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知会张氏一声,带了红莲往外走,刚出去,就看到魏珞身姿挺直站在角门外,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身上衫子仍是先前那件,因为紧,他胸前以及臂膀上强健的肌肉也显露出隐约的轮廓。

杨妡顿时想起自己没画成的画,忍不住羞红了脸。

她今天穿的素净,湖水绿的夹棉袄子,雨过天青的十八幅湘裙,乌压压的墨发简单地绾成圆髻盘在脑后,鬓边只斜插朵南珠攒成的珠花。外面披着月白色暗纹织锦缎面银狐里连帽斗篷,俏生生水灵灵的。

魏珞情不自禁地就翘起了唇角。

他的杨妡真好看,穿着鲜艳时,明媚得就像五月枝头的石榴花,穿着素净时,清雅得如同月夜盛开的玉簪花。

又因着娇羞,玉簪花就像染了层粉色,格外动人。

自己何等幸运,前后两世都能娶她为妻。

魏珞满心都是欢喜,急走两步,见承影搬来车凳,忙伸手要扶杨妡。杨妡本就心虚,及至搭上他的手,更觉羞窘万分,头低得恨不能钻进地洞里。

好在吴庆见杨妡坐定,利落地甩个鞭花,飞快地驾车离开。

过了片刻,杨妡觉得脸色平缓了些,不似方才那般热辣,遂掀开车帘往外瞧。

不知何时天已全黑,路旁人家都在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放眼望去犹如星光点点非常漂亮。

杨妡忙招呼红莲一道看。

魏珞本在马车斜前方,听到两人说话声,有意停了下随在车旁,叮嘱道:“看归看,不许探头,也不许把手伸出来。”

杨妡嗔道:“天都黑了,根本瞧不清长相,又有什么关系?”

魏珞默一默,低声道:“以前我曾经看到个人,也是好奇外面风景,探头出来不当心被树枝挂了脸。”

杨妡吓了一跳,忙缩回头,低声道:“真无趣。”

魏珞笑笑,柔声道:“你把帘子完全掀开,在车里看也是一样。”

杨妡不听,反而把帘子严严实实地拉上了。

又走了约莫一刻多钟,马车开始慢下来。

魏珞敲敲车窗,“前头走不动了,就在这儿下来吧。”

杨妡点点头,等车停稳,没用车凳,扶着他的手跳下车。

吴庆过来指指不远处的巷口,“姑娘,表少爷,我把车赶到那边等着,有什么吩咐过来寻我便是。”

魏珞应声好,看向杨妡,“走吧。”

杨妡看着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的人流,嘟哝着,“还说这里清静,我看比东华门也不差什么。”

魏珞听了丝毫不着恼,含笑解释,“以前是清静,可能上次东华门起火,人们往这边的就多了。人多也没什么,我总能护住你。”

杨妡咬了唇,假借躲避来往行人,往他身边靠了靠。

积水潭灯会与东华门颇为不同。

沿着积水潭四周种了一圈柳树,此时柳枝上挂满了各式花灯,倒映在水面上,又有月光似水,铺洒在地面,一时天上人间融为一体,美得如同仙境。

潭边又有处澄碧亭,亭里拉了红绸布,上面挂着许多谜语,猜中一定数目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奖品。

已有不少年轻夫妻提着花灯自亭中走出来。

杨妡玩心顿起,笑道:“咱们也过去猜谜。”

她既有所求,魏珞岂有不应的,奋力推开人群护着杨妡挤了过去。

亭边站着两人,男的样貌清俊气度优雅,穿件灰鼠皮的斗篷,斗篷里面是宝蓝色直缀,正微皱着眉头盯了绸布上的谜语瞧。他身旁的女子则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脸庞,目光里满是眷恋。

少顷,男子似是猜中谜底,笑着伸手扯下上面布条递给女子。

女子喜笑颜开地收了,顺势挽住他的臂弯。

男人是魏璟,而那女子,分明不是杨娥。

杨妡扯扯魏珞衣袖,朝那边努努嘴。

魏珞抬眸瞧了瞧,淡淡道:“那人是他养的外室,从知春院赎身的妓子,并非正经人。”

杨妡愣一下,她早知世人瞧不起妓子伶人,所以她前世的身份瞒得死死的,就连跟张氏也不敢透露口风。

可如今听魏珞以这般轻视的口吻说起,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舒服。

魏珞却丝毫没察觉,牵起杨妡的手,“你要是不想碰面,咱们就换个地方。”

杨妡犹豫会儿,低声问:“你会不会喜欢青楼出来的女子?”

“不会!”魏珞斩钉截铁地回答。

杨妡心头沉了沉,只听魏珞又补充,“阿妡,你放心,除了你我再不会看上别人。”

看着他认真凝重的神情,杨妡不知说什么好,闷闷地“嗯”一声,吸口气,“想必简单的谜语都被人猜中了,剩下的咱们也猜不出,不如去吃些东西吧,我还想吃白汤杂碎。”

“好,”魏珞满口答应,护着她往吃食摊位那边走。

吃食摊子前也挤满了人,魏珞好容易寻到个空位,忙把杨妡安顿好,低声嘱咐她,“就坐在这儿别动,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杨妡点点头坐下了。

魏珞很快端来白汤杂碎,趁着她吃的工夫,又买了碗馄饨,两只糖火烧,一块糖耳朵还有一小碗炒肝。

林林总总摆了半桌子,都是杨妡以往爱吃的。

看着他一趟趟来回奔波的身影,杨妡忙止住他,“别去了,太多了。”

恰好旁边有人腾出地方,魏珞就势坐下,柔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杨妡笑道:“没有了,就这些也吃不下,你也吃些吧。”

“你先吃,剩下了我再吃。”

杨妡食量小,又是吃了夜饭出来,只吃了半碗白汤杂碎,其余东西都只略略尝了两口。

魏珞倒不嫌弃,风卷残云般将她剩下的尽数吃了。

杨妡低低叹口气,感动却也有些悲哀。

她本想寻个时机将之前的事情坦诚相告,可如今想来,还是瞒着为好。

或者要瞒一辈子。

正思量着,无意中抬眸,又发现个熟人,却是蔡星竹。

因为蔡星梅出嫁,她一下子落了单,身边就只带了两个丫鬟。一个是她贴身伺候的,叫六月,另一个个子高挑,看着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名字来。

杨妡再扫一眼,身子猛地僵了下。

难怪那个丫鬟有几分熟悉,她分明就是薛梦梧!

一个男人却打扮成女子跟在蔡星竹身边,要多诡异就多诡异。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杨妡低声告诉魏珞,“你瞧蔡十三旁边那个高个子丫鬟,看着很奇怪,走起路来不男不女的。”

魏珞警觉地窥视过去,脸色变了变,悄声道:“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薛梦梧,咱们跟上去瞧瞧…”

第116章 墙角

杨妡正是此意, 当即站起身子。

灯市上行人摩肩接踵往来穿梭, 两人就正大光明地跟在他们身后并不怕被察觉。

薛梦梧好似也觉得灯市上热闹没人会注意他们,一手托着蔡星竹手臂, 另一手搂着她的纤腰, 看上去就像个忠心耿耿的丫鬟护着自己主子。可落在杨妡眼里,只觉得无比的讽刺与好笑。

薛梦梧与蔡星竹心思好像并不在赏灯上,只匆匆站在摊位前挑了两只花灯让六月提着,便又往前走。

及至行到一家客栈门口, 两人驻足商议片刻,薛梦梧扶着蔡星竹的手臂走了进去。

杨妡一下子联想到什么, 眸光闪了闪, 问魏珞, “要进去还是在这里等?”

“进去”, 魏珞毫不犹豫地回答, 回身吩咐随后赶来的承影, “打听下刚才那三个女子要了哪间房, 在她们隔壁定一间。”

承影立刻进了客栈, 红莲却诧异地望着杨妡,着急地说:“姑娘, 这不合适吧?”

虽然两人已经定亲,可一道逛街赏灯勉强还说得过去, 怎可能再往客栈里去。上一次,魏璟不就是把杨妡骗到客栈,险些出了大事?

魏珞扫她一眼, 抬手替杨妡戴上斗篷连着的帽子,将帽檐拉得低低的。

帽檐上镶了圈蓬松的狐毛,顿时将杨妡俏生生的小脸遮住了大半。

承影从客栈出来,回禀道:“妥了,她们在二楼叁号房,我要了肆号房,刚才还听到那边招呼着小二往里送火盆。”

魏珞点点头,“你们在外面寻个地方等着,别落了痕迹。”抬眸再打量杨妡两眼,将她帽檐拢了下,低声道:“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声名当儿戏。”

杨妡莞尔一笑,没作声。

她原本就没有把名声看得特别重要,尤其现在是与魏珞在一起,即便声名有损,想必他也不会悔而退亲。

只是对魏珞倒有些刮目相看。

这般看来,他做事也算精明细密,怎么每次与她私下相处却总跟个愣头青似的,让人又气又恼,恨不得把扒开他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魏珞大步当先,杨妡紧随在他身后。

因他身材高大,而杨妡浑身又包得严实,不等掌柜与小二看清她的身形轮廓,她已经上到了二楼。

肆号房开着门,里面点了蜡烛,墙角还放着只火盆,并不觉得阴寒。

许是怕地面寒凉,地板上铺了层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魏珞掩上门,手支在耳侧贴在墙面上听了听,不过数息,换个地方再听,面上流露出古怪的神色。

杨妡学着他的样子也侧耳细听,可只听到隔壁有人在说话,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却是听不真切。

魏珞见状无声地笑了笑,低声道:“你稍等会儿,我下去要纸笔。”

听闻他要离开,杨妡下意识地不想独自留在屋子里,一把扯住他的袖口,恳求道:“我也去。”

魏珞看她脸上浮起些许惧意,心头蓦地软了,抬手拢住她肩头柔声道:“别怕,我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想一想,从怀里掏出他平常用的那把刻刀,去掉牛皮刀鞘递给杨妡,“拿着以备万一,我会很快。”

刻刀不大,却极锋利,刀刃处隐隐闪着寒光。

杨妡无奈接过,紧紧握在手里。

不过数息,魏珞已取了文房四宝来,却不是要写字,而是将一小沓纸卷成筒状递给杨妡,“你再听听试试。”

杨妡将纸筒对在耳朵上贴近墙面,隔壁的声音顿时清楚起来——

“好了,尽说气话,我几时不愿搭理你了,你也知道这两三年我但凡有点空,都在打听我那表姐和表侄女的下落。你瞧,你一叫我,我不就来了吗?”

声音里带着特别的腔调,不愠不火的,很显然是薛梦梧。

接着是蔡星竹娇声抱怨,“我若不给你送信,你可曾会想起我?”

“当然会…我时时刻刻想着你,”薛梦梧柔声道,接着重重叹口气,“可我只是一介穷书生,又暂居戏班子,为了你的声名,再是相思难耐也只好忍着。”

“你只会拿话哄我,那为什么见面之后你绝口不提想我之事,反而不迭声地打听杨五。”

杨妡本以为只是旷男怨女在此倾诉衷肠,不意竟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张大了嘴巴。

魏珞也听得清楚,讶然地看了杨妡几眼。

隔壁屋里,薛梦梧抱了蔡星竹在自己腿上,一手撩起她的衣襟,揽在那把细腰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另一手轻轻点了她脑门亲昵地道:“你呀,惯会吃醋,我打听她不过是想知道如何讨好方元大师。要是大师肯卜算一卦,我何至于找这许久,连丁点消息都没有。”

“我才不信你,杨五在我们这些人之中生得颜色最好,性情也柔和,定是你瞧中了她。”蔡星竹软软地靠在他肩头,娇嗔道。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至今还不认得她如何模样,又怎会相中她?再者她是伯府姑娘,真个是云泥之别…对了,你说她定下的亲事就是才自宁夏回来的那个姓魏的将军吗?他现今在何处就职?是不是还要回宁夏?”

“听说是在京卫,当什么差事我也不知道,自从姐姐出阁我就没见过杨五。你打听她的夫婿干什么,是要一决雌雄吗,还是等他回了宁夏你趁虚而入?”蔡星竹媚眼如丝,斜睨着他。

薛梦梧垂首亲亲她的额头,嗔道:“尽胡说八道,我生在宁夏,不过是想打听老家里可否受灾…这次把瓦剌人打回老家,但愿他们能就此罢手,再别往中原来。你哥哥要往兵部当差,可曾听说会不会还要往宁夏派兵,如果有的话,我也想从军尽一份绵薄之力。”

蔡星竹“咯咯”地笑,“你是个书生,上了战场又能干什么,倒不如用心准备两年考个功名才是真的。你从哪里听说七哥在兵部当差,我还不知道呢,等抽个空子帮你问问。”

“还是算了吧,”薛梦梧叹口气,“你怎么打听法儿?要是提到我,岂不连累你的声名?唉,连累你姐姐已经让我愧疚不安,万不能再让你受委屈。”

杨妡屏息听着,既觉得奇怪又觉得恶心。

奇怪得是,薛梦梧好似对宁夏的战事格外关心。

厌恶得却是,他看似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怎么内心里却这般龌龊,毁了蔡星梅不说,这会儿又撩拨蔡星竹。

蔡星竹比她大不到两岁,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怎经得起薛梦梧这般老手的挑逗?

墙那边,蔡星竹果真已经深陷情网,温温柔柔道:“我不觉得委屈,我喜欢你,早在四五年前,你头一次在我们家弹琴,我就知道你了…你还在台上扮过青衣,可那会儿你眼里只有姐姐,一眼都不曾看我。那个时候,我真心羡慕她能得你青睐。后来,姐姐还说你们如何恩爱如何欢好,在护国寺后山上,我恨不得能替了她。”

薛梦梧凝望着她,低声道:“往后你要是有了女儿,千万别让她听戏,戏文里说是才子佳人,其实都是男盗女娼,专门挑唆着闺阁女子不学好。”

“我不管,我只想让你像待姐姐那般待我…便是只有一次,我死也甘心。”说着蔡星竹已是泪眼婆娑。

薛梦梧低低叹着,一手搂住她肩头,另一手却自她腰间往下,挑开罗裙带子,伸入亵裤里。

杨妡只觉得那边突然没了声息,正纳罕,没过多久却听到细细的喘息声传来,夹杂着如泣如诉的求恳,“你要了我吧,我难受得很,求求你要了我。”

薛梦梧不迭声地拒绝,“不行,我不能,你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身,以后好生选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别像阿梅似的。”

“我不嫁,什么人都不嫁,就只要你。”

喘息声愈来愈急促。

杨妡听得满脸赤红,手里握着纸筒,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偏生那声音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她耳朵里钻,“大不了,以后我也往京卫里找个军士,他每月只回来一两回,等他一走,我便与你一处生活。”

听到此处,杨妡再无法听下去,只觉得恶心得想吐,忍了几忍,低低骂出声,“一对狗男女!”

而魏珞却听得入神,耳朵紧贴在墙面上,唯恐漏过一丝半点声音。

杨妡顿生恼意,用力掐他一下,做个口型道:“不许听!”

魏珞摆摆手,又指指墙面,意即叫她别捣乱。

杨妡更气,这还有什么可听的,很明显,那两人就要行那无耻下作之事了。魏珞从不曾有过情~事,别被那两人给带坏了。

不由张口咬他手臂。

魏珞这才将耳朵从墙面移开,脸上神情古怪而兴奋,双眸亮晶晶地盯着杨妡,“阿妡,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魏珞知道什么了?

肯定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第117章 问询

杨妡心底突然浮现出个不好的念头, 他该不会听着墙角从而悟到了男女如何敦伦吧?杨妡目光顺着魏珞健硕的胸膛往下移, 飞快地瞥了一眼。

魏珞身上长衫平平整整的,毫无异样。

这…隔壁蔡星竹的低吟颤得让人心底发空, 杨妡几乎能想象得到那副旖旎香艳的景象, 为免尴尬,故而不敢多听。

可魏珞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不会是不行吧?

杨妡心里犯嘀咕,又不便表现出来,迟疑着问:“你知道了什么?”

“出去再说, ”魏珞取过斗篷帮杨妡披上,仍将帽檐低低扣上, 跟来时一样, 将她护在身后, 快步走出客栈。

及至在人群里打个转儿, 寻到处僻静之地, 魏珞才将她帽子摘下, 却紧了紧领口处的系带, 低却清晰地道:“这个薛梦梧不是中原人。”

“不可能!”杨妡本能地否认, “他琴棋书画…”

样样精通,便是中原人也少有人能及, 何况是外邦人?

话只说个开头已察觉不对,立刻咽了下去。

魏珞却已猜出个大概, 着意地打量杨妡几眼,幽深的眼眸里光芒闪动,有希冀又有探询。

有一瞬间, 杨妡几乎想说出自己认识薛梦梧的事来,可只要说出其一,后头必然跟着其二。

如果魏珞问起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她又该如何回答?

纵然今世,她身正影直,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可前世呢?

她并不觉得前世的自己有多么见不得人,她从记事起就长在杏花楼,是杏娘把她养大的。

而且,她没骗过钱,没害过人,更没有怂恿哄骗那些王孙公子舍了家财往青楼里扔。

别人瞧不起她,她却是瞧得起自己的。

然而此刻,当她面对着魏珞亮晶晶的目光时,杨妡却莫名地感到心虚,掌心也沁出一层细汗,湿漉漉的。

她不动声色地往罗裙上擦了把,佯作浑不在意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