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一个侍仆引着衙里巡官来酒席上见狄公。巡官见了狄公忙叩头禀道:“巡骑在州城去山羊镇的路上抓到了潘丰,此刻已押回衙里大牢监禁。”

狄公大喜,回头对朱达元道:“下官失陪了,我得赶紧回衙问理此事,诸位先生务必尽兴。”说着,示意洪亮随他回衙。——陶

甘、乔泰、马荣正酒酣耳热,姑且让他们酒足饭饱尽兴再归。

狄公回到州衙便问典狱:“从潘丰身上搜得何物?”

典狱道:“他两手空空,只有几两散银。”

“有没有见到一个皮囊?”

“没有。”

狄公点头,命典狱引他去大牢。

典狱打开牢门,狄公见潘丰已用大枷枷了,老态龙钟,两鬓斑白,低垂着头好像在自怨自艾,他的左颊上新落了一道鞭伤。

潘丰看了狄公一眼,叹息了一声,又低下了头,只是沉默不语。

狄公问道:“潘丰,你知罪吗?”

潘丰抬眼看着狄公,嗫嚅道:“我早猜出是什么事了,必是叶泰他上衙里诬告了我。他老是缠住我要借钱,我拒绝了他,他怀恨在心。只不知他在公堂上诬告了我什么?”

狄公道:“讼诉鞫审要待明日公堂上进行,此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近来你与你妻子发生过争吵没有?或是闹了别扭?有什么不快?”

潘丰口中叫苦,说道:“看来她也参与一起诬告我了,难怪她近来神色慌张,鬼鬼祟祟,却原来日日与叶泰一起商议着法子算计找——”狄公觉得潘丰果然不像是杀人犯,便挥手止住潘丰的话,命典狱锁了牢门。

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狄公直到升堂前一刻才匆匆赶来衙舍。他的四名亲随早在那里等候。

狄公精神困倦,脸色苍白。昨夜他为三位夫人整理了一夜行装,今天一早拨出四名军健,骑马荷戈护送她们出了州城。如果一路不遇下雪,三天便可到达太原。

狄公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强打起精神,说道:“昨夜我回衙舍便去看了潘丰,果然与我头里的猜度不悖。他看上去不像是杀人犯,似乎对家中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陶甘问道:“那么,前天潘丰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狄公道:“刑部律例规定,我不能一人在大牢里私自鞫审,待会儿上了公堂再问他便可知道。噢,昨夜我没要你们三人一同回衙,此刻我只想问问你们在酒宴上见到有什么异常之处吗?我自己也许是有点头晕恶心,总感到朱员外的宅院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还有,我在他的后花园里还闻到一股血腥之味。”乔泰、马荣互相看了看,不由都耸了耸肩。陶甘捻了捻颊上三根长毛,慢慢开口道:“昨夜碰巧我与蓝大魁坐了邻座,彼此又都不好喝酒,故闲聊了不少话。蓝大魁听说潘丰被缉拿很不以为然,他虽未正面评说潘丰,但却说叶泰不是一个行正路的人,不过,叶彬人倒不坏。”

狄公问:“蓝大魁熟悉叶泰?”

“嗯,叶泰曾拜蓝大魁为师学拳术,但只学了一个月蓝大魁斥退了他,不认他作徒弟了。他说叶泰心术不正,只想学几路伤害人的绝招。”

狄公又问:“他还说了叶泰什么没有?”

“没有。后来他便与我玩七巧板。我几乎被他迷住了。”

“七巧板?”狄公惊讶地说,“莫不就是孩童玩的那种七巧板?用七块硬纸板可拼出各种各样的图形。”

马荣道:“正是。这是蓝大哥的癖好,他能在一闪念间将见到的东西拼出来。”

陶甘点点头:“马荣弟说得对,蓝大魁往往拿这一绝招与人赛赌,没有不赢的。他拼出的图形维妙维肖,极有生趣。”

狄公不由好奇:“陶甘,你不妨拼几个图形与我看看。”

陶甘从衣袖中取出七块硬纸板,合成一个正方形,说道:“这副七巧板正是昨夜蓝大魁送我的。”

他将七块纸板搅乱,说道:“我先让他拼出一座鼓楼。他三下两下就拼了出来。我又让他拼一匹奔驰的马,他也一拼而就。我又叫他拼一个在公堂上跪着告状的人和一个喝醉了酒的衙役和一个翩翩起舞的少女。他也拼了出来。这时,我不得不认输。”

狄公不禁大笑。又说道:“既然昨夜你们都不曾感觉有什么不安,想来是我自己过敏了。不过,朱达元的宅邸大得确非寻常,生人进去恐怕都会迷路。”

乔泰道:“朱家在那里不知住了多少代了。宅子愈古老,稀奇古怪的幻觉愈多,神秘的气氛愈浓,也最易给人有不安的感觉。”

陶甘道:“适才我倒忘了说了,昨夜我见于康那小子神情很有些异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肯定认为他的未婚妻随人私奔了,故心中很是痛楚。”

狄公点头说道:“我们得赶紧问问他,多从他口里打听些廖小姐近来的情况。廖文甫来衙里总是为他女儿吹嘘,适足反证廖小姐的品行还需好好访查。此外,你们可向街坊邻里打听一下叶氏兄弟的情况,尤其是那叶泰的行径,看看蓝大魁对他的评议是否正确。不过,千万不要鲁莽造次,惊动了他反而误事。”

早衙升堂,廊庑下早挤得水泄不通。潘丰杀妻携去夫人头的消息不径而走,早传遍了整个州城,故早衙看审的人十分拥挤。朱达元和蓝大魁也在看审人群之中。

狄公发下令签,不一刻被告潘丰便被带上公堂。衙卒替他去了枷具,喝令跪下。叶氏兄弟俩原告则在公堂另一边跪定。看审的人群发出一声声“嘘嘘”的叫喊。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喝令“肃静”,堂下当即鸦雀无声。

狄公喝道:“潘丰,本堂问你,前天你因何离家外出?”

潘丰小声答道:“回老爷问话,小人本是老实的生意人,靠买卖骨董为生,从不敢做出犯法的事。只因山羊镇的一个农夫在他马圈后挖出一尊青铜炉,约我去看货议价。我知道那里原有一个汉朝王侯的墓葬,偏巧那天天气又好,故我匆匆吃了午饭便出州城向山羊镇赶去,打算第二天再回家。”

狄公又问:“你离家前的上午都干了些什么?你妻子又在干什么?”

潘丰迟疑了一下答道:“上午我将卧房中的一张骨董漆几添刷了两道新漆,贱妻则去市廛上买些果蔬,然后回家来为我准备午饭。”

狄公点点头:“那么,吃了午饭又怎样?”

“吃了午饭我将我的皮袍卷起塞入一个大皮囊,因为山羊镇的旅邸一向不生火,我最怕冷,故预先备下这皮袍好防寒冻。出门刚上了街正好遇见一个马店的伙计,他说马店里出租的马匹不多了,我听了便匆匆往西门赶。运气还不错,租到了最后一匹骟马,接着我便……”

“你在街上还遇见过什么人没有?”狄公打断他的话。

潘丰想了想,答道:“噢,我还在街上遇见过本坊的里甲高二郎。我恐误了租马,只与他寒喧了两句便向马店走去。”

狄公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黄昏时分我赶到了山羊镇,找到了那农夫,看了货。我见那铜炉是汉朝开国时铸造的,心中大喜,叵耐那农夫见我性急便漫天索价。我一气之下便割了爱。这时天色已晚,我便去山羊镇旅邸歇宿。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又转到那农夫的家,一番讨价还价,蘑菇了半日总算拍板成交。我签押了银号的批子,将那铜炉小心放入大皮囊中便匆匆往回赶。

“约走了八、九里地光景,山道上突然闪出两个剪径的强人。我心中发慌,赶紧夺路而逃。在荒野的雪地里发狂般跑了半日,人和坐骑一身是汗,等逃脱了性命才发现迷失了方向。更糟的是我那装了铜炉的皮囊也不知何时丢掉了。我回头寻了一阵,没有找到,只得在雪地里转来转去。风沙刮来,鬼哭神嚎一般,我感到阵阵恐惧,生怕天黑还找不到有人烟之处。正没理会处,猛见远远五骑官兵在巡逻。我欣喜若狂,大声呼救。叵耐那队骑巡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从马上拖翻,捆缚了手脚。我忙问端底,那为首的巡官一鞭打来,正着我的脸面,只感到火辣辣的疼。他们用帕巾塞了我的嘴,将我缚在马背上押回了州衙大牢。——老爷,我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王法?”

狄公问:“你说说那两个剪径的强人生得何等模样。”

潘丰犹豫了半晌,答道:“当时惊恐万分,并没看真切,只记得其中一个像是独眼。”

狄公点点头,乃说:“潘丰,你的妻子被人杀了,是你干的吗?你的两位舅兄来本堂告你犯了杀妻潜逃之罪。”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灰白。“老爷,小民冤枉!小民前日离家时贱妻还好端端的,怎的忽然被人杀害?小民岂会杀死自己妻子,望老爷据实明断。”狄公见状,示意衙卒将潘丰带下。

潘丰一面挣扎,一面声嘶力竭高喊冤枉。两位衙卒上前,像捉拿小鸡似地将他拖下了公堂。

狄公回头对叶彬、叶泰说:“你们两位也先回家暂歇,本堂将细细核实潘丰的供词,到二堂开审,再传两位到衙听讯。”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狄公回到衙舍,洪参军忙问:“老爷对潘丰的供词作如何观?”

狄公沉吟半晌,捋了捋他的长胡子,说道:“我认为潘丰之言尽皆属实。——他离家之后有人闯入他家杀死了他的妻子。”

陶甘道:“闯入的凶手未必知道衣箱里的金首饰和店铺抽屉里的那堆散银。但是,老爷,那凶手又为何非要将潘夫人的全部衣裙藏过呢?连一双鞋袜都没留下。这一点最令我迷惑不解。”

马荣道:“我迷惑不解的则是从州城到山羊镇一路常有骑兵执巡,专一对付北镇军的逃兵。照例强人是不敢白日剪径行劫的。”

乔泰点头赞同,他补充道:“不过,潘丰说那强人是一个独眼,倒值得我们留意。”

狄公道:“我委派巡官带两名巡丁去一次山羊镇,一找那售鬻铜炉的农夫,二找旅邸的掌柜,核合一下潘丰的供词。这里再派人去细访两名强人的行踪。对廖小姐的事,你们还需努力缉查。下午陶甘去廖文甫家和叶彬的笔墨庄,马荣、乔泰去市廛廖小姐当日失踪的地点去细细打听,记得是耍猴戏的那个丁字街口。马荣道:“老爷,我们能邀蓝大哥一起去吗?他对那一带坊区十分熟悉。”

狄公点头答允。

第六章

下午,陶甘出了街舍,踏着闪闪发光的积雪,折过旧校场,迎着刺骨的朔风,一路向将军庙走去。

到了将军庙前,陶甘见前面转弯处果然有一爿小小的笔墨庄,门首挂着“叶记”的招牌,柜台里陈放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几幅名人字画,甚是清雅。

陶甘慢慢踅到叶记笔墨庄对面的一爿肉铺柜台前,伸手递上一点散银。那肉铺掌柜忙堆起一脸笑,问:“客官要买猪肉还是羊肉?”

陶甘笑了笑,轻轻说道:“在下只想打问掌柜的一个信,并不买肉,这银子权且收下。”

掌柜大喜,搓了搓满是油腻的双手,接过了银子,称谢不迭。问道:“不知客官动问什么?但说无妨。”

陶甘道:“无甚大事。对面那笔墨庄的叶掌柜经常来这里买肉吗?”

掌柜闻言笑道:“客官早是问到我,别看他叶掌柜生意不错,却早已内囊空了,欠了外面不少债哩,哪有钱买肉吃?——一个人好赌能有好日子过?”

陶甘惊问:“叶彬他好赌?”

“啊!不,不,我说的是他兄弟叶泰。叶泰是个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无人拘管,恣意逛荡,呼幺喝六,饮酒宿娼,无所不至。他吃喝嫖赌四件中最是好赌,手气又差,赌了就输,输了便来铺子要钱。唉,叶掌柜不知被他兄弟坑去了多少冤枉钱。于今叶掌柜自己也泥菩萨过江,保不住了。叶泰无法,转而又厚着脸皮去问他妹子要钱。好了,如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那叶泰看来从此没本钱去赌了。”

陶甘点头频频,又问:“掌柜的可知叶泰常去哪个赌场勾当?”

肉铺掌柜顺手一指:“那丝绸庄楼上最是他爱去的处所。”

陶甘听得明白,口上称谢,拱手辞别肉铺掌柜,径向那爿丝绸庄摇摆而去。

陶甘上了丝绸庄楼梯一看,见虽是一个赌窟,却布置得十分雅洁。条屏、字画衬着洁白的墙壁。房间中一桌一桌排开了赌局,赌徒们一面摇宝一面大声吆喝。

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大汉端着个水烟瓶,眼睃着陶甘,慢慢走上前来,堆起笑脸开言道:“贵相公什么风吹来,一向不曾仰识。请进,请进,凑一局吧!”

陶甘知道赌场规矩,忙从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钱递过。那胖掌柜笑眯了眼,正待让坐,陶甘拱手道:“今日来此,有句话说。掌柜的可认识叶泰那泼皮?”

“认识,认识。贵相公问他却是为何?”

“只因叶泰欠我银子多时,待要追逼,他抵死说前几日在这里输得精光,没法偿还。我不敢信,便来这里想向掌柜的问个就里,再作计议。”

“贵相公休听叶泰这厮扯谎,他输却是输过,但昨夜来这里押赌时,我见他拿的都是白花花的足色纹银。”

陶甘大叫道:“这狗杂种原来遮瞒得严实!他对我说他兄弟是守财奴,铜钱看得眼大。平昔倒是他妹子资助他些银子,于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

胖掌柜点头道:“这也是实话,只是贵相公尚有一层不知,他新近又从一个冤大头那里榨取了不少油水。”

陶甘忙问:“掌柜的可知那冤大头是谁?”

胖掌柜摇了摇头。

陶计道:“掌柜的有兴趣与我赌这玩意吗?——他从衣袖中拿出那副七巧板。

胖掌柜一愣:“七巧板?”

“对,七巧板,五十个铜钱输赢。你说出一件东西,我用它将那东西拼出来。”

“一言为定。”胖掌柜将那七巧板好奇地看了一遍,说道:“你就给我拼出一文圆形的铜钱,我平生最喜爱的便是铜钱。”

陶甘拼了半天却拼不出来,只得认输。心想倘是蓝大魁便一定能很快地拼出一文铜钱来。

陶甘告辞赌场掌柜,下得楼来,便向廖文甫家行去。廖文甫家离孔庙不远,陶甘到时见黑漆大门关得紧严。他举手正待敲门,却见廖文甫宅子对面有一家小酒楼,略一转念便撩起长袍踱上那酒楼来。他拣了一个临窗的空座头坐下,叫了两味菜、一角酒,自顾独斟,一面仔细俯看着对面廖文甫宅子前后动静。

不一晌,陶甘见廖文甫宅子紧邻的米铺里走出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径上这酒楼而来。此人进得酒楼,偏巧与陶甘坐了同桌。他叫了几味上好的菜肴,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陶甘乘机凑过身去与他攀谈。几口酒下肚,两人脸上都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谈着谈着从米市行情谈到对面宅子的廖文甫。原来这廖文甫也是经营米麦五谷生意的,是州城里米行的一个大行董,故与这掌柜很是稔熟。

陶片问:“掌柜的,廖文甫女儿之事想来也端的蹊跷,怎么一闪间便不见了?”

米铺掌柜“咯咯”笑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廖小姐早有个人儿在心上了,行动故意躲着人,这会子正不知远走高飞到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掌柜的莫非知道他们行踪?”陶甘忙问。

“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只是有一次我见他俩从春风酒家勾着胳膊摇摆出来,那后生个子瘦瘦的。春风酒家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所在,同私窑子没有两样。”

陶甘频频点头,恍有所悟。

第七章

乔泰、马荣到蓝大魁家时,蓝大魁正在院子里练功,他光着上身,耍弄着一颗人头那么大的实心铁球。只见那铁球在他身上、颈上、背上及两条手臂上滚来滚去,像被一种什么力量吸引住似的,只是不掉下地。尽管北风凛冽,蓝大魁那光光的头上却热气蒸腾。

乔泰、马荣看得惊异,不禁连连喝彩。蓝大魁见乔泰、马荣来访,将大铁球夹在腋下,拱手施礼道:“两位贤弟稍等片刻,待我去穿衣服来。”

马荣好奇地从蓝大魁手中接过那大铁球,只觉沉重异常,刚想转动,“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凹陷进泥土里一半。

马荣叫道:“我的天,这般沉重!蓝大哥好大气力。不知大哥能否教小弟拨弄拨弄这铁球。”

蓝大魁笑道:“这玩意要紧在养气,养气之道在清心寡欲,两位贤弟不是个中人,恐怕玩不得。”

马荣道:“蓝大哥莫小觑了我们。论力气固然大哥大,但我们一般也能勤学苦练,哪有不成的?”

蓝大魁正色道:“我问你,有三条禁忌你能做到否?”

“不知大哥说的是哪三条禁忌?”

“一不饮酒,二不吃荤腥,三不近女色。”

马荣咋舌,只得摇头苦笑。

蓝大魁道:“其实,贤弟又何须练这铁球?你的拳术、棍棒很是精熟,世间恐怕已很少有对手。”

马荣道:“哪里,哪里,在蓝大哥面前寒伧得很哩。”

乔泰道:“狄老爷派我们来邀蓝大哥一并去市廛上打听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大哥这一带人事很熟,望勿推辞。快去换过衣服,一起出门。”

蓝大魁换过衣袍随马荣、乔泰逛向市廛。市廛上熙熙攘攘,人马拥挤。路上行人十之八九都认得蓝大魁,不免指指点点,啧啧称道,多有恭敬让道的。

蓝大魁道:“这市廛的历史很悠久了,关内外的行商坐贾都喜来这里赶生意,故商肆店铺都有各自的特色。不仅中原川陕的货物,便是淮扬江南的货物都有出售,买卖端的繁盛兴旺。噢,听说廖小姐正是在市廛那边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走失的,我们不妨先去那丁字街口看看。我记得了字街口东边便有一个烟花窑子,会不会是被那窑子里的人诱骗去了?”

马荣摇手道:“不会,我们已对那窑子查询过几回。陶甘也暗中去私访过,看来廖小姐失踪与那窑子没有关系。”

突然,他听得身背后有奇怪的叫声,猛转过身来,见一个又瘦又矮衣衫褴楼的男孩,正伸开着双手哀哀向他乞讨。马荣从衣袖里取出几文铜钱给了他。那男孩接过钱很快跑到蓝大魁身后,使劲拽着蓝大魁的袖子。蓝大魁微笑着抚摩那男孩的头。

乔泰惊讶地问:“蓝大哥认识这男孩?”

蓝大魁点了点头,答道:“他是一个孤儿。一天我见他在路上被一醉鬼踢断了肋骨,便将他抱回家,给他医治,又照料了他半个月,他便痊愈了。他是一个哑巴,口里‘咿咿呀呀’也能发出一些不为人懂的声音,但我略微能听懂一点,他很聪明,凡是他见过的人和事,都不会忘记,回得出来。”

乔泰道:“蓝大哥何不就问问他廖小姐的事?”

蓝大魁点点头,将那男孩带到了丁字街口,又用手比划着问那男孩是否见过两个女子——一个上了年纪的养娘和一个年轻的女郎。

那男孩听得明白,伸手去蓝大魁的衣袖里取出了七巧板,低头认真拼排起来。

蓝大魁微笑着说:“我教过他几次拼七巧板,究竟生性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他常用七巧板与我诉说心中想说的话。”

那男孩用七巧板拼出了一个壮硕高大的人形。

蓝大魁摇了摇头,不懂这图形的含意。那男孩急了,“咿呀”了几声,拽着蓝大魁的衣袖向街角转去。丁子街口转角的地上坐着个乞丐婆子。男孩指着那老婆子又“咿里呀哇”地叫了几句。蓝大魁忙上前在那老婆子的破碗里施了几文铜钱,便打问当日廖小姐失踪之事。乔泰、马荣则在一爿刀剑铺门首等候。

约一盅茶时,蓝大魁喜孜孜独个走了回来。见了乔泰、马荣道:“两位贤弟借一步说话,我已打听实了廖小姐失踪那日的情形。”

他们三人走到一条小巷的角落时,蓝大魁乃小声说道:“街口一个老婆子乞丐告诉我说,那天她与那男孩碰巧见到看猴戏的人群中有一个奴仆打扮的老年妇人和一个衣着艳丽的年轻女郎。那男孩刚待要挤上前去向那年轻女郎乞讨,却见一个太太在那女郎的耳边低语了几声,那女郎偷眼看了看几步远的老年妇人,随那太太迅速溜出了人群。男孩也跟着那女郎挤出了人群,追上去向那女郎伸手,却被一个高大凶狠的男子揪住衣领用力推到一边,又狠狠地叱骂了几句。那男子也急急尾随那太太和女郎向前走了。男孩哪里还敢再追上去乞讨?适才男孩拼出的图象正便是那个叱骂他的男子。看来,那年轻女郎正是廖小姐,但不知那太太和男子却是何等之人。”

马荣道:“老婆子说得出那太太和男子的形貌吗?”

“可惜都不曾看仔细。老婆子说那太太用头巾遮了大半个脸,那男子的皮帽也戴得很低,两边的护耳全遮了脸面。”

乔泰道:“我们需速将此可疑情况禀报老爷。这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一条有关廖小姐的线索。我们得努力寻访到那个太太和男子。”

他们三人急匆匆向州街走去,刚到春风酒家门口,忽见两个士兵带着两个珠光宝气的女子出来。乔泰见其中一个士兵是个独眼,心中警觉,便上前拦阻,要验查身份。

独眼士兵答道:“我们是北镇军三营的士兵。”

乔泰道:“你们到过山羊镇没有?”

“山羊镇?长官,我们休假回营的路上正经过山羊镇。”

“你们在路上企图抢劫过过路客商吗?有人告发你们在山道上剪径。”

“剪径?长官莫开玩笑,我们一路上只见着一个客商模样的人。他一见我们便惊惺地奔逃,我还以为是个窃贼呢。”

马荣问道:“那客商马背上挂着个大皮囊吗?”

独眼士兵搔了搔头皮,说道:“早是长官提醒,他的那匹小骟马的鞍背上正是挂着个鼓鼓的大皮囊。”

马荣、乔泰交换了一下眼色。

乔泰道:“好,请两位随我们去州衙走一遭,狄老爷要向你们打问一事。休得惊慌,误不了你们归期。”说着回头对蓝大魁道:“咱们走吧!”

蓝大魁拱手笑道:“两位贤弟稳便,我失陪了。回家料理点小事还要去浴堂洗澡。”

第八章

马荣、乔泰走进衙舍,见狄公正与洪亮、陶甘在认真议论。马荣向狄公细细禀报了适才的所见所闻。狄公听罢持须微笑,频频点头。乔泰道:“那两位北镇军的士兵此刻正在衙舍外等候老爷传见。”

狄公道:“你们发现的线索与陶甘打听来的内情一碰,廖小姐失踪之事便有了个大概的轮廓。乔泰,你传那两名士兵进来。”

两名士兵叩见狄公,又将山羊镇路上如何见一客商的详情细说了一遍。

狄公道:“你们提供的情况十分重要,我写一公函给你们三营的校尉,为你们讨几天假期。等我这里案子了结了,再问营去不迟。”

两名士兵听了大喜,又多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公堂上做个证并不费去他们多少时间。

狄公示意洪亮带他们去大牢辨认潘丰。又将陶甘打听的详情与乔泰、马荣细说了一遍。

不一刻,洪参军就兴冲冲回到衙舍禀报狄公说,那两名士兵去大牢一眼就认出潘丰正是他们在山羊镇路上遇见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客商。

狄公点点头,说道:“如今我们可将手中的线索清理一下了。我们先来看潘丰夫人被杀一案。那两名士兵的话正可证实潘丰确是去了山羊镇,那大皮囊内装的是买来的那只铜炉,出城时则装的是皮袍。少刻巡官从山羊镇回来,我猜想他们查访的结果也必是如此。眼下,我们的目光要搜索前天中午到昨天凌晨之间闯入潘宅杀死潘丰夫人的那个凶手。”

陶甘道:“凶手事先知道潘丰前天要去山羊镇,想来他必然十分熟悉潘丰夫妇。我思量来叶泰倒很是个可疑人物,他常去潘宅向他妹子借钱,潘丰夫妇勤俭,难免手紧,拒绝叶泰,于是叶泰便起了歹念,放大了胆,做出了人命。”

狄公道:“陶甘所言极是,我们必须尽快对叶泰做一番细致的调查,先将他严密监视了。此刻,我们再来看看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陶甘从那米铺掌柜口中得知,廖小姐曾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春风酒家楼上是个暗窑,适才那两名士兵不也正从春风酒家狎妓出来吗?那天在市廛上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一位太太上前与廖小姐一阵耳语,廖小姐便欣然随她而去。我猜想来那太太必是同廖小姐说她的情人即那年轻后生在某处等着她,约她过去相会。廖小姐迟疑地看了她的养娘一眼,偷偷溜去,并未有人强劫。至于那后面尾随的那凶狠大汉的身分一时尚难以推测。”

洪参军道:“米铺掌柜说廖小姐的情人是个瘦瘦的青年后生,而那男孩拼出来的却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狄公道:“至于廖小姐的情人是谁,我们正可问问于康本人。他近来很是痛苦,也许他早知道廖小姐另有所爱,故心中一直郁郁不乐。如今那一对情侣又远走高飞,他当然更是心如死灰了。我猜想他必然知道那青年后生的一些情况,只是羞于启齿,心中有难言之苦衷罢了。洪亮,你此刻立即去朱达元家将于康传来衙舍见我。”

洪参军答应便去前院备马。半个时辰后,洪参军将于康带进了衙舍。狄公见于康面容憔悴,精神萎顿,两片苍白的嘴唇不住地抽搐,手足也茫然无措。狄公温和地说:“于康,你坐下。本官希望你详细说说你未婚妻廖莲芳的情况。告诉我,你们订婚有多久了?”

于康颤抖着声音答道:“已订了三年了,只是……只是莲芳的父亲意图赖婚,连连推延婚期。他嫌我穷,父母没给我留下财产,我担心莲芳她父母会替她另择高门。”

狄公道:“你认为莲芳小姐可能出什么事了?”

于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一直担心……我……怕她……”话未说完,竟自堕泪不止。

狄公突然问:“你是不是担心她与她的情人远走高飞了?。”

于康惊愕道:“不,不,这绝对不可能!莲芳是个有志向的女子,她痛恨她父母嫌贫爱富,她信誓旦旦一再表示对我矢忠不渝,我可以断定她不会另有情人。就是她父母为她另攀高门,她也会抵死不从。”

狄公道:“然而有人看见她失踪的前几天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你可知道春风酒家是一家暗窑。”

于康听罢,失声叫道:“完了,我们的事老爷全知道了。”他的睑顿时变得如张白纸一般。

他抽搐了半晌,断断续续地说道:“老爷,莲芳她寻了短见。我……我不能阻止住她,我是一个可怜的懦夫,是个窝囊废,我害了她。”说罢,不禁又泪如雨下。

狄公暗吃一惊,忙问:“于康,你将此事细细说来,休得过于悲伤。”

于康拭了拭眼泪,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与莲芳私下来往已有半年多了。只因为她父母有意赖婚,而且我的主人朱员外也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老爷,你知道朱员外不拿出钱来,我的婚事就无法凑办。就是那天莲芳约我去春风酒家,她告诉我说她已怀孕,我们的事包藏不住了。我吓得惊恐万状。万一莲芳父母知道此事,必将她逐出家门,而朱员外也必定将我辞退。我们在世上有何脸做人。我又一次哀求朱员外宽恩,成全我们的好事,早早完了大礼。朱员外一听火冒三丈,骂我是无耻之徒。我偷偷写信给莲芳,催她努力说服她父母。然而莲芳的父母比朱员外更固执,更绝情,他们干脆就不承认我这个女婿。——莲芳必是感到绝望才自寻了短见,只剩下我这个可怜虫还在人世间苟且偷生,老爷,我……我……”

于康一阵悲恸,泣不成声。

“这两天来我日夜胆战心惊,生怕事发,生怕哪里发现了莲芳的死尸。偏偏叶泰这个无赖又来讹诈于我,说他知道我与莲芳幽会之事。我忍气吞声给他银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欲壑难填。今天他又来了,伸手要钱,竟然说我将莲芳藏过了狄公道:“叶泰如何知道你与莲芳幽会之事?

于康答:“想来是我们去春风酒家时被他暗中瞧见。不过,如今我也不怕他了,左右是个死,出乖露丑也好,坐牢杀头也好,都无甚牵挂了。”

狄公道:“本堂现已查明,莲芳小姐并不曾自杀,而是被歹徒诱骗而去,至今尚无下落。”

于康大惊,忙问:“谁?谁诱骗了她?莲芳她如今在哪里?”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道:“于康,你休要惊怕,也休要绝望。你须咬住牙口,不将莲芳之事向外张扬,千万不要惊动了那诱骗莲芳去的歹徒。叶泰来讹诈你,你只须拖延时日,虚与委蛇。衙里尽快将莲芳小姐寻回,并拿获那奸恶的歹徒,自然也要叫叶泰吐出讹吞了你的钱银。不过,于康,我这里还须教训你几句,你与莲芳小姐尚未完婚,竟先干出这等败坏礼数的丑事,不仅辱没了自己的祖宗,也毁损了莲芳小姐一世的名节。她失踪之后,你又迟迟不来公堂申明其中情由委曲,拖延了官府的追缉,加重了莲芳小姐所受的苦痛。回去与我好好自省。——莲芳小姐果真有个山高水低,你的罪孽也不小。此刻你可以回去,衙里有传即来听命承讯,不得有误!”

于康叩头及地,惶惶然称谢而出。

狄公道:“廖小姐失踪之谜庶几可解。叶泰撞见过于康和廖小姐的秘事,故他正是诱骗廖小姐的最大嫌疑。且他的形貌也与那哑巴男孩所指出的甚相符合。如今,廖小姐必被叶泰关押在一个绝密的所在,他满足了淫欲之后,可能将她转手卖掉。这无赖狗胆包天,竟还敢去讹诈于康。”

马荣愤愤地叫道,“老爷下命将叶泰拘捕归案吧!”

狄公点头答允:“你与乔泰先去叶家,此刻他们兄弟或许正在吃晚饭,你们不要贸然闯入,只须在门外静候。待叶泰出来,你们便悄悄尾随着他,他必将去那个藏着廖小姐的地方,于是你们可以一跃而入。但须小心保护廖小姐莫受伤害,叶泰若敢反抗,也不妨适当地教训他一顿。”

第九章

马荣、乔泰领命去后,洪亮、陶甘也去膳房进晚餐,狄公乃细细阅读书案上的一厚叠公文。

有人轻轻叩门,狄公以为是衙役送酒饭来了,忙传命进来。门推开了,进来的竟是郭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