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戴着电极,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梦游。

不过,有个问题令她恐惧——为什么碎花小鳄的幻觉跟她梦游的经历那么相似?或者说,为什么她梦游的经历提前出现在了碎花小鳄的幻觉中?

由于想不通,她感到憋得慌,甚至喘不过气来。一种绝望感从脚板爬到了头顶,她莫名其妙地想到,应该买点速效救心丸放在身边,随时准备服用。

突然她想通了——也许,这一切都源于碎花小鳄的幻觉。她天天都在观察碎花小鳄,导致那些恐怖的幻觉刻进了她的大脑里,接着,她就在梦游中扮起了那个“明亮”…

又一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或许,她经常处于梦游状态中,只是自己不知道;或许,她真的经常跟在碎花小鳄身后,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给她送可乐,送棒球棒,送床单…尽管她藏得很深,依然被碎花小鳄某根无比发达的病态神经给察觉到了…

还是不对,这么说来,很多细节解释不通,比如,她怎么可能进入她的照相机?碎花小鳄在配电室墙根下拍照的时候,她正在电脑前监控碎花小鳄的大脑图像,肯定不在配电室附近…

她又想,当时她可能正处于梦游状态中,真的去了配电室,留在电脑前只是某种幻觉…

明亮感觉自己要疯了。

她重新打开碎花小鳄大脑图像的记录,再次看到自己出现在照相机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看着镜头…一股深邃的恐怖像强劲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身体。

这天晚上,明亮回家了。

现在她不敢摘下头上的帽子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通过这顶帽子,她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开车进入市区之后,她忽然想到——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精神病院的医生,那会不会是一种幻觉呢?其实,她是弗林医院的患者…

明亮很快否定了这种假想,她坚信自己是清醒的。

难道医院在她身上做了什么实验?她是医院不可多得的优秀医生,省里几次调她她都没去。医院不可能选择她做什么实验。再说,要搞实验也是由她牵头。

那就是有人在害她了。

她治疗过的某个患者?这么多年来,她治疗过数不清的患者,各种稀奇古怪的病情,对待一些暴力患者,她也采用过更暴力的手段…是不是有个患者出院之后,大脑里存留着对她的印象,把她当成了恶魔,然后经过周密策划,开始害她?

明亮改变了主意,她决定不回家了。如果有人想害她,肯定掌握她家住在哪儿。她突发奇想,今夜应该住进宾馆去。

她寻找宾馆的时候,路过一家琴行,橱窗里摆着各种管乐器、弦乐器、打击乐器…她的心里陡然涌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情。她把车慢下来,停在路边,盯住了一把小提琴,就像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亲人。她是个医生,见到小提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她说不清,这种遥远又模糊的亲切感,把她带进了一种异样的恐惧中。她努力回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的大脑里蹦出一个画面:那时候她还小,跟着父母去商场买东西,正赶上商场搞活动,有个穿白纱裙的女孩在拉小提琴。她十分羡慕,对父母说,她要学小提琴。父母就给她买了,她特别高兴,天天拉…

什么时候开始不拉的呢?她想不起来了。

今天如果不见到这把小提琴,她都忘了那段记忆了。

她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汉哥发来的短信:今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在“独一处”吃饭。

“独一处”是乘州最高档的饭店。男人女人想互相吸引,就要像孔雀开屏一样展露自己的强项,女人卖弄姿色,男人显摆财富。

明亮心想:这一套勾引小女孩才有效。

她回道:不巧,今天晚上我有约了,我请人吃饭,也在“独一处”。

汉哥回道:没关系,我自己赴约。希望你不要订包房,我们都坐大厅,就当是一起吃晚餐了。

明亮再没理他。

她把车开动,离开琴行,继续寻找宾馆。

前面出现了八宝旅馆。就这儿吧。

明亮刚刚减速,马上想到,如果住进八宝旅馆,那么她真的就是在重复碎花小鳄的幻觉了。不能住这里!

她像躲避瘟神一样加速离开了,继续朝前走,又看到了一家海天旅馆。碎花小鳄第二次就住在了这里!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来到了这条街上!

她接着朝前开,在街道尽头的丁字路口一角,看到了门面辉煌的“独一处”。

她拐个弯儿,离开了。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家宾馆,黄色小楼,名叫“11天”,明亮把车开了进去。

停稳之后,她没有急着下车,仰在靠背上,继续琢磨门诊室发生的事儿。

牙膏已经被替换,背后那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既然明亮在重复碎花小鳄的幻觉,那么是不是说,最后那个人会来替换她的大脑?

实际上,没人为碎花小鳄替换大脑,那是她的主治医生在给她做催眠治疗。那么是不是说,最后那个人会来给明亮做催眠治疗?

在明亮的意识里,她是碎花小鳄的主治医生。如果这是一种幻觉,那么,明亮的主治医生又是谁?

想着想着,明亮的心里一哆嗦——她仿佛看见,此时此刻另一个明亮大夫正坐在电脑前观察着她大脑里的活动…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把头上的黑色头巾帽摘下来,扔到了副驾驶座位上。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感觉它离自己的脑袋太近了,不知道会不会捕捉到她大脑里的讯息,又把它拿起来,塞进了挎包,拉上了拉链。

她下车了。

这时候天刚刚黑下来,美梦和噩梦同时降临大地。前台灯光明亮。一个瘦瘦的女孩穿着制服,微笑相迎。

明亮:“还有标准间吗?”

瘦女孩说:“您稍等。”

她在电脑上查了查,说:“有的。您要吗?”

明亮:“要。”

她递上身份证和钱,那女孩登记完毕,递给她一个钥匙牌,上面写着:109。

明亮愣了愣,说:“给我换一间。”

瘦女孩说:“有什么问题吗?”

明亮说:“我要住高层。”

瘦女孩说:“我们宾馆只有两层。”

明亮说:“那就给我一个二层的房间。”

瘦女孩说:“二层满了。”

明亮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嘀咕了一句:“真好玩儿。”

瘦女孩探询地看着她。

明亮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前台,找到109房间,进去了。关上门之后,她四下看了看,这里跟别的宾馆大同小异,重要的是,这个房间有窗户。

她把棕色挎包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下来。

她需要静一静。

外面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有点儿吵。没关系,此时她最怕静。

她还在想那把小提琴。她竟然感觉那是她前生前世的一个小孩儿,生生被人隔开了。她至今都记得小提琴的各种和弦与指法,就像熟悉自己的小孩儿哪里长着痣。她至今都记得琴弓的松香味儿,就像熟悉自己的小孩儿身上的奶香…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立即就拿起一把小提琴,拉一段帕格尼尼的《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她疑惑了——她怎么知道帕格尼尼?而且,她仅仅是小时候迷恋过小提琴,怎么可能拉出那么高难的曲子?

她又疑惑了——她怎么知道《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很高难?也许什么时候在书上看过它的介绍?

她的大脑彻底乱了。

她站起来,拉开窗帘朝外看去,天彻底黑了,车少多了,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大短裤,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走过之后,他突然回头朝明亮的窗户看了一眼,明亮本能地把窗帘拉上了。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朝窗户看过来?

门外有动静,好像一颗扣子轻轻碰在了门板上。

明亮猛地转头望过去。

门板安安静静。

碎花小鳄幻觉中的东西正在重演!正像恶性肿瘤般扩散,无人阻止得了。

明亮深吸一口气,慢慢朝房门走过去。地上有地毯,她走路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来到门口,从猫眼朝外看,果然看到了一个人,是个女人,她背对明亮,正在轻轻打开对面的房门。

明亮瞪大了眼睛——对门的门牌也写着109!

明亮死死盯住了这个背影。

她是谁?碎花小鳄?显然不是,看背影,她是个中年女人。最令明亮不安的是,这个中年女人穿的衣服跟明亮一模一样,她也戴着黑色头巾帽!

明亮急切地盼望对方转过身来,她要看看她的脸。可是,她一直背对着明亮。门开了,她要进去了…

明亮灵机一动,猛地踢了一下门,“哐”一声,很响。

宾馆里太安静了,任何人听到这个声音都会本能地回过头来看看。可是,这个女人非常奇怪,她好像是个聋子,根本没回头,正常走进房门,然后一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明亮死死盯着那扇门,一直过了几分钟,那扇门始终安安静静。明亮怀疑对方也在猫眼里看着她的门。

终于,明亮按捺不住了,她要去前台问问。她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对门,在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声音。她快步去了前台。

那个瘦女孩不见了,估计她下班了,换了一个略胖的女孩,依然微笑相迎。

明亮喘着粗气问:“你们宾馆有两个109?”

胖女孩说:“您说房间号?”

明亮说:“当然是房间号。”

胖女孩说:“不会啊,只有一个109。”

明亮有些生气:“你去看看!我对门也是109!”

胖女孩说:“我看看您的钥匙牌。”

明亮就把钥匙牌递给了她。她看了看,还给了明亮,笑着说:“您对门当然是109…”

明亮愣了愣:“我住109,我的对门怎么可能也是109?我不懂了。”

胖女孩说:“您弄错了,您的房间是108。”

明亮很不屑地笑了一下:“我的房间是108?太扯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钥匙牌,上面明明写着109。

胖女孩解释道:“您看,这个钥匙牌太旧了,8字的左下角有些磨损…”

明亮仔细看了看,那就是个9字。

她盯住这个胖女孩看了一会儿,说:“就算这个字磨损了,为什么我的门上也写着109?”

胖女孩说:“嗯,抱歉,那个门牌也有些磨损…”

明亮想笑却笑不出来:“你不觉得这事儿像小说吗?而且是一部拙劣的小说!”

胖女孩无奈地笑了笑:“真的是这样。”

明亮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回房间,一边走一边想,这些人为什么要骗她?

就算钥匙牌和门上的8字都缺了一角,对门上真真切切地写着109,她为什么偏偏打开了108房间?

不行,她还得回去问问。

明亮再次返回前台,有个人正在办理入住手续,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很麻烦,拿着一张几年前的卡非要打折,胖女孩说,现在酒店都换老板了,这张卡早作废了,他不罢休,指责宾馆欺瞒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