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蟹早躲身坐在一株松树下,不敢动弹。小虾提了提裤带,上前道:“马荣哥累了,权且退下,让小弟玩一阵。”

马荣还未听明白小虾言语,小虾已跳到马荣前面几步,赤手上前先舞弄一番空手拳。

贼众见这么一匹小公鸡上来抵挡,正要发笑,、却见小虾“咝”的一声掣开了一条飞链,五尺长短,银光闪闪,飞链的两头各系了一个釉子般大小铁球。

马荣正觉奇怪,小虾已奋力杀入贼阵。只见那飞链如龙蛇狂舞,闪电霹雳一般,瞬间已打得五六个贼徒颅脑迸裂,血肉横飞。——马荣不觉狂喜。又见那贼首正被一球击中脊背,顿时合扑倒地,口呕鲜血,汩汩有声。

其余贼徒见势,顿作鸟兽散,一个个夺路而逃。小虾跳步上前,不紧不慢,一球接一球,左右开弓。又打中三人,只见头壳碎裂,脑浆血污一片。

只剩两个已逃上对面山岗密林里。小虾也不追赶,收了链条、铁球纳入裤带后。笑嘻嘻道:“马荣哥见笑,多时不、玩,手都生了。”

马荣正要上前称赞,忽听得背后大蟹声音:“又打歪两次,真是不堪教授。不然,那两个鸟人怎的轻易逃脱。”

小虾惭色满面,小声道:“辜负师父。舞了几回,便感手涩,究竟功夫太浅。”

大蟹不屑道:“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哩,只打在肩头上,羞死人。”

马荣回头,果见一个贼人在地上蠕动。忙上前一步踏了喝问:“你们这些鸟人,竟敢青天白日剪径,还要坏我等性命。快招,谁指派你们来的?”

那贼人嗫嚅半日,方吐出一句话来:“唉,竟为那姓李的骗了性命去。”说罢歪倒了头,再不吱声。

马荣还要再问,见那人颚根血肉模糊一片,牙齿都跌落几颗,早不动弹了。摸了摸脉息,已气窒而死。

“小虾贤弟有如此一手绝招,令人眼红。”马荣心中十分羡慕。

“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长进,又打歪两次。”大蟹不以为然。

马荣这才憬悟,原来这两位好汉有此等功夫。又如此忠诚于冯里长,乐苑里还有谁再敢兴乱滋事。——忍不住问大蟹。“大蟹贤弟,这飞链铁球能否教授我一二?”

大蟹斜眼笑了一笑,露出轻蔑的神色。

“不行,马荣哥身子恁的宽大,躯干不灵便。玩耍这小球力不从心。小虾这般身材最合适,运动起来,自有神力,适才你也看见了。只是破绽太多,遇着高手,便要吃亏。”

马荣被他说得心痒痒然,不肯罢休。——心想能学得这一招绝技,何等痛快。从此不需徒手与人格斗,只需袖中腰间藏了那劳什子,缓急使用,十分便捷,又奏奇效。——正还要开口乞求,大蟹指着一株紫杉后的破茅篷道:“那里便是凌仙姑的家。我们的小木屋在这边。”

马荣记在肚中,随大蟹小虾绕过一片南瓜地来到一座篱笆门。小虾拔了竹闩,三人进来,便在一个破石桌边坐了。小虾进木屋里去,冲了一壶大麦茶出来,又擎了两碟南瓜子。

马荣见屋前空场上有一个大木架,木架有四五档横槅。每槅上都搁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还是生青嫩绿的。心中怪异,便问:“南瓜放在那木架上作甚?”

大蟹笑道:“等着受用呗。”。。

“这嫩生发育的也能吃,象个茄子般大。”

大蟹向小虾眨了眨眼:“第三号。”

小虾右手如闪电般掣出,一声链响,铁球已将最高横槅的第三个南瓜击得粉碎。

“第九号!”

第三槅最后一个击得爆裂。

大蟹走上前去,拣起带皮连囊半片南瓜,叹了口气:“又歪了!”

小虾道:“怎的又歪了?”

大蟹认真道:“一铁球打去,要裂六块才是正鹄,这九号只裂作三块,究竟功力太浅”

(鹄:读‘古’,靶子的中心。——华生工作室注)

小虾面生惭色,不住点头。

“原来两位贤弟用南瓜当靶垛。”马荣省悟。

“打烂了后再煮了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

“两位贤弟可认得今日那帮匪徒。”马荣问。

“认得当中两个,正是那日我押驿银出乐苑时碰上的强人那一伙的。当时杀了他们三人,逃走两个。今日这两个被小虾打死。——他们是乐苑外山林里的响马。”大蟹脉络十分清晰。

小虾悟道:“难怪这帮山林响马要劫杀我们。”

马荣道:“想必受那个姓李的派遣。只不知那姓李的是否乐苑中人。”

“这乐苑里有几个姓李的?”大蟹问小虾。

“百十来个。”

马荣咄了一声:“劳动两位贤弟去将那些个尸身掩埋了,省得漏眼。我这就去红阁子向狄老爷复命。”

小虾忽然想起什么:“噢,马荣哥,今晨天刚亮时我见凌仙姑的屋里有灯火,想来是茅篷里有客人。”

马荣告辞。——出了篱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烧红西天,火云层迭,光弧流移,十分峥嵘壮丽。仰望那片山林岗脊,黛黧色参差远近,如剪纸粘贴在天上。

(黧:读‘离’,黑中带黄的颜色。——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赞叹一回便绕到凌仙姑那间茅篷。见败箨遍地,叠墙一圈白石倒也齐整。走近侧耳细听半日,不见声响,便大胆推开了柴扉。幽暗的屋里空空荡荡,屋角一张旧竹床,床头墙上挂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里。

(箨:读‘拓’竹皮,笋壳。——华生工作室注)

第十六章

马荣回到红阁子,将适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禀告了狄公。最后道:“凌仙姑的住处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里。此刻赶去,恐也无济。”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疴缠身,不可能离去很远。再说除了虾蟹两个,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

(疴:读‘科’,疫病。——华生工作室)

马荣道:“听小虾说,今日清早那茅篷里亮有灯火,疑是生客。莫非凌仙姑吃那客人挟裹去了。”

狄公忧郁地捻动着胡须,忽问:“马荣,你确信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之仇,与你无关?”

“这个想来无疑。老爷,那伙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头里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故尔埋伏在林间,意图截杀,以报夙仇。”

狄公道:“虾蟹两个平日午后并不回窝,那帮匪徒莫非不知虾蟹习惯。”

“天知道他们间的怨仇如何。只是险些儿连我一抹儿掳进。不过,这两人本事端的非凡,小虾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只拟在这里呆一天,此话说得轻率了。马荣,今夜你自个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后再来这里找我。”

马荣走后,狄公独个在红阁子里沉思冥想,半日无头绪。又觉腹中雷鸣,便换过一领素净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来街上。

没走十几步,便到桃花客店门首,转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贾秀才一起进餐呢。也好细听听李琏怂恿他弄手脚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拿定便折进桃花客店。帐台上一问,乃知贾玉波午后离店尚未口来。

狄公只得回转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出来摆牌位,捻香供祭。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这些冥器依例要摆设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歆飨毕,鬼祭乃算终止,阴曹地府的大门重新闻合。

(歆:读‘新’,飨,嗅闻。——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路观看,忽见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饭馆。布招儿绣着“同庆楼”三字,人又不拥挤。便上楼去。楼上已有五七席饮酒的,倒也不嘈杂。便找了一副临窗空座头,叫了几味菜肴,一角薄酒,独自吃起来。

吃着吃着又不由想起疑难棘手的案子来。依眼下种种供词判来,二十年前杀殉匡时的与今日杀秋月的似是一人,这人亦须有五十开外年纪。令人不解的是他既与当年翡翠情爱深笃,并争风杀了陶匡时,怎的又会与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这人会不会已探知凌仙姑的秘密,已抢先一步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踪与虾蟹两人遭截劫岂没关联?还有,李琏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与秋月的真正关系也未弄清,而这一点无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关键所在。——如今李琏、秋月已死,鬼魂还在阴曹地府的大门外徘徊,焦急地等我来为他们钤押封册。

(钤:读‘前’,盖章,盖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不觉呆呆自言自语起来,邻桌上的吃客都纷纷回头来看他。狄公沉陷其中,并不察觉。——想着想着,突然站立起来,叫来堂倌惠帐,独个急匆匆下楼而去。

他又回进了桃花客店,依店后门一条小路直趋秋月的宅邸。

这条小路由大小匀称的细卵石铺砌。两边一式是古拙苍劲的银杏,间夹一簇簇一丛丛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荫笼盖,十分阒寂。秋月宅前有一个小小莲花池塘,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月光透彻,分外幽静。一条古老的板桥横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栅门。

(阒:读‘去’,寂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推开木栅门,便见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内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连叹赞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乃见门上交叉贴了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围绕窗台两边细看,忽见一木槅窗板有缝隙,用力一掰,“豁啦”打开。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

(葺:读‘器’,修理房屋。——华生工作室注)

他摸出撇火石,点亮了自己带来身上的一截蜡烛。四面一照,象是侍女丫环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了桌上一支银烛台。乃见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首。

打开秋月的卧室、扑面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中间一方小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齐整,香气更浓。

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铅朱膏粉、唇丹花露,十来个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个抽屉。左面三个抽屉都没上锁,全是绢帕、绣囊、汗巾之物。右边只最底下一个抽屉上了一把小小铜锁。上面第一个抽屉是钗镯发夹、耳坠佩玉之类首饰,第二个抽屉则放着一盒未启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动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了第三个抽屉卜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信,纸片、函封、诗笺之类东西.不由大喜。遂将抽屉中的物,全数倾倒在圆桌上,一件件慢慢细看。——大抵是情场上的狎昵字句,说不尽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琏临死那一日曾赠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一个信封内。秋月曾言及她连信封都未拆开,随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便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这装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内除了香水.决不会别无他物,而那是解破李琏与秋月关系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

果然见有一个未曾拆开过的信封,封面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字样。用手一摸。内里有一个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炀开封漆,拆开倒出一看,里面果有一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了一页素笺,另有一个小信封。素笺上恭楷书道:

仰托秋月小组代转家书一封。

区区薄物,幸希哂纳。

(炀:读‘阳’,熔化金属。哂:读‘审’,微笑;哂纳:套语,用于赠送礼品,请人收下的谦词。——华生工作室注)

再看那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是“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字样。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来。同样恭楷写道:

不孝儿诚惶诚恐书拜父亲大人膝下,仰请大安。

辞云:

男儿当门户,

堕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万里望风尘。

忽然颜色变,

苦相集其身。

吞咽疑素齿,

还敢照朱唇。

垂泪叹运命,

卑陋难再陈。

日日逃深室,

藏头羞见人。

行势如夏虫,

衷心仰阳春。

跪拜无复数,

一绝逾参辰。

盖点化前人辞也,言不尽意,晤面其来世欤?

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不孝儿再拜

绝笔。七月二十五。

狄公攒紧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苦痛难言的心曲,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厄,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这里“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似也言之凿凿,但这种自卑又岂是仅仅面对秋月才萌生的呢?——“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垂嘱”?——狄公愈想愈觉糊涂,真不知李琏葫芦里埋的甚药,也不明白甚事困扰得李琏苦痛难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琏确是自杀的!——李琏将此信交于秋月时,自杀之念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跌落。

“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邪脸动手动脚污亵冯玉环?!从这诗信情词判来,李琏是怀着极大疑惧与苦痛,自杀身亡的。这信与诗秋月并未读到,更不可想象是秋月伪造的。那恭楷字迹,尤其是那诗的文采词藻也决非秋月一类人物可杜撰。况且寓义怪异,一时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决不会想到李琏如此一番委曲心肠,她当时的心思全计算在罗应元身上了,故随意将此信封往抽屉里一塞了事。竟误了多少大事!早是我此刻发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这离奇官司不知颠倒哪里去了。

冯岱年父女为何要承担下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因为编造的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的、有违常情的举止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心机呢?他将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记忆出来,并力图浮现说话当时的形态神色。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所闻以及蟹虾两个朋友的线索,他又—一理清过一遍,乃依稀有了一个大轮廓的构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离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园中那条小径径直口到红阁子。即命永乐客店掌柜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

他将红阁子里里外外细细窥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了,乃返入房中。随即将红阁子一座门窗全数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登时会闷热异常,但他绝不能再冒风险,有丝毫的疏忽。他的对手是一个穷凶极恶而又肆无忌惮的罪犯!

第十七章

马荣在白鹤楼里酒足饭饱,哼着小曲转去藏春阁。此刻心中想着银仙,越发感到甜滋滋的。

进了藏春阁大门径往后院香房急趋。一个幺二拦住,并不认得马荣:“客官相公,找哪一个?”

“我要见银仙姑娘。”马荣道。

“银仙姑娘已被人赎出,不见客了!”

马荣笑道:“正是在下赎出的,两锭金子哩。”

幺二咋舌道。“原来是位阔爷,这衣衫恁的寒怆。——她在后院房里哭泣哩。”

“明日我高头大马来迎接,看她还哭不哭。一副行头叫你这王八龟孙子眼也发直。”

马荣敲了敲西舍四号的房门。

“里面没人!”银仙忿忿的声音。

马荣一愣:“你银仙不是人么?我是马荣啊!”

房门“吱轧”开了一线,银仙伸手一把将马荣拉入房中。

“原来是马荣哥,来得正好。”银仙果然泪痕满面。

马荣惊问:“你为何哭泣?”

“哎哟哟,不好了。不知哪个杀头的,竟用两锭黄金赎了我身去,看着就要来领人了。如何是好?还请马荣哥助我们一把才是。”

“助你们一把?”马荣还未明白银他话儿意思,忽见床角坐着贾玉波,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马荣呆呆坐下。贾玉波忙揖礼,正要开口,银仙先说话了:“我与贾秀才早就说定要做夫妻,只是他手气不顺,连连赌输银子。如今可好,冯家又逼得太紧,要招女婿。今日又有人替我赎了身,我们两个无路可走,正思量着一齐上吊哩。——马荣哥一向仗义,救我几回,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与我们。”

马荣这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头脑顿时一锅热浆糊,粘合一团,坐在那里呆如木鸡。

贾玉波也哀求道:“马荣哥是衙门里的差官,八方交酬,广有手眼,总有法子成全我们。——这二十两金子我日后交纳。非要夺了银仙去时,我们只有双双悬梁一条路了。”说罢滴下两行泪来。

马荣略略定神,又见银仙两个哭作一堆,形状凄楚。便道:“贾秀才,读书之人,不求个功名仕途,两手空空,娶什么老婆?你养得起?做几行诗赋,卖与谁要?”

贾玉波垂泪道:“马荣哥休如此说。男耕女织,清茶淡饭,一样过光阴。我做诗赋,并不卖钱,也不靠它换柴米。我只求与银仙两个乡间有一茅屋,二分薄田,便是天堂了。——自分也不是做官之人,能教几个小小童蒙,也不枉读书识字一场。”

马荣听他言语酸苦,心中不忍。又见银仙一双泪眼无限温情地望着贾秀才,又陡地升起一阵醋意。左思右想,不是滋味。

银仙噎哽道:“马荣哥救我,恩义一场,也是白白的。今日这里分手吧。有朝一日你回家乡,望代我向乡里父老问声好,就说我银仙命苦,再也没法回老家了。”说罢将汗巾拭去泪痕,敛容褰裙,整顿钗钏。

(褰:读‘千’,套裤。——华生工作室注)

贾玉波从床褥下抽出两根长长的白布带,慢慢各系了一个环结。

马荣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即夺了布带。转思又笑道:“不说我马荣精巧,早防有这一招。银仙姑娘,你且听着。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风尘之念,找个名声好听、知书达礼的,一马一鞍过日子,故尔有心与你解厄。今日我正好在恒丰庄赢了一笔钱,便用这钱与院主为你赎了身。”说罢,从衣襟里将出脱籍的押花执照,交于银仙。

银仙一听此言,正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原来马荣哥恁的一片菩萨心肠,且早作准备,大船渡人。今世再没报恩处,来世变作犬马,效力左右。——银仙我今日便发愿,但忘了马荣哥思义,铁枷长扛,永不出世。”说罢泪如雨下。

贾玉波大梦初醒,欲哭无泪。痴痴地立在床边,看着马荣抢夺过去的两条布带。

银仙一把拉了贾玉波,双双跪倒在马荣脚前,连连叩头。

贾玉波嘶声道:“马荣哥如此扶持,分忧急难,恩德胜如生身父母。来日街环结草,再图谢恩。这二十两金子,愿立借券,稍稍宽裕,定当补报。”

马荣道:“不碍,休要计较。”忽而又仰天大笑,“这赌局上赢来的钱,没脚跟,今日不使化,明日又输了。算得什么?再说我也不惯算针头线脑的帐。帮助了你们,也是积自个儿的阴德,岂不是好事。——你两个恩恩爱爱过光阴去,也应着佳人窈窕,才子风流的古话,再不提那二十两金子事。”说罢开门扬长而去。

银仙跟脚赶上:“马荣哥,日后认我这亲妹子吧,我真认你是亲哥哥哩。”

马荣望着银仙笑逐颜开的模样,面热肉颤,感慨万千。掉头便奔出了藏春阁。——忽又想到一事,回头见银仙仍呆呆立在夜凤里,泪不停滴。

“狄老爷明日说不定想见一见贾秀才,有几句话要问。叫他中午之前莫要走远。”

马荣走在街上,心里如打翻了酱醋盐辣罐,五味搅混,七情颠倒。摸摸襟袖,只十来个铜钱了。不禁自怨自艾一阵。——眼前正好有一家鸡毛店。见是贩夫走卒的宿夜处,便一头钻进。交纳了五个铜钱,挤到一个又臭又脏的铺位上。

左右一片烟臭汗酸。马荣脸脚也不洗,闷头躺下,夹在两个光身闲汉间。望着两边油腻污黑的皮肉,心里猛地想起银仙来。——这一宵原该是过得何等快活,何等舒爽。马荣禁不住又声声长叹,满腔酸涩,轮到他自叹命苦了。

第十八章

狄公闻报冯岱年偕女儿玉环已到,忙出红阁子迎接。

“如此夤夜,深扰冯相公父女,本官甚是不安。”

冯岱年揖道:“狄老爷这时叫我父女来,想必有急事,不可延宕。”

狄公亲自为他们斟茶。冯岱年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只等狄公盘问。玉环的一对眼睛露出忧郁焦虑的神色。

“今日午后冯相公的两个干办叫小虾大蟹的在西岗头松林中吃一帮匪徒截劫。冯相公想来已知此事。”

冯岱年点头道:“卑职已闻报告。那是江对面的一伙山贼。顷前他们欲图劫我乐苑税银驿车,被大蟹打退,死了几个人。今日是雪恨复仇来的。还干连了马荣贤弟,险些出事。”

狄公笑道:“这事不足为奇。区区山林蟊贼,有何起解?冯相公手下干才济济,大可高枕而卧。”

(蟊:读‘毛’;蟊贼:一种害虫,比喻危害国家或人民的人。——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狄老爷美誉了。不过日后还须谨慎,一怕再报复。”

狄公又笑:“只怕冯相公谨慎有余,守雌自退,反而成拙。”

“愿闻狄老爷高见。”冯岱年听出弦外有音。

狄公转脸却问玉环:“玉环小姐那夜老这红阁子可是穿花园而进。”

玉环点了点头:“正是。”

“噢,是穿中间甬道进来这露台的。”

玉环又点点头。忽见冯岱年眼色,忙改口道:“不,不是从露台进来的,是从这门进来的。”

冯岱年脸如死灰,苦笑一声。

狄公大笑道:“玉环小姐太年轻,究竟露馅了。——你从未进来过这红阁子,怎可能在这里杀死李琏?”

玉环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强辩。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你们父女串演的一出好戏!几将我蒙死在鼓里。——玉环小姐,你穿花园来这红阁子,怎可能走这门进来?我头里问是穿中间甬道进来露台的,你又称是。其实这露台外只左右两边通花园甬道,中间却无。——可见玉环小姐欺诳本官,阴有所图。”

玉环情知中计,紫涨了面皮,两眼泪花闪动,还想说什么。冯岱年一声长叹低倒了头,再不抬起。

“玉环小姐编造的杀李琏事迹也不令人信服。一个男子欲非礼施暴,见女子手中有刀,焉会轻易不顾?再说你右手持刀,似也不会扎入李琏右侧脖颈。”

玉环终于“呜呜”抽泣起来。

冯岱年下跪道:“狄老爷,卑职一时糊涂,意图取巧。见老爷轻信了小女之言,便将错就错,掩盖真迹,瞒遮老爷。——卑职实无勇气将内里真情和盘托出。虽然李公子非我父女所杀,但我那日确实到过这红阁子,又移挪了尸身。这瓜田李下,再也洗刷不清。”

“不,冯相公父女既没杀李琏,何罪之有?——本官不妨明言,李琏是自杀身亡的。你移动了尸身,则更可证实他的自杀。——那夜冯相公来这里,原是想与李琏摊牌的。他与温文元两个暗中运动倒你,你既已觉察,便来找他,要他作出解释。不知本官猜的可对。”

冯岱年惊道:“诚如狄老爷所言。那日情由正是如此。只是卑职不明白为何李公子突然要自杀。”说罢仰起头来看着狄公。

狄公笑而不答,示意冯岱年再讲下去。

“有人报告我说,李、温两人意欲将一口装满库银的小皮箱偷偷藏匿我家中。再运动家奴出告,道我犯法,私盗公银。——一旦在我家中查出那皮箱,我百口莫辩。”

“你何不将这事禀告罗县令?本官来了,也可如实告我么。”

冯岱年尴尬道:“乐苑内规矩如此,内部纷争,从不邀外人来裁断。几十年来一贯是自己商兑解决。”

狄公怒道;“这还要官府作甚?如今李琏、秋月横死,为何你们不私自掩埋了死尸了事,却来缠我仲裁。”

冯岱年嗫嚅:“这个……这个卑职知罪。老爷允我将那日细节禀了:我那日来这里找李公子,一来问与温文元暗里勾接事,二来问撞船那夜侮辱小女事。在花园中偏巧又碰上温文元。温文元问我是不是来找李公子。我答是。他笑了笑说,快去找吧,便匆匆走了。——说来奇怪,这情景使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我来找陶匡时,那夜也正是在红阁子后花园看见他的,陶匡时也正是那夜自杀。——内里蹊跷,一时也回无法探明。”

“当时我心里便感不祥。——等我进了位房间,李公子瘫倒在长椅上,已经死了。我顿觉温文元心存叵测,诱我跳陷井。如今我身陷杀人现场,能脱干系?再说温文元又亲见我来这里找李公子,告到官府.如何辩白?——二十年陶匡时死时,正是他扇风点火,诬我妒情杀人.今日新戏登台,粉墨依然梨园旧人。温文元会不会再次掀动轩然大波。——二十年前他尚不敢公开告官,今夜这情景我杀人嫌疑更大。倘若温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杀.我又正在红阁子现场,他会会不会立即引店主或官府中人来捉拿。”

“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心惊胆战。也是情急生智,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凶手杀陶匡时的手段,决意如法炮制,移尸于卧房,伪装自杀形状,以避人言追究,再落冤枉不白下场。也杜塞了温文元讼口。万一公堂对质,他也难脱干系,更多一层纠葛。——以后之事,卑职已有详供。”

狄公频频点头,面色慈和。

“狄老爷,这事再提及,心中隐痛,羞愧难言。——谁知秋月公堂上竟作证,李公子确是迷恋于她而自尽,而且还有李公子临死画图的佐证。——先前狄老爷错误解释,我明知不类,也违心应和,以图蒙混。卑职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深巨感到一个‘耻’字,想来狄老爷能谅解我此刻的心境。”

狄公道:“本官受骗习以为常,岂能事事察见渊鱼?只须迷途知返,碰壁回头,依旧有制胜之日。——李琏临死前的涂画确指秋月,但他却不是为了秋月而自杀的。”

冯岱年惊道:“李公子并非为思恋秋月而死?狄老爷如此判断,不知缘何而来?”

狄公捻须道:“李琏才华富赡,盛气至极,交游天下,挥金如土,渐渐财源不支。便意图与温文元狼狈为奸,攫夺这乐苑权势与财富。十天前他乘船来这里时正撞见玉环小姐,顿起歹念。温文元觊觎里长宝座已久,阴蓄异志,取冯相公而代之。故尔向李琏献策,先毁坏玉环小姐贞操声誉,逼你蒙羞怀耻,无路可投而乖乖让位。他们曾设计运动贾玉波将一个盛了公银的木盒私匿于冯相公房内,再行讦告。即是冯相公适才说的那皮箱了,不过这计划因贾玉波拒绝而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