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黉:读‘洪’;黉门:学校校门,古时对学校的称谓。骊:读‘丽’;骊珠:宝珠,传说出于骊龙颔下。奡:读‘傲’,矫健有力,常用以评述文章风格;排奡:文笔矫健。)

“我来兰坊后、于档目中看到倪家这宗案子,心想细细研讨一下倪门这场纷争、对我这个一向视倪公为偶像的人说来,可起到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作用。更有一层,他那奇怪的遗嘱犹如他从坟墓中向我发出了挑战……”

狄公稍停,双目直盯对面墙上画轴,用手一指,说道:“纵有千难万难,我也要解开画轴之谜!自倪琦招供以来,倪寿乾的遗嘱已超出了向我挑战的范围。我深深感到,务使倪寿乾遗孀幼子获得应得的财产乃我义不容辞之责,特别是我不久就要将他长子送上西天,对此,我就更加责无旁贷。”

狄公立起,走到画轴之前,四亲随干办也—一离座,再次凝神细看那幅神密的画作。

狄公双手背于身后,慢慢说道:“虚空楼阁!想当年,倪寿乾发现他长子虽和他一样有将相之才,却品行不端,心术不正,该是何等震惊!何等失望!这幅画我已反复看过多遍,每一笔都在心中记得一清二楚。本指望能从倪公东城门外别院中获得些许线索,却……”

狄公突然煞住话头,俯身向前从下至上又将整幅画细看一遍,然后慢慢直起身子,扭头悠然慢捋长须,两眼光茫四射,对四亲随干办微微一笑,说道:“有了!明日,画轴之谜亦可解开!”

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厅审案,数百名百姓蜂涌进入衙堂。倪琦锒铛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番胡头领被捕的传闻则越说越奇,前来看审的人自然就多了。

狄公将廊庑处骈肩看众环视一遍,一面寻思如何开审。狄公暗忖,倪琦平素工于心计,惯于幕后操纵,此类人一旦原形毕露,精神上常常是立即土崩瓦解。

(骈:读‘便[宜]’;骈肩:肩挨着肩,形容人多拥挤。)

狄公拔根火签投掷于地,班头领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于堂前石板地上跪下。果不出所料,一夜之间,倪琦看上去端的判若两人。昔时那神气活现,悠闲自得的样子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怜相。这真是猫儿得势雄似虎,凤凰失势不如鸡!

狄公道:“案犯倪琦,昨日堂上已经开审,今日无须再将堂规重复一遍,你即将罪行细细供来!”

倪琦慢慢抬起头来,低声说道:“老爷,一个人到了今生无望,来世亦然这步田地,何苦不将案由端末讲个明白!家父对我怀恨在心,我自然知晓。我虽惧他三分,却也对他心存怨恨。早在黉门攻读之时,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之人。家父官居黜陟,虽在万人之上,仍在数人之下,我却要胜他一筹,决心宝祚登极,居至上之尊!多年来。我苦心孤诣,仔细审察西疆情势。一则,兰坊位处偏远之区,长安对它鞭长莫及;二则,河西番胡内部四分五裂,各部落之间明争暗斗日趋加剧。故我认定若对其中一部或数部诱以重利,并以我三寸不烂之舌联横合纵,就不愁千百番兵胡勇归顺于我。一旦时机成熟,我就可利用他们拿下兰坊,并以它为都,建立一个地跨胡汉两疆的独立王国。大功告成之后,我一面口头答应向唐室俯首称臣,一面则借与长安讨价还价之机把延时日,以高官厚禄引诱河西别部头领—一投奔于我,逐渐将疆域向西扩张。待我立足已稳,羽毛已丰之时,唐室又怎能奈何于我?”

(祚:读‘作’,帝位。)

倪琦叹息一声,又说道:“我自信我外有纵横捭阖,折冲樽俎之才,内能盱衡大局,熟知唐室纲政,但兵戎韬略之事却是不甚通晓。欲成帝业,此三条缺一不可。我寻思钱牟于中正可补偏救弊,故决定借他之勇图我大业。我首先怂恿他在兰坊称霸,又向他面授机宜,教他与上台官府周旋之法。此举正合他意,他感激涕零,对我自然言听计从。钱牟一介武夫。虽有点小聪明,却成不了帝王气候,我只不过利用他在兰坊的一举一动来观察朝廷的动静,并借他之力作为我笼络胡兵的本钱。我所以要争取胡兵助我,一是因为钱牟虽早已控制兰坊,。但若公开与朝廷对抗,他这点人马却不能济事;二是因为若我手中无有兵权,钱车便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拥我为君。

(捭阖:读作‘百合’,或开或合。战国游说家所使用的分化或拉拢的方法。)

(樽:读‘尊;俎:读‘组’。盱横:观察,盱:读‘须’。)

“诸事如意,朝廷对钱牟在此倒行逆施并无所作为。如此,我决定按计行事,与番胡勾通,共商大计。正在此时,潘县令到兰坊上任,我写给一番胡头领的密书不期落入他的手中。我本不想坏他性命,只因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而为之。即命乌尔金将他诱出城外,结果了他性命。钱牟得知我杀了县主,怕朝廷兴师问罪,大发雷霆。我从中巧作安排,教他瞒天过海之法,果然奏效,一场风波也就平息下去。

“其后,我游说于各部落头领之间,赠以重金,许以重利,最终联合了三路人马。双方商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开赴此城,共图大事。但自潘县令遇害后,钱牟知道了我原有称帝之心,胸中很是不服,我答应事成之后封他为镇国大将军,他仍不依。只是此时我已有胡兵做为后盾,他也不敢奈何于我,况我们二人的命运早已连在一起,我也不怕他去官府告我。但有他从中作梗,我举事的日期也就长期拖延下来。

“巡边官军随老爷来到兰坊,捕了钱牟,他手下门人亦树倒猢狲散。他被捕后,我起事的绊脚石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但却怕他于绝望中咬我一口,故一时曾生出逃跑念头。又一寻思,自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事。若如此,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鸿猷大计势必付诸东流,毁于一旦。后听说他一直昏迷不醒,未供一字便死于狱中,这才放了心。但仍担心有人走漏风声,更怕不久大队官军要来兰坊常驻,故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官军无防,火速行动,立即起事。经乌尔金内外联络,今夜三路胡兵将会师于城西郊外,一见钱牟宅邸望楼上火起,便强渡界河,从水门入城。不期老爷神机妙算,先下手为强,使我功亏一篑,黄粱一场。今既被擒,但求早死,也省却心中许多烦恼。”

(猷:读‘由’,计划,谋划。)

廊庑处看众议论纷纷,庆幸满城百姓免了一场劫难。

狄公喝了声“肃静”,又问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马?”

“步卒三百,马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何责?”

“平日我尽量藏而不露,也就没与他们见面,只命乌尔金相机收罗十数名本坊亡命之徒于今夜接应胡兵,带领他们攻占县衙及四大城门。老爷若问乌尔金,便知端底。”

狄公命书办将供词念读一遍。倪琦听后于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正颜道:“案犯倪琦,阴谋造反,身犯死罪。依照刑律,非判磔刑,即处凌迟。本县念你不打自招,将备文求请上台官府成全你一具整尸,如何发落,长安自有定夺。”

看官,这磔刑与凌迟均为酷刑。磔刑即五马分尸或五牛分尸,用五匹马或五头牛拴了案犯人头与四肢,将人体分开。凌迟亦称剐刑,施以谋反大逆、弑君杀夫者。先慢慢分离脔割犯人肢体肌,再将颈脖刌断。受此二刑罚的犯人不但死得痛苦,早然也就得不到整尸了。

(脔:读‘孪’;脔割:分割,切碎。刌:读‘村〔三声〕’,割。)

堂役将倪琦押出大堂之后,狄公对堂下看审的百姓说道:“天网恢恢,日月昭昭。至此,本县已将众贼首一网打尽。今夜胡兵不见望楼信号,断不敢贸然进兵。但万事有备无患,故本县仍下令严阵以待,以防不测。你等体要惊慌,各自回去好自为之,诸事听从各坊坊正、里甲安排。我兰坊垣高墙厚,固若金汤,更兼军民一心,以逸待劳,定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况胡兵多为倪琦所蒙骗,一旦醒悟,必不肯为他卖命!”

堂下众人闻言,顿起欢呼。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道:“现在审理丁虎国命案!”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签,班头接了,二堂役忙去牢中提人。

吴峰于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了,狄公衣袖中取出纸盒一只,推出桌沿,掉落在吴峰面前。此盒乃从丁虎国袖中寻出,被黑鼠咬坏的一角早已修复如新。吴峰低头看了,心中纳罕。

狄公问:“吴峰,你曾见得此盒?”

吴峰抬头答道:“老爷,此类纸盒乃为店家出售果脯蜜饯所用,鼓楼边市场上不下成百上千,小生平素偶或也买上一只,尝个新鲜。这类纸盒我虽看过无数,然地上这一只却是从未见过。从盒盖上有寿字看,此乃给人祝寿的一份礼品。”

狄公道:“此盒确是一份寿礼,内装香甜蜜枣,不知你愿不愿尝尝滋味?”

吴峰不解其意,看一眼狄公,说道:“谢老爷赐赏,吴峰遵命就是!”遂打开盒盖,见九枚蜜枣整齐排于白纸之上,用食指按了,拣一松软的放入口中,将果肉吃了,果核吐于地上,问道:“这蜜枣端的好吃,小生意欲再尝一只,不知老爷恩准否?”

狄公冷冷道:“休得饶舌,你退下站过一边!”

吴峰立起,环顾左右堂役,不见有人抓他,便退后数步立定,举目瞧一眼狄公,只是纳闷。

狄公喝道:“带丁禕上堂!”

丁秀才于案前跪了,狄公道:“丁禕,你父亲为谁所害。本县已勘查明白。此案盘很错节,本县并不伪称已将细微末节统统分辨得一清二楚,然不止一人要坏他性命,其手段也不止一种,却是千真万确。今日堂上只涉及杀人成功之法,其余一概不论。只因吴峰与此案毫无关联,故本县将你原诉驳回,了结丁、吴两家这场官司。”。

廊庑处看审的人闻言无不惊奇,纷纷交头接耳,轻声私议。丁秀才沉默不语,没再指控吴峰。

吴峰见状,一旁插上话来:“多谢老爷卓裁,为吴峰洗刷去这海底沉冤。自古黑猫偷馋,白猫不能遭灾,我吴峰做得端,行得正,岂惧小人谗言!”说完向丁禕瞪了一眼。又转向公案,一问狄公道。“但不知老爷可曾寻得白兰下落?”

狄公未及开言,才只摇了摇头,吴峰则早转身分开人群,急急向公堂大门走去。

狄公也不理会,公案上取了朱漆狼毫一管,命丁秀才:“丁禕,你起身看看这管狼毫,将其来历说与本县听听!”一面将手中毛笔递了过去,笔管空心一头直对丁秀才面门。

丁秀才见物不禁一惊,从狄公手中接了,将笔头转向自己,又低头看了笔管上文字,点头道:“老爷,见了刻于笔管之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来了。几年前,一次家父让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贵玉器玩好,亦将这管狼毫取出叫小生开开眼界。他说此物乃一友人提前向他祝贺六十寿辰所赠的厚礼,却不曾遣出此人名姓,只说此人自觉自己寿数已终,故将此寿礼预赠于他。家父视此馈赠如无价之宝,给小生看过以后即与他所藏各式玩好一起锁于原匣之中,直至庆贺六十寿辰当日,才取出为其所著《边塞风云》作序。”

狄公正色道:“这管狼毫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凶物!”

丁秀才复将手中之笔反复端详了,只是迷惑不解,又瞄眼向空心笔管细瞧良久,仍连连摇头。

丁秀才一举一动狄公均看在眼里,见丁秀才摇头,索回毛笔,说道:“且让本县做与你看。”狄公从衣袖中取出小木棍一根,高举手中亦让众人着了,说道:“丁虎国丧命于插入咽喉之中的一把小匕首,这根小木棒乃照了这把匕首的形状仿制而成,现将它插入空心笔管之中。”

小木棍不粗不细正可插入,只因比实物长了许多,故插入约二寸时即被卡住。狄公将笔交于马荣,命道:“将木棍压下去,伸直手臂,再飞速将压住木棍的手指移开!”

马荣—一做了,刚移开手指,那木棍便飞出笔管有三尺多高,掉落地上。

狄公从容道:“这管狼毫实为一机巧杀人凶器,其空心笔管之中压了弹簧,用松香凝住,再将小匕首插入笔管之中。”狄公打开一只小盒,小心翼翼将小匕首取出,又说道:“这圆圆的把儿正可插入笔管,弯弯的刀刃亦紧贴了管壁,这样,小匕首既掉不出来,从外面也无法看见。

“有人将这管狼毫作为寿礼赠给了丁虎国,从此也就判了他的死刑。但凡新笔,笔头上总不免有飞毛,丁虎国用笔之时,就会于烛焰上将笔管下端岔出的飞毛烧掉。一旦笔管内松香于烛焰旁受热熔化,弹簧一松,小匕首立即就会飞出,不插进他咽喉也刺进他面门。”

丁秀才听了,始时茫然;后又惊恐万状,叫道:“老爷,这可怕的杀人的物竟是何人所制?”

“此人早将自己是谁刻于笔管之上了。若非如此,本县怕今生也查不出你父亲到底死于谁人之手。笔管上共有十三个文字: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这宁馨簃便是作案人书斋之名。”

“此为何人?小生从未听说此间有一书斋叫得此名!”

狄公道:“昨日本县方知这宁馨簃的主人乃是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除他一名至交之外,谁也不知他有一书斋叫此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高声欢呼。

一阵喝彩狂呼之后,狄公道:“丁禕,你亡父生前做得何奸诈邪恶之事,致使黜陟使倪寿乾判他死罪,再用此奇特刑罚将他处死,也许你比本县更加明白。但倪寿乾早已不在人世,本县无法再审这个案子,故宣布此案到此了结。”

狄公惊堂木一击,退堂自回内衙。

堂下看审的百姓鱼贯走出大堂,边走边议,丁虎国命案,如此结局,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狄公足智多谋,一识破笔管机关,破了奇案,致使看众个个敬服,人人称颂。但亦有几名老者见蜜枣盒之事没有下文。心中不解,他们预料这中间一定还有文章。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却见吴峰已候他多时。吴峰施礼毕,恳求道:“方伯,闻你正寻白兰下落,若蒙不弃,请准许小侄助你一臂之力。”

方正略一迟疑,说道;“吴相公,你为小女吃尽诖误之苦,我实不敢再难为于你,但你一片至诚,推却了有乖人情,就答应你了。不过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遂别了吴峰。径去县衙大门。观审的百姓正蜂涌走出大门,丁禕亦随人流上了街市。方正看得明白,追上前去对丁禕说道:“丁秀才留步,狄大人请你去内衙书斋少叙。”

(诖:读‘挂’,连累。)

狄公于内衙书案后坐了,四亲随干办围坐于书案之前。陶甘早将笔管锯成两半,露出了管内松香与弹簧。

方正将丁秀才引进内衙。狄公对四助手说道:“我与丁秀才有话闲叙,你等请退。”

洪参军等三人起身走出大门,惟乔泰站立不动,说道:“老爷,乔泰请留!”

狄公眉头颦蹙,见乔泰面色铁青,心中诧异,略一思索,命他于书案旁凳上坐了。丁禕也想坐下,但县令没言赐坐,迟疑一阵,仍立于原地。

狄公开言道:“丁禕,你父亲丁虎国既已离开人世,故本县未在大堂之上将他罪行公之于众。你是他的独生儿子,本也不愿在你面前翻他尸骨,只因一特别原因,才不得不向你言讲明白。

“你父亲被迫解甲归田,本县底里尽知。昔年本县于长安刑部司抄缮之职时,有幸见到丁虎国一案的秘密文本。只因你父亲手下的受害者无一幸存,故案卷上并无他罪恶行径的详细记载,但从吴龙将军所获大量间接证据来看,我八百官军将士的性命均断送于你父之手,这一事实却无可辩驳。

“惨案惊动宸听,圣上龙颜大怒,意欲将他立斩于午门,以祭殉难将士冤灵。但再一转念,军中有人正愁天下不乱,若将惨案真相公开,这些人必借机煽动,军中必哗,社稷必乱,故将案情暗中藏起,只降旨赐你父辞职隐退,永不录用。倪寿乾乃一刚正不阿之人,决意亲惩你父,令其罪有应得。他辞官也来到兰坊,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父讨还血债,为国除奸,为死难将士报仇。既然他不能违了圣意公开取你父亲首级,便造出这巧妙机关要了他的性命。对于黜陟使的所作所为,本县不想多加评说,在此只想向你讲明,对你父亲丁虎国一案的始末,本县知道得一清二楚。”

(宸:读‘辰’,帝王、王位的代称。)

丁秀才默默不语,只低头看着地面,分明他也知晓父亲罪行。

乔泰端坐于小凳之上,双目一眨不眨,直视前方。

狄公慢慢捋了又长又黑的美髯,又说道:“丁秀才,你父亲一案本县已向你说破,现在再来说你本人。”

乔泰闻言立起,对狄公道:“乔泰请退!”

狄公点头,乔泰离去。

狄公一时间没有开言。丁秀才诚惶诚恐抬起头来,见狄公双目怒火燃烧,吓得不由向后倒退三步,又低下头去。狄公紧握座椅扶手,身体前倾,冷冷说道:“丁秀才,为何不抬眼看看本县?”

丁禕略略抬头。眼中充满恐惧。狄公突然喝骂道:“蠢才!你自作聪明,以为你的腌臜当可以瞒过本官,真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压住怒火往下讲,但言辞锋利,句句投枪,字字利剑,丁秀才听了,吓得畏缩一团。

“图谋毒害丁虎国之人并非吴峰,而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不孝之子!身为人子,做得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天地不容!你早存弑父之心,只恨未得机遇,难以下手。吴峰来到兰坊后,你挖空心思,想出了以丁、吴两家世仇掩盖悔罪行的主意。你一面对吴峰竭尽造谣中伤之能事,一面暗中监视于他,趁他外出或下楼酗酒之机,偷偷溜进他画室,将盖了他图章的纸张偷了出去。”

丁禕刚欲开口狡辩,狄公以拳击案,喝道:“你休得多言!”遂又说道:“你父亲六十寿辰那日夜间,你早将染毒蜜枣纳于袖中。席散,你与管家送你父亲离开寿堂去书斋将息。你父亲启键开了书斋大门,你请晚安跪拜于地,趁管家入房燃点书案上两支蜡烛之机,于袖中取出礼盒,默默呈赠你父。你无须开言说话,一见盒盖上‘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等字,你父便知是寿礼无疑。你父向你道了谢,将纸盒纳入衣袖,此时管家出得房来,”他以为你父在将钥匙放口袖中,谢你是因为你向他叩头请安。但在管家进房点燃灯烛后再走出房间这段时间内,你父亲为何一直手拿钥匙立于门首?为何不开门以后随即将它纳入衣袖?不消说,管家瞧你父亲纳入衣衫旧9并非钥匙,而是装了染毒果脯的纸盒,是丧尽天良的忤逆子杀害生身父亲的凶物!”

狄公目光如剑,直刺丁禕双眼,刺得他浑身觳觫,却又不敢将视线移开。

(觳觫:读作‘胡速’,恐惧得发抖。)

狄公压低声音:“最终你父亲并非死于你手,他还未打开纸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飞出,结果了他的性命。”

丁秀才这才舒了一口气,连咽几口唾沫,结结巴巴问道:“老……老爷的高论,小人怕……怕是未敢苟同,小人何故欲弑杀亲父?”

狄公立起,书案上拿了存入丁虎国案卷之中一的诗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骂道:“畜牲大胆,竟敢如此问话!你胡乱涂下的这首无聊艳诗,不仅明白道出了那淫妇乃作痛恨亲父之根源,也将你们这对贼男女淫乱之罪暴露无遗!”

狄公将诗稿向丁禕脸上扔去,怒道:“看着你这肮脏情诗中都胡写了些什么!你二人于香罗帐中心醉情痴.典章毁尽,伦常丢光,还盼花好月圆,成鸾凤,配鸳鸯,一时不得趁心如意,便又是肝胆相照,又是愁肠寸断。凡此云云,说出口真是有污清厅。你这个衣冠禽兽,竟与亲父之妻王月花通奸乱伦,该当何罪?”

丁禕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一阵嗫嚅,才结巴道:“老……老爷,这首歪诗乃小……小人一次于青楼吃花酒之时为一花姐即兴而作,实不敢对家父偏房侧室心存邪念,万望老爷细断明鉴!”

狄公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喝道:“业障还敢抵赖!这诗中‘无章典,忘纲常’六字姑且不足为据,你隐于最后四行诗句句首之中的‘月花心肝’四字难道还不是你犯罪的铁证么?”

书斋内一片沉静。狄公压下火性,又说道:“本县本欲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拿到大堂鞫审定罪,寻思刑律以修复犯罪造成的损害为其主要宗旨,在此案中既无损害可以修复,也就不将你二人的丑事立案公审了。但如同不能让毒疮任意漫延一样,毁典乱纲之罪犯亦不能不受惩处。一根树枝生虫朽烂,园丁就将它伐去。以保全树。丁门千年古树之上出了你这根朽枝,也必须砍掉。你回去仿效园丁,自我砍伐去吧!”

丁秀才慢慢转身,灰头土脸,黯然走出内衙,恍如梦境。

有人推门。狄公见乔泰进来,、转怒为喜,忙说道:“乔泰,快坐下!”

乔泰于一张小凳上坐了。脸色仍然铁青,开门见山说道:“老爷细听我言。十四年前,北疆胡戎犯境,边关告急。皇上降下圣旨,钦命丁虎国将军统领三万将士赴边庭御敌。是年秋天,番将白天彪率胡兵一万余众越境讨战,于牛头山脚下将丁虎国中军大营八千人团团围住,遗番使送来战表一纸,欲与我决一死战。其时敌我兵力相差无多,又兼敌长途跋涉,且征战于他乡异土,人生地疏。与之相比,我军以逸待劳,既得地利,又得人和。若丁虎国趁敌立足未稳率军迎战,未必不能取胜。面对白天彪的包围,众将校力主出战迎敌,谏道:‘如今大敌当前,我六尺血性男儿当冲锋陷阵,血洒疆场,岂能苟且偷安。畏缩不前?’但丁虎国贪生怕死,置吴龙等众将校苦谏于不顾,一意主和,将番使待为上宾,并暗中与之密议,许下金银锦帛以换取白天彪退兵。哪知白天彪得寸进尺,言称非取我军首级数百,令其抢挑人头奏凯而归方可退兵。丁虎国假装采纳众议,出兵退敌。便以截断敌军逃路为名,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芦谷埋伏。梁都尉不知是计,还以为丁虎国改弦易辙,决心抗敌,一声令下,所率八百勇士杀出重围,是夜兼程向此咽喉要道进发。我军浩浩荡荡进入谷中,正欲安营,忽听三声炮响,方知中计,待欲撤出,谷口早已被敌军死死封住。二千胡兵居高临下,滚石如雹,飞话似蝗,一齐向我军扑将下来。我军虽浴血奋战,终因腹背受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胡兵割下数百人头,挑于戈矛之上,鸣金而去。

“梁都尉与五名校尉均中箭身亡,被别成肉浆。第六名校尉头盔上吃了一箭,昏晕跌落马下。随后他的坐骑连中三箭,正好倒于主人身上。这名校尉于番军离去后苏醒过来,举目一瞧,无头尸体满山遍野,惨不忍睹,八百健儿除他一人之外,无一幸存!”

说到此处,乔泰的声音变了,汗珠从憔悴的脸上涊涊而下。定一定神,又说道:“此校尉满腔悲愤,风餐露宿。一路寻回京师,将丁虎国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称丁虎国已经解甲为民,今后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闻得此言,一气之下卸却戎装,立誓欲亲斩丁虎国人头以祭九泉下八百冤鬼之灵。从此他改名换姓,浪迹江湖寻访丁虎国下落。后于绿林中结识一名好汉,二人结为兄弟,相依为命。一日他于山林一中偶遇一位赴任的贤明县主,便投在他的门下。这位县主对他言传身教,谆谆诱导,将他心灯拨亮,他……”

(涊:读‘碾’,出汗的样子。)

乔泰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他的这位亲随手办一眼,说道:“乔泰,如今丁虎国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只是命中注定你的青锋锟铻不该为老贼的污血所染,最终倪寿乾结果了他的狗命。

“适才你对我言讲之事就此为止,你我都不得再对他人说起。不过,当初我们结识之时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即离我而去。今你仇家已除。我知你心在军中,故不想违你心愿,将你强留在此。我意寻一口实,将你送往京师,你带了我将你荐于兵部尚书的密情,何愁他不委你个都尉之职!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乔泰淡然一笑道:“老爷升迁长安之日,便是乔泰去京师之时。只要老爷不弃。乔泰情愿侍候老爷,终身不离。”

狄公闻言大喜,说道:“好!一言为定!乔泰,你诚心随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当镂骨铭心,没世不忘!”

第二十二章

方缉捕销差复命后即去衙丁下房复见吴峰叙话。

吴峰惦记白兰仍然失踪一事。其余一概毫无兴趣。他早将皮鞭,囹圄之苦忘记干净,对方正说道;“我心中只想着白兰,一旦将她寻到,我就要请出大媒上门求亲,与她早定百年。”

方正默默点头。寻思如此高门子弟欲与他长女永结秦晋之好,不觉心中暗喜。但方正是个古板之人。万事循规蹈矩。讲究尊卑礼数。似这等儿女终身大事。于他看来。吴峰须先请出三媒六证与他说合,然后方可在他面前言及婚嫁迎娶之事。

洪参军遣他寻访李夫人消息,他也是拘于礼教,不愿亲自前往,只命次女黑兰代为打探。他心中思忖。自古男女授受不亲,若是一名男子到处寻访一名女子,不免瓜田李下,无私有弊,弄不好还会有损李夫人清名。

方正见吴峰如此说话,忙改变话题道:“我思量来,老爷明日定会另有安排,再遣人找寻。不过,你既能画得我女真像,我意请你将她画影图形,于西、北、南三坊坊正处传看了,也许能得她些许线索。”

吴峰道:“妙!我这就回去画来i”说毕转身就走。方往挽其手,说道:“吴峰,狄老爷为你洗刷冤屈,你当求见老爷,道声谢再走才是!”

吴峰哪里肯听,口称“改日再面谢不迟”,急急去了。

狄公于内衙书斋默默用了便饭,手捧茶盅,对洪参军说道:“你去将乔泰、马荣与陶甘一起唤来,我要将丁虎国丧命等案情与你等剖析明白。”

四亲随干办齐齐来到,狄公身靠椅背,先将他密审丁禕一节略述—遍。

陶甘听了摇头不迭,叹道:“老爷,如此奇案,纷乱加麻,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亏得老爷精于风鉴,抽丝剥茧,明察秋毫,才有今日之明听公断。”

狄公道:“粗看似茫无头绪,其实不然。只因当地背景情况与真正罪案缠结于一处,才使我们虚实不知,真伪难辨,如坠五里雾中。如今百川归海,水落石出,真伪虚实便一目了然。我们面前实有三案:第一,丁虎国遇刺,第二,倪家遗产纷争;第三,白兰失踪。其余诸如钱牟称霸兰坊,倪琦阴谋造反及潘县令城外丧命等案均应视为当地.背景情况,与上述三案实无多大关联。”

洪参军问道:“丁虎国一案,初时一切迹象均表明吴峰乃作案之人,但老爷并未对他立即下手,却是何故?”

“丁禕第一次与我们相遇。就显形迹可疑。我将自己的身份向他明讲之后,他始时惊恐万状。我思量来,丁禕对我听讼断狱的一点虚假名声亦有所闻,心中害怕,一时曾想打消毒死亲父,嫁祸于人的邪念。再一转念,又觉自己的阴谋天衣无缝;且机不可失,不妨试它一试,故邀我与马荣二人去茶肆一叙,编造了吴峰蓄意加害丁虎国的故事。”

马荣恼道:“丁禕这厮讲得绘影绘声,竟将我都瞒过了。”

狄公微微一笑道:“后来丁虎国饮刃而亡,对此,丁禕却是一无所知。今日堂上我又当面试他,将狼毫突然取出并将笔管开口一端对了他面门。若是丁禕动过此笔,明白管内藏有杀人暗器,就不能不露出破绽。暴露自己。

“丁虎国并非死于果脯之毒,而是丧命于毒刃,丁禕一定象我们一样被此不解之谜所困惑。始时,他一定绞尽脑汁想弄明自其中奥妙;他的情妇王月花有无就中插手?会不会有人知他心存杀父之念,从而阿其所望,下手先杀了他父亲,再来向他讨赏?丁禕思量再三,决定仍按原计行事,拿吴峰作替罪羔羊。一旦官府定了吴峰杀人之罪,他就无须担心真正的杀人凶手来恐吓或讹诈于他。这样,他就径来县衙将吴峰告下,满以为他的谋划虽属无中生有,却也编排得滴水不漏,殊不知他既弄虚作假,诬陷无辜,就必然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陶甘插话:“老爷,我可没想到这许多,只知吴峰作案,那装染毒蜜枣的纸盒便是明证。”

狄公道:“只因此罪证过于彰明较著,不免令人生疑。再者,此举与吴峰秉性亦格格不入,故知其中必定有诈。我对吴峰虽无甚好感,但他却是一名英才。此类人通常不拘小节,风流倜傥,对日常锁事往往马虎草率,可是一旦遇有要事。便会全神贯注,一丝不苟。若是吴峰存心毒害某人,绝不会用他作画颜料藤黄,也绝不会于纸盒之上留下印记。如此人命大事,他岂能疏忽大意,留下把柄?”

陶甘点头,又说道:“我于盒中放了九枚无毒蜜枣,吴峰吃了一枚,还要再吃,我思想来,吴峰无罪,从此可下定论。”

狄公道:“正是!我们还是按顺序讲下去。丁禕报案后,为将两造的人格品性作一比较,我即去访见吴峰。一见其人,便知吴峰并不似预谋杀人之辈,丁禕称他因世仇而杀人更是无稽之谈。我猜想此案为一第三者所作。丁虎国罪恶滔天,如此千古罪人一定结怨甚多,某一怨家仇人结果了他性命,买不足为怪。丁禕就是用此嫁祸于吴峰的,丁禕诬告吴峰,始时我猜想乃为二人争风吃醋所致。吴峰画中一女子肖像反复出现,丁禕向一女子又写情书又赠艳诗,我以为他二人与同一女子相爱,互为情敌。我们于死者抽中寻出染有藤黄之毒的果脯,丁禕陷害吴峰便更昭然若揭。诚然,一个人为了除掉情敌绝不会戏之以亲父性命,丁禕一定事先作好安排,使其父吃蜜枣之前便发现其中有毒。”

洪参军插话道:“原来老爷将吴峰排除于罪犯之外,原因却在这里!”

狄公道:“我寻思丁禕既存心陷害他人,可见他品行不端,心术歪邪。后来我发现了、吴二人并非是情场仇敌,既如此,丁伟为何定欲诬陷吴峰?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丁禕本人杀了亲父,欲使吴峰为他顶罪替死。我寻思丁禕杀父凶物有二:一是小匕首,已奏效,但如何施用一时尚不择而知;二是染毒果脯,万一笔管中机关失灵,丁虎国吃了蜜枣也要丧命。但丁禕弑父原因何在?此与他的情妇是否有涉?为此,我二次遣黑兰去丁宅打探虚实。”

狄公略停,呷了几口茶,又说道:“但我却为一反常现象所困,既然丁禕熬费苦心将施毒之罪引向吴峰,却为何不在机关暗器上做些手脚,明里暗里亦将矛头指向吴峰?为此我绞尽脑汁,却百思不得一解。于是我又回到第一个想法上,即丁虎国乃为一尚不知名姓的第三者所害,此举正好与了丁禕毒死生父之图谋相偶合。通常我并不信有偶合的事情发生,然这次偶合却不由人不信。”

乔泰道:“老爷适才说过,丁虎国结怨甚多,宿敌不少,故有倪寿乾为八百男儿雪洗千古奇冤,结果他性命之举。有此巧合,亦并非偶然。”

狄公点头,又说道:“丁虎国为一第三者所杀,此人是谁虽不知晓,但至少我消除了对丁、吴二人的怀疑。后来我发现了丁禕存心杀父的动机,至此,丁虎国命案中与丁禕有涉的部分总算弄明白了。”

洪参军接过话来:“老爷曾说,‘丁将军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原来就是指的这个。从黑兰口中得知,丁虎国的四夫人王月花年轻妖冶,丁禕则是风流好色,却又日夜守们不出,他所作艳诗中不但有‘无章典,忘纲常’这样的自供,更有‘月花心肝’四字这一铁证,老爷故知丁禕与王月花通奸乱伦。为了不做露水夫妻,丁禕心生杀机,欲坏亲父性命。”

狄公道:“正是如此!此案的另一半,即真正的作案人是谁,若是倪寿乾不将其书斋名刻于笔管之上,恐我今生是无法查出了。丁虎国书房关门落锁,凶手无法进出,故他一定为某一机关暗器所伤,但此暗器原来就在笔管内藏匿,我却无从知晓。倪寿乾聪颖绝伦,我自是望尘莫及,自叹不如。匕首射出笔管之后,弹簧即松开紧贴于管壁之内,即使向里细看,也看不出丝毫痕迹来。

“我于深山访见鹤衣先生,得知‘宁馨簃’即倪寿乾书斋之名,忽记起丁虎国死前所用狼毫笔管之上亦刻有此书斋名,又联想到陶甘的吹管之说,心里一动,一空心笔管不正可用于同一目的么?再回忆起丁虎国书案之上蜡台移位这一事实,方推断出丁虎国移近右首蜡台烧去笔端飞毛之时,笔管受热,管内松香之类凝固物因此熔化,弹簧张开,匕首飞出,丁虎国于是一命呜呼。”

乔泰问:“丁禕若是寡廉鲜耻,不去引咎自戕,又当如何?”

狄公道:“我就将这对贼男女拿到堂上审问,再治罪不迟。”

狄公捋了捋长须,向四助手环视一遍,见众皆无言,又说道:“现在,我再将第二个案子,即倪寿乾遗嘱一案说于你等。”

四亲随干办不约而同扭过头去看墙上画轴。

狄公道:“原藏于画轴夹层之中的遗文乃倪寿乾为转移倪琦视线所留。倪琦发现后,没将画轴毁掉,而是以偷梁换柱之法,将自己编造的一份假遗嘱插入画轴夹层之中,重新裱糊后再将画轴交还了倪夫人。他万没想到,寻出真正遗嘱的线索竟隐于此风景画画面之上!”

狄公站起,走向画轴,四亲随干办—起离座立于他身后。

狄公道:“我早就估摸此画与倪寿乾的迷宫有某种关联,我亲访迷宫,目的就在于此。”

陶甘忙问:“老爷,你道二者有所关联,何以见得?”

狄公答道:“这个中道理其实简单。倪寿乾不惜一切代价欲保存下来的东西即此二件,他千方百计不让画轴于他死后毁掉,又严命倪琦不得更动迷宫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这中间岂能没有缘故?

“初时我以为此画乃为倪寿乾东郊别业的一张密图,从图中可寻出别院中暗藏他真正遗嘱的地方,然到别院一看,却未见一处与此画有相似之点,直到昨日夜间,我才悟出其中奥秘!”

四亲随干办无语,只等狄公一语点破机关。

狄公道:“乍看画中山回水曲,白云飘绕,木宇相间,曲径通幽。但若细心观瞧,就会看出画面上不无怪异之处。你们来看,画中屋宇若干,星罗棋布于盘亘峰峦之间,屋前均有山道相通,惟右上角这座高亭例外,它立于山泉一侧,无路可达。我寻思此高亭与众不同,其中必有蹊跷。

“你等再看这画中树木,其中亦有奇特之处,只不知你四人能杏看得出来。”

陶甘与洪参军近前反复细瞧了半日,只好摇头认输。乔泰与马荣自知无能为力,只向狄公投以赞赏的目光。

狄公道:“画中大小屋宇均被树丛包围,不难看出,这簇簇树木多画得十分杂乱,惟十几棵松树画得一丝不苟,每棵都清晰现于画面之上。你等细看,这簇簇松树均以数目多寡按次序排列下来。山顶上山道开始处有两棵,下面山腰处三棵,再下面山道穿过山泉处四棵,右上角亭馆近旁五棵。我以为这十四棵松树实为入宫引路之标,山顶上两棵即为我们于迷宫入口处见到的那一对古松。”

陶甘道;“如此,此画乃一入宫指南,有了它,就可轻而易举到达倪寿乾建于宫内的一栋小舍或一座小亭。”

狄会摇头道:“不然,并非完全如此。不错,此画指出了近向宫中一亭榭之路。倪寿乾生前几乎每日必入宫一次,分明宫中有一亭阁供他读书作画。画中这座高亭即表示宫中亭阁,你也说得不错。但仅随宫中曲径而走即能到达此亭,此有差矣!须知,倪寿乾宫中书斋实为他存放重要契书、凭信之密室.若有识有胆之人曲径深即能去到此处,倪寿乾是绝不会将秘密藏于其内的。

“现在,我问你,倪寿乾画中为何使山道于中段向北急拐?又为何将下半段山道以山泉标出?”

陶甘不假思索,答道:“此乃故弄玄虚,使人看了眼花绦乱。”

“非也!倪寿乾于拐弯之处标以四棵松树乃煞费苦心之举,不可忽视。从此,山道潜踪,清泉飞泻。再者,飞泉之上架有小桥一座。这就格外表明此处乃一重要转折之点。我思量来,入宫之人在此处须离开宫中常道,进入通向亭阁的捷径,此亭并不在宫道近旁,而隐于宫中深处某一地方。”

陶甘道:“好一座密室!若是不知捷径,一个人在宫中跑断两腿也休想寻出此亭,但倪寿乾或别的知晓捷径之人也许一抬腿就能到达。”

狄公道:“言之有理!倪寿乾每日进宫,岂会治盘陀小道转来转去?故我断定宫中必有捷径。

“我们再来沿画中山道从上往下看!”

狄公食指指了山顶小屋,小屋两旁各有松树一棵。

“此处为迷宫入口。我们沿石级下山道向下看,第一个三岔路口无特别含义,向左向右都无关紧要。第二个三岔路口左首路边立着三棵松树,标明我们于宫中须靠左而行。再向下便是山泉,这告诉我们在此处须离开宫中常道,此处有四棵松树为标。我思量来,正如画中所示,我们须从中间两棵松树之间去寻捷径。沿捷径再向前走,便会见到五棵松树,一边三棵,一边两棵,倪寿乾秘密书斋必在此处!”

说到这里,狄公将食指移至画轴右上方高亭之上,轻敲两下,重又回书案后坐下。

狄公又说道:“若是我估算不错,我们就能于宫中亭阁之内寻出倪寿乾的公牍、契文、凭单、信札之类的密件,他那真正遗嘱自然亦必在其中。”

马荣道:“对此,我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不过,我随时准备去宫中试它一试。但我们还有白兰失踪一案在手,切不可置之脑后,弃之不顾!”

狄公听了双眉颦蹙,喝了一口茶,慢言道:“此案实在令人头痛!时至今日,白兰到底在何处我们仍一无所知。方正乃一正派本分之人,我对他很是喜爱。我大唐有象他这么好的百姓,何愁社稷不兴?如今寻不着他长女下落,我心中更添了一份忧愁。”

狄公以手抹面,又说下去:“今日晚餐之后我们在此将寻访白兰之策再好生计议一番,如今请案即将具结,不久我们就可倾全力勘查此案。

“现在我们就去迷宫,看看我适才所预言宫中有捷径一论对与不对。若是我们于宫中寻出倪寿乾遗嘱,即可将它附入倪琦谋反一案呈文之中,户部没收倪门家产时就会将倪珊应得的一份留下。

“乔泰,你今日下午的差使乃是调兵遣将,以防万一胡兵于今夜偷袭此城。洪参军、马荣与陶甘则随我去迷宫走一遭。”

第二十三章

半个时辰之后,狄公一行来到倪寿乾东郊别院,只见衙卒结队成群,清路道,点家具,巡后园,一片忙碌。

狄公立于大院之中,前边便是石门,入石门即达迷宫。狄公对洪亮、马荣、陶甘及众衙卒说道:“入宫后估计走不了多远就可到达亭阁,然究竟如何,现在尚不知晓,故我们每向前二丈距离,就须有一名衙卒留下,好与前后衙卒首尾呼应。如此,万一有变,我们方能进得去,出得来!”又对马荣道:“你手持长枪一杆于前开道,我虽不信宫中有陷阱一说,然此地荒芜多年,不定有猛兽蛇蜥出没,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一行走过石门,进入迷宫。宫中十分昏暗,腐枝败叶发出阵阵臭气。宫道虽窄,两人仍可并行。道旁树木蓊郁,巨石成排,恰似两堵厚墙,只是不见松树。两排树木的枝叶于头顶上合为一处,更有串串萝藤,或圈圈盘绕树上,或袅娜悬挂技下,狄公与马荣须不时低头俯身方可通过。树干上长满了巨菌,马荣用枪尖挑了一只,一团发出臭气的白色粉末立即腾空而起。

狄公唤道:“马荣,留神有毒!”

狄公于第一个左拐弯处停下,指了指前面长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道:“此乃第一个路标。”

马荣忽叫道:“老爷当心!”

狄公闻声即向路边一跳,刚一闪身,一只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声掉落在狄公原来站的地方,只见它毛茸茸的一身黄斑,眼中闪出可怕的蓝光。马荣不等它爬走,用枪失将它刺了个穿心。

宫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数丈之后,又突然向右拐了个直弯。

一行沿宫道再往前走,走了约十丈远近,狄公命马荣:“停!前面便是第二个路标。”随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劲松并排而立。

狄公道:“我们须于此处离开宫道,走上捷径。马荣、你于第二与第三棵松树间寻个仔细!”

马荣一杆长枪于浓枝密叶中刚一拨,吓得连退数步,并将狄公向后猛推一把。只见一条三尺长短的赤色蝰蛇正于腐叶之上爬过,一眨眼便钻进树根处一洞中不见了。

马荣自我解嘲道:“倪寿乾风景画上怎不见这条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长筒猎靴,原因就在于此。你再与我细细寻来!”

马荣蹲身于枝叶下定睛一看,立起说道:“此处端的有一条小径,只是太窄,一人也难走过。为此,我先过去,将树枝分开了,你们再过。”说话间马荣已钻进密密枝叶中了。狄公裹紧身上衣袍,与洪参军、陶甘随后跟上。众衙卒不解其意,双双眼睛直盯方缉捕。方正腰间拔出短剑,命众衙卒道:“若有猛兽出洞伤人,你等须奋勇当先,围而歼之,休叫它逃去!”

小径只有几丈长短,须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宫道,见左右各有一急弯,便先向左走去。来到拐弯处,却见一条又长又直的宫道展现于眼前。狄公摇头道:“即为捷径,不会如此之长,须去相反方向找寻才是。”遂返回原处,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弯处,果见一条丈余通道。狄公喜道:“此处便是!”一面用手指了左右两边,只见五棵长松分立路边,一边三棵,一边两棵。

狄公道:“据画轴所示,亭阁一定离此处不远。我思量来这边一对松树之间恐有小径,对面三棵则为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