明亮想了想,突然打字问:“你现在在哪儿?”

对方一愣:“你说什么?”

明亮继续打字:“我想知道,你是在电脑前还是在电脑里?”

对方的脸上竟然飘过一丝很难察觉的笑:“都不对,我在…电脑后。”

明亮移开笔记本电脑,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那个相框,碎花小鳄的父亲在相框里微微朝她笑着。

明亮感觉,照片上这个人是有灵性的,正是他在跟自己对话。她把相框转过去,等了一会儿,它并没有自己转过来,明亮注视着相框后的挡板和支架,开始犹豫了——难道他说他在电脑后只是个巧合?

离开109病房,明亮去别的病房转了转,回来,再次经过109病房,她推开门朝里看了看,依然没人在,那个相框却已经转了过来,碎花小鳄的父亲远远地看着她。

最不合常理的是,一天早上,碎花小鳄拿着照相机来到了配电室墙根下,对着墙拍了十四张照片。晚上,她把那些墙的照片都输入到了电脑中。

明亮通过病房监视器观察她,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目光射向了门。

没错儿,病房的玻璃上贴着报纸,黑色大标题是《专家:中国须加强掌控海外资源》,旁边小标题是《乘州拟在公交站设置公共自行车》,黑白新闻照片是俯瞰的城市公路…现实世界和幻觉世界,一字不差。

终于,碎花小鳄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查看那些照片。

病房监视器无法看清那些照片,明亮只能通过碎花小鳄的大脑监视器,也就是碎花小鳄的眼睛。看着看着,明亮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自己出现在了碎花小鳄的照相机里!那是第九张照片,明亮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地看着镜头…

是的,明亮是个中年女人,短发,方脸,穿着一件黑色T恤,一条绛紫色裙子,一双白色平底皮鞋。

实际上,碎花小鳄的日常生活专门有人护理。作为她的主治医生,明亮很少在她面前出现,她一直遥控观察。在碎花小鳄的心目中,明亮就是那个令她恐惧的女人,就是那个替换她物品的女人,就是那个躲在暗处想害她的女人。

这时候,明亮在诊室里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恐惧。

第二天早上,明亮确实在配电室那里遇到了碎花小鳄,明亮避开她的视线,赶紧回到了门诊楼。

最后一天,碎花小鳄从城里回到弗林医院,正好赶上护士为她更换了病号服。原来的病号服确实太旧了,蓝色洗成了白色,白色洗成了蓝色,后勤处刚刚在服装厂定做了一批,送到了。在碎花小鳄看来,除了牙膏,她所有的物品都被人替换了。

另外,医院在她的床头柜里放进了一本书,那是专门为精神病患者印制的,只是一本鲜艳的画册,却被她当成了iPad——季之末也没有什么iPad,这个患者比较听话,天天不声不响,更多的时间都是坐在床上看医院配发的画册。

碎花小鳄发疯地抓起那两件病号服,扔到了地上,接着,她决定逃离。

她之前曾经逃离过,住进了八宝旅馆。明亮派一个双眼皮的男护士跟踪她,被她察觉。后来,她自己回到了医院。在她的幻觉世界中,饭饭给她打了电话,为她揭开了所有谜团,其实,那是她内心深处的一种希冀。

这次,明亮亲自出马了。她赶到病房的时候,碎花小鳄已经离开,明亮看见一个黑影朝医院东北角走去了。也就是说,她们在楼道里并没有发生身体接触。

明亮追了过去。

到了铁栅栏前,碎花小鳄爬了上去。这时候,明亮已经来到了她的背后,她看到碎花小鳄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她担心她摔下来,于是帮了她一把。

碎花小鳄爬上铁栅栏的顶部,回头看见了她,尖叫一声,摔了下去。

明亮说:“小鳄,别怕。我只想问问,你要去哪儿?”

碎花小鳄一步步后退,终于撒腿跑掉了。

明亮立即通知了侯先赞。侯先赞也是弗林医院的大夫,他和明亮只隔了一个癫痫诊室,那天他值班。

侯先赞马上带着两个男护士开车去追赶。

他们在海天旅馆找到了碎花小鳄,试图把她带回来,没想到遭到了碎花小鳄的激烈反抗。明亮一直在诊室里监控着碎花小鳄大脑里的图像,她感觉这时候的碎花小鳄已经接近一个正常的精神病患者了。

回到医院,侯先赞把碎花小鳄送到了明亮的诊室。在碎花小鳄看来,她不是上到了地上三层,而是下到了地下三层。

由于碎花小鳄一路上又踢又踹,两个男护士把她捆在了诊室的床上。

明亮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里有些悲凉。她观察碎花小鳄多日了,她感觉这个患者具有极大的康复可能,她正在探索有效的疗法,可是,今天看来,她的病情迅速加重了。她才只有18岁,跟自己的孩子一般大。

明亮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在碎花小鳄旁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叫明亮。”

第二章 说一小段

读到第二部第二章,你会认为这是一个关于精神病的故事。我写了十几年恐怖小说,会把一切都归根于精神病吗?

不是精神病的故事,那是什么故事?

继续看下去,你会大吃一惊,我保证。

第三章 噩梦在现实中重演

侯先赞把碎花小鳄带回来之后,明亮对她使用了催眠术,在精神世界的最深层为她进行校正。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门诊楼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声音干扰。明亮催眠不借助任何东西,比如钟摆或者音乐,她只用语言。

这是明亮第一次给碎花小鳄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治疗。老实说,她没抱多大希望。

她望着碎花小鳄两眼之间,开始慢悠悠地说话——

天上一片大雾…

地上一片大雾…

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大雾…

你看不清我了…

我看不清你了…

我们都是白色的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四兔子死了…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死了…

七兔子死了…

八兔子死了…

九兔子死了…

十兔子死了…

十兔子其实就是大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明亮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般说来,不出三分钟,治疗对象肯定陷入意识模糊状态,但碎花小鳄不同,她一直恐惧地瞪着明亮,这种紧张是一种抗拒。

十多分钟之后,碎花小鳄的眼神才开始慢慢涣散,如坠五里雾中。

明亮轻轻给她松了绑。

为了找到精神上的病灶,往往是施术者问,受术者答。明亮却不需要碎花小鳄说太多,她天天看碎花小鳄的大脑监控器,那里面呈现的其实就是她的潜意识世界。

在催眠状态下,明亮静静地说,碎花小鳄静静地听,就像一个母亲耐心地给孩子介绍这个世界:天在上面,地在下面。那绿的是草,那红的是花。乘州是个城市,你家住在城中央…

碎花小鳄紧闭双眼,似乎在痛苦地分辨着这些常识。

突然,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1。”

明亮愣住了。在催眠中,施术者控制着一切,受术者是彻头彻尾的被动方,只要施术者不提问,受术者绝对不会主动张嘴,可是,现在碎花小鳄说话了!

明亮试探地说:“是的,1完了是2。”

碎花小鳄依然闭着眼,又说了一遍:“1。”

明亮说:“你想说什么?”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盯着她的眼皮,继续问:“然后呢?”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想了想,说:“你说2。”

碎花小鳄不再说话了。

明亮忽然意识到,她并非四次都在强调“1”,她说的是“1111”!

1111?

11月11日?

明亮糊涂了。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碎花小鳄只说了四个“1”。接下来不管明亮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了。

一个多钟头之后,明亮太累了,她开始唤醒碎花小鳄——

十兔子活了…

九兔子活了…

八兔子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当大兔子活了之后,碎花小鳄打个冷战,一下睁开了眼睛。

明亮朝她笑了笑,轻声问:“小鳄,你感觉怎么样?”

碎花小鳄很迷茫,坐起来,四下张望。

明亮说:“这是我…工作的地方。”

碎花小鳄慢慢下了床,走到窗前,朝外看去。

明亮说:“我叫明亮,你认识我吗?”

碎花小鳄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摸了摸里面的电极,转过身,皱着眉头问明亮:“我病了?”

明亮一下激动起来,说:“你只是做了一个梦。忘掉它,从头开始吧!”

明亮没有让碎花小鳄摘掉头上的电极。

碎花小鳄很配合,重新戴上了帽子。

当天晚上,明亮送她回病房的时候,直接把她换到了101,那是一间空病房。明亮看到了她痊愈的希望,不想再让她和饭饭、季之末住在一起了,那样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