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点了点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太后却说:“我倒觉得这是好事,让他有紧迫感,让他明白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权力与责任从来对等,想掌握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就要担负起最大的责任。”

“道理是没错,可是,他还那么小。”

“音音”,太后放下筷子,正色道:“不是母后逼他亲政,是他自己要的。”

我忙陪着笑脸说:“母后。儿臣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替皇上着急而已。”可怜一个才十五岁地孩子,就要应付这么多,每天的奏章都快堆成山了。

太后吁了一口气:“母后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但他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谁也替不了。过了这个难关,他会成长为最贤明的君主,在我们天佑皇朝的史册上,先帝是开国皇帝,他则是最有作为地皇帝。”

我讶然道:“母后这么看好吗?”

“我如此希望。因为,我希望我的女儿得到天下最好的。”

又来了!皇上成为“最有作为的皇帝”与我“得到天下最好的”,可以直接划等号吗?

就算如此吧。“太后为什么不去帮他度过这个难关呢?”

太后笑得神秘而又得意:“我没帮他吗?不信你可以出去打听打听。现在朝臣和百姓对你母后是什么评价。还是那句话,这人啊,都是生得贱的。”

我仔细回味太后的话。最后不得不承认,她才是看透世情的那一个,我只是个愣头青,在人情世故上根本还没入门。

对太后近期的反应,我本来是大为不解的,总觉得像她这种胸怀天下、睥睨世俗地人,不应该那么斤斤计较于皇上的收权举措。再怎样,她还是太后,皇上也并未对她有不敬之处。除了那段跟我怄气的日子外。基本上他还是每天都到春熙宫请安地。有时候也会为一些朝堂上地事和太后商议,太后却总是淡淡的。出耳朵的时候多,动嘴巴地时候少。

到最后,我们三个人的餐桌往往变成了我和皇上讨论,太后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提点一句。只不过,她那一句顶我许多句,每次都能给皇上很大的启发。

这样就成了,太后越不开口,皇上越是想跟她讨主意,并把太后说出的每句话奉为圭皋。

最后不光皇上,整个朝廷都形成了一种态势,好像所有的人都指着太后在关键时刻拿主意,把危机四伏的朝廷稳住。太后的春熙宫,也在冷落了很短的几天后,又开始车马喧腾,人来人往,不只有大臣们的夫人,还有大臣本人。

最可笑地是,那些一开始恨不得把太后一扫帚打下去,把皇上扶上宝座地人,现在又每天跑到春熙宫,字字句句诉说着对太后当权的感念,和巴望她重新出山地希翼。

究其原因,无非是琰亲王出走了,皇上又年轻,一上台就笼罩在匈奴大举入侵的阴影里,未免火气大了些,罢免了一批人,其中不乏开国功臣们的亲戚故旧。

有句话叫,“朝中有人好做官”,朝臣们多是沾亲带故的,所以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们原先气不过“母鸡司晨”,一心想把太后赶下去,让皇上当政。现在看捧皇上踩太后的结果是自己不仅没落着好处,还惹来一身骚,估计都在暗暗懊悔:早知如此,不如让皇上再玩几年,等他心性定了脾气没那么急了再问政不迟

至于是不是母鸡司晨,在切身利益面前,谁还管那些。

要说呢,皇上也真是个倒霉孩子,他不亲政天下无事,歌舞升平;他一上台,匈奴蠢蠢欲动,琰亲王也蠢蠢欲动,弄得现在内忧外患,虽然暂时还镇得住场子,也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在皇上承受如此压力的情况下,我不可能还想些有的没的故意疏远他。如果,一切真像小安子说的那样,我的存在能让他心情舒畅点,脾气好点,没那么焦躁的话,我情愿背负那些个些闲言闲语,尽可能待在他身边,一切都等战争结束,危机过去了再说。

其实只要稍微硬气一点,我怕谁说?我上有太后撑腰,下有公主这块金字招牌,谁敢给我难堪,我可以马上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某一日,皇上下朝回来,我在春熙宫外迎着他说:“今儿晚上太后宴请几位诰命夫人,就咱们俩吃饭。”

皇上笑问:“那姐姐怎么没去呢?是不是怕我孤单,特意留下来陪我的?”

“我懒得应酬而已。”

我不去,还真的是因为顾虑到他的情绪,太后名义上宴请几位诰命夫人,可在座的还有她们的公子,个个都是适龄未婚青年。

“不承认就算了,反正我心里有数。”皇上好不开心。

“你心里有数还问什么呢?”

“我想确定一下嘛,可惜姐姐总不肯正面回答我。”

见我但笑不语,他低下头瞅着我问:“姐姐最近很迁就我呢,为什么?”

“因为皇上是我弟弟。”

“我以前不是你弟弟吗?”

“以前…还不熟嘛。”

“哈哈,姐姐,你好可爱。”我不再搭理他,怕他越说越过分,我们周围可是站了几十个人,所有的人都在竖起耳朵搜罗着我和皇上的每一句对话。

我心里很清楚,我们这对姐弟,一直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吸引了最多好事者的目光,只要我们愿意,每次每刻都可以为街头巷尾提供最新的闲聊素材。

刚一坐定,皇上就提议:“姐姐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先吃饭吧。”

我笑着回他:“还早呢,才刚过了申时。”

“今天早点吃,吃过了,我们去留香园煮茶弈棋好不好?我还想听姐姐拉拉二胡,好久没听过了。”

“皇上最近那么忙,哪里有空?今天怎么得闲了呢?”

“今天日子好啊。”

他越表现得这样若无其事,我心里越不安,多半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就要传来或已经传来了。

脸上还是一派轻松地笑着配合他:“反正太后也不在,就我们俩,没有必要在紫薇阁正儿八经地传膳,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留香园,让他们把菜肴和点心都送到那儿去。也不用那么讲究,要几样我们都爱吃的就行了,皇上说好不好?”

皇上直点头:“很好,就依你说的办,小安子,你下去安排吧。”

小安子答应着才要去,从外面慌里慌张跑来一个人,手里举着一封信边跑边喊:“八百里加急公文,八百里加急公文。”

皇上接过来一把拆开,我站在一旁问:“是不是正式开战了?”

“是,昨天半夜我军突袭敌营,首战告捷。”

“恭喜皇上!”我忙躬身道贺,太监宫女们也跪了一地,贺喜之声络绎不绝。

皇上也表现得很高兴,但离他最近的我分明看到,他的笑容有多勉强。与其说他高兴,不如说他在努力迎合这喜洋洋的气氛。

一场大战才刚刚拉开大幕,胜负的几率顶多一半一半,就算侥幸赢了,胜利的果实也未必归他所有。现在是跟匈奴的大战,打败匈奴后,也许接下来的,是更旷日持久的叔侄大战。

第七十二章 难解其中意

战争打响后,皇上越发忙碌了,一连三日没来春熙宫陪太后用膳。

这天的晚餐桌上,看我只顾着拨弄手里的汤匙,太后说了一句:“再不喝鸡汤就冷了。”

“哦,这就喝。”我忙端起碗。

“皇上也不知道吃了没有。”太后念叨着。

“肯定吃了吧,别人不说,小安子肯定会催着的。”

“小安子到底是下人,皇上批阅奏章的时候,哪敢随便打搅。”

既然太后也这么放心不下,我于是提议:“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皇上吧。”

太后却坚决拒绝了:“我不去,他的御书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了。”

看太后又使起了性子,我也不敢勉强,只好说:“那儿臣一个人去看看。”

“嗯”,太后颔首,又伸手在桌上点了几样菜说:“这些都是皇上爱吃的,你顺道给他带去吧,我估计他还没吃饭。”

带着几个捧着食盒的太监走到勤政店,老远就见小安子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看见我,立刻迎上来说:“公主您可来了,快去劝劝皇上吧。”

“皇上怎么啦?”

“皇上不知道要写什么,写了撕,撕了写,最后把砚台都砸了,奴才劝他不如先吃饭,吃完饭再写,结果他把奴才都赶出来了。”

“那。皇上今天可有收到八百里加急公文?”

“就是收到了啊,好像是琰亲王写来地。”

我暗自忖度,琰亲王写来的信让他如此愤怒,难道战争刚开始,琰亲王就跟他公开决裂了?不至于啊,再蠢的人也知道,现在应该紧密合作。举倾国之力抗击匈奴。此时最忌讳的就是窝里斗,不先把匈奴这个心腹大患解决掉,窝里斗会斗得连个窝都没有----如果不团结,让匈奴人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一一吞并,最后整个中原沦落敌手,国都亡了,皇上啊王爷啊都成了过去式的虚有名次,还争什么?

一面想。一面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里面很快传出一声怒吼:“滚!”

我继续敲,一直敲。里面连吼了几声后,终于猛地一下拉开了门,同时伴随着皇上地恐吓:“是哪个不要命的死奴才?朕今日就成全了你!呃,姐姐…”

“皇上就算想成全我,也要先吃饭,吃了才有劲下旨啊。”

皇上把我让了进去,脸上依旧绷着,难见一丝笑意。

我让小安子抬进一张桌子。在上面摆上食盒,然后过去拉住皇上的手说:“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姐姐纵然帮不上忙,当当听众还是可以的。如果皇上不想消息外泄,姐姐以性命担保,出了这个门,决不吐露一个字,就连太后都不告诉,好不好?”

太后和皇上虽然是同一条船上的,但互相之间也有不欲为对方所知的秘密。我夹在他们中间,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听众。所以我一再告诫自己。除非必要,否则决不在他们中间随便传话。

他们不只是两个人那么简单。他们分别代表了一股势力,哪怕传了一句不该传的话,都可能会掀起轩然大波。

皇上听话地跟我一起坐到餐桌边,可还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我只好主动开口问:“是不是琰亲王来信了?”

“嗯。”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让皇上生那么大气。”

“也没什么。”

没什么才怪!不过皇上不肯明言,我也不好继续追问,怕涉及到军事机密什么的。

我只好泛泛而论,一面给他布菜一面劝道:“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琰亲王已经远在千里之外,完全脱离了皇上的掌控,只要他能带兵抗敌就行了,其余地,都无关紧要,至少暂时还顾虑不了那么多。他信中可有说现在战场上的形势如何?”

皇上回道:“战场上形势倒还好,因为匈奴人根本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时候攻打他们,等于杀了个措手不及。据我方探子传回的消息,匈奴人本来准备六月再大举进攻中原的,因为他们的国师夜观天象,看出中原一带六月份会发大水,还说黄河会决堤,他们想趁乱一举灭掉我们,吞并中国。”

既然战场上形势大好,“那您为什么生气呢?”

他终于忿忿地告诉我:“还不是琰亲王写信的那个语气,我想给他回一封措辞激烈的信,又怕影响到他的情绪,从而影响到作战。”

原来如此!只是琰亲王也未免太急切了一点,给侄儿当了近两年臣子,已经忍受到极限了吗?

这人啊,都是不可貌相地,琰亲王看起来多清高洒脱的人,想不到内里竟然如此利欲熏心。我甚至怀疑他超龄未婚都是为了让先帝对他失去防备,好向他“托孤”,让他执掌大权。我也曾经因为这一点而排除了他篡位地嫌疑,在当时的我看来,一个人连家庭和子女都没有,夺来天下何用?真当孤家寡人啊。

我却忘了,琰亲王不要家庭和子女可能另有深意:比如现在,他出走到西部去建立自己的王国,就免去了家庭的牵累,一个人走,等于全家都走了,皇上连个人质都押不到----落花公主什么也不是。

深吸了一口气,我努力劝导着:“琰亲王越是挑衅,皇上越是要镇定,不然,就正中他下怀了。”

皇上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激怒我?”

我点了点头道:“皇上仔细回忆一下你亲政后的表现,是不是脾气变得特别暴烈,身边的人动辄得咎?朝堂上群臣惶惑不安,下朝后随从们战战兢兢,再发展下去,皇上都要成暴君了。”

皇上还有点不以为然:“有这么严重吗?”

“有没有都不是靠我说的,让我们用事实来说话吧,皇上自己算一算,自你亲政后,杀了多少人,贬了多少人了?”

“杀了十三个,但那十三个都是民愤极大的贪官和他们地头号帮凶。这些败类仗着朝中有人撑腰无所顾忌,琰亲王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直压着案子不办,甚至瞒着我。”

我冷笑:“这十三个家伙依仗地那个朝中大人物,不会就是他吧?”

这一点连皇上也很疑惑:“琰亲王在我眼里,一直都很洒脱,不像那种贪财之人。”

我摇头道:“要是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附和你的话,但现在我地看法变了。如果他一直野心勃勃想取代你的话,他一定会想办法积聚大量的财富,谋反是需要有财力支撑的。他自己要扮清高,就必须有人暗地里替他敛财,所以他不是拖着不办,而是这些人本就是他的喽罗。”

皇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难怪,这些人明明罪恶累累,铁证如山,可从他们家里根本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原来财产早就转移了。”

“西京。”

“西京?想不到,父皇修缮了十几年的陪都,倒做了琰亲王的老巢。”

“陪都的修建是他主持的吗?”

“就是他!现在想来,父皇早年也是防着他的,所以把他发配到西部修陪都。直到最后几年自己的身体不行了,琰亲王又毫无怨言地盖了近十年房子,才把他调回京城委以重任。想不到,父皇还是看走了眼啊。”

我笑着打趣:“不见得是先帝看走了眼,琰亲王多半是被皇上的三把火烧跑的,谁不怕暴君呢?”

皇上苦着脸说:“人家都烦死了,你还开玩笑。“

我正色道:“就是不能烦,琰亲王的所作所为,包括他的信函在内,就是想让皇上烦。皇上才亲政不到两个月,大臣们就吃不消了,若继续烦躁下去,那时候君臣离心,他就达到目的了。”

我不会告诉他,这些天有多少人往春熙宫跑,想求太后出山;有多少人背地里抱怨,皇上任性妄为,还不如太后当政时。

不过,对皇上的转变,我也有一点想不明白,以前多温顺的孩子,怎么才上台不久就变得如此暴躁呢?琰亲王走之前到底做了多少手脚,设了多少关卡,让皇上处处受阻,事事为难,从而引发了潜在的暴戾?

又或者,我一直错看了他,他的温顺才是伪装,骨子里,其实就是个残暴的人?上台不到两月,杀了十三个人,其中不乏高官,弄得朝野震动,人心不安。

可即使这样,我也没法说服自己他是个愚笨的人,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他的眼睛是我平生所见最灵动的一个。

那么,如此作为到底有何深意?

第七十三章 何故献殷勤

“音音,你猜这些东西都是谁送来的?”

从皇上那儿回来,才走进玉芙殿,太后就向我展示一桌子的宝贝,有珠宝衣料,古玩摆饰,也有人参等珍贵药材。

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些东西,而是太后脸上的表情,如果我没看花眼的话,太后在挤眉弄眼?

我走过去拿起一个装人参的长条盒子,太后提示道:“这是高丽参,千年野山参哦,很稀罕的。”

我若有所悟,但不愿明言,不然被太后误会我惦记他就完了。因此我故意说:“既然有高丽参,那就是高丽国王派人送来向我们求和的了。”

“才不是,你再猜嘛。”

周围的宫女嬷嬷们都笑了起来,弄得我越发讪讪的。这些人,明知道我跟祁云海没什么,还一个劲地跟着太后瞎起哄。

我叹了一口气道:“女儿愚笨,猜不出来,还是请太后公布谜底吧。”

太后附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名字,我脸色猝变,忙向四周左右看了看。天那,刚刚还在跟皇上声讨他,怎么一回来就收到他的礼物了?

“你们都出去吧。”太后朝下人们一挥手,然后亲自关上房门,拿起那根高丽参说:“这个确实是祁云海派人送来的,但其他的,有一大半是琰亲王送的,我把它们混在一起,都算在祁云海头上,就是怕皇上多心。但最终肯定是瞒不住的,琰亲王给太后和公主捎来了礼物,这宫里早就传遍了,所以我劝你还是早点想好说辞,皇上肯定要问起的。”

“他问起,照实说就是了。”

“你就不怕影响皇上的情绪?他最近已经满头包了。”

“母后您也说瞒不住的,若遮遮掩掩,或撒谎不承认。一旦被他查出来了,后果更严重。”

太后掩嘴而笑,似乎对皇上发飙的情景很是期待,我闭紧嘴巴不再吭声,不想引发太后更多的联想。

过了一会儿,等她笑够了,才开口说:“那随你吧。现在母后想知道,对这两个人的公然示好,你准备如何应对?要是你没主意的话。别忘了这里有现成地高参。”

她边说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恨不得一个白眼翻过去:得了吧,想趁机看热闹就直说。

“怎么,信不过你母后?女儿啊,你母后我别的不敢说,对男人那确实有一套。我是不想费那个神。要不然,这天下的男人,有谁逃得过我的手心?”

我摇头叹息:“对母后的本事女儿佩服得五体投地,问题是,这是一个当太后的人该说的话吗?”

太后不以为然地说:“这里就咱们娘儿两个,怕什么?要是我在自己的亲生女儿面前都不敢说真话,那我还活着干什么。”

我挨在她身边坐下。开始言归正传:“要说祁云海有示好之意。还有点靠谱,因为离开京城前,他确实有过求婚地举动。琰亲王就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我想,他真正地意图,是借我打击皇上,扰乱他的情绪,让他失去冷静,最终失掉民心。”

太后却说:“不见得吧。我倒觉得他是一箭双雕。音音。母后是过来人,琰亲王装得再淡定。他看你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我惊讶地望着太后:“那您倒是说说,在您这个过来人看来,他的眼神有什么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