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宅里院如坟场一般荒冷,半晌不见一个人影走动。只除是那一溜房栊的槛窗闪出一点烛光。几乎是一幢空宅。——寻常人家此刻上灯时候正是一片最繁忙热闹的景象。

陶甘看了半日,没见有动静,兴味索然,便纵身向下一跳。不意正踩倒那堆破砖,“哗啦”一声,他跌倒在地上,伤了膝盖,撕破了长袍。——这时黑云正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漆黑。

他屏住了呼吸,蜷缩在破砖堆里警惕地窥视着周围。这时他隐约发现影影绰绰有人在监视他。伸长耳朵听了半晌,除了风声外并不见有人行动的迹象,于是他大着胆走了出来。

月亮又破云而出,清辉一派。陶甘猛发觉身后有两个影子在闪动。他想,寡不敌众,走为上策。刚穿出瓦砾场。迎面却见两个蒙面大汉正朝他追来。陶甘吓得毛发倒竖,如背脊浇了冷水,掉头便往回逃,两个大汉则急步直追。陶甘一转弯,却岔入了一条死胡同,刚回头想倒出来,两个蒙面大汉已拦住了他的去路。

陶甘大声叫道:“两位好汉,有话好说。”

两位大汉并不答话,一位上前就飞来一拳,陶甘眼尖,赶紧避闪。另一位一把揪住了陶甘瘦猴般的一条臂膊,向背脊后猛拧。陶甘一面挣扎,一面偷眼看那歹人,蒙面帔巾后只见到一对凶光毕露的眼睛。陶甘明白:完了!——这两人必是林藩派遣来收他的命的!

陶甘虽使出了全身气力,哪里还可动弹?一个大汉一把撕开陶甘的长袍,一面从腰间掣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陶甘狂喊:“救命!”心想莫非真的今夜一命归阴,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两眼不由垂下了眼泪。

忽然,只听得“当嘟”一声,那大汉手上的匕首跌落在地。两个歹人撇下他夺路而逃。黑暗中窜出一个人来,如天神一般威壮,只听他大喝一声,拔腿便追。

第十一章

陶甘惊魂甫定,抽回麻木的手掌正待拭擦额上的大汗。远远见马荣飞步跑来。

“陶甘哥,如何被人弄到这步田地?莫非又用锡箔纸当银子使化?”

陶甘乃知是马荣救了他性命,心中感激万分,说道:“哪里还有闲工夫消遣愚兄?那两名歹人抓到了没有?”

“没有。只见他们几个弯一转,就没了踪影。陶甘哥受惊了!”

“哎,我原以为明年今夜便是我的周年。谁知大难不死。对,那两名歹徒凶毒十分,必是林藩派遣来无疑,林宅正就在邻院。”

马荣点头:“我去圣明观会了沈八回来,转弯抹角刚疑心自己走错了路。忽听得小巷里有人大叫救命,二话没说便对准那明晃晃的尖刀飞去一脚。”

陶甘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柄匕首,反复观玩了递交给马荣。

马荣将那匕首拈在手上看了半晌,笑道:“寒刃闪闪比月光还阴冷三分。切陶甘哥的肚皮可真如切豆腐似的。”

陶甘沮丧道:“我奉老爷之命来监视林宅动静,不意反被彼等监视,险些折了性命。那匕首的形制正是广州的歹徒们爱佩带的那一种。我见其中一个似是林宅的总管。”

马荣道:“我们得赶紧回衙,老爷虽不在,将此事禀告洪参军。”

回衙的路上,陶甘问马荣,那对金钗是否有了眉目,沈八是否提供了有关肖纯玉案的重要线索。

马荣管道:“看来我的运数比你佳,沈八果然有些手段。今天他便告诉我说,有一个人正想脱手一枚金钗。沈八已安排了我明天晚上与那人会面。我思量来,那出脱金钗的人即便本人不是真凶,亦至少可以从他身上探索出真凶的下落。”

陶甘笑道:“如此说来,不等老爷鄄城回来,我们便可将杀害肖纯玉的凶犯拿获。马荣贤弟真是先抢了第一功。”

马荣道:“但愿如此。噢,陶甘哥,今天我还就圣明观的事探了探沈八一伙人的口风。原来那圣明观被官府封了后,里面的道士全被撵放走了。不久观里便出了鬼,沈八还加油添醋说,他曾亲见观里有绿头毛、红眼睛的妖精在大殿内歌舞欢宴。并说这些妖精全是野狐狸感受日月之精华变化而成,说得神乎其神,令人痒痒然,真想破门而入亲去看个究竟。”

陶甘道:“说不定那圣明观还是一个藏垢纳污的渊薮哩。凶恶的罪犯往往会利用狐狸精作祟的幌子,干出可怕的犯罪勾当来。”

第十二章

红日西沉,暮云四合。马荣从衙库里提取了三十两足色纹银,束袍裹帻,一番化装,便急匆匆赶去圣明观。

沈八已在圣明观外的大香炉边等候他了。老远见马荣摇晃而来,便粗着嗓眼喊道:“雍大哥,等得小弟好不心焦。原来那出脱金钗的是一个云游僧人。我见他一手托着个瓦钵,另一手不住地敲打木鱼,一件破裰,爬满了虱子。真没想到腰囊里还藏着若等值钱的劳什子……”

马荣赶紧摇手,示意他小声些。

沈八讪讪笑了一笑,继续说道:“今夜他在鼓楼后的王六茶肆里等候你。——他说他独个坐在一个隅角里。桌上两个空茶盅套叠着,正对着茶壶嘴。你去后只须将两个茶盅拆开平放了,各斟上一盅茶。然后问他是否可以同座吃茶。”

马荣连声称谢,匆匆辞了沈八便向鼓楼一径而去。

鼓楼是濮阳城里最高的建筑。马荣看得清楚,沿脚下一条大街笔直朝东便是。穿过鼓楼的门洞,马荣便见大红栅栏对面一幢平房,门口挂着“王记茶肆”的布招儿。

马荣掀开王六茶肆的珠帘,只听得店堂里嗡嗡一片。几乎每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都坐满了闲悠悠的茶客,桌上香雾袅袅,交头接耳。地下满是瓜皮果壳,腥臭一片。污黑的木板壁上居然还挂着几幅名人丹青和字屏。马荣眼尖,一抹儿扫过众茶客,便见西壁隅角临窗一副座头果然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野和尚,身上的袖裰满是油污,腰间系着一个大木鱼,项下挂着一圈佛珠。桌上两只茶盅叠起着,正对着茶壶嘴。

马荣心想果是此人,又觉十分疑惑,老爷不是明说那凶手是个身子轻捷,力量过人的汉子么?眼前却是这么一个浮胖虚廓的夯和尚。唉,管他怎样先上前去试探了再说。

马荣上前走到那胖和尚面前,轻轻将套叠着的那个茶盅放下,又用茶壶给两个茶盅都斟上了茶,问道:“师父,这空座头可以坐么?”

胖和尚哈哈笑道:“善哉善哉,哪有不可坐之理?不知施主可带来了法华真经?”

马荣会意,伸出左臂往那桌上一搁,笑道:“三十卷捆作一札,全在这袖里藏着哩。师父可带了什么经来?我三十卷经换你一卷经。”

胖和尚伸手去马荣袖口一捏,果觉沉重,心中不觉大喜,乃笑道:“贫僧也有一经,系如来佛祖亲授,不落言筌,形同天书。正可与施主的换来参课。”说着从袍袖中抽出一簿册递与马荣。

马荣信手一翻,果然无字,心中不解:“无字天书,如何可读?”

胖和尚道:“读过十页便知。

马荣又将那簿册翻到了第十页,果然见一枚黄澄澄的金钗夹在纸页缝间。金钗打制成飞燕之状,十分精巧,与狄公给他看的那图像一模一样!

马荣合上了薄册,小心纳入衣袖。

“师父的天书果然妙不可言。”一面去袖中将出那包银子,恭敬递给胖和尚。

胖和尚用小指尖挑破一角看了,赶紧纳入袍袖,站起了身子。

“贫僧告辞了。”

马荣点头微笑,只顾呷啜桌上的茶。

胖和尚掀起珠帘出了王六茶肆。马荣立即站起身来也跟着抢出了王六茶肆。

胖和尚绕过鼓楼大咧咧向北门摇摆而去。马荣则隔了一段路,紧紧后面跟定。

突然他见胖和尚拐进了城墙根的一条小巷。他马上飞步上前,隐到小巷口往里窥视。胖和尚走到一幢房宅前,正待敲门。马荣一个箭步上去,反拧了胖和尚的一条胳膊,一手掐紧了他的脖颈。

“贼秃,借一步说话。哼出一声来,便送你的命!”

胖和尚大惊失色,又不敢出声。被马荣一条胳膊圈了脖子,拽到了邻近一条小巷的阴暗处。

胖和尚求饶道:“好汉,饶小僧一条性命,我将银子还与你。”

马荣迅速从他袍袖中抽出那包银子,纳入自己的衣袖,轻声叱道:“快说,这枚金钗从哪里来的?”

“是……是我在路边捡到的,也许是哪位贵妇人不慎失落的。”

马荣将胖和尚的头颅往墙上狠狠撞了两下。

“再不说实话,我此刻便宰了你!”说着从腰间掣出那一柄亮闪闪的匕首。

胖和尚一见匕首,吓得面如土色,筋麻腿酥。喘着粗气哀求道:“好汉饶命,我说实话。”

马荣稍稍松了松手。

“小僧原是庙里逃出来的,只因无处存身活命,投奔到一个名叫王三的无赖手下。那王三是个残忍寡情之人,小僧后悔不迭,每有逃脱之念。一日忽见王三的长袍缝间夹着一杖金钗。我乘他酒醉熟睡之机,偷了那金钗便逃了出来。我想发卖了,远走高飞。”

马荣心中暗喜,果然这胖和尚不是杀人的真凶。却不知王三是何等模样的魔王。说不定正是王三杀的肖纯玉,盗了那对金钗。

“今日姑且饶你一命,此刻便引我去找那王三。”

胖和尚心中发慌,哀求道:“好汉千万别将我送去王三手上,他会打死我的。”

“休得罗唣!王三敢放肆,我先摆布了他!”

胖和尚无奈,只得乖乖引着马荣去找王三。

胖和尚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没理会处,却到了王三的宅子门首。胖和尚战兢兢道:“王三就住在这宅院里。”

马荣看得亲切,上前便“冬冬”擂鼓一般敲起门来,宅院里一声答应,有人拔了门闩,闪出一盏烛火来。

马荣见那人果然体躯魁伟,凶相毕露,心想必是王三无疑了。

“王掌柜,不知肯否将另一枚金钗卖与我。我已从这和尚手中买得了一枚。凡物总得要成对成双才好哩。”

王三一对三角眼紧盯着胖和尚,几欲放出火来。

“原来是这个孽种偷走了我的金钗!”

马荣道:“这和尚兀自讲理,我们买卖彼此无欺,如今不知王掌柜意下如何了。’”

王三狂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先让我撕揭了这秃驴的皮!”

他放下烛盏,卷了卷袖管刚待动手,马荣上前用身子一拦,又松手放了胖和尚,胖和尚象离弦的箭一样,飞也似地逃去了。

“王掌柜,还是谈谈我们的买卖吧。与那秃驴能论出什么道理来!”

王三道:“我也正想将那对金钗发卖。只是那秃驴偷去了我一枚。——论理你得付我一对的钱,不知客官出何价钱?”

马荣警惕地四下一望,只见新月如钩,银光泻地,周围并无人迹走动。

“王掌柜不怕闲人撞见,多生枝节?”

王三道:“弟兄们都在三街六市勾当哩,这里一向并无闲人。”

马荣变了脸色道:“我是衙门里做公的,狄老爷要问你那对金钗的来历。——实与你说了吧,可是你杀了肖屠夫的女儿?”

王三吃一大惊,辩道:“我从未见过什么肖屠夫,莫非屠夫自己杀了人,倒来图赖我。衙门里的昏官寻不着犯人,拿我们小民百姓来顶缸。”

马荣大怒,伸手便来擒拿王三。王三也非等闲之辈,使出全身解数,抵挡马荣。论拳术武功,王三似也不亚于马荣,然究竟是犯事之人心虚胆怯,渐渐乱了路数,慌了手脚。而马荣则理正气壮,愈斗愈勇,虽几番处于逆势,终反败为胜。瞅着王三一个破绽,一脚飞去正中下颚,王三顿时口涌鲜血,吐出三四颗牙齿来,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马荣上前用一条绳索迅速将王三捆缚了,又去大街上叫来两名值巡的兵士,将王三抬着押送去州衙。

第十三章

狄公晚上回到了濮阳。

他先听了洪参军两日来州衙一应事务的详尽汇报。然后听了陶甘寻访林藩的那一番惊险离奇的遭遇。最后又听了马荣讲述他如何与那胖和尚做买卖,井最终拿获王三的经过。

马荣言词铿铿道:“老爷,王三其人与老爷揣测的处处相符,那两枚金钗与图样上描画的一模一样。想来半月街作案的必是这王三无疑。”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明天早衙我们就具结此案。——至于梁夫人告林藩的案子,我们明日再细细琢磨。”

衙门拿获了肖纯玉案真凶王三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第二日早衙升堂,外厅廊庑处挤满了观审的百姓。

狄公高高在案桌后坐定,朱笔一批,发了令签,不一刻,衙役将王三押上了大堂。王三满身伤痛,口中哼哼卿卿呻吟不休。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王三,快将你如何强奸、杀害肖纯玉之本末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吃苦。”

王三阴沉着嗓眼答道:“老爷在上,明镜高悬。小人虽靠行乞糊口,一向规矩本份,哪敢去行那等强奸、杀人的伤天害理之事?”

狄公大怒:“大胆刁民,竟还敢狡辩,与我捆翻了重打五十板!”

两边衙役一声答应,如打雷一般。上前来按下王三,狠狠地打了起来。王三咬紧牙口忍着疼痛,五十板打完,屁股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狄公喝道:“王三,招不招?——五十板只是杀杀你的刁气,再敢抵赖就动大刑!我问你那对金钗是不是从肖纯玉的头上摘下的?”

王三大汗如雨,抬起头来望了狄公一眼,喘着粗气答道:“老爷,休听那做公的冒功诬告,小人从未见过什么金钗,也不知道那肖纯玉是谁。就是打死了,做个屈死之鬼,也虚认不得。”

狄公见这王三果然刁横十分,且有撒赖的一股子拗劲,如东净(这下长见识了,原来唐朝管厕所叫东净)里的砖石又臭又硬。然而王三眸子里那闪烁浮露的目光,却使狄公深信,这是一个狡狯的凶犯,不动大刑是治服不了他的。

“拶指!”狄公吼了一声。

一个衙役拿了一副竹制的夹棍,将王三的十指分开夹紧了。

“招不招?”狄公问。

“不招!”

狄公一示意,衙役便将夹棍的绳子使劲抽勒。

“哎唷——”玉三像杀猪一样惨号起来昏厥倒地。衙役松了绳子,用热醋薰王三的鼻子。半日王三渐渐醒了过来。

狄公示意衙役递过一碗香茶。王三横蛮地用肘子一撞,茶盅跌得粉碎,香茶泼了一地。

狄公看在眼里,微微点头,传命带肖福汉上堂。

肖福汉战兢兢上来公堂,一见王三那副惨状,心中恻然,口称“罪过,罪过”。

狄公温和地说道:“肖福汉,古人道,‘黄金黑世心’,但世上偏偏还有不少为贪财而死的呆汉。你且将那对金钗的来历细说一下。”

肖掌柜大悟,说道:“老爷,小民想来这罪孽之源莫非真是这对金钗?当年,我祖母从一个败了家私的人手里贱价买进了这对金钗时,便种下了祸根。记得买回金钗的当夜,便有两名强人闯进了家里,杀人我祖母,盗去了那对金钗。后来官府勘破了案子,两个强人被斩了首,追出了赃物,于是那对金钗还给了我的父母亲。——我母亲便将那金钗插戴在头上。

“谁知没两个月,我的母亲便得了重病,在床上缠绵挣扎了半年,延医吃药,把个家私全掏空了,一命呜呼。我父亲又悲又忧,落后也便亡故了。——我当时便隐隐觉察那对金钗是祸根,谁人得了谁遭殃。我说不如卖与质铺或金市,也可换买些生计柴米。谁知贱妻不从,反将金钗给了纯玉插戴。——如今果然坏了纯玉性命。老爷今番拿获了凶犯,这对金钗宁可交官,千万别断与小民,小民福薄消受不起。——我敢说谁得了这对金钗,谁便晦气遭殃。”

狄公点头频频,从案桌上站起那对金钗正待开言。堂下王三忽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喟叹连连:“晦气,晦气。——金钗果然是妖物,害我遭殃!”一面抬起头来,深有悔悟地望着堂上狄公,轻轻叹道:“老爷,小人糊涂一时,致有今日。恐怕也是劫数,为之奈何?叹又何益?圣明在上,饶我不得,如今索性全招了吧!”

狄公大喜:“白日昭昭,可见天理不假。倘是早招了,也免了这许多皮肉之苦。”

王三道:“小人一生从未得一快活,运命乖舛,屡遭坎坷。那日杀了那女子,得了金钗,自谓转了运机,从此可以发达顺利。又谁知反落入法网。自知难逃一死,岂敢奢望侥幸。惟求老爷赐一具棺木,留个全尸。——好让小人酆都苦炼,投胎转世做个好人。”

狄公道:“这个不难。只要你—一从实招供,本堂替你做了这主。”

王三乃招道:“一日我赌输了钱,心中不快,便深夜晃悠悠上街去,只望遇上个财神菩萨。我刚走到半月街小巷时,忽见一个黑影眼前一闪,我疑心是贼,便上前想逮住他,敲剥出他几两银子。可谁知那黑影闪过后,久久不见动静。我只得自认晦气,怪自己看花眼了。过了几日,我又走到了半月街那小巷。——记得已过半夜,忽见楼上的窗户垂下一幅白被单。心想扯了去,也可换了一两银子使化,便上前去轻轻一扯。谁知这一扯不打紧,楼上窗里灯光亮了,我正待拔脚逃去,却见窗户开处探出一个女子的头,那张粉脸儿在月光下十分的姣好,我顿时明白这女子必与奸夫半夜厮会。正可相机行事。于是我紧紧抓住那被单往上爬,那女子非但不叫唤,反用力相助往上提。

“待我爬进了窗户,那女子才知认错了人,正待发声叫喊,我岂是木石,便上前一手捂住她的嘴,恣意轻薄。那女子也恁的有些气力,奋力抗拒,惹得我火起,便扼死了她,然后又奸污了她。翻遍了箱柜、抽屉并不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猛见她头上插着一对金钗,料是值钱之物,便拔了下来,匆匆跳窗而逃。——至今日堂上乃知那女子的姓名是肖纯玉,端的是块纯净的白玉。可怜与小人一样,同是遭了那金钗的荼毒,死于非命。如今想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老爷高高在上,想来我的供词也可令你满意了吧!”

狄公令王三在供词上画了押。押下死牢监候。

狄公转脸对肖掌柜道:“这王三的供词想来你也听明白了。你老俩口只纯玉如此一个闺女,日后无人赡养,你既明言不要那副金钗,我便请金匠戥了分量,折作银子与你,庶几可保晚岁衣食无虞。”

肖掌柜叩头称谢,狄公命他退过一边,又唤带王仙穹上堂。

王仙穹已闻冤案昭雪,真凶伏法,心中却并不愉悦;愁眉攒紧,脸色阴郁。

狄公见王仙穹泪痕未干,心中也略知个中滋味,乃温和地说道:“本堂原应重重罚你诱奸之罪,谅你在冯老爷堂下已挨过三十棒笞,故从轻豁免了体罚。只是有一条本堂擅为你作主了:你须金花彩币聘定肖纯玉为你的元配正妻,待秋闱完毕,选个吉期抱着她的牌位拜堂完婚,以慰纯玉在天之灵;并去肖福汉家作半年女婿,小心服侍岳父岳母。日后倘能场屋得意,中举出仕,须从俸禄中每月扣出十两银子孝敬岳父岳母。老人家的常年衣服,茶米柴酒都须你照顾,临终还须得个好断送。此两件事办到了,乃可再娶亲,生儿养女度光阴。但肖纯玉元配之位不可更变。”

王仙穹听罢怆然出涕,连连称谢。跪拜叩头再三,乃退下堂去。

狄公传命:“退堂。”

堂下外厅观审之百姓欢声迭起,喝采不已。

第十四章

午衙之后,狄公将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四人叫到内衙,开始将梁夫人与林藩之间世代怨仇细细交代一遍。

“大约五十年前,广州城荔枝湾一条街上住着两家富商。一家姓林,一家姓梁。两家都买卖兴隆,生意发达,他们的商船远驰爪哇、波斯、大食、大秦。梁家生有一男一女,男的名梁洪、女的名梁英。那梁英便嫁给林家的独生子林藩。两家自从做了亲眷,更是相敬互助,和睦融洽。不久林老先生故世。临死前,他嘱咐儿子林藩要守住家业,奋发自强,并维持林、梁两家的血缘情谊。

“林藩却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吃喝嫖赌,无一不嗜。生意又屡遭挫折,大亏血本,渐渐把个家业败了。梁老先生年事已高,便将商号的业务全交给了儿子。那梁洪却是个勤俭之人,励精图进,经营有方。生意很有起色,事业反比梁老先生在时更兴旺了。

“梁洪经常拿出银子帮助其妹婿林藩。有时又推荐给几笔唾手可赚大钱的好生意。无奈林藩终不醒悟,梁洪给他的钱哪抵得他挥金如土。梁洪也渐觉力不从心。只恨铁不成钢。那梁英也常规劝丈夫改邪归正,努力上进。谁知反惹得林藩发怒,骂她梁家人小觑了他林家人,全把梁洪兄妹一片拳拳好心当成恶意,故常切切于齿,骂声不绝。

“梁洪娶妻容氏,少年美貌。甫及五年,已生二男一女。那梁英却是久久不孕,林藩为之又火上浇油,更生怨恨。林藩见容氏貌美不觉心动,便生了邪念。他深知容氏乃大户人家日秀,不肯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来,乃心中慢慢生出一计,歹毒十分,阴谋一举霸占容氏并侵夺梁家产业家私。

“一日林藩打听得梁洪要去番禹县金市收账,那账目中还有广州另外三家金市委托他顺便办理的数额。林藩便买通了两名匪盗。在半路上的一林子里杀害了梁洪,抢去了全部金银。

“于是林藩跑去梁家,告诉容氏,梁洪在半路上遇着剪径的歹徒,抢去了金银又负了伤,被人抢救下抬到了附近的一座古庙里,如今已无生命之虞。他说梁洪的意思是暂将他遭歹人抢劫之事遮瞒一阵,一俟他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数额凑齐补偿了,再偷偷回广州处理自己的事,否则这事将大损其广州商号的信誉和他在广州的地位。林藩说梁洪要容氏当夜赶去那古庙与他相见,商定一个妥善的法子凑足那笔补偿的数额。

“容氏信以为真,便随着林藩去了那古庙。进了古庙,林藩便露出禽兽的真面目。他一面告诉容氏梁洪的死讯,一面要求容氏改嫁于他。容氏羞愤交加,奋力反抗,林藩则恃力强奸了她。第二天一早,容氏咬破指尖,在绢帕上写了一封血书,便悬梁自尽了。

“林藩心细,搜出了容氏身上的血书,血书上写道:‘林藩贼子将我诱骗。此身已污,不能奉侍翁姑育养儿女,唯一死赎我清白。’林藩将绢帕上‘林藩贼子将我诱骗’八字一行撕去焚毁,余剩又塞入容氏的衣袖。便又匆匆赶来梁家。

“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已得知儿子死讯,正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原来梁洪的一个伙计从那林子里逃脱了性命,奔回家来报噩耗。林藩假惺惺地哭泣了一阵,又安慰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一通。便问容氏何在,要她速去林子里收尸。梁老夫人道:‘容氏一早没了踪影,恐有意外。’林藩乃叹了口气说道:‘小婿有一事,久藏心中,如今不敢不告。容氏有一奸夫,见住在城外一座古庙里。如今姻兄猝遇害,保不定她已去那古庙与奸夫商计后事了。’梁老先生一听,忙又急匆匆赶到那古庙里,果见容氏尸体悬在梁上,从衣袖口飘出一角绢帕。梁老先生抽出一看,见是一封血书,读罢大恸。——儿媳容氏果然与人有奸,如今悔恨,乃一死了事。梁老先生又悲痛又耻羞,当夜回家服毒而死。

“梁老夫人——即如今来衙门告发林藩的梁夫人——却是一个十分精细之人。她持家有方,性格坚韧,早年曾协力梁老先生撑起若大家业。她不信容氏会有如此污行,一面变折家业赔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钱银数额,一面暗里派人去那古庙查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容氏在古庙内的供案上写的绝命遗书,供案上一层灰土隐约留有‘林藩’两字的痕迹。且香炉内有绢帕焚烧后的余烬,与一般香灰不同。梁夫人便感此事来得蹊跷,她疑心正是林藩奸污了容氏,并又毁谤她的声誉,导致梁老先生自杀。

“梁夫人于是便去广州都督府衙门擂鼓喊冤,出告林藩。奈何广州都督府上下都得了林藩的贿金,且真有一个野头陀出来承认他与容氏有奸。——衙门驳回状纸,不予受理。

“与此同时,林藩的妻子也失踪了。林藩派人四处找寻,终不见影讯。人们纷纷猜测,必是林藩暗里杀了妻子,并毁去或藏过了尸身。他恨梁家的每一个人,梁英没有为他林家生嗣,自然也在他忌恨之列。——以上这些是第一份状卷的概略内容,具款日期是二十年之前。”

狄公一口吸干了一盅浓茶,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他的四位亲随,又继续往下说。

“梁家于是只剩下梁夫人及她的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了。变卖产业抵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账银,又接二连三治办了几次丧事后,梁家的产业十停去了九停。多亏了梁夫人的惨淡经营,梁家的商号又死灰复燃,生意渐渐做大了。梁夫人一面监督孙子们求学读书,一面独立支撑着梁家的门庭。

“这时林藩将抢夺来的不义之财组织了一个走私集团,牟取暴利。渐渐他走私行迹被官府注意。林藩又心生一计,一来可以转移官府对他的注意,二来乘机最后摧毁梁家。

“他重金买通了港湾市舶司的一个官员,将若干箱禁运物品打了梁家商号的戳印,偷偷藏进了两条行将出海的大帆船的底舱里。然后他又派人出首告梁夫人走私。官府闻报截船缉私,果然查获那几箱禁运物品。于是官府查封了梁记商号,籍没了梁家的所有财产。梁家顿遭灭顶之灾,梁夫人从此一贫如洗。

“广州住不下去,梁夫人只得领了孙子孙女到乡下一个族弟的田庄中去避难。谁知半月之后又遭土匪洗劫,火光血影中只逃出梁夫人及她的长孙梁珂发——幼孙、孙女、管家及两个家仆全数被土匪惨杀。——后来官府追查,只抓得了四个小土匪砍头示众。众怒也稍稍平复。但梁夫人并未被吓倒,她知道林藩既能买通官府又能买通土匪。她已整理出林藩犯下的九条人命案的全部状词,准备一有机会,便投官告状。

“两年前,京师任命了一个广州新都督,都督之下的别驾、长史、司马等官员也一应移人。林藩心怯,便带了几名贴身家奴及一群如花似玉的侍妾,偷偷乘船离开了广州城。——广州商号的一应事务则委派一个管家照应。梁夫人闻讯林藩逃离了广州潜来濮阳隐居,便随后也追来濮阳。——于是林、梁两家的官司终于打到了濮阳州衙。

“梁夫人到濮阳衙门,只能告林藩绑劫了她的孙子梁珂发。——梁珂发一到濮阳,天天便去林藩宅邸周围明查暗访。当他正掌握了林藩大量的犯罪证据时,却突然失踪了。梁夫人心中明白她的孙子可能已经遇害,故她将林、梁两家的几十年夙怨全数倾倒了出来,目的是提醒我们留意到梁珂发的失踪与林、梁两家世仇有关联,是林藩九条人命之后又犯下的一桩新的杀人罪行。然而一时找不到梁珂发失踪与林藩有直接关联的证据。——难怪乎冯相公不肯受理这个案子了。至于二十年之前的世仇,那应是广州都督的事。他焉可越俎代庖?

“我将林藩的行迹前前后后反复思量了一遍,我问自己为何林藩要选拣濮阳这样一个小地方来作他的藏身之地,而不去京师大埠过纸醉金迷、放浪形骸的生活。联想到他贪婪的本性,我疑心他在濮阳做的是套贩私盐的勾当。陶甘说,他的宅邸选在水北门附近,那里一向荒僻冷落,正是他做犯法勾当的好去处。水北门下虽有铁栅,但一包一包的盐则可化整为零,传送出铁栅之外,逃避官府的关卡缉查,由运河运出濮阳。林藩在水北门外不是有一田庄么,水路贯通,只须水门两边两条船互相接应便成。陶甘见田庄外有货栈有码头,更可证实他干的是什么勾当。

“然而林藩大概已觉察到了官府正在追缉他的罪行,故已将家财,侍妾送回了原籍,濮阳只留下寥寥几名家奴,他正在偷偷消灭一切走私的痕迹,最后悠然曳尾而去。——我担心的是我们不能及时拿获他走私的证据。”

洪参军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看来梁珂发早已查清了他的犯法行径。我们不能设法找寻到梁珂发,再追出林藩的走私罪行么?说不定梁珂发正被林藩关押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哩。”

狄公摇了摇头,郑重地说道:“我思量这梁珂发早已不在人世间了!林藩性极残忍,他岂会让梁家一根苗裔独留在世上?那天他竟对陶甘敢下毒手,早是马荣及时赶到,要不然陶甘也同梁珂发一样死于非命了。”

洪参军沮丧地说:“梁珂发失踪已两年了,再要查清他遇害的踪迹看来是无望了。”

狄公道:“确是如此。我此刻要吓唬他一下,布下疑阵,弄得他草木皆兵,心神不安,晕头转向,疲于奔命。这样他便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从而乱了阵法,露出破绽,最后被我们拿获归案。

“此刻我们先做这几件事。洪亮,你去通报一声林藩,说我明天要去他府上拜访,不妨让他知道官府已对他的行迹生疑,并明言告诉他暂且不要离开濮阳。然后再传令要守城门的士卒,盘查每一个进出濮阳的广州人,尤其监伺水北门的船只往来。

“陶甘,你率一队民工去清理林宅隔墙那一片废墟,一面仔细监视林宅的动静。你还得去一次市舶司,要他们拦截林记商号的每一条货船,缉查违禁物品。

“乔泰则带上一二名士兵化了装,去水北门外林藩田庄的运河边上钓鱼,留心观察田庄的动静,林家的奴仆倘是生了疑心,则更好,正可扰乱他的阵脚,弄得他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洪参军微笑道:“老爷三军齐出,鸣锣击鼓,虚声吓人,并不放箭,更不亮出刀枪。那林藩见此情状,必然慌了手脚,露出真形。贸贸然来迎战,最终落入老爷圈套,束手就擒。”

狄公点头道:“只怕林藩老谋深算不肯鲁莽行事,金鳖不上钩,空折了香饵。”

第十五章

第二天午衙后,狄公换过一件水青色旧袍,戴了一顶黑呢方帽,坐了轿子,悠悠然去林藩宅邸。

林藩已得洪参军通报,打扮得齐齐整整早在雕花门楼外恭候。

狄公下得轿来,林藩慌忙上前施礼:“刺史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小民不胜惶恐,礼仪疏怠,望乞谅察。”

狄公欠身回礼,见林藩身后站着个满脸横向的黑汉子,心想必是陶甘说的那个总管无疑了。

林藩引狄公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总管恭敬献上香茗及蜜饯。狄公一面呷茶一面仔细打量林藩。林藩约五十开外年纪,体态清癯,精神矍铄,颔下一络整齐的灰须,鬓边微有几茎白丝,风采翩翩,神情泰然,言词温恭,不亢不卑。——唯一对淡灰眸子闪出一种峻幽的熠熠冷光,令人往往不寒而栗。

狄公寒喧了几句,往嘴里送了一片青津果,开言道:“林掌柜或许亦有所闻,一个叫梁欧阳氏的老妇人来衙门告了你。前任冯相公虽已驳回了她的状纸,如今她又告到了下官手里。且不说她状词上都写了些什么事。我见她神情恍惚,疑有疯病。待要驳回状纸,似觉不妥。故冒昧来宅上拜访,探问就里并与林掌柜商议个妥善的处置。”

林藩惨淡一笑,叹了一口气说道:“狄老爷见笑。说来也羞愧杀人,那梁欧阳氏乃是小民的岳母。连年来天灾人祸,她老人家百般磨难,受尽了委屈。小民一经纪人,看钱银太重,风尘仆仆,天南海北,连年奔走无休,不能奉侍孝敬,致有今日。——老岳母既告了女婿,我有口难辩,惟望老爷宽其心曲为重。小民虽受责罚决无怨词。此时衷曲,言语难尽。”说着低下了头,神情凄怆,满面愁容。

狄公听闻此言,暗吃一惊,心想这林藩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林藩的话已堵死了自己前进的去路,他只得退回来,别开蹊径。

“林掌柜,至于如何公断此案,衙门自有王法公例。不过,下官只想打问一句,林掌柜因何离了广州来此濮阳定居?”

林藩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只因家父临死留下遗言,嘱我在濮阳买下田庄宅邸,以作百年之计。家父年轻时,游历天下,正是在濮阳娶了家母,故此对濮阳别有厚情。我迁来濮阳已有两年,整日无所事事,商号买卖皆在岭南,故常觉不便。老爷亦可看到,舍下已搬迁一空,不日小民本人亦将回去广州。孝子做不成,心中不安,却也无可奈何。商人重利轻义,自古已然,老爷幸勿耻笑。”

狄公嘿然,半晌无语。

“老爷大驾既已责临,何不随意院内各处看看,家奴大多已去广州,礼数不周,望老爷恕察。”

狄公摇手婉然谢绝,无奈林藩已站起一手把定狄公衣袖,牵着他在虚廖空旷的宅院内匆匆溜看了一遭。狄公心里明白林藩要他知道林宅里并无隐藏的秘密,以打消官府对他的疑心。

狄公万万没料到反被林藩牵了鼻子,转了一个大圈。等草草看完了林宅,他感到自己应该告辞了。——第一个回合显然狄公没有获胜,但也难怪。林藩或许倒真是一个清清白白,拘谨正真的生意人呢?要不,必是一个极其狡黠的巨奸大恶。——至少他没有轻易跳进狄公布下的圈套。而狄公反觉自己吞了香饵。

狄公回到州衙后,心里闷闷不乐。刚坐到书案前想再研阅一番梁夫人的状卷,却见老管家匆匆进了内衙,脸色显得十分沮丧。狄公大惊,问道:“家中出了何事?”

老管家心神不安地望了一眼狄公,战兢兢地说:“太太问老爷,鄄城县派人送来两个女子是什么意思。”

狄公转忧为喜道:“我道是什么事了?你回府去告诉太太,好生看顾了这两位女子,将她们安顿在花园西面空着的荷香院里,那里的房舍清雅幽静。各派一名侍婢服侍衣食茶水,先别惊动了二太太、三太太。”

老管家领命,狐疑满腹地走了。

夜里狄公一回到府邸,不惊动侍仆便悄悄径去狄夫人房间。狄夫人行了跪拜之礼后,便默默坐在一边,粉面惨淡,画眉紧蹙。

狄公道:“那两位女子已在荷香院里安顿了?”

狄夫人“嗯”了一声,头都没有抬一抬。半晌才说:“我已派了春兰和秋菊两个侍婢去服侍那两位姑娘了。”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狄夫人噘嘴又说:“老爷真的有心要纳小,亦应事先与我们三人商计商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