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已然在手,眼见宋敬玄欲再度安排攻袭,谢珩当即拔剑,大步走向第二道防线最要紧的碍口。他的玄色披风早已脱去,贴身穿着宫内秘藏的金丝软衣,外头穿了环锁铠,铁环密密相扣,箭不能透,头上亦罩铁盔,护住要害。

这一身固然沉重,却能在混战中防住暗箭。

谢珩的身后,战青与四名近卫各着铁甲,紧紧相随。余下的杜鸿嘉、蒙钰等人都已被分派往别处隘口领兵镇守。

六人疾步走向最宽敞难守的隘口,长剑出鞘,站在士兵之前。

山脚下,宋敬玄眯了眯眼,瞧见铁衣铁甲的魁伟身影。他固然跟谢珩见面甚少,但劲敌相遇,哪怕是一朝一夕的相处,也能将对方的身形气势记住,何况谢珩曾在雍城驻留数日,往来甚多。

宋敬玄一眼看出谢珩的身影,当即挥剑直指,“拿下那人,重赏万金!”

作者有话要说:#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谢珩在吃飞醋,我感觉出来啦,但我不说。嘿嘿

第72章

随着宋敬玄一声令下, 第三波数千军士当即再度冲向山岭。

迥异于前两回的奋力冲杀, 这回虽有宋敬玄号令, 带兵的都尉却逡巡不前,不及前两次奋勇坚决。没了领头的都尉, 士兵固然人多势众,却也不似前两次势如虎狼。因宋敬玄的万金重赏都是指着谢珩的方向,且别处山势愈发险峻难行,大半的人都往涌向此处。

如此一来, 冲往别处的兵力不似前两回凶狠,疲惫的小相岭守军还能应付。

弩车上的箭矢仍旧如雨罩下, 存满各处的重石依旧迅猛滚落,奉命进攻的士兵却没半点退缩。谢珩所在的隘口两侧都是悬崖, 高处架设弩车弩机, 如雨射落,五步宽的山路上却还是涌满了士兵,前仆后继。

谢珩、战青和四名近卫浑身为铠甲笼罩,只露出眼鼻的空隙。

箭矢射来, 落在铁甲上钉钉作响,虽难穿透, 却将浑身砸得微微作痛。

淬炼冷厉的长剑锋锐异常, 每一剑挥出去,都是皮肉割裂、骨头击碎的咔咔声音。驻守别处的杜鸿嘉、曹典、岳华对敌的压力稍轻, 只令副手镇守,齐往这边来救, 九人联手,守住最要紧的隘口。左右几十步外,韩林带着副手、蒙钰带着刘铮,各守一处。

刀起血落,箭矢纷飞,重伤的士兵倒地或是滚落,一茬一茬,仿佛永无尽头。

伽罗听见山脚的呼喊时,已然出了住处。

即便曾往云中城议和,她也未见过两军对垒的激战,更不曾见过谢珩这样凶险的拒守。

小相岭上的人几乎全体出动,就连谭氏和岚姑都自告奋勇,到宽敞处,随军医一道,为战事中负伤的侍卫兵士处理伤口。

伽罗的任务是守护韩伯岳,万一谢珩守不住,叫她带着孩子遁入深山,等待救援。

伽罗心里担忧极了,在屋门前焦灼踱步许久,终究没能耐住,将韩伯岳紧紧带在身边,前往临风而建的山中茅亭观战。

这里地势高,三面是断崖,能将盘旋主道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巍峨挺拔的峰峦之下,纵横交错的沟壑之中,攻山的士兵仿若蚁群出动,那条只能容一辆马车同行的路上,更是密密匝匝挤满了人。顺着山路往下,黑压压的士兵前赴后继,而山脚的空地上,万余人马列队严整,旌旗飘动。

山风扑面,冷厉如刀,伽罗将目光落在隘口处,看到腾挪砍杀的铁甲身影。

那里是盘旋山路最窄之处,左侧断崖直落,连最矫健的野物也难以攀登,右侧亦是高耸的断崖,上头架设弩机,身后对着小丘般的箭支,源源不断的射出。

即使隔得颇远,伽罗也能从潮水般拥挤的人群里看到谢珩的身影。

平常威仪端贵,翻云覆雨,混入人群,却还是那样渺小。

即便知道谢珩身手出众,有铁甲护身,伽罗还是忍不住的担心,生怕那如潮人群里有冷箭趁隙射中谢珩要害——那副沉重的铁甲固然严密,护住周身,眼鼻处却还是留有空隙。况且那样沉重的铠甲,穿着走路尚且费力,要执剑对敌,又得费多少力气?

担忧毫无用处,伽罗不敢闭眼睛,不自觉的合十双手,将从前拜过的佛像菩萨尽数回想一遍,祈求谢珩安然无恙,祈求黄彦博尽快带兵赶来救驾。

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掌心密密匝匝的却全是汗水。

伽罗垂手,在风里吹干腻腻的汗,忽觉掌心一热,有只小手牢牢握住了她。

那只手有着迥异于同龄人的力道,令伽罗愈跳愈快的心稍稍一顿。

低头,对上韩伯岳的目光,是令她都意外的镇定。

“傅姐姐害怕他们打上来是不是?”韩伯岳声音尚且稚嫩,却颇坚定,“别怕,伯岳会保护姐姐!你看——”他指着另一条盘旋上山的小路,那里也设了隘口,是韩林带着士兵死守,如铜墙铁壁。

“那是我爹爹。”韩伯岳语气中颇为自豪,“他说过,不管多少人来打,咬着牙关一个一个打回去,总会有赢的时候。那些人虽然凶狠,却都不及爹爹厉害,他会保护我们的。”

真是孩子气,伽罗一笑,握紧他的小手。

另一只袖中,不自觉地将匕首握得更紧。

“你爹爹说得对!”她说。

沿着山路层层防线,谢珩保护着她,而她最要紧的是保护韩伯岳。

山下的对战异常激烈,汹涌而来的敌兵像是泄闸的洪水。

谢珩神情冷厉,身上铁甲沉重,手中长剑冰冷。这些都是大夏的兵士,是本该保疆卫国的子民,而他和身后的侍卫、柘林府的守军,都是大夏同袍,本该协力对抗外寇,此刻却不得不刀剑相向。

端拱帝回京继承皇位时,因朝堂大乱,宫廷外未起战事,然而权力相争,到了此时,恶战仍旧不可避免。

每一剑斩下去,都像是有尖锐的刺扎在身上。

然而他必须守住。

谢珩神色冷凝,魁梧冰冷的盔甲横在路中间,浴血如神。

数里之外,黄彦博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令身下骏马疾驰如风。

洛州境内被宋敬玄把持多年,盘根错节,谢珩又是孤军深入,除了最先投诚的韩林,旁人都不敢轻易将赌注押在他的身上。

柘林府地势占利,又有韩林决心相助,谢珩遂选了此处作战。然而除却柘林,周遭的折冲府都是宋敬玄的亲信,哪怕有人心存摇摆,也无一人敢公然相助——宋敬玄严防死守之下,黄彦博为保性命,无法公然携虎符和兵部文书去调兵,派侍卫潜入时,也被对方搪塞以怀疑有诈的借口搪塞回来。而今朝堂式微,局势动荡,他们有恃无恐。

黄彦博无奈,只能绕过宋敬玄的防守,往别处调兵。若不是有徐昂吐露的种种消息为佐证,他都未必能顺利调动兵力来救。

两处折冲府的三千兵力日夜兼程,他带三百骑兵在前,两名中郎将带余下步兵在后,途中冲破数次阻拦,才赶到小相岭,却还是迟了。

峰峦连绵叠嶂,黄彦博远远望过去,能隐约看到小相岭乌压压的人群。

距离太远,他看不到确切情形,然而那团人群已至山腰,想必第一道防线已然溃败,此刻的谢珩和柘林府守军,已是拼死支撑。

手中铁枪已经握得发烫,黄彦博高声呼喝,率三百骑兵抢先攻至。他正当壮年,满腔胆气吼出,如同虎啸,疾驰至宋敬玄的后军,未等对方举矛抵挡,身下骏马腾身而起,越过连排的盾牌,闯入敌阵。

后军安排的都是心存犹疑之人,不及前军整肃善战,阵营霎时骚乱。

黄彦博纵马横冲直撞,迅速冲乱队形,三百骑兵紧随其后,仿佛虎入狼群。

他浑厚的声音几乎响彻郊野——

“宋敬玄矫冒虎符谋逆,皇上有旨,归降者恕其无罪,继续谋逆者杀无赦!”

小相岭的凛冽山风中,伽罗和谢珩纵然听不到他的声音,却都看到了宋敬玄后军的骚乱。数万军士的拼命强压之下,黄彦博的到来仿佛皲裂土地上最及时的雨水,纵不能淋泽万物,却叫人看到希望。

伽罗悬着的心微微一松,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谢珩精神大振,口中怒吼,挑翻数名敌兵。

山脚下的动静也渐渐传来,那三百骑兵冲突呼喝,极远处还有近三千步兵的高声呐喊越传越近。攻山的士兵们纷纷回望后方,便见宋敬玄的后军如泥沙溃散,被冲得溃不成军——最后压阵的那位都尉虽也是宋敬玄一手提拔,被逼上了贼船,却时刻在观望,犹豫不决。

前两波攻袭被击退时,他已觉出谢珩守军的强硬,待黄彦博率军来援,霎时没了斗志。

今日攻山,他还未被调一兵一卒,当机立断,说他是被宋敬玄蒙蔽,命部下缴械投降。

黄彦博从他让出的空隙中继续往里冲,那位都尉听得远处援兵呼喊,当即命部下倒戈,围剿宋敬玄。这边的骚乱尽数被山腰的兵士看在眼里,那些人固然是被将领和宋敬玄的重伤驱使,然而看前面的人一波波带血倒下,焉能不胆寒?

而今形势突变,宋敬玄后军易乱,士气霎时低落。

谢珩布下的守军却立时反攻,将攻山的兵士打得节节败退,终至退散遁逃。

防守的压力一松,谢珩命蒙钰、战青、杜鸿嘉等人反攻,他却令侍卫牵马过来,带了韩林和蒙香君,由侍卫在前开道,纵马直冲宋敬玄所在的中军——此次殊死一搏,谢珩想要的不止是宋敬玄的军权,还有宋敬玄本人。

倘若将宋敬玄押回京城,对于徐公望而言,将是致命的打击!

苦战之下的满身劳累早已消失无踪,谢珩重甲在身,不惧怕箭矢,当即如猛虎下山,带人杀向中军。

宋敬玄措手不及。

他知道谢珩可能会调动别处兵力来援救,故而沿途设伏,欲将对方拦在途中。而他急着率兵围山,也是打算趁援兵未到,一鼓作气拿下谢珩。谁知道黄彦博会及时来援救?

更可恨的是,后军倒戈,大损士气。

然而战事已起,所有的后路都已斩断,他或是拼死支撑,斩杀谢珩后再揽大权,或是败逃溃散,另谋生路——然而以谢珩的心机手腕,能在他的地盘策反韩林、捉走徐昂,心机手腕着实骇人。

他纵然今日能逃走,也走不出谢珩的天罗地网。

倒不如背水一战,你死我亡,全凭天意!

宋敬玄胸中腾起些豪气,当即拔出佩剑,高声道:“杀过去!”

前军经过几番冲杀,半数伤亡,剩下的人既然已对谢珩出手,便无推卸投诚的机会,当即高声呼喝,仗着人多势众冲杀过去。

高耸绵延的小相岭下,是广袤原野和起伏丘陵。

谢珩一路俯冲而下,如鹰入兔群,无人敢直撄锋芒,纷纷退散。一行十余骑势如虎狼,同蒙钰等人率领的守军攻袭而下,离宋敬玄愈来愈近。

对方数名都尉涌过来拦截,厮杀混战中,迅速向宋敬玄逼近。

蒙香君盔甲在身,右手是防身杀敌的长剑,左臂挽着那把桑木弓,背后是装满铁箭的箭筒。

论臂力,她不及谢珩及诸位将领,但要论射箭的准头,她却是出类拔萃,甚至连谢珩都赞赏有加——哪怕是迅速奔跑的虎豹猎物,只要是她臂力所及之处,蒙香君射向左眼,就绝不会落在右眼。

中军迅速被冲出缺口,宋敬玄麾下最得力的五名都尉,三人在攻山时重伤溃退,两人被谢珩斩落马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万人马溃散四逃,宋敬玄身边部将冷落。

方才的些微豪气被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意浇灭,宋敬玄坐于马背,终于觉出惊恐。

回溯越过这几年的位高权重,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没落伯府中的纨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策马逃遁,因他身手平平,人心已散,旁边只有最可信的四名死士保护,遂选了士兵们为盾,挑个谢珩不易追来的方向,纵马奔逃。他比不得谢珩、黄彦博等常年习武强身的人,穿不动沉重的铁甲防身,后背虽有铜镜,空隙却也不少。

谢珩和蒙香君在侍卫护持之下策马紧随,如虎气势之下,几乎无需多挥剑,便震慑得对方让出条路。

挽弓搭箭,铁箭疾射,却在金戈交鸣中飞向别处。

谢珩臂力甚强,铁铸的箭矢如携风雷,但凡射中宋敬玄,便能叫他栽倒马下。然而那四名死士却忠心护持,出众的身手配着敏锐的防御,甚难攻破。

前后两拨人马疾驰,谢珩因人手有限,未能拨出半个兵卒在前路设伏,只能急追不舍。

蒙香君最初的箭矢也被逐个击飞,怒从心起,当即道:“殿下,我连射四箭,烦劳你掩护!”说罢,取四支铁箭在手,夹在四指之间。

谢珩会意,双腿夹着马腹,弯弓如满月,见蒙香君已备好,当即疾射而出。

蒙香君的箭矢紧随其后,连珠般射出去,每一支目标各异,跨幅极大。

谢珩从来都是一箭即中,没练过连射两箭的手法,只能再从箭筒中取箭,疾射掩护。

六箭几乎是同时射来,却各有所取,谢珩攻袭背心要害,蒙香君的四支箭,却各去后脑、背心和左右腿的要害,疾驰中防不胜防。才避开这四箭,后头四箭再度射来,混着谢珩铁矛般强劲的铁箭,挟带风雷。

死士们防护不及,被蒙香君的箭矢透隙而过,深深没入宋敬玄后心。

如是四五回,宋敬玄背心已中两箭,腿上要害亦被射中,摇摇欲坠。

死士中两人已被蒙香君的飞箭连射除去,门户大开。

谢珩愈追愈近,全力弯弓,铁箭蓄满力道,破空而出,稳稳扎在宋敬玄的后心微偏处。

肥硕的身影被箭势冲得俯身前扑,跌落马背,溅起满地黄尘。

回身来救的死士被侍卫斩杀,谢珩勒马过去时,便见宋敬玄满腿是血,在地上痛苦抽搐,幸未毙命。他神情冷肃,铁甲上沾了斑驳血迹,如同杀神,剑尖直指宋敬玄咽喉,厉声道:“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太子殿下身高两米八!!!

第73章

宋敬玄逃跑时, 军心早已溃散, 待他被谢珩擒住的消息迅速传开, 那两万兵士中,几乎已无一人抵抗。原本大军压来声势浩大, 至此时却如鸟兽四散。

伽罗站在峰顶,瞧着这场景,终于露出笑意。

旁边韩伯岳更加欢欣,扯着伽罗的衣袖, 笑脸上尽是期待——

“傅姐姐,咱们去看爹爹好不好!”

伽罗含笑, 牵着他手,快步往山腰走去。虽说情势已然明朗, 宋敬玄大败溃逃, 已无反抗之力,毕竟底下尚未扫清,伽罗不敢带他去冒险,只往山腰的一处宫观里去, 那里负责安置今日作战的伤兵,谭氏和岚姑都在那里。

到得山腰观中, 军士往来匆匆, 重伤者互相搀扶,轻伤者咬牙坚持, 将些没法动弹的伤兵搬过来。冬日干燥枯黄的土地上,尽是点点血迹, 痛呼声从汉子们的齿缝里溢出,然而大战已胜,四顾各处,众人脸上都是笑意。

这一场拼命坚守,为他们换来的,将会是锦绣前程。

伽罗远远就看到了谭氏和岚姑,各自脱了氅衣,在避风处整理为伤兵包扎所用之物。

满目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亟待救治,伽罗再不迟疑,同韩伯岳上前帮忙。

繁忙之中,山下捷音传来,一波波伤兵来到宫观,无处安置,只能挪向别处。

伽罗忙碌的间隙里四处张望,能瞧见蒙钰、曹典等人相继归来,却始终不见谢珩的身影。心中担忧愈来愈浓,将一箱止血的药粉送过去后,就势拐到山路,便见伤兵仍旧陆陆续续归来,山脚下人群混乱,仍旧不见谢珩踪影。

迎面碰上刘铮,那位贴身跟随谢珩守着隘口,满身铁甲卸去,衣衫亦有血迹斑驳——那铁环锁铠固然牢固,终究不是全然无懈可击。宋敬玄派兵攻山,不止有近身厮杀,亦有弓.弩手围拢射箭,虽多数都被谢珩的弩车居高临下的除去,却也有流矢袭来,伤及皮肉。

伽罗心里砰砰直跳。

谢珩纵马去追宋敬玄时,她隐约能瞧见,后来如何,却不得而知。

但纵马闯入敌阵,纵然有铁甲护体,又岂会全身而退?何况蒙钰等人陆续归来,谢珩却始终不见踪影,会不会是伤重难行?眼前全是今日所见的种种伤口,鲜血淋漓,骨断筋连,触目惊心。她忍不住的回想谢珩浴血奋战的模样,纵咬牙忍耐,去搬细纱的间隙里,眼泪却还是涌上眼眶。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陡然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行来,铁甲已然卸去,深紫衣衫看不出破绽,向来齐整的发髻,却已然散乱。他的旁边是战青,右腿像是负伤,走路一瘸一拐,绛色衣裳随风鼓动,能看到深色血迹。

伽罗仿佛能听见胸腔里的咚咚声,随手将细纱递给同行之人,拔步便跑过去。

山路崎岖,俯冲而下,冬日的硬土令腿上微痛。

她红着眼睛跑过去,眼角冰凉。

谢珩意外驻足,下意识的整了整衣裳,没走两步,伽罗就已经跑到了跟前,目光将他浑身打量。衣裳有破损处,走近了才能瞧出其中沁了血,令紫色愈深。惯常握剑的右手缩在袖中,虽不见伤痕,却能看到有血珠滴下,没入泥土。

伽罗呼吸微窒,迅速将他右手捧在手里。

掀开潮冷的袖口,看到腕背上一道细长的伤口,血迹尚且温热。这袭与血同色的外袍下,不知还隐藏了多少伤处。

伽罗喉头涌起热意,仰头,对上谢珩的目光。

刀削般的脸颊上溅了血迹,愈见沉毅,冷凝的眉目稍露柔和,低声道:“哭什么?”抬起左臂想抚她脸庞,却皱了皱眉,抬到一半就垂了下去,旋即向战青吩咐道:“先去处理伤口,尽快歇息。宋敬玄交黄将军看守,附逆的头领按律法惩处,旁人从轻发落。”

战青拱手应是,见后面黄彦博身旁的中郎将过来,遂瘸着去商议。

谢珩右手带血,左臂剧痛,没法给她擦泪,只低声道:“此处风大,回屋再说。伯岳呢?”

“他和外祖母在一处,正给伤兵送药。”伽罗竭力克制情绪,拿衣袖擦去眼角湿痕,同谢珩返身上山,又问道:“殿下伤得不轻,要不要召军医过去?”

“不必。”谢珩扫向道旁观中聚满的重伤残兵,“给他们救命要紧。”

激战过后,宋敬玄被俘,随同作乱的数位都督或是伏诛,或是被擒获。局面已定,他不再忧心,同伽罗回到石门观内,待伽罗取来药箱时,已单手脱了玄色外裳。那衣裳染了许多血迹,在寒风中冻得略微僵硬,他随手丢在地上,看到数处破损的中衣,皱了皱眉。

两层防护之下,他倒没添多少新伤,只是铁甲沉重,拼死力战,颇为疲累。

右手腕的伤瞧着骇人,其实不算重,让他忧心的是左臂。

那条手臂被重箭射中过,虽未能穿破里面的金丝软衣,劲弩铁箭携带的力道撞过来时,也令他半边手臂发麻。乃至后来追着宋敬玄,虽咬牙竭力拉满了弓,那条手臂却颤抖不止,险些令他射箭失去准头。

此刻,左臂似乎真的是废了。

屋里陈设简单,他在内间榻上坐稳,伽罗已脚步匆匆的抱着药箱近来,先帮他把右手腕的血迹擦干净,继而按着谢珩的吩咐洒上药粉,细心包住。

旋即,抬眸向谢珩道:“还有别的伤处吗?左臂的伤还未痊愈,是不是崩裂了?”

“嗯。”谢珩瞧着伽罗,忽然道:“这回是真的不能动了。”

伽罗颔首,将谢珩中衣解开,缓声道:“我帮殿下上药。”

“里面还有金丝软甲。”谢珩任由她帮忙,低声道:“须将上半身都脱去。”

伽罗手势微顿。

虽说已帮谢珩包扎了许多回,但每回都是解开衣领,脱下半幅肩膀的衣裳即可。

这回…她犹豫了下,道:“人手奇缺,总不能丢着殿下不管。无妨。”

谢珩却忽然抬起右臂,将她的手包裹住。

“伽罗。”他神色肃然,瞧着伽罗双眸,缓声道:“那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伽罗微怔,“什么?”

“愿不愿意跟我回京城。”谢珩握紧她的手,掌心微微发烫,“父皇盛怒之下,我不敢拍胸脯说不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但我会竭力护着你,还有你父亲、你外祖母。父皇性情偏执,仇恨未必能轻易化解,但我敢保证,我会竭力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后面的路或许很艰难,我会将你护在身后,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屋内片刻安静,伽罗跪坐在他身旁,被他的手握着,温厚有力。

她将谢珩瞧着,勾唇微笑,“殿下会保护我,我也会极力自保。”

“所以?”

“愿意。”伽罗脸上浮起可疑的微红,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谢珩的手背,温软坚定。

不管前路艰难或是平坦,都是她的选择,心意已定,再无犹疑。

为你,以身试险。为你,披荆斩棘。

笑意从谢珩眼底涌出,渐渐炽盛,如同盛夏浓烈的骄阳,将常年积埋眼底的阴郁冰冷霎时融化。从昭文殿里的退让隐忍、犹豫不决,到后来的试探、欢喜,及至重阳之后的震怒、失望,千里追袭的忐忑、煎熬,万般情绪、舍命追逐,终于有了意义。

谢珩盯着她,缓缓道:“伽罗,我真高兴。”

“这辈子都没有过的高兴。”

他凑过来,在伽罗唇上啄了啄,目光交织,满心欢喜。

伽罗笑生双靥,娇美无双。因情势所需,她今日打扮得很简单,满头青丝拿玉冠束在头顶,身上是一袭茶色劲装,骑马奔逃、掩护藏身都方便,别无累赘。比起中秋那晚的盛装丽服,此刻的装扮着实清淡素净,然而秀眉之下那双眼睛神采焕然,如同盛了满湖荡漾的水波,衬着嫩肤红唇,漆黑发丝,含羞带笑时,眼角眉梢风情万端。

谢珩抵着她额头,几乎沉溺在她的顾盼眼波。

还是伽罗惦记他的伤处,含笑退开,将他中衣除去,碰到左臂大片的暗红血渍时,心中颤抖不止。

那金丝软甲织得紧密结实,她小心翼翼的解开,将上半身的软甲除去,而后解开最内层里衣。

壮硕紧实的脊背入目,伽罗咬了咬唇,看到背后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似是陈年伤疤,至今留着深深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