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冯岱年引狄公,陶德到了那个小亭,果然清静幽雅。亭子建在一敏小小水洲上,只面芳草萋萋,秀色可掬。水面上风动荷叶,白莲点点,有竹桥通西院堤岸。亭柱栏杆几乎被高大的、红白相间的夹竹桃遮护,老远只能见着两翼翘翘的飞檐。

狄公、陶德在亭内一张石桌两边坐了。小童献茶,又摆列了应时糕点与果脯。——冯岱年拱手退下,叮嘱管家不许闲杂人等走近。

亭外蝶乱蜂喧,嘤嗡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摇目的金晕。

陶德端坐不动,静候狄公开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开言道:“陶先生谨厚老诚,治业勤俭。听说又聪明好学,酷爱经史,理应奔经济仕途,如何屈居于此,甘为俗贾,与酒桶饭囊厮守。”

回狄老爷话,小民居性鲁钝,守仁不移。这酒饭事业本是先父遗下,不忍抛闪。不过店中业务也多交于管帐伙计们。得闲时读几册书,亦是兴味所至,‘意不在文章吗世,出人头地。更不愿离了这一番家业去博取功名,为区区禄米奔腾。小民看来,官家禄米与我这酒桶饭囊无异。

“陶先生如此甘穷守拙,不思奋进,恐有负当今升平盛世,也无益于妻妾子孙。”

“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这一层烦恼纠缠。”

狄公暗惊,他并没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有家室,独个综理家政。

“实不知陶先生中馈尚虚,想来应有了意中人物。”

陶德淡淡一笑:“却也未必。”

“陶先生节操,本官十分钦佩。今日正是出于对陶先生的敬仰才特意拜晤。开门见山吧,本官认为李琏、秋月两个均系阴谋被杀。”

狄公双眼紧紧盯着陶德的脸,谁知陶德几无表情,冷漠十分。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卧房?老爷莫非忘了这层大关节。”

狄公一愣,果然一言中的。

“这个……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说。我可先说两点,一,李琏来乐苑后与牡丹、白兰、红榴诸女子狎昵甚欢,如何突然迷恋上秋月而不能摆脱,以至轻生自刎?二、秋月气闷憋心,掐扼自己脖颈为何指印不符?我见她指甲又尖又失,而她脖颈的紫痕却显平浅。——仅这两点便不能自圆。”

陶德慢慢点头,似入沉思。

“陶先生,本官由此联想到令尊当年的不幸,益发觉得可疑。不知与李琏、秋月的死因有否关联,恁的情节气象如此相似。”

陶德双眸凝注,脸上透出铁青,沉思良久乃道:“狄老爷,先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谋杀。——这事二十年了,心头难以泯灭.深仇大恨,凶手不寻到,我死难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乃道:“陶先生能讲一讲当年记得的情景么?”

陶德略略一想,呷了一口茶,叙遣:“先父遇害时,我只八岁。那情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我是父亲的独子,十分宠爱。父亲很早就教我读《论》、《孟》诸书,故年岁虽小,也已知些人伦大义。那日黄昏时分,永乐客店使人来传信,叫父亲去红阁子会一客人。父亲匆匆去了。我读了几页书,忽见父亲随身的扇子忘带了,父亲平日见客都带着这扇,故我拿了扇子便出门送去。

“我一口气跑到永乐客店。那掌柜的认识我这白鹤楼的小少爷,叫我自个去红阁子找父亲。——我寻到红阁子,见大门开着。刚走进门里,却见父亲仰身倒在右边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的咽喉间,满身是血。我扑上去大哭起来,忽见一个人穿着长袍匆匆逃出红阁子。——头里他躲匿在门背后,见我抚尸痛哭时,见机逃了。我顿时醒悟过来怎么一回事,拔步便追去。刚奔出台阶,便摔倒了,头撞在石头上,嘭的一声,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已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奴婢说我大病一场,昏过去好几天。母亲都哭红了眼睛。我问父亲何在,母亲答是出远门到京师做生意了。又叫我安心读书。我当时真以为是做了一场恶梦。也没挂心,静下养病。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回家来,店铺中事务都由老帐房与母亲交割。——这事二十年了,记忆犹新,其中每个细节都刻在心坎间忘不了。今日狄老爷既然问起,我这个不孝子甘守了二十年竟没找到杀父的凶手。心中十分苦恼。——没想到如今红阁子里连死了两人。一个又与父亲情景十分相似,都道是自杀的,狄老爷既已识破机关,想必凶手伏法有日。可怜我父亲九泉之下不知该如何痛骂我了。”

“陶先生如此叙来,当时是见过的手一面的,只是匆忙间没看亲切。”

陶德点了点头。又道:“后来却也听人说父亲在红阁子里自杀了,因为房门锁着,钥匙在房间的地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我昏倒后,凶手又返回红阁子,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户扔了进去。”

狄公道:“你母亲再没向官府告状?永乐客店照例是认得那凶手。那日也是他们使人传的信。”

“母亲后来告我说,父亲自杀了,为了一个婊子。她气得三日三夜茶饭不思,也没去官府鸣冤告状。不过,我倒是径直去问过当时永乐客店的掌柜,要他告我那日约见我父亲的客人姓名。那掌柜百般抵赖,一会说我父亲自个去红阁子自杀的,并没客人会见。一会又说是一女子传言叫去的,要与他诀绝,父亲羞愤不堪当场自刎。

“我哪里肯信?叫嚷要去官府告他。只是一个小孩儿,八九岁,如何上得公堂。再说当时正是金华县正堂来断的案,也认作是单相思自杀。旁证人倒有一堆,都是青楼行院花柳生涯的牙侩狎客。那妓女也到堂供认,父亲确实提出巨金赎她,只是名花有主,还怪我父亲晚了一步。再问为何要去红阁子寻死,那妓女答是他俩曾在红阁子幽会多回,痴情的人往往寻曾经欢爱最浓的地方自尽。

“没一个月,时疫蔓延,天花麻豆爆行,染了好几百人。金山乐苑住户逃的逃,死的死,十停去了七八停,永乐客店也三易其主。官府又来人烧焚去二三条病疫死人街,才见平息。听说父亲当年要赎身的妓女也死于时疫。”

狄公问:“那风流一时的妓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翡翠,听说当时美貌绝伦,色艺无双,是乐苑里第一个选出的花魁娘子。”

“如此说来,令尊屈死后,至今没翻过案来。翡翠虽死,那凶手再也没露半点蛛丝马迹?”

陶德泪流满面,仰天长吁一声:“二十年来我暗中一直在探索这个迷案,渐渐打听到当时追求翡翠最烈的有两人,一个就是冯岱年,另一个是温文元。——冯岱年当时二十四岁,尚无妻室,年少气盛,俊逸潇洒。情场上奋力拼杀,一心一念要夺魁。温文元已有老婆,人物粗蠢,又强充风流,专以沾花惹草为能事,早淘虚了身子。他追求翡翠只是为了虚荣,显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其时妓女们都笑他是一个蜡枪头,见了真火,便炀了。——故翡翠说的名花有主,八成便是冯岱年了。”

(炀:读‘杨’,本义:熔炼金属。——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忽听得亭外夹竹桃瑟瑟有声,远处正扑扑飞起一羽黄雀,整个小芳洲幽藏于翠荫里,更形静寂。

陶德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耳目已经沉浸在遥远的年代。他还在哺哺说道:“我隐约听到一些传闻,果然是说杀我父亲的是冯岱年,还说是红阁子里狭路相逢。温文元几番暗示这传闻确凿无误,待我明言问他时,则又支支吾吾,不吐实情。只说是翡翠酒醉时吐出真言,她为了顾全冯岱年声誉名位,只得一口咬定父亲是羞愤自杀。温文元一次还说起,那日他亲眼在红阁子后的花园里见了冯岱年。——这样,我也渐渐相信这些传闻了。

“然而狄老爷不知,我当时的心情是何等震惊和痛苦。冯岱年与父亲是深交多年的朋友,年少时虽不拘礼数,放浪形骸,但五伦信义还是看重的。两个都追着翡翠小姐,但从未一回红过脸,也不暗中算计,更无论动杀机了。——父亲死后,冯岱年似是愧疚骤生,对我家百般垂顾,竭尽朋友周全之道,又扶持我承继了家业。

“我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外表忠信两全、守义如一的父执辈会是杀父的仇人。但温文元的话又一直在我心头盘萦,冯岱年的行止只能看作是他暗中赎罪的心迹,是一种忏悔罪孽的表现。——故尔平时我对冯岱年不免暗中窥伺,注意他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想发现一丝杀人真迹来。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良心受谴。老爷,这些年来,我确是不肯相信,冯岱年会杀人,尤其是杀一个丱角之交的老友。”

(丱:读‘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年幼。——华生工作室注)

亭外夹竹桃花又一阵瑟瑟作响。狄公暗中警觉地听了半晌,似乎也无什么异常。

“陶先生适才一番话,本官十分受用。此事与李琏自杀案果然如出一辙,对于本官勘破红阁子秘密大有用途。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疑点尚需证实,你适才讲到红阁子里那张床在右边,但我昨夜睡在那里,见床却是靠墙放在左边的。”

“老爷,当时正在右边。那一幕情景,我一辈子忘怀不了,一决不会看错,望狄老爷相信我。”

狄公又问:“你亲见那人逃出门去。虽没看清面庞,但农袍颜色想必清楚。那人会不会是个女子?”

“老爷,我记得那人穿的是红色衣袍,是男是女却未敢说定。但那人身材不小,想必是男的。”

狄公摇手道。“男的怎会穿红色衣袍?贵妇太太、上流闺媛也绝少穿红。只有行院里的烟花姑娘才穿大红大绿,想来那日逃出红阁子的应是个妓女,莫非正是那个翡翠。”

“我也问过许多人,从没人见翡翠小姐穿过红裙衫。翡翠最爱穿的则是水绿、烟青,最与她的名号相契符。”说罢又颓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正色遣:“本官尽力与你周全,但得令尊被害一案也水露石出,二十年不白沉冤从此昭雪。”

陶德感激道:“拜托沈老爷了。——想必狄老爷此刻也应知道我为何不肯奔经济仕途,苦守这一摊酒桶饭囊了。先父之冤不雪,在家孝子都没做成,还望出门为忠臣么?”

狄公同情地点了点头,见陶德泪痕未干,心中不忍,便转开话题:“陶先生昨夜也在酒宴上,可知道这乐苑里谁最嫉恨秋月,要坏她性命。”

陶德摇了摇头道:“这乐苑里风流男女事,我本不甚留意。也只是在一些公私场面见过秋月几回。我见她浅薄气狭,喜怒无常,又自命不凡,言语尖刻,早知不是长寿之人。也可怜她一个弱女子,人欲横流里立身处世,何等不易.周旋于一群人面虎狼间,内里苦痛,也不尽言。故尔一心一念也想找个相匹配的赎她出去,只担虑明日珠黄,门前冷落。然而她心比天高,绳短汲深,李琏这样人品声势的,她还回绝,真不知要想找谁哩。原先罗县令曾有此意,也是被她一张尖嘴利舌吓跑的。”

狄公暗中喝采,陶德虽对男女风情之事执冷漠态度,但每有言议,辄中肯綮。尤其是猜测罗应元一节,十分解渴。自扪最嫌厌于秋月的也正是她一张尖嘴利舌。

(肯綮:筋肉结节处,比喻事物的关键。綮:读‘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道:“陶先生先行一步,我还要在这亭子里见一个人。”

陶德拜揖告辞,出亭子过竹桥自去西院。

狄公见陶德走远,冷不防跳下亭子,往一株夹竹桃后披寻。果见一垂鬟女子刚要从树叶丛中退出。狄公趋前把个身子挡了去路,吓得那女子一声尖叫。

“哎哟,哪里来的……”她缩下后面的脏话。

狄公喝问:“你是谁?好大胆子,竟敢躲在树丛中偷听半日。”

那女子约十七、八岁,正是妙龄,鬓挽乌云,眉弯新月,生得水灵灵十分标致,正合着古人“艳若春桃”的说法,两腮如桃花般鲜丽。雅淡梳妆,丰韵自饶,尤胜胭脂三分,一对眼睛由于气愤,闪熠出逼人的冷气。

(熠:读‘义’光耀、鲜明。——华生工作室注)

“这个姓陶的,委实可恶,竟背后中伤家严,谵言妄语,狄老爷不可信他。”

(谵:‘瞻’说胡话;谵言:病中的胡言乱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玉环小姐,休要动肝火。陶先生的话,我岂可全信?是谁叫你躲在这里刺探军情的?”

冯玉环余怒未消:“狄老爷也望听小女子一句话,家严与陶匡时的死一无瓜葛。不管那瘟猪吐出什么鬼话,老爷不可轻信。你也传言与陶德,叫他再也不要来我家,我不愿再见着他。我与贾玉波的婚事再不要他这个大媒。”

狄公又笑:“那夜李琏公子必是被你骂了一通?”

玉环问:“我怎的又骂李公子了?”

“他的船撞破了你的船,冯小姐无端受了惊吓,岂肯善罢甘休。”

玉环头一仰,轻蔑道:“狄老爷又猜错了。李公子知书达礼,亲执银子来赔礼,言语温和,气体宏大,我怎的无端骂他?——我只骂那忘恩负义,不识廉耻之人。”说罢头也不回,褰起裙角,跳过竹桥,径自奔去西院内宅。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第十章

狄公回到衙院时冯岱年与马荣已在哪里等候了。冯岱年恭敬地将狄公、马荣送到官署门口,吩咐备轿送回永乐客店。

轿中马荣道:“温文元适才公堂上半是扯谎。不过,他确与桃花客店姓黄的牙人有约。那牙人说他们相约是今天廿九,温文元听错了。猜来温文元设遇上牙人便去了藏春阁。——桃花客店的一个伙计说,贾玉波回客店呆了一会,便沿后门那条小路经花园向秋月宅邸走去。他回客店时已近午夜。”

狄公道:“原来这样。”又将冯府小亭中与陶德一番话原原本本告知了马荣。

官轿刚停永乐客店门口,胖掌柜便上前揖礼道:“马先生,有两个人来客店找你说话哩。一个自称是姜醋盐,此刻正在店堂等候。”

马荣笑道:“原来是这两位兄弟。少了姜醋盐,真还没法消受哩。”

小虾大蟹见马荣过来,喜欢不迭。小虾道:“并无要事,顺路来看看马荣哥。”

“两位贤弟,你们昨日说的温文元在码头与李琏公子密谈,这事可坐实?”

“这个还会有假?对了,你想不想见见那瘟猪?”大蟹道。

“不见,不见。除是叫我去捉拿他,打他板子。”

小虾道:“此刻不见,只恐你与你的老爷一时也见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马荣不解。

“我已探得这瘟猪今夜便要动身去京师。说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画生意,行色很急。”

马荣道了谢,赶紧到红阁子找狄公。狄公正在盘问胖掌柜钥匙事,胖掌柜坚认钥匙从古以来只有一柄。又问红阁子里大床是否挪动过地方。胖掌柜道,他经营这永乐客店十五年了,并未挪动过红阁子里一样家具。听老一辈差役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便是目下这个摆设。红阁子从建造以来就没变换过布局。只是露台外的几株紫藤是他盘过店后自己栽的。原来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太乙观的大殿。——红阁子自建造之日便有意要使它变为一件古董,更能招揽房客生意。

胖掌柜退下后,马荣将小虾说的消息告知狄公。

狄公道:“不能让温文元这个时候轻易走脱,这几件案子与他都有牵涉。午后我们即去龟龄堂铺子找他。马荣你此一刻去桃花客店将贾玉波叫来这里,我有问话。”

没一盅茶工夫,贾玉波传到,狄公在外厅让坐。

“贾先生,听说你在恒丰庄输得精光。——读书人怎可到那种地方去,岂不沾辱斯文。”

贾玉波慌忙叩头,口称“小生知过。”

“知过便好。冯里长如此眷顾倚重,你不思前程,也应报答他一片疼爱之心才是。”

“不瞒狄老爷,小生实无意于功名利禄,只求做的几篇诗赋能流传世间,大志已酬。昔日魏文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无非如此。冯相公一片热肠,固然恩重如山,小生却视作浮生之累,并不希罕。”

狄公暗惊,这后生对人世如此冷淡,恐非真情。不过他对冯玉环的婚姻似乎真缺乏热诚。

“适间公堂上灵先生没说实话,欺瞒本县,该当何罪?”

贾玉波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白:“不知狄老爷这话从何而来?”

“你下白鹤楼后即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的桃花客店。公堂上竟还花言巧语,一味蒙混。”狄公一脸秋霜。

“呵,狄老爷原来这般推算。”贾玉波口气不无鄙夷。“小生回桃花客店后仍感不适,头重脚轻,便沿后花园走走。倒是路过一幢宅子,却不知是秋月住的。里面一片漆黑,并无灯光。倒是那花园大酒楼歌舞正酣。小生那里观赏了半日,再回桃花客店时恐已午夜时分。”

“贾先生对秋月人品有何判断?”狄公松了口词。

“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酸臭,小生躲他唯恐不及,哪里还敢染指?我都不信李公子这样深明练达之人会出巨金赎她为妻。”

狄公心中一亮,不由得不信。——冯玉环如此门第人品,这狂生尚且不以为然,视作浮生之累,何况秋月那艳俗不堪的烟花女子。遂挥手示意贾玉波退下。

狄公刚吃罢午膳,马荣使来了。——他抽个空到王寡妇家与银仙两个美滋滋地吃了顿饭,又温存缱绻一番。不敢久恋,赶忙来红阁子,生怕狄公起疑心,问东问西。

(缱绻:读‘谴犬’,情意深厚。——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你来得正好。我已推知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正是在这外厅里被人杀死。”

“老爷,陶先生不是说在红阁子卧房见着尸身的。”

“陶德说他看见父亲尸身在右边大床前,此刻我们已打听清楚,红阁子中大床一直在左边,几十年来从未挪移过方位。想必是他根本没进卧房的门。小孩儿见了这外厅门窗家具一式红沐,便以为是红阁子,其实并不知外厅卧房之分。陶德说他一进门便看见尸身更是明证。只是当他跌倒在台阶上昏厥时,凶手才返回将尸身挪入卧房,又锁了房门将钥匙从露台窗户扔进卧房。——这样便是一个原本完整的自杀现场。”

马荣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还思想着银仙的种种好处。

“陶德看见那凶犯穿红衣袍也可解释。——当时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照在外厅,一片耀目的红光。那凶手或是穿着素色衫袍,故也染红。小孩儿未能深思,以为是红衣袍。”

马荣转思来细细一想:“可这露台浓荫遮盖,夕阳如何照入?”

狄公笑道:“那掌柜不是说,露台外的紫藤是他十五年前盘下客店时手栽。陶匡时死时露台外一片空旷,可以看到远处太乙观的殿顶。——夕阳照来,外厅一抹儿染红,正是情理之中。”

马荣也笑:“这红衣袍的解释差强人意。那么凶手是谁呢?温文元还是冯岱年,他两个都到过永乐客店,抑还是那个翡翠。”

狄公道:“我们暂不管凶手是谁,这杀人的程序似可说通。如今来看李琏的死,正是如出一辙。这外厅设锁,人人可以进来,又通露台,李琏正也是在外厅遇害。国手如法炮制,也将尸身拖进卧房内,又将李琏的一座票据信札一并移至卧房内桌上。——由之我疑心凶手正是一人。二十年前侥幸成功,如今再作冯妇,故伎重演,也正由之我发现了一条寻找的手的重要线索。

“二十年里能两次杀人的,必不会是翡翠。她当年就死于时疫,即便侥幸未死,二十年后,半老徐娘,岂会再掀桃花风波?胆气勇力也不济了。冯岱年最……”

马荣忽的咯咯笑了:“老爷判断这两起案子同一凶手,如法炮制。李琏死时,他的钥匙还插在卧房门里的锁孔里。凶手本领再大,恐也不能从窗户将钥匙掷入锁孔。”

狄公只觉头顶一阵冰凉麻木,象是脚跟悬了空,站立不稳,一面摇头苦笑,又喟叹频频。

“快。快,先去找来银仙问问。”狄公终于想起了银仙。

马荣不由一阵沮丧,也跟着摇头长吁起来。

第十一章

狄公、马荣来到藏春阁,进门穿过轩厅,沿后院一排房栊找到西舍四号正要敲门。守院的一个幺二上前来问话:“不知两位相公要找哪一位姑娘?”

马荣道:“找银仙。”

“银仙前脚才回来,你两个落后便跟到,莫不正是骗了她去外面宿夜的。”幺二贼眼乌珠转动,打量着狄公、马荣气象。

马荣怕起争执,不便粗嗓:“既已回院,让我们见她一见。”

“院里规矩,外客相公不可擅自进香房。找姑娘须要上院发签牌,我们院主批押了,方可来领。”幺二还拿谱。

马荣火起:“你当我们是狎客?去告知你们院主,代摄金华县令狄老爷来此公干,找银仙姑娘勘问一件杀人命案。你是何等人物,敢来一再盘问脚色,横加拦阻。”

幺二听得是官府做公的,哪敢再多话?堆起谄笑,恭敬退下。

这里正说话,银仙已听见声音开门出来。见是马荣,心中欢喜。又见马荣身旁站着个黑大胡子,气度矜严,威而不猛,心想必是马荣提及多次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颜悦色:“你便是银仙姑娘吗?”

银仙赶忙叩头答礼,口中应“是”,迎入房中。

“听说你是秋月的徒儿,平着想来是十分亲近的。”

“回狄老爷,是的。奴才每日都能见到她。”

狄公道:“本官今日只简略问你几句话,你须如实回答。”

银仙点了点头。

“秋月她可是想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主儿,赎她出去做夫妻?”

银仙又点点头:“回狄老爷,是的。我师父正是这样想的,她一心盼着一马一鞍过光阴。原先见她还不甚放在心上,自见了……自见了罗县令大人后,便存这份心了。可是罗大人……师父还说,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时机。只怕改日人老珠黄,再设后路,来不及了。”

“那么,银仙姑娘,我再问你,象李琏公子这样有钱有势的主儿要赎她,她为何执意不允呢?听说李公子年轻俊美,人物又风流。这其中缘故,你可知一二?”

“这个……回狄老爷,奴才心中也疑惑。众姐妹们也议论起,都觉不解。我们也不知道师父与李公子在哪里厮会,师父从未去过李公子下榻的红阁子,倒是红榴、牡丹、白兰一班姐妹去过几回。——奴才实不明白师父与李公子间的关系是如何一回事。只听说李公子死的那一天,曾去过师父宅邸,也只说了几句话,便分了手。不知怎么就自杀了。奴才一次胆大也问过师父,被师父厉声呵责,叫我莫问闲事。师父以前可不是这样,罗大人与她的一言一语师父都有声有色地描绘出来,常惹得姐妹们捧腹大笑。”

狄公捻着大黑胡须,满意地点着头。

“银仙姑娘,听马荣说你认识一个叫凌仙姑的,教授你唱曲子。那凌仙姑听说当年也是一个风流行首。”

“回狄老爷,是的。——奴才真不知马荣哥会如此嘴快,如走水的槽儿,叫众姐妹们听去了,也都去求教,我的曲子便没人听了。”

狄公道:“这个你休要担虑,本官与你守密。本官想找这位凌仙姑聊聊,你相帮找个见面的地方。”

“回狄老爷,凌仙姑已病入膏盲,一阵阵咯血,这几日正不肯见人哩。”

马荣帮衬道:“银仙小姐行行好。老爷少间便要亲去找她,你须为老爷领个路。见了凌仙姑时,从中撮合几句。”

狄公称是,即命马荣去传陶德,要他在白鹤楼等候,会齐了一并去见凌仙姑。

藏春阁,白鹤楼一街之隔,须臾马荣回来,说已传话陶德。又问此刻先去哪里。

狄公道:“去龟龄堂找温文元。往北行几条街即是,正是顺路。”

龟龄堂开在两条大街的转角处,颇占地利。又兼营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生意兀自不错。

狄公、马荣走进店堂,果然古色古香,琳琅满目。马荣递过大红名帖。伙计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即奔上前楼去请示。

温文元听说是狄县令来访,忙不迭下楼来,长揖稽首,口称“怠慢”。迎狄公、马荣前厅坐定,亲自捧茶。

“温先生,贵号生意不错。”狄公冷冷道。

温文元恭敬答曰:“覆老爷,托赵公菩萨福,昔时还赚动些个银子,如今年景萧疏,买卖不济。”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赚多少银子?”狄公问。

“那个姓黄的牙人,端的精乖,还未谈妥作格哩。今夜还需磨菇。”

“昨夜黄牙人真的没来?”

“覆老爷,没来。小民空候了一宵。”

“温先生再没出去店铺勾当?”

“没有。”

“有人见你去了藏春阁,箠掠一妓女。可有这事?”狄公双眼紧紧盯着温文元。

(箠:读‘棰’,同‘棰’义,鞭子,鞭打。——华生工作室注)

温文元暗吃一惊:“这个……这个又算得是什么事?行院陋物,至轻至贱,那小娼妇嘴犟,不识礼数,教治一下也为她好。不知什么大头面致老爷动问。”

“且不说那女子花柳贱质,如何可罚。你欺瞒官府,公堂上当本县的面,虚供搪塞,该打多少板子?”

马荣抢道:“五十板还是轻断。”

“温文元乃知来者不善,须下软功。急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知罪。”

狄公冷笑道:“五十板子你就吓成这个样子,倘有杀人的罪名,不知该如何丑态了。”

温文元猛地心惊:“什么?我杀人?老爷切莫戏言。”

“温先生,今日正有人告到官署,道你杀了李琏哩。。

“我杀了李琏?!”温文元紫涨面皮如猪肝,大汗从额角沁出,顿时气喘咻咻。

“狄老爷替小民作主,这李公子红阁子里自杀,有口皆碑,岂可乎白诬我温某人杀的。”

“有人亲见你与李琏在江边码头晤面,两下争执,杀气汹汹。李琏正是被你逼死,这点温先生如何抵赖?”

马荣道:“温先生还装聋作哑?就在码头边的那株大树下。”

温文元急辩:“我们谁也没……”他缩下了后面的话,拼命镇定自己。

狄公厉色道:“温先生还是老实回话,你是怎样胁逼李琏的?他遭横死,你难脱干系。”

温文元抬头望了望狄公、马荣,哭丧着脸道:“这事你们既已知虚实,我岂敢再有隐瞒。——小民当时是劝李琏休干傻事。”

马荣催道:“休要吞吞吐吐,再有隐遮,明日拉到公堂上动板子,叫苦晚了。这会子全呕吐出来,狄老爷宽厚,或可与你回护。”

温文元也吓懵懂,乃吐道:“我与李琏说,你若真把冯里长的女儿弄到手,冯里长定不轻饶。”说罢又钳了口,不再吐声。

狄公憬悟:“李琏垂涎冯玉环小姐。”——原原本本你说下去。本县亲来宅上造访,原是想私下听听你的辩诉。先生倘还不念本县曲意回护,一片婆心,恐只得拘去公堂上严审了。”

温文元叩头流涕道:“谢狄老爷大恩。小民不敢再半点欺瞒。——李公子自那夜撞船见了玉环小姐,如勾去了魂魄一般,做事没入脚处。一心一意要弄她到手,央我帮忙。我道,玉环小姐,名门闺阁,守身如玉,不比那等烟花女子。且冯里长有权有势,俨是乐苑天子,岂可造次?这事恐无指望,劝他死心。”

狄公见话入港,盘算又道:“你忌恨冯里长已非一日,李琏这妄念正中你心怀,岂肯轻易放过?恐怕动箴是假,火上泼油是真。”

温文元听此言不觉一震,乃知狄公果然厉害,早已窥得他心中动态。

“小民忌恨冯里长也是真。小民见李公子如此情景,便欲借他一把欲火,烧得冯里长一败涂地。但使玉环小姐出乖露丑,贻笑大方,冯里长权势不攻自破,乐苑里再无面目见人。——退一万步,事败发露,又可归咎于李公子一人,自已早抽身脱逸,不留痕迹。”

温文元说着又乜斜乌珠看了狄公一眼。狄公双目紧闭,不露声色。

“心中如此盘算,小民拿了章程,便对李公子道,我有一妙计,可叫玉环小姐就范。要李公子当日午后到会下细议。”

狄公乃慢慢点头。——温文元龌龊心肠果然洞若观火。

“李公子匆匆吃了午膳便到了这里,求我授计。我告他道,二十年前这里有一个官绅因青楼风波,饮恨自杀。而当时冯里长正是那官绅的情场对手。他们为追逐一个名妓互相争斗,故尔一时传闻正是冯里长亲手杀了那官绅。——本来官绅之死十分可疑,这风声一起,人人都信。就在官绅红阁子自杀那天,我亲见冯里长鬼鬼祟祟进去永乐客店。

“这事传了若许多年,冯玉环小姐已有所闻,心中也半信半疑。我嘱李公子,见了玉环小姐就说他手中掌握着冯里长当年红阁子杀人的真凭实据。冯玉环是孝女,对此件事最敏感,岂会漠然处之。倘冯玉环有意求见,则大事可图,不愁那雏鸡不乖乖就缚。此事得手也不怕冯玉环出面告他,投鼠忌器,有损于冯里长声誉之事,冯玉环决不肯干。”

温文元拭了一把鼻涕,哀声道:“小民糊涂油蒙了心,设计害人,罪愆深重。只求狄老爷宽处。两个圈套做定便分手了,这以后之事小民委实不知。——不知李琏是否再见了冯玉环依计行事,也不知冯玉环是否上当投了李公子陷阱。李公子几日后就死了,说是红阁子里自杀的。不过,我真看见冯里长那夜也去了永乐客店,正在红阁子后转悠哩。这事恐有蹊跷。小民所述,句句是实,随狄老爷查访,但有半点虚言,甘受重罚。”说罢又跪倒捣蒜般连连磕响头。

(愆:读‘千’,过错,罪过。——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立留话:“自今日你便是有罪之人,静候官署传讯发落。你适才一番话,还待—一验证。没有本县允许,不得擅离这龟龄堂一步。不过,生意可以照做。”

温文元一再叩谢,垂涕道:“小民再启歹念灭门绝户,逢天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