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恚:读‘会’,怨恨,愤怒。燹:读‘险’,兵火,战火。——华生工作室注)

“是时河东晋州屡有地震,太白昼见,陨石十八下冯翊府。五行迭有异象,一时谣诼蜂起,刘飞波便蠢蠢欲动,自谓精于象数,通天彻地,阴谋大抒怀抱,以图侥幸。遂自称是刘黑闼后人,仰观天象,言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彩。竖起黑龙会逆旗,复燃死灰。又招纳人马,购置兵器甲杖,联络地方,一时散尽了他的家业财产。

“这时他想起了韩府佛堂内密室所储藏的金银。他从京师走转汉源,佯为经商,实则访韩。很快他与韩咏南有了深交,慢慢又探得韩咏南虽是韩隐士之后,却不知佛堂密室事。——原来韩隐士死的突兀,未及与子孙明言细说。只传下祖制,后花园佛堂昼夜不闭,灯烛不灭。

“刘飞波放弃了拉韩咏南入伙的计划。他知道韩咏南为人迂腐正经,守旧古板。必不肯参与谋逆。遂独个细研那残局棋谱,竟很快解破密诀。——一夜,他佯醉借宿韩府,夜深人静时偷入佛堂金牒玉版前尝试了十七字谜,果然灵验。他入了密室,攫获了储备箱箧的全数金银,大喜过望。——腰囊丰厚,遂反志愈坚。

(箧:读‘窃’,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箧。——华生工作室注)

“于是刘飞波在韩府与梁府间买了地皮,筑起宅邸。又动手在府中后花园假山、书房两处挖地道沟通韩府密室,并残忍地杀害了雇来的几名匠工。——我与陶甘在那通道中见到的几具尸骸即是。”

“刘飞波将韩咏南的佛堂下辟为黑龙会巢穴,自有高见。一来韩咏南本人不知情,不会漏风。二来韩咏南汉源大宦绅,累世清白,官府不会疑心,十分稳妥……”

洪参军忽问:“那么,刘飞波怎的对梁老相公动起杀机?”

“刘飞波为了广纳叛众,招兵买马,很快将韩隐士箱箧中金银挥霍一空。橡树滩天罡将军那支军马便是刘飞波惨淡经营纠金筹办的。这时他又想起梁大器的巨额家业田产。因为宅邸毗连。刘飞波很快弄明白了梁大器的心性脾气并探得梁府产业帐目巨细,便派万一帆以高利贷相诱,说服梁大器变卖地产。买主以金银支付,转折发放债利。只说地产价看贱,不如金银放利合算。梁大器年迈昏聩,便被万一帆牵着鼻子,变卖了大半家业。折金银放债契,每月获利甚巨。”

(毗:读‘皮’,邻连,与……相邻。——华生工作室注)

“刘飞波只支付了一二个月的巨利,便觉拮据难支,遂动杀机。一日将梁大器骗至后花园假山内杀害一两宅本有便门相通,神不知鬼不觉。——又将尸身拖入地室暗道。陶甘,我们在通道内见到的那具未朽老尸,正是梁大器。借地道之便,刘飞波遂自扮梁大器,瞒人眼目,拟苟且到反叛举事之日。——这时分身术已不便,故刘飞波索兴‘潜逃’,一个心意串扮梁大器,坐梁府指挥大局。”

“正当刘飞波算尽机关,做他贵不可言的好梦时,他的生活里闯入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谁?”四人不约而同问。

“杏花。”

“杏花?杨柳坞那个舞姬究竟与刘飞波有何干系?”洪亮不解。

狄公捻须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钓竿,只见一尾青鳞闪闪的大鲤鱼上了钩。甩在船板上跌的不已。乔泰、马荣抢上捉住,脱了钩饵,放入鱼篓内。

“果然还有上钩的。”

狄公笑了:“刘飞波也有点象这尾大鲤鱼,被杏花钓钩钩住了,翻腾起不小的浪花。”

乔泰道:“可她最终却被刘飞波残杀。端的可怜。”

狄公点点头:“黑龙会势力曾在晋州平阳郡潜伏。那里有一位姓范的员外,身陷贼党,后生反悔,拟向官府告密。不料行事不慎,泄漏风声,被迫自尽。——临死前向妻儿吐明衷曲情由,抱恨终身。范员外的女儿有志为父雪耻,遂自卖为妓,安顿了老母幼弟,只身转长安卖来汉源杨柳坞。循父亲死前吐露线迹,寻着了黑龙会首魁刘飞波。——这女子名叫范来仪,即是杏花。她假献殷勤,几番周旋,遂得刘飞波欢心。一时情切意绵,十分绸缪。”

“刘飞波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写了许多书信与杏花。又不愿落真笔迹,鬼使神差竟袭用了绿筠搂主的雅号,又刻意摹仿梁大器账册上梁贻德的字迹。”

洪亮问:“刘飞波怎会想到用‘绿筠搂主’四字落款?须知这是江幼璧的雅号,他如何深得?”

狄公道:“我道他鬼使神差便指此。我们知道杏花与刘月娥面目酷似,刘飞波十分溺爱自己的女儿,他与杏花的恋情内多少还羼有一种变态的异迹。这也是杏花得以如愿的天机。——刘月娥与江秀才相爱,又得江秀才诗赋书信,刘飞波岂不知绿筠搂主的雅号?出于变态的心机,他便袭用了这个雅号。”

(羼:读‘颤’,混杂,搀杂。——华生工作室)

“且说杏花不时从刘飞波嘴里探得黑龙会的种种秘密。一日酒醉时杏花又问黑龙会巢穴,刘飞波漏泄道,在棋谱残局中。杏花再问备细,刘飞波警觉,一时搪塞过去。翌日酒醒时,刘飞波对杏花起了疑心。反复思索,不敢遽断,便暗中窥察。——接着便是南门湖花艇上筵请我的一幕。刘飞波从杏花嘴唇动态怀疑杏花向韩咏南泄漏了黑龙会秘密,故出了威胁劫持韩咏南的事。据此又可断定,韩咏南是清白的。当然他万万没想到杏花当时是故作姿态正与我告密哩。”

(遽:读‘据’,立刻,马上。——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问:“老爷又如何得知康仲达也是贼党头目?”

“康仲达唆使其兄康伯年借贷巨金与万一帆,并自愿中保,便是明证。万一帆借贷金银全是刘飞波一手策划,与梁大器卖地产同然。——我又探得王玉珏也是与刘飞波交往后才债台高筑,故又断定王玉珏也是黑龙会头目。”

马荣问:“刘飞波为何要我死杏花呢?”

狄公曰:“刘飞波因为事先已对杏花起了疑心,故步步留神,暗中窥察。我头里一直以为杀人者必是当场在我们身前身后偷听得杏花的话,故迟迟未能寻出这个人物来。早是陶甘的话提醒,从嘴唇动态也能判断出说话的内容。想来这刘飞波也有与陶甘一般的奇异本领。当然话不可能—一拍合,大致内容果然不谬。”

“刘飞波当时立远处已见杏花神情不比平时,又从杏花嘴唇之动判断出杏花的反叛。思前思后,方知上当受弄。一时恚恨冲荡,顿生杀机。”

(恚:读‘会’,怨恨,愤怒。——华生工作室注)

“当时花艇上人来人在,只不知刘飞波如何下手的?”马荣又问。

“刘飞波决定杀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龙会的对手。杏花舞罢离开轩厅后,彭玉琪身子不适,刘飞波乘机陪侍彭玉琪也出轩厅,走到花船的右舷拦边。他见彭玉琪呕吐不止,披了黑油毡迅即绕至左舷后厢梳妆间,从窗外向杏花招手。杏花出来后厢,心中有疑。刘飞波将她引至中舱僻静无人处,突然用铜香炉猛击她头颅,又将香炉塞入她衣衫,抛人湖中。见四面并无人,心中乃安。又潜回右舷,扶定彭玉琪回轩厅。自以为鬼不知神不觉,没料到杏花尸身不沉。——那役工不是说,彭玉琪呕吐时,边上并无人服侍。”

“翌日一早偏偏又闻报刘月娥半夜猝死在洞房内。于是深仇大恨又齐集于江文璋身上。并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色,弄出人命。——他一日里失去了杏花、月娥两爱,已经神志疯狂,不可遏止了。”

“他来衙门告江文璋,固为报月娥之仇,也有意惑乱衙门视听,搅腾官府,便利反叛阴谋。为雪杏花之恨,他将韩咏南绑架了抬进一庭轿内在自己府第内耍弄半日,又拖入地道密室讯问,才算罢休。——识破这层机关也是缘了陶甘的提示。正与韩咏南吐诉的行踪相符。”

陶甘得意道:“正是这时刘飞波觉察到官府怀疑上他,便索兴诱杀梁大器,造出潜逃迹象,一来躲了利金,二来化装充扮成梁大器坐密室指挥。”

狄公点了点头,接道:“万一帆被捕时还有恃无恐,但一听得刘飞波只身潜逃,多年事业毁于一旦,便觉绝望。有心向我吐实情,不意被衙中那典狱毒死灭口。而王玉珏、康仲达两人见刘飞波不敢露形,便也自拿章程,意在夺柄。王玉珏潜入密室拟取走黑龙会行动细则与贼人名册,不料刘飞波早有防范,数日前已将那锦囊文书瞒过梁大器偷偷移入梁府,密藏在凉轩的金鱼缸内。”

陶甘道:“王玉珏也正是在密室中被老爷用镇纸玉虎打死。”

乔泰问:“老爷又是如何判出那锦囊文书必藏在金鱼缸中?”

狄公笑道:“当时梁府的宅院花园几已变卖一空,梁大器平日行止憩息又在凉轩、卧室两处。卧室许多不便,故我断定锦囊文书必藏在凉轩中。——凉轩内别无他物,只有一架鹦鹉与一缸金鱼。金鱼缸内正有一凸起的白瓷莲蕊,正合文书形制,端的可疑。且那日我在凉轩等候时,正拟伸去缸中喂食,那几尾金鱼惊恐乱窜,都有意躲避白瓷莲蕊。——这正可说明刘飞波白瓷莲蕊内嵌藏文书时,缸中金鱼必受折腾。惊恐之余,金鱼也学乖巧了,见有人探手入鱼缸,便四面逃窜,远避那白瓷莲蕊。——我大胆尝试,果然拿获重要罪证,将黑龙会一网打尽。”

狄公收起钩竿:“可见这鱼也是通灵性的。你看,它们知道我等五人来此,意不在鱼,故也不来凑趣。半日只钓着一条,还是自愿上钩的,不避刀俎。——我们不如也放了它吧。”说着倒了鱼篓放生那鲤鱼去了。

南门湖上一片玻璃晶亮。

乔泰沮丧道:“不避刀俎,正应了杏花的命。保不定正是杏花变的哩。如今听说大仇已报,贼首伏法,好不得意,竟忘了身亡根本。”

狄公脸上堆起愁云。此时凉风乍起,波理回漩,白日正隐在一块乌云背后。——远处汉源城家家户户正升起炊烟,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

(全文完)

第六部 红阁子

简介

“只是当那小崽子窜进红阁子时,我才惊醒过来,知道事情不妙。你说,快,快,将姓陶的死尸拖进卧房。又将匕首塞在他手中。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栅扔进去,你我也匆匆逃离了红阁子。——谁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见着你的踪迹,想死我了。当中变故迭生,时疫卷来,官府焚街。我从死尸堆里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个名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来我一直悬念着你,几乎片刻夫辍。我曾听说你在朝中当了大官,忽而又听说你染了不治之恶疾,再也不敢见人。——好了,昨日的噩梦全醒了,黑云驱赶净尽,你又静静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听话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当日夕阳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哟哟……”

凌仙姑轻轻地抚摸着象羊羔一样伏在她胸前的李经纬。一啼一声地呼唤吟叹。

狄公再看时,李经纬独眼早已闭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尸,蜷缩在凌仙姑怀里,一动不动。

第一章

黄昏,狄公、马荣两骑并辔沿着一条与金华江平行的官道急急驰驱。

夕阳如火,热风追随。两人衣袍早湿作一片,粘贴在背脊上,十分狼狈。奔驰了一整日,都觉口唇焦敝,困倦异常。

“老爷,前面隐约闪出灯火,恐有市镇。我们且去投宿,明日再行。”马荣道。

狄公点了点头:“前面果有市镇,必是金山埠无疑,离金华城尚有六十里哩。”

官道西边出现一座小庙,佛事正。山门内外香客拥簇,一派烟烛。老高耸起一幢草草扎就的纸木牌楼,牌楼下旗旌林立,冥器堆积,四周团团悬挂的白纸鬼灯早点亮了。供案上一盘盘、一迭迭时新果瓜、蜜脯糕饼。

“祭鬼终末三日,竟是这般隆盛。”狄公叹道。

原来民间七月十五开始祭鬼,三十大晦终止。临末三日尤是高潮,十分闹热。百姓都看作年节,虽不甚敬诚,却供祭得有声有色,极富场面。

马荣缓辔正看得有趣,迎面又见耸立一幢石头大牌坊。当着路口。重歇山檐,双狮拱卫,十二根石柱虽经风雨剥蚀,仍嶙峋硬朗。牌额上书着“金山乐苑”四个大字。

狄公道:“果是金山埠了。这乐苑大有声名,内里多是花街柳巷,处处调脂弄粉,户户品竹弹丝。漫说是这里婺州的风流渊薮,占了绝大风光,便是杭、台、温、衢、处各州县的公子王孙、官绅商贾都麇集来这里图欢销魂,认作是纸醉金迷地、温柔富贵乡。”

(渊:深水,鱼住的地方;薮:读‘叟’,水边的草地,兽住的地方,渊薮:比喻人或事物集中的地方。婺:读‘雾’,古代州名。衢:读‘渠’,古代地名。麇:读‘群’,成群;麇集:成群聚集。——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咋舌道:“原来此等气候。老爷,何不今夜便去乐苑内投宿,观玩一遍。”

狄公笑允,遂策马穿过大牌坊,跨过一座小小拱桥,进“金山乐苑”。

马荣又道:“老爷,我见这桥堍上刻着‘易魂桥’三字,越发动心了。那桥下的溪水都漾着胭脂金粉哩。”

(堍:读‘兔’,桥两头靠近平地的地方。——华生工作室)

乐苑内红灯处处,香风吹拂。绿树荫里。绣阁朱楼鳞次栉比,隐隐传来檀板丝竹声。穿过赵公庙,前行没多路,向北转折便看见一爿大客店,彩布招儿绣着“永乐客店”字样。门口兀自灯火一片,进进出出,人如流水。

两人下来坐骑,去客店外一株古柳边系拴了,弹了弹衣冠便进去永乐客店。

胖胖的店掌柜正立在门口,揣着个铜水烟筒十分悠闲地与客人寒暄打话。狄公上前曲躬行礼,意欲投宿。

掌柜见是客商穿扮,忙堆起笑脸作揖道:“不瞒客官,小店住客已满,没有房间了。——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还望两位别处旅店问问。”

马荣性急,忙道:“掌柜的,房金再高,我们也认,只须一间让我主人住下便行。这么晚了。再哪里去寻旅店?寻着了,保不定也住满了。”

掌柜去帐台上抬出登记簿册翻了翻,面有难色。

这时花白胡子的帐房凑上来道:“让这位客官住红阁子如何?”

胖掌柜皱起了眉头。“红阁子固是本店上流的客房,今夜也正空着。只是房金昂贵外,还有许多不便……”

马荣道:“既是贵店上流客房,有何不便。租与我们便是了。

掌柜的道:“这个……这红阁子依例只住一位客官,女眷不限。你两个也不便。”

“我早说过,安排了主人便行。我可以另投他处,胡乱找个小客栈。”

狄公道,“我们明日一早便登程赶路。只此一宵。权且将就。”

胖掌柜还在犹豫,难色未退。花白胡子帐房赶紧拿了笔砚叫填登记簿。

狄公拈笔蘸墨填了“七月廿八”、“狄仁杰浦阳县令”、“由京师来赴任所”、“随从干办马荣”等几项空目。

胖掌柜看了,心中一惊:“原来是浦阳正堂狄县令屈尊贶临。小店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只是……适才说了,这红阁子有些不稳便……”

(贶:读‘况’,赏赐。——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既无人居住,何必空着不赚钱。依例交纳房金,掌柜的不必再多说了。”

花白胡子帐房擎着一盏灯笼引狄公、马荣曲折进去店后花园。一路花木扶疏,珍果排列,洒扫得十分干净。客人来来来往往,也是衣冠楚楚,随处可听得歌舞吹弹袅袅靡靡的声音。

须臾便见到一幢玲珑纤巧的小阁楼,里里外外沐了红漆,光亮照人。

“这里便是今夜狄县令下榻的红阁子。——后面是一座大花园,四面不与其他楼舍毗连,十分幽静。这红阁子平昔也是专门迎候达官贵人的,租与狄县令正合谱。只是……”

狄公问:“只是什么?”

老帐房抢了捻颔下花白胡须:“只是太幽静了,恐也不便,遇有缓急,叫人不应。”

狄公笑道:“如此风清月白之夜,一正需独个休歇,无故叫人作甚。”

老帐房唯唯,再不作声。上去五六级白玉台阶,推开红阁子的雕龙门,高擎灯笼引狄公、马荣进来阁中。

阁中装饰得富贵堂皇,门窗桌椅、案几屏风皆仿古制。东面壁上挂下几轴金碧山水,西面门外是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三面绿荫覆盖,紫藤缠绕。露台下花木丛簇,密蓁蓁、碧萋萋,正是大花园的一角。远处一幢高峨大酒楼,灯火辉煌,正传出断断续续的丝管歌乐。

老帐房又开口:“这阁子里外一抹儿沐红,原先有匾额,书作“如璊阁”,我们都叫做红阁子。——不知可趁狄县令意,权且委屈一宵。这是外厅,卧房在里间。”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柄钥匙去开门锁。

(璊:读‘门’,玉色赤。——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惊异:“这一室之内的卧房,何需装锁。”

老帐房答非所问:“这锁内装双簧,里外能开。钥匙自古只有一柄,交客官自己掌着。”

卧房门打开,房内同样也全沐了红漆,还铺了红地毯。灯笼照耀下红光闪烁,正合着窗外射来西天最末一弧晚霞景象动人。

狄公见衾帷床席,皆极珍异,墙角窗栅,纤尘不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帐房见狄公满意,乃觉放心。

“狄县令请自稳便,我去唤侍女送茶上来。不知狄县令晚膳去花园酒楼,抑还是房中侍候。”

“我身子困乏,不想再出去了。你唤仆役将晚膳送来房中。马荣,你呢?”

马荣道:“我上街去吃。哦,我们的马还在外头哩。”

老帐房笑道:“这事尽管放心,我这就叫人牵进马厩去喂麸料。”说罢伛偻着身子告辞。

(伛偻:读‘鱼旅’,腰背弯曲。——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问:“马荣,你今夜拟住哪里?”

马荣笑道:“若大一个金山乐苑,花花世界,还怕没个宿夜之处。老爷放心。”

“我只不放心你身上的两颗金锭。你京师的二叔劳苦一世,无儿无女,将一身积蓄赠送与你,可不是让你酒色逍遥的。”

“老爷,这两颗金锭是要留作晚岁生计的,造一堂屋,买一条船,我怎会不知珍惜?——这手头还有二两碎银,今夜花销,足足有余。”

狄公取笑:“小心被歹人诈去,偷儿窃去,姐儿哄去。

记住,明儿一早便来这里找我。赶到金华城里吃午膳。

我还要拜访同年僚友罗应元县令哩。”

侍女托着木盘送来一盅香茶。狄公吩咐搁在露台的圆茶几上。

侍女退下后,狄公独个坐在露台上慢慢饮啜。夜风如丝,微微凉人,他伸了伸僵直的双腿,十分舒适。心想饮完香茶,即去客店汤池沐浴,再美美吃一顿猪肉菜饭,便上床早睡。

突然他感觉有一团黑影监视着他,渐渐逼近身边。他猛地跳起,环视四周,露台上并无异象。门里外厅也没见有人。他趴上墙头窗户窥探卧房,也没见什么奇怪的踪迹。心中生疑,怕是幻觉,又拨开紫藤,跳出露台玉石栏杆,在树丛深处搜索了一阵。这时周围一丝风也没了,灌木丛外歌弹吹唱之声清晰可闻。

狄公再跳进露台,猛见紫藤架一串串花朵背后闪出一角洁白的裙幅,一个绝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露台的圆茶几边。裙下故意间露出窄窄金莲。

狄公初时还以为是侍女来送晚膳,及定睛一看,方觉诧异。那女子非唯没托木盘,而是摇着一柄象牙细骨檀香扇。——肌凝冰雪,脸衬朝霞,满头珠翠,艳光四照。

那女子轻移莲步,娉娉袅袅走上前几步,一对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狄公。

狄公大声问:“你是谁?怎的无端问来这里?”

“闯来这里?哈哈,这里几时成了阁下的私宅?”女子浪谑笑道。红唇里露出两行碎玉,妖媚动人。

狄公生怒。“今夜我租下了这红阁子。小姐素昧平生,如何擅自近来这露台?”

女子咯咯又笑,眼中闪出目空一切的光芒。

“原来如此。阁下乍到初来,恐怕还未听说起我的名字吧。”

“敢问芳字。”

“金山乐苑花魁娘子叫秋月的便是。——我的宅私便在这小径的尽头,每日路过红阁子。这里好几天没住人了,故抄这近路回去。顺便踏上露台观赏一番这野花趣味。谁知今夜阁下已包租了。十分冒犯,还乞恕谅。”说话时又做出一副娇媚之态。

狄公听说是乐苑的花魁娘子,心中也生敬意。——风流班头,胜地名花,一颦一笑,举足轻重。转念笑道:“秋月小姐恐怕这里已偷看半日了。”

秋月嗔道。“阁下好大言。我秋月一向不偷看别人,阁下恐也不是子建、潘安一流人物。——这乐苑里行走,偷偷看我的男子正还不少哩。”

狄公捻须微笑:“秋月小姐,天仙般人物,西王母瑶台下凡的,容光四射,惹动人目,吃男子偷看,也是常理。我只是说适才在露台饮茶时,感觉有人暗中窥视,心中蹊跷,故而随意问问,小姐不必远想。”

秋月略略犹豫:“如此说来,倒也凑泊。头里我沿树丛中小径走来时,也觉有人暗中窥视。不过,我一路行走,盯梢的人本来就多。哈哈。”说罢又清脆地大笑起来。

狄公也觉有趣,眼前竟是个自命不凡的女子。

秋月笑声突然刹止。露台外的树丛中传出一丝丝轻微的、沙哑的笑声,这笑声很快又在红阁子的卧房窗扉下回响。

秋月慌忙问道:“红阁子里还有何人?”

“没人——今夜只我一个租赁。”

秋月迈步上前,企足从窗口向卧房内看了一眼,嘘过一口气来。又舒出削玉团冰一只纤手,回头拖了一把花藤小椅靠圆茶几坐下。一面扯开檀香扇,细看了尖尖玉笋般手指,乃慢慢扇动。

花园那头的大酒楼正笑语飞声,浪谑一片。楼下好象在搬戏演乐,喝采欢呼一阵接一阵。

狄公正色道:“秋月小姐见谅,我明日一早便要赶路,转折金华城回捕阳。恕不奉陪了。”说罢抽身欲回进厅里。

秋月鼻孔里哼了一声:“阁下且慢逐客。实不相瞒,今夜有一个痴情郎白鹤楼为我排宴,少间便要去我私邸亲迎,故而想在此地消磨一会。这半日还不知阁下姓名,听你这言语气度,八成是个做官的。”

“小姐此言差矣。我只是个小小的胥吏,邻县浦阳充数,不值花魁娘子垂青。我看,小姐还是赶快回去仙宅梳妆准备赴宴。”

秋月受此冷言,不由面皮紫胀,惶惭不已。转而倒竖柳眉抢道:“区区小吏,如此怠慢轻侮于我,好气人也。须知三日前京师一名举人爷为了我还自寻轻生哩。”

狄公一惊:“果有这事?你竟借此自炫,没见半点感伤。”

“莫非还要我为这痴汉子戴孝去?”秋月轻蔑地哼了一声。

“秋月小姐切勿轻言戴孝,鬼祭尚未终了,阴曹地府的大门还要敞开三日。孤魂野鬼在四处游荡,寻替身哩。”狄公唬道。

突然又听见“吃吃”的笑声,十分轻微。似乎露台外的树丛间有人在暗自窃笑。

秋月脸上抽搐,两眼惘然。忽大声叫道:“这个鬼地方我算是腻烦了。今日正有个主儿,要赎我出去当官太太,万贯家财够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辖了你这区区小吏。再看你朱牙舞爪,气势凌人。”

狄公又笑:“恐官儿都早有太太,万贯家私也由不得你作主。恼了太太时,给你窄鞋穿,疼了脚趾还不敢说。”

“你怕我不会弄手段?岂止家私媵妾,这金华一县的十几万人丁到时候哪个敢不服?”

(媵:读‘硬’,陪送出嫁的人,又指小妻,义同妾。——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还未听明白秋月的说话,见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栏杆,愤愤去了,心中不由一阵纳罕。再细看,露台下原来便是一条细石幽径,只是花木繁葳,几近遮没。秋月去处也有一条翠柳碧梧相夹的小路。

(葳:读‘威’,葳蕤:草木茂盛,枝叶纷披下垂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狄公又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露台外升起一个狞恶可怕的人影。见他穿一条脏破衲裰,一头一身的霉疮,脓疡溃糜,臭痴胶结。左眼窝凹陷无珠,右眼恶狠狠地盯着狄公,嘴里还“吱吱”有声。一只变了形的残手,剩有三个指头,哆嗦地向前伸着,不停颤抖。

(裰:读‘多’缝实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紧皱眉头,赶紧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用手帕包了扔给他。那怪物歪咧嘴唇一声冷笑,并不接钱,转身很快便消失在树丛深处。

第二章

狄公呆呆伫立半晌,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美貌绝伦的天仙,一个奇丑无比的病鬼,先后出现,先后消失。——狄公心中良久不能乎静。

“老爷,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身后呼唤。

狄公猛省,急转过身来,见是马荣,不由大喜。

“你如何此刻又转向来这里?”

“禀告老爷,金华正堂罗县令正在这里乐苑逍遥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的轿马仪仗,打听实了,正是罗县令罗大人。听说他今夜即要赶回金华去,故我急忙忙跑来告知。老爷何不这就去会他一会,也省得明日专程绕弯子拜访。”

“果真是罗县令便好。你引路,我们这就去见他。”

两人离了红阁子,转永乐客店门首出了大街。——街上小楼连苑,花光铺排,夜景正酣。红灯一串串高悬处皆是青楼行院,低檐重帘,曲阁锦帐。“迷香楼”、“藏春阁”、“逍遥宫”、“海棠院”、“会乐堂”等,名号不一,五光十色。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大街小巷兜揽生活。

马荣心中有事,不便东西张望,尽情观玩。一手牵着狄公,急匆匆往见着罗县令轿马的街口赶去。

转过“恒丰庄”赌局,果见一队官府轿马停在一个幽静小院门口。小院并未挂牌,看去楼阁玲珑,门户深邃,似是罗县令的安乐窝。

马荣叫来一个衙丁,递过盖有官府印玺的大红名帖。他进去小院传话。“浦阳县令狄仁杰专来拜晤。”

衙丁仰服狄公、马荣气度,又见名帖,不敢怠慢,便进去小院通报。“

须臾见罗应元褰袍匆匆出来,老远冲狄公便稽首行礼,高声喧道:“狄年兄,幸会,幸会。什么风把年兄吹到这里,还寻着我这个躲藏小院。”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拱手还礼,笑道:“我由京师返任所,路过这里。本拟明日去金华城中拜会贤弟,刚听说贤弟就在金山埠。故冒昧来寻,正好撞着。”

“早在这里撞着,年兄再晚一步,我使启程返金华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么事儿嘱托小弟。”

狄公道:“许多时没见贤弟,叙叙契阔而已,并无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阳去。”

罗应元凑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我有何事?金屋藏娇?哈哈。不瞒狄年兄,小弟来这金山乐苑正是受理勘问李琏自杀一案。滞留三日,已可断结。无非情场失意,司空见惯事,并无纠葛。李琏有个举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东台左相李经纬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详上峰。——这李公子风流倜傥,迷恋上这里的一个烟花女子,孚了轻视,竟羞忿自杀。唉,也太糊涂了,枉自读了一肚子书。”

狄公唯唯。

罗应元转念道:“狄年兄,小弟今在即要返回金华,不能耽误。故尔我想将李琏自杀事干净交付于你,依例断处。填写公文,申洋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文牍,画一通葫芦便是了,不必劳心。”

狄公惊诧:“贤弟这话何从说起。这金华的衙门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这乐苑逍遥几日,领略领略这里的旖旎风光,绝妙人情。真所谓处处花草斗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年兄俯视几日,也是快事。”

(斝:读‘甲’,古代酒器,青铜制,圆口,三足,用以温酒。盛行于商代和西周初期。——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贤弟莫要强人所难。再说也师出无名,吃人嘲笑。”

罗应元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印玺,往狄公手中一塞。“年兄再莫推卸,这是金华县正堂的官印。这里官署衙务,刑房掌案,你一人管治。役丁皂隶,牢头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拨。——我这里再不回去,太太阴沉下脸,徵色发声,小弟狼狈可知。”

狄公素知罗应元秉性风流,放浪豁达,且又惧内。这三日在乐苑逍遥,罗夫人正不放心哩。一时也不由动情,接了印玺

马荣又一旁撺掇:“老爷也就成全罗大人一遭,迟了一二日回浦阳,总不会令罗大人尴尬。”

狄公问:“不知目下这金山乐苑由谁人摄管政务?”

罗应元道:“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一应官署政务由他一手掌管。乐苑的妓馆、赌局全是他独个经营,故尔十分富绰。他会协助你办妥一应庶务。”

罗应元一面说一面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星夜回驾金华.

狄公望着罗应元远去的官轿,惘然若失。忽然官轿又回转来,罗应元伸头出轿窗对狄公说:“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还有一个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