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香不快地噘起一张小嘴。说道:“你急于想赶走我吗?你……你耐着性子再陪我一会儿吧,假戏不真做也还得做做样子。”

狄公带着歉意陪了一笑,说道:“我心里虽捆着点事,但我还是非常喜欢你陪着我的。你去把那个大盘拿来,我们吃一点、喝一点,多聊上几句。”

艳香一声不响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取来那托盘放在两人之间,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两杯茶,自顾吃了一块糖。

突然,她开口道:“这不同你在自己家里一样么?傻瓜!”

“你说什么?”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在自己家里?你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是不会有家的。”

“别讲你的鬼话了!”艳香生气地说。“你的戏演得很象,但你瞒得过排军他们一帮粗心人,你却瞒不过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狄公不由问道。

她凑近狄公,很快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后带着轻蔑的口气说道:“瞧这细腻平滑的皮肤,每天香汤沐浴,再涂上什么油脂粉膏的,才有这等光泽。浑身又没一处伤疤。你身子强壮是与公子哥儿们比剑要拳练出来的。瞧你那目中无人的模样,一个拦路打劫的强盗会象你这样安稳地和我一起坐在席子上津津有味地品呷着茶?那号人遇上这样的好机会,即使他们正忙着一头买卖,也要与我纠缠够了才去为他的买卖操心。他们哪里象你这样有福分,家里一定藏着三妻四妾的,娇滴滴甜言蜜语,白天黑夜哄抬着你。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干什么样的营生,我也不须管问这些,我却是忍耐不了你这股子怠慢人的劲。”

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数落,着实叫狄公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艳香以一种抱怨的声调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是我们一类的人,为什么又混来我们这里监视我们、监视排军——一个完全信赖你的好人,你是不是想拿着我们的短当笑话讲去?”

愤怒和激动使她流出了眼泪。

“你说得对。”狄公平静地说。“我确是在扮演着角色,但绝不是随便取笑你。我是衙门里的官员,正在查访一桩杀人案子。排军和你虽不知我的底细但却给了我种种方便和协助。你说我不是你们一类的人,那完全错了。我曾立誓为国家效忠,为百姓办事。我们黄帝子孙,大唐臣民都是一家人,刺史夫人也好,你艳香也好;宰相尚书也好,你的排军也好,都是一类的人——我讲的这话你听得明白吗?”

艳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怒气消了不少。她抽出绢帕擦了擦脸。

“还有一句话,”狄公笑了笑说:“让我向你照实说,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女子,不仅体态窈窕,容貌可爱,而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这虽不是实话,”艳香淡淡一笑说,“不过听起来还挺入耳的。看样子你很累了,你躺下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蔑席上躺下。艳香轻轻将挂在床角的那把芭蕉扇摘下给他打扇。不知不觉他就进入了梦乡。

狄公醒过来时。见艳香正站在床前。

“你这一觉睡得很香吧?”她说,“我在楼下与那老鸨母闲扯了半日。”

“我睡了多长时间?”狄公迫不及待地问。

“都有半日了。老鸨母说你准是个用情很深的人。呵,她告诉了我那个贵妇同她的情人到这里来过两回,这和红眼睛说的正是一样。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但却是十足的派头。那男的看上去也是出身于豪富之家,然而好象身体不太好,咳嗽得厉害。他付给老鸨母一大笔钱。老鸨母还说,他们来这里时,两次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惊。“却是如何个跟法?”

“跟到这所房子,跟到这个房间。两次都是一样。那一对刚上楼,这一个就跟着来了,他就从刚才我堵塞的那道裂缝往里偷看——当然这很隐蔽,还得付给那老鸨母一笔钱。”

“那人是谁?”狄公紧问道。

“他可没留下名刺。老鸨母说,那跟踪的人是个瘦高个,方巾裹着脸面,只露了一对眼睛在外面,所以没看清他的相貌。他讲话时又把个声音压抑住,看他那行动气质倒象个官府里做公的,很是有些气度。他走路时一条腿有点瘸。”

狄公听罢,一声不响地沉思着。此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滕侃的师爷潘有德!

艳香帮着他换上了那件鸦青葛袍,系上了腰带。他戴上了帽子,用手摸摸衣袖,有点踌躇地说道:“艳香,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很是感激……”

说着从衣袖里摸出几贯铜钱:“这点……你权且收了,作个茶钱……”

“不,”艳香不等狄公说完就打断了他,“我一个铜钱都不要。”

他们走下楼来。老鸨正在楼下等候着,堆起了一脸笑,送他们出了大门。

上到大街,狄公对艳香说:“我现在得到北门去一趟。吃夜饭时我们在酒店里再见。”

艳香点点头,给狄公指了去北门的路,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第十二章

狄公将他的大红名帖递到牟平县正衙大门。不一会街里走出一个参军,说道:“潘总管请沈先生内厅叙坐。”

潘师爷将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了一边,请狄公就在书案对面坐下。他拿起一把茶壶给狄公倒了一盅茶,然后哭丧着脸说道:“沈先生,你一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爷悲痛得差不多要发疯了。今天早上他又突然把冷掌柜给抓起来了,你知道这冷掌柜是本县有名的乡绅。一时满城风雨,到处议论纷纷,我真为滕老爷捏着把汗。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尸也验不成了,那个一向谨慎的忤作竟擅自离开县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狄公,改了个话题:“沈先生,我想你今天游览得很愉快吧,我不想说些不愉快的事来败你的雅兴。你到了城隍庙了吗?我担心下午天气太热,你不会感到什么……”

“我今天确是游览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断了他的话,“在西门南街。”他紧盯着潘有德的脸,潘有德的脸上没有反应。

“南街?”潘师爷皱了皱眉头重复道,“噢,我知道了,你说错了一点,你说的实际上是南二街,一点没错,南二街上有个小小的禅寺很古老,是三百年前一个从西域来的大和尚创建的,那个和尚……”

狄公听任他把和尚和禅寺的故事讲完,没有打断他。他想,假如监视那对情人的正是这潘有德的话,毫无疑问,他准有一套出色的表演功夫。等潘有德一讲完,狄公说道:“我不想多打扰你了,我知道滕夫人的案子忙得你不可开交,不知衙里缉查出了什么线索没有?”

“尚无线索。”潘师爷口答。“滕老爷知道的情况可能多一点,他亲自在进行缉查。这你完全可以理解,被害的正是他的太太。罪孽,沈先生,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

狄公说道:“作为滕老爷的客人,我也感到很难受,他们夫妇的同僚朋友想来更当如此了。听人说,滕夫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诗人,我想她大概加入过什么诗社吧?”

潘师爷微微一笑,说道:“看来沈先生对老爷夫妇是很不了解的。你知道,他们一向深居简出.当然滕老爷有县衙的公干,但除此之外,他几乎谢绝交游。他在牟平县的望族乡宦中没有什么知己,也不同什么名流清客来往。他不想同任何人有所牵连纠葛,这样他在问案理事时便可秉公执法,不阿私情。滕夫人则几乎从来不出门,除了逢年遇节的到她守寡的姐姐家中去住上几天。她姐丈原也是一个有钱的富绅,三十五岁头上得急病死了,那时她姐姐刚过三十。到现在一直寡居在北门外一个很华丽的庄子里。那儿空气清爽,景色宜人。丫环们老说太太每回从乡下姐姐的庄子里回来都显得精神焕发。但近一个月来,她身体一直不好,脸色苍白,样子很是忧伤,这次一去,竟被人杀了!”

停了一会,狄公决定发动一次直接的进攻。他装得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偶尔在一家铺子里看见一轴画,是这里一个名叫冷德的年轻人画的,画得很好。听人说,他对滕夫人很是了解。”

潘师爷惊奇得一时愣住了,慢慢才说道,“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能。让我想想,这冷德是已故富绅的一房远亲,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去。对了,在那儿当然会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会作诗,又画得一手很好的花鸟。他特别擅长画莲花,千姿百态,却都有一种特别的格调。”

狄公觉得潘有德这些话根本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对情人幽会的地方,但最要害的问题,即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谁,他却没有取得进展。听那老鸨的描述,很象是指潘有德:个儿高而瘦、身上有官气、瘸腿……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下。他身体向潘师爷靠了靠,低声说道:“潘先生,昨天你给我介绍了许多本城的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白天当然是使人很感兴趣的。可是,天黑之后,可以这么说,一个孤独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会转向另一个方面……这儿你可知道哪些地方会有叫人满意的女人……”

潘师爷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对寻花问柳的勾当一向不感兴趣,也绝少关心,故无法作出令你满意的回答。”

僵了一会,潘有德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心想,不管怎么说,这个下流的家伙毕竟还是刺史大人介绍来的。于是,他强笑着缓和地说道:“你知道我也没有空闲,我结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听后,十分沮丧。潘有德的诚实规矩给他印象很深,看来他不会是跟踪去妓馆窥伺的人。那么,这个神秘的人又是谁呢?看来情况更复杂。他忽然想到,也许从滕夫人的诗作中能够找出一点什么线索。他将茶一饮而尽,缓和了脸上的僵色,说道:“我是一个世俗的商贾,不敢说懂得什么文学,但我一直十分欣赏滕县令的诗,只可惜我从未见过滕夫人的诗集,你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本?”

潘师爷答道:“这个可有点难办。滕夫人是一个性情孤寂、谨慎虚心的人。滕老爷告诉我说,他常劝夫人将她的诗也刻印集子,但夫人总是坚决地拒绝,这样,老爷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强了。”

“这却是可惜了!”狄公说。“我真想读读她的大作,这样,当我去向滕县令表示我对他夫人的哀悼时,也好就她的诗文讲几句赞赏的话。”

潘师爷忽然想到说:“这我倒也许能帮你一点忙。几天前滕夫人曾交给我一部她的诗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誊写的。她请我帮她查核一下她的诗里有关牟平名胜古迹的描绘有没有什么错误的地方。我正要将这部手稿交还给老爷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现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极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边窗户旁翻阅翻阅,你在这里继续忙你的公务吧!”

潘师爷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用蓝绢封面装订整齐的册子,狄公接过便向那窗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将诗册很快地翻了一遍,发现上面那娟秀工整的笔迹和他在那幽会的床壁上所看见的那首诗的后两句的笔迹几乎一样,只有细微的一点差别。这点细微的差别当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静的书房中仔细誊写的,而那两句诗则是在秘密幽会的过程中随手写下的。

接着他开始从头一首一首读起来,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从狭隘的儒家观点出发非常欣赏这本诗集,其伦理纲常关乎世道人心,讽谕比兴切合诗旨三昧,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锻字炼句、音韵声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诣。狄公早年也曾写过一首劝农的长诗,他一向对那种摛红拈翠,专门描写男女间恩恩怨怨个人的喜怒哀乐诗不感兴趣,对那种叹老嗟卑,无病呻吟的诗更是头痛。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滕夫人的抒情诗写得好,她的诗孕蕴着炽热的感情,闪发着新颖奇妙的想象力,有气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读者的心,激发起人一种略微感伤的爱慕之情。狄公记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诗集中也出现过,这清楚地表明他们夫妇在文学创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诗册放在腿上,慢慢捋着胡子,坐在那里呆呆出神。潘师爷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觉。

他想。一个温雅润淑、感情敏觉而又才华出众的女子幸福地嫁给了一个和她志同道合的丈夫,怎么会对丈夫不忠呢?她将自己深厚、炽热的感情如此真实坦白地记录在她的诗歌中,她竟会堕落到去妓馆干那种幽会的下贱勾当。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笔迹上的细微差别来,会不会那个去幽会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个年轻的寡妇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环及手镯,因为姐妹间互借首饰的事是经常有的。冷德又是她的远房亲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机会与冷德接触。再者,滕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于是他问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两个妹妹也住在北门外的庄子里吗?”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里只住着她的一个姐姐,就是那个富绅的遗孀。”

狄公将诗册还给了他,口中连声称赞:“好诗,好诗,闺阁风雅,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他确信那个年轻的寡妇就是冷德的情妇,她笔迹当然会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因为她们在家做姑娘时就跟随一个坐馆先生读书习字的。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过就和冷德结婚。他们的幽会现在已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而那个低级趣味地监视这一对情人的神秘人物,看来也没有必要再去找寻了。事实证明,他弄错了。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要潘师爷转告滕侃:他要求见他。

狄公在滕县令的书斋里一坐下就说:“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儿回登州。我尽了最大努力进行了调查,始终无法证实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死亡一事。你的分析是对的,实际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准备为沼泽地里发现尊夫人的尸体琢磨一个言之成理的解释。当然,我还要对拖延此案上报的事向刺史大人承揽全部责任。”

滕县令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狄年兄,我对你为我尽的一切努力深表谢忱,对你这种乐于助人的品格十分赞赏。事实是我应抱歉,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坏了你许多游兴。你能到我这里来看我本身就是对我的一个莫大安慰,你对我的同情和帮助,我将铭记在心。”

狄公听了深为感动。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责一顿,因为他毁坏了证据,延误了申报,再者,他还曾给了滕侃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他曾设法将忤作支开,这样炎热的天气,尸体肯定已经腐烂,详细的验尸已经不可能了。这样,滕侃就幸运地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杀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狄公虽还感到这件事不无蹊跷,但是一个处于神经失常状态的人的古怪行为,别人又能想象得出什么呢?

“滕相公,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说在柯兴元死亡的案子上出点气力,庶几减去一些我的内疚和惭愧。也许你对我的查缉方法已经感到厌烦了,然而这大概乃是个巧合,我与那案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偏偏碰上了。冷虔与此事有牵连,他向我供认他曾骗取了柯兴元一大笔钱,这就是我通知你拘捕他的原因。我听说你已立即依我的请示办了,我很高兴。滕相公,我狄某智短力薄,而你对我却如此看重,这越发使我愧疚在心。不过,我相信在柯兴元的案子上我不会令你失望。”

滕侃用手抹了抹脸,又打了个哈欠,显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说道:“噢,我几乎已将这起案子忘了!”

“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去考虑这件事了,如果你能允许我和潘总管一起对此案进行一番调查,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当然可以。”滕侃答道。“你想得不惜,由于心情关系,我不可能对这个案子付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只想着明天如何去见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确实是个考虑周到的人!”

狄公只感到一阵羞赧。心想,从外表看来滕侃似乎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可是他的自我克制却是那么的有力。而我竟假设他的夫人对他不贞,一直在欺骗他——我是多么荒唐啊!

他说:“滕相公,你现在可以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潘总管,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将此案的状卷、供录,从头至尾地细看一遍。”

滕侃拍手称好,唤老管家马上去请来潘师爷。

潘师爷获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时吃一大惊,忙不迭对狄公表示歉意,他为上次的谈话中对狄公的怠慢和冲撞深感不安。

潘师爷欲待领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摇手道:“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不如到衙门外面去透透空气,在街上走走。如果你愿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饭馆去吃顿夜饭。为我点几味地方风味的莱,我就十分高兴了。”

潘有德忙辞不敢,狄公却一味坚持,说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没有什么不便。潘有德只好从命了。

第十三章

潘有德选择了一家座落在城中央山岗子上的小饭馆。在这饭馆的楼上可俯瞰整个县城,此刻暑气初消,月华当空,正是观赏夜景的最好时候。

潘有德点了好几味菜:姜汁鲜鱿、烤雏鹬、烧鱼翅、熏火腿、葱爆羊肉、鹌鹑蛋汤,加上酒饭摆了满满一桌。这几味菜肴做得甚是鲜美可口,狄公十分欣赏。吃着,吃着,他却想到了此时还在凤凰酒店喝豆粥、吞黄齑淡饭的乔泰,不由心里有点儿感到惭愧。

酒饭桌上潘师爷将柯兴元案子的情况作了一个清晰的大概说明。接着,狄公将冷虔做赃舞弊、坤山偷去帐本讹诈冷虔以及何兴元藏在他银柜中的二百两金子等事告诉了潘师爷。并暗示说,那个讹诈冷虔的坤山是个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诉了潘师爷他已设法使坤山将从冷虔那儿讹诈来的两张批子交出来——每张批子是三百五十两金子。他接着问潘师爷:“县行里有没有坤山的犯案记录?”

“没有。狄老爷,我还从来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你这两天里对本城的了解比我在这儿几十年的还多,这可真令人惊叹!”

“多半是运气不错,都给撞上了。我问你,那柯夫人年纪比柯兴元小得多,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老柯还聘过偏房没有?”

潘师爷答道:“老柯原有三房妻妾,但娶后不多年就死了两房,最后那一房夫人一年之前也死了。老柯已经六十出头,他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家里没个人照应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很快再续弦,但也只是猜测,没见老柯行动。有一日,老柯到一家同行会的丝绸铺去,那铺子与老柯自己的铺子买卖上有来往。掌柜的姓谢,早已死了,他老婆不通业务,搞得债台高筑,没法收拾。谁知老柯一见到她竟是一眼看中了,他们很快便结了婚。起初,人们只是当作笑话谈谈,但柯夫人却真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她把一切家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阵子,老柯老闹胃痛,她就没离开他的床头一步,天天亲奉汤药。后来人们都说老柯最后一个老婆可娶着了。”

“你曾听到过有关于柯夫人不贞的风言风语吗?”狄公问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潘师爷立即回答。“她的名声非常好,我所以没有敢叫她上公堂作证,原因就在于此。老柯的事发生后,我亲自到她家在客厅里讯问了她一些当时的情况。当然,根据习惯做法,她坐在一张帘子的后面答话,由她的一个丫头陪着。”

狄公想自己去见见这位柯夫人,因为潘有德对她的评价与乔泰的那次奇遇严重不符。他说:“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现场,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拜访一下柯夫人。你就说我是州里的官员,临时委派来牟平办理案于的。”

潘师爷点点头说:“我也想到那里再看看。我们现在去并没有什么不便,柯夫人已经将那房间封上了,她自己已搬到左首外屋里去住了。”

狄公惠了饭钱,又提议在两顶轿子,潘有德坚决不用。他说,他虽腿脚不便,但完全可以凑合着走下山去,山下离柯夫人的宅邸并不很远。他们慢慢溜达着不一会便到了。

柯兴元的宅邸正面是一幢水青雕砖的高大门楼,飞檐重额,煞是壮观。朱漆大门装饰有双狮铜环,门外砖石慢地,平坦整齐。

他们拍了拍门上铜环,一会儿走出来一位管家。潘有德递上名刺,管家认识是衙里的潘总管,心知官府来人,忙将他们引到了一间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厅堂。他给客人端上了茶壶和水果,便忙去通报女主人。

不一会,管家回到厅堂,手中拿着一串钥匙,说是柯夫人欢迎他们的拜访。她正在更衣,请两位客人先去那柯兴元房间等候。

管家手提一盏油灯,领着他们穿过恍若迷宫一般的走廊、庭院、楼台、亭阁、池塘、假山,来到一个四面粉墙抱定的小竹园。小竹园后有一座幽静的房子,房子的阳台正俯临大花园和河流,这里是柯兴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钥匙将那扇关得很是严实的大门打开,进去又用钥匙将一扇雕花小房门打开——里面就是柯兴元的房间了。

管家点着了房间里桌上的蜡烛,说道:“如果不够亮,我就来点大油灯。”狄公环视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间的门窗两天来一直关闭着,因此很是闷热。房间那头还有一扇小门,出那扇小门,下几步台阶,便来到了一条不长的过道。过道尽头又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便看见了一个青花细石的宽阔平台,平台外使是沿着河岸修葺的一个大花园。老柯死的那天举行宴会的亭子就在花园的左侧,碧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会,欣赏了一下花园的夜景,然后走回到屋子里去。他注意到过道那儿的门虽然较低,但也只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头碰着上面的门框。

狄公再回到房间里来时,柯夫人已站在房里等候了。狄公见她婷婷修长的身子,穿一身缟白衣裙,容止端丽,气度矜持——心里不免三分信了潘师爷的评价,也三分服了乔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以示答礼。潘师爷恭敬地向她介绍了狄公,说是州里委派来办理案子的沈长官。柯夫人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转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却端正立在一边,一个年轻的侍婢跟在她的身后。

柯夫人拨弄着手中的那柄檀香团扇,不自然地说道:你们不辞辛劳来这里查访,处于我的地步不知该为你们做点什么?”

潘有德刚想做什么解释,狄公却打断了他:“柯夫人,我们对你的合作表示感谢。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想回忆起那件令你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关天,王法昭昭,我们也不敢半点疏忽怠慢,还请柯夫人鉴谅。”

柯夫人没有反应,只是把头低垂着,显得满面愁容。

狄公开始检查这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角安放着的一张大床,大床外整个遮了一幅蓝纱床帘。房间另一头堆叠着几只红漆衣箱。此外就是粉刷不久的白墙头和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

狄公说:“柯夫人,这房间为何没有什么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时总不止这几件东西吧,至少亦应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什么花瓶古玩的,也许墙上还挂着几幅画。”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一个十分俭朴的人,虽然他有万贯家财,但却过着清苦的日子,一个钱都不舍得花。”

狄公点了点头。说:“这是柯先生品性高洁的缘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回落到了那几只衣箱上,不由好奇地问道:“柯夫人,那里只有标着秋、冬、春字样的三只大衣箱,那只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儿去了呢?”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烦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么忙说:“明白,明白,只是平日看惯了衣箱、屏风之类的都是四只一套,眼前少了一只,随使问问。柯夫人,最后我想请你将出事的那天晚上在这儿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讲一讲。当然,公堂上的有关记录我都看过了,不过……”

突然,柯夫人用团扇去扑打什么东西,听她厉声对那侍婢说:“这间房屋里我不想看到这些讨厌的苍蝇,我跟你讲过几遍了!快……快打!它飞到哪儿去了?”

狄公对她的突然举动感到十分惊奇,不明白她见了苍蝇为什么如此激动。

潘有德安慰她说:“夫人,也就是一两只,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没理会他说的话,只催着侍婢扑打那只还正在飞的苍蝇。

“为什么不打啦!”柯夫人又大声嚷道。“在那儿……快去打!”

狄公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她。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立起身来,拿起蜡烛想点燃旁边放着的大油灯。

“不要点那油灯!”柯夫人急促地命令道。

“为什么?”狄公语气温和地问,“我是想帮你看看是否还有苍蝇.”他举起蜡烛,抬头看看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间里点太亮的灯对死者是不敬的!”柯夫人说出了道理。

狄公没吭声,他的两眼死死盯在天花板上看着。忽然说道:“你瞧:柯夫人,这房间里有这么多的苍蝇,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两天里房间可没有打开过啊!瞧,那些苍蝇都在那儿打磕睡呢,灯光也许会使它们活跃起来。”

他不顾柯夫人的反对,迅速就将油灯的四个灯蕊全点亮。他将油灯高高举起,仔细观察着天花板。柯夫人赶紧走过来,眼睛跟着他的视线转来转去。这时,她的脸色变白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太太,你不舒服吗?”侍婢着急地问道。

柯夫人根本没有理会侍婢的问话,一大群苍蝇从天花板上飞下来,围着油灯嗡嗡乱转,她不由得向后退缩了几步。

狄公叫道:“你们瞧,苍蝇继续往下飞了,灯光对它们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潘师爷望着狄公,惊讶得都发了呆,看这光景,狄老爷莫非傻了?

狄公向那张大床走去,弯下腰来检查地面。突然他又叫道:“奇怪!奇怪!它们都集中在床帘上了:”他急将床帘掀起,注视床底下。“啊!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对地下石板发生了兴趣,呵,不,它们对这底下的什么东西发生了兴趣……”

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侍婢立即上前,跪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张地说道:“她猝发了心病,我们得赶紧去请……”

“废话!”狄公厉声叫道。他回头对那侍婢说:“不要管她!你到这儿来,帮着我把这床移到那一边去。潘总管,你是否也来帮一把;这床太沉,两个人恐怕挪不动。”

幸而地面平滑,三个人没费多大劲就将那张大床挪移到了靠窗的那一边。狄公跪下仔细检查地面上的石板。他从方巾上取出一根银牙签,用它在石板缝隙里剔来剔去。然后,他站起身来,对潘有德说:“有几块石板最近取出来过!”又吩咐侍婢:“你快去厨房与我拿一把刀和一柄铲子来,不许与其他仆人说这里的事,拿了就立即回来,听见没有?”

那侍婢早吓破了胆,领了命匆匆走了。

狄公表情严肃地看了看潘有德,说:“一个恶毒的阴谋!”

潘有德茫然站在半边,似乎还未明白狄公的意思。狄公也不理会他,只把眼睛盯着地板看,慢悠悠地捋着他的大胡子。

侍婢拿来了刀和铲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了两块石板。石板下的土又松软、又潮湿。他又用铲子移开了其他几块石板,将它们一起堆迭在一边,一数共有六块,六块石板刚好是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长方形。狄公卷起衣袖,开始用铲子将松土往外挖。

“狄老爷,你不能干这个!”潘有德吓得叫了起来。

“我去唤几个人来!”

“且慢!”狄公叫道。他的铲子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再往下挖时,只觉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从泥土缝隙里钻出来。泥土里露出一块暗红色的东西。

“潘总管,那只不见了的衣箱就在这儿!”狄公于是命令侍婢。“你赶快到大门口去,告诉管家就说潘总管命令他火速到衙门去报事,要衙门立即派四名番役赶来这里。你回来时,从佛堂的香炉里给我拔一把点着的香来,快去!”

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潘有德忧心忡仲地看着昏卧在地上的柯夫人,踌躇地问道;“狄老爷,是不是去请个大夫来给她息个脉,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狄公简捷地答道。“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很快就会醒讨来,你勿需担心。她丈夫的尸体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杀人凶手的同谋!”

“柯先生不是跳进河里死的吗?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啊!”潘有德仍感到迷惑。

“可他的尸体却未找到。我可以断定当柯兴元回到这个房间里服药时遭到了凶手的杀害。”

“那么,谁从房间里奔跑出去的呢?”

“正是杀人凶手!”狄公回答。他把胳膊支在铲柄上继续说道:“这是一个相当狡猾的计谋。凶手将柯兴元装进那在箱,埋在地板下之后,又穿上了柯兴元的长袍,戴上了他的帽子,在脸上涂抹了血,出了房门,真奔花园。你们所有的人都等着何兴元从房间里出来,你们看见的又是同样的长袍和帽子,而且被他的叫声和脸上的血吓呆了,怪不得你们谁也没有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他开始时奔向亭子,但十分注意不能跑得太近了,所以在半途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奔向河岸,跳进了水里。我估计,他潜在水里顺流而下,直到发现岸上确实没有人时才爬了上来。他将帽子扔在河中,目的是迷惑你们这些粗心的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这凶手又会是谁呢!莫不就是那个坤山?”

“坤山确实是最大的嫌疑,”狄公道,“看来多半是他杀了柯兴元之后,顺手将冷虔错交给柯兴元的那本帐本也偷走了。坤山身体虽然瘦小,但他水性也许不错。”

“他脸上的血也许是自己弄破了头,流出来的。”潘有德猜测道。

“或者他就用柯兴元的血涂抹在脸上。呵,侍婢来了。现在我们就来确认一下柯兴元是怎样被害的,你把那香拿着,靠近我的脸。”

潘有德按照吩咐从侍婢手中接过那把香,靠近在狄公面前擎着。狄公将一块方巾掩盖了鼻子,然后把那暗红箱盖上的浮上铲去,又把衣箱周围的上挖出一部分。他跪下来撕去贴在箱盖四周的油膏布,开始用铲尖掀开箱盖。

一股恶臭味冲了上来,潘有德立即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同时使劲舞动手中的香,好让这香烟冲和一些恶臭。一个瘦瘪的男子尸体蜷缩着塞在箱子里。身上只穿着内衣,灰白的头壳光秃秃的,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狄公用铲尖将死者的头拨转了一下。死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正面对着他们。

“啊!柯兴元!”潘有德失声大叫。恐惧和激动使潘有德脸色大变,粗气直喘。

狄公盖上了衣箱,他将铲子扔在地上,走去将那窗户打开,戴正了帽子,拉下罩在鼻尖上的方巾,慢慢擦拭着脸上的汗。然后,他对潘有德说:“衙里番役来后,让他们将衣箱拉出来,连同尸体一齐抬到衙门里去。另外,叫一顶轿子来将柯夫人押解回衙门监禁起来。请你将这里发生的这一切向滕县令详细禀报。告诉他我正在设法捉拿坤山,即使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向我们提供这案子的重要线索。滕县令一心想着明天一早去州里见刺史大人。现在这个案子有了新的突破,我想他最好还是明天早上升堂先审柯夫人。如果我提到了坤山,明天早上在公堂上我们就能具结此案,然后一起同去登州也不迟。我这就走了。你回衙后,就我们发现柯兴元尸体一事草撰一个呈报的手本,你我画了押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的证词。”

狄公告辞潘有德,回到大街上。街上依然很闷热,可是他只觉得通身凉爽。一直走到凤凰酒店门口时才感到微微有点燥热和疲乏。

笑声,闹声,骂人的粗话从凤凰酒店的窗户里传了出来。那帮闲汉,乞儿,赌的赌,闹的闹,灌黄汤的灌黄汤,一个都没有睡。狄公心里很高兴,下一步的计划是打听到坤山的消息,逮住他。

第十四章

店堂里六支大蜡烛照得通亮,一片热闹的景象。赌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吆喝声此起彼落,乔泰和秀才却坐一旁观局。排军坐在藤椅上,正在为艳香唱的小调打着拍子。他一见狄公回来,便大声叫道:“嗨!抓贼的,你那个贼抓住了没有?”

狄公答道:“贼究竟是哪一个都未查出,叫我到哪里去抓?”

狄公在靠窗的那张桌旁一屁股坐下,乔泰忙站起来从柜台里取出两只酒杯。狄公迫不及待地问道:“坤山来过吗?”

“连个影儿都未见他晃过!”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使劲一搁,懊恨地说:“我后悔没听你的忠告,将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为什么就不来了。他相当狡猾,他一定知道衙门既然逮捕了冷虔,马上便会发布告。停止他柜坊的业务,清查他财务的帐目。这样一来,天雨金市的两张批子就要作废了,那坤山还要赶来做什么只得自认晦气了。”

狄公向那赌徒们大声问道:“你们有谁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坤山?”

秃子和几个赌徒互相瞧瞧,都摇了摇头。

“胡子大哥,那厮从无一个常呆的窝。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搂抱着什么虫豸在石头缝里睡觉呢!”不知是哪一个耍了嘴皮子,引起赌徒们一阵哄笑。

乔泰问狄公:“这个狗杂种还干过什么别的害人勾当?”

狄公回答:“可能还杀过人。”

他低声将刚才柯兴元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泰。

乔泰听罢,摇头说道:“老爷,我可认为坤山他绝不会是杀害柯兴元的凶手。他不可能跳进那条河里去。我仔细观察过那条河,水流很急,河中到处是狗牙齿一般的大石块,还有许多处危险的旋涡。跳水的那个人能顺着水流向下游,而后又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爬上岸来,他必须对这条河了如指掌,单有高超的泅水本领还不够,必须具备非常耐久的能力。而坤山根本不可能有这点本事,他决不可能干这件事。”

“如果这样,”狄公说,“坤山也必定是那凶手的同谋。这个假自杀的阴谋本身就具有坤山特有的那种狠毒且又狡猾的行动特点。此外,既然他偷了冷虔的帐本,那么在谋杀进行时,他也一定在场。明天,我准备让潘有德派人去搜捕他,估计他此刻还不可能逃离牟平县,他没有得到钱走不了,也不会甘心撤手。”

“说到同谋,”乔泰蹙了蹙眉头说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儿,她告诉我她当时正等着另一个人。然而那人却没有来,当时我把柯夫人当作名妓,我把她的话理解为她正等着她意中的客官了。那人也许就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谋杀柯兴元的直接凶手,而坤山只是个帮手。夭哪,这倒提醒了我,她还说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狄公冷冷地说:“我已把她关进了监牢。事情很清楚,她是同谋犯,明天我将助审这个案子。审理完毕,退了堂,我就陪滕县令一起上登州。”

接着狄公又将关于冷德和他的情妇两次去秘密妓馆,关于那个监视她们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认为那个情妇根本不可能是滕夫人等等想法告诉了乔泰。然后说:“我对自己在柯兴元案子上取得的顺利进展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欠滕县令的一笔帐,现在借此正可偿还。乔泰,你今天下午有什么进展?”

“我的进展也很顺利。我在这儿打了一会儿盹,就出发了。那个讨厌的秀才又缠着我吹了一通,说是他正在独自计划着一个惊人之举。成功了,可净得二百两金子的横财……”

“这小子尽是吹牛皮,”狄公道,“那天我们去沼泽地他也同样吹过。噢,关于刘排军的事,军政司说了些什么?”

“起先,我把老爷的信交给了军政司,谁知他们看了说,这—类材料在县尉司,我又跑县尉司。县尉司又推军政司,互相踢来踢去。我正设主张处,恰好碰到一个老相识茅兵曹,就是我们登州平海军蓬莱炮台茅都尉的内侄。这茅兵曹说他也曾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的豹骑三营服过役,当年正与这刘排军属一个营盘。刘排军当的队正,他当的副队正,所以极是稔熟。他说这刘排军好几次都因英勇善战受到嘉奖,同时也得到伙伴们的尊敬,后来只因冲撞了一个姓武的长史,这才犯了事。那武长史是个克扣军饷的坏蛋,一个士兵背后怨他,他就命令刘排军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刘排军不肯执行,或长史抓起鞭子便抽打他,排军一时怒起,便将那武长史按翻在地。狠狠地揍了一顿,自知肇下大祸,当夜便选之夭夭。后来那武长史接受蕃邦使臣贿赂的事被上司察觉,抓起来送军法司被砍了头。当然,这刘排军犯上的罪也就勾销了,可从此就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听说如果哪位老爷现在出来保荐他归伍,还可提升呢!”

狄公道:“这真使我高兴,排军虽粗鲁横蛮。但还是一个正直的汉子,心地不坏,我们得尽力帮他一把。那么,那占卜先生的情况又怎样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人。”乔泰说道。“他的名望很高,算命占课非常严肃,也甚是灵验,人们管他称卞半仙。他早就认识柯兴元,两人很有些来往。他说老柯性一情上虽古怪些,但却是一个善心的人,也经常周济别人。我又把坤山向他描述一番,可是他说从未见过这个人。最后。一我还请他替我看看相,算个命。他瞧瞧我的手,说我必将死于刀剑之下。我对他说,这对我来说是最理想不过的了。可他很看不惯我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刚才说过,他对他自己那一行是非常严肃的。”

狄公满意地说:“好,这事就这样了。我曾推测过这种可能,就是说,企图杀害柯兴元的人曾收买了这位占个先生,让他点出十五日那天是个危险的日子。这样,他就可以事前拟订他的计划,又可惑人耳目。现在好了,我们还是上楼睡觉去吧,明天一早还得上公堂。乔泰,这是我们在凤凰酒店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得公开我的身份。。住进县衙里了,我们这就好好享受几天”

乔泰拿起了蜡烛,两人皱着眉头走上了楼。

他们觉得所住的房间比昨夜更加闷热。狄公想去打开窗户,然而从窗外传来无数只飞虫撞击着窗上粘糊着的肮脏油纸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躺倒在木板床上,将身上那件葛袍裹紧,又把方巾拉到鼻子尖上。乔泰还是躺在地板上,把头靠着大门。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过了一会,他发现房中实在闷热难受。大概是吹熄了蜡烛的缘故,飞虫撞击窗上油纸的声有好象没有了。于是他决定将窗户打开。但是他推拉了半天,窗户却是纹丝不动,好象是被人反闩上了。他从方巾上取下那根银牙签,用它划破了一块窗格的油纸。顿时吹进了一些清风,银亮的月光同时也漏了进来。他觉得多少舒服了一些,重新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把方巾拉到了额上。以防蚊子叮咬。实在是太困乏了。不一会儿,他就好呼地睡着了。

这时除了有节奏的鼾声之外,凤凰酒店里一片寂静。

第十五章

乔泰惊醒了,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气味。他当了狄公的亲随干办在城里虽生活了多时,但他在绿林生涯中培养起的感官的警觉却丝毫不曾减弱。他不停地打着喷嚏,同时立即想到了失火。他又想到这整个酒店都是木头盖的,心里一惊,忙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狄公一只脚,用自己的身体猛地向房门撞去。门撞开了,他拖着狄公跌跌撞撞来到门外一条狭窄的过道。黑暗中他感到似乎和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猛撞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抓,却未抓着,接着便听到有一人摔下楼梯的声音。半晌,楼下传来一声声强被压抑住的轻轻呻吟。

乔泰一面咳嗽,一面大叫:“快起来,失火了!失火啦!”楼上顿时一片喧闹,光着膀子的客人们都拥到了过道上,嘴里不停地骂。乔泰拽着狄公冲到了楼下。乔泰又被什么绊了一跤,他赶忙爬起来,一脚将大门踢开。冲了出去。

两个人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只感到头晕恶心。大街上静悄无声,空气凉爽,很快他们便感到舒服点了。狄公抬头一看,酒店楼上只是漆黑一片,并不见起火。他马上明白这准是发生了别的意外。乔泰到店堂的柜台里摸着一个火绒盒,点起了一支蜡烛,楼上的人都涌下楼来,挤到店堂里,一时店堂里的几支大蜡烛也全点亮了。

在烛光的照耀下,一个离奇的景象出现了:排军一丝未挂,象一头浑身是毛的巨猿正同秃子一起压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涂抹着闪闪发光的油,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咳嗽、喷嚏、叫骂的声音响成一片。

狄公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管。那竹管约两尺长,顶端雕镂着一个小葫芦。他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