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向罗县令深深鞠了一躬,开言道:“启禀老爷,这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用一柄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据死尸的状况判断来,被杀时间应在午夜前后。”

罗县令突然问道:“孟掌柜,听你也说死者是午夜被杀,你的依据何在?”

孟菽斋小声答道:“这宋秀才虽脱了袍褂,但尚未上床躺下。我们知道他睡得很晚,有时午夜他的窗户还亮着灯火,我想会不会在他刚要上床睡觉时凶手袭击了他。”

罗县令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凶手是如何进得这屋里来的?”

孟菽斋叹了口气,然后回答:“女仆们告诉我她们送饭去时,常见秀才独自兀坐床头苦思冥想,很少应答她们的问候,象是有无限的心事缠住。不过,秀才很少以钱物为意。昨天夜里准是他忘了闩上这房门,同时也忘了将后院花园的门闩上,故弄出这般事故。老爷不妨去那花园看看。”

罗县令一行随孟菽斋一起出了花园后门,见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老爷,这小巷深夜人静时常有些流浪汉、乞丐、偷儿出没。我几番提醒秀才进出花园切莫忘了锁门上闩,这些事儿他很不介意。今天发现他死了时,这卧房后门正是半开着,花园的门虽关合着,但没有上闩。这事想来也不难解释。一个歹徒经过这小巷时发现花园的门半开着,便溜了进来。他蜇进小屋时满以为屋里的人早睡了,便大胆闯进卧房,正撞上宋秀才,于是动了武。秀才哪里是歹徒的对手,一刀便被结果了性命。接着那歹徒便搜寻钱财,找到那钱金后,他就拔腿跑了。”

“秀才这钱盒平日里放有许多钱吗?”罗县令细问。

“回老爷,这个小民可就不知道了。他预约了一个月的房金,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衣食和回京师的盘缠吧:说不定衣箱里还有首饰软细。”

“老爷,我们很快便能抓得那个杀人凶手的。”缉捕道,“那歹徒捞了一大把钱总是要大脚大手地花的,我们可以到酒楼饭馆,赌场妓院去布下眼梢,不愁这凶手不来。”

“这主意不错,你便派人去行事,不妨也去那当铺、金市探探风声。此刻你将死尸收厝了抬到街里去。”罗县令转脸又问孟菽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华有那些亲戚朋友?”

“回老爷,这宋秀才在金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这半个月来从不见过有谁来寻访他,也不听他说起要拜会某人——他天天只是到县学看书。”

“孟掌柜,既然宋一文在金华无一亲友,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你要出租你这后院?”罗县令又问。

“回老爷,半个月前宋秀才去衙里找高师爷登记时,我碰巧也在那里。高先生知道我要出租后院,便中间作了牙人。谁知这宋秀才一见我这后院端的喜欢不迭,并说需要的话他还准备延长租期。这秀才甚是爱清静。”

罗县令道:“孟掌柜,今天不想多打搅你了,我们将尽快勘破此案,捕获凶手。一有消息,我会派人告知你的。”

孟菽斋走后。罗县令禁不住喟叹一声道。“狄年兄,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晦气。我正筹划一次诗人的聚会,竟被这秀才的案子坏了许多雅兴。此刻我得去款待我的那几位上宾。噢,年兄,不知你看出来没有,这凶手虽是十分的狡狯,但究竟露出了破绽,秀才那顶帽子怎么会掉在他的头边?”

第四章

狄公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他的同行,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捋着他那一把长长的美髯。

“罗相公之言正与吾意相合,这决不是歹徒、偷儿抢劫财物的的案。即便宋一文大意忘了闩上后花园的门,一个歹徒深夜溜进了后院,他会细细侦察一番屋内动静,决不会贸然闯进房去。他若是见秀才正待上床,便会耐着性子在屋外伺候,等秀才睡熟了才溜进屋去行窃。罗相公,我思量来多半是秀才摘下帽子,脱了袍褂正待上床时,听得有人敲后花园的门,于是秀才又重新戴上帽子,跑了出去开门。”

“正是这样。”罗应元应道。“他的毡鞋上还沾着干土。”

“我也留意了这点。来访者准是秀才熟悉的人。秀才拔去门闩让那人进了后院,进屋后便要他在外屋书房稍候片刻,他便进卧房更衣。就在他转身进卧房之时,那凶手就杀害了他。无论如何,那顶帽子掉在死者头边是凶手最大的疏忽。试想,谁会在睡觉时还戴着帽子?这一破绽说明是凶手在预谋杀人而秀才没有提防。”

罗应元点头称是,又道:“我看凶手的犯案动机很可能是为了讹诈。”

狄公一怔,不由挺直了身子,问道:“讹诈?这想法从何而来,罗相公。”

罗应元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到夹有字条的一页,说:“孟掌柜的母亲是一个十分心细的老太太,它的书帙放得齐齐整整。可现在书的秩序全乱了。再者,这老太太每读到一首好诗,便把她的批语写在一张字条上夹进诗行的那一页。你瞧,这一页便正好有一张这样的字条,但这字条上的批语已与原诗不符。我发现许多字条都夹错了地方,显然是有人翻动过了并重新乱夹了一通。当然秀才可能翻了这些书,但他不会将这些字条慌忙乱夹,且书架后搁板上的尘土见是新近触动过的痕迹。我认为凶手把房间弄得一塌糊涂是要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是一个偷儿在找寻钱财,而事实上他是在找寻一张纸,一份单据,或什么契书凭信。凶手为这类的东西杀人,便说明他意在讹诈。”

“罗相公辨析甚是精到。你再看秀才亲笔做的这些笔录,开始六页密密写满了宇,后面五十多页都是空白的。秀才每一张纸上都编了号码,可见是一个仔细的人。现在这叠笔录次序散乱了,空白的纸上还留有肮脏的指印。这清楚说明凶手仔细看过了这叠笔录。试想一个偷儿强盗会留意一叠无用的纸条吗!”

罗应元点头频频,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凶手已经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再进书房仔细看看吧!”

两人又一次细细地检查了书房里散乱的东西,—一整理归类放回抽屉。突然狄公看到一本题名《玉笛谱》的小册子,封面上还盖有宋一文的私章。他从头至尾翻遍了并不见有曲牌和歌词,只是密密注着一行行看不懂的符号。从符号分章判断,共录有十二支曲谱。

罗应元凑过眼来说道:“不错,我见他书房墙上还挂着一支长笛哩。”

“罗相公以前见过这曲谱不曾?”狄公问。

“不曾见过。”

罗应元走进卧房从墙上取下那支长笛凑到嘴边吹;了几下,长笛发出十分刺耳的音调。他苦笑一下,放下长笛,说道:“以前我吹得很是清越嘹亮,兀的这长时间不吹尽荒废了。嘿,狄年兄,这长笛内倒也是个藏东西的好去处,纸笺字据的卷紧了,不正可塞进笛管中去?”

他眯起一只眼睛向笛管张望了半晌,沮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掸了掸满身的尘土,说道:“孟菽斋说这宋秀才在金华并不曾有一个亲友,他自己也很少见到宋秀才的踪迹。最知道宋秀才情况的莫过于替他送饭的女仆了。我们可将那给秀才送饭的女仆找来问问。”

“狄年兄,这事就干净拜托你了。我此刻必须回衙院。邵、张二位大人该也是午休起床了,还有如意法师。同时我的妻妾们也要找我商量中秋采办的事宜。”

“好吧。你先行回衙,我留在此地再询问一下。罗相公,中秋采办可不能草率了。咳,相会都有几位公子、千金?”

罗应元咧嘴笑道:“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不瞒年兄,小弟的八房夫人也是一件麻烦透了的事哩。哦,我想起来了,我回衙的路上还得去一趟蓝宝石坊选挑些歌伎舞姬。

幸好,蓝宝石坊顺路只隔了几条街。

“那是一个烟花行院吧?”狄公问。

“不!那蓝宝石坊与长安的教坊可相仿佛,专一奉应歌伎舞姬。但凡官府有公私宴庆,听凭点名唤来侍应。品丝弹竹,擅板金尊。最有侑酒助乐的妙用。我想来这宋秀才即是十分喜爱乐曲,或许也会与那里的善才或姐妹们遁迹瓜葛。此去也顺便打听一下。”

(侑:读‘幼’,侑食:劝食。——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满意地点头称是,便命管家将平日替宋秀才送饭的女仆带来。罗县令拱了拱手,说了声“年兄留步”,便上轿去了,又探出头来朝轿帘外说:“狄年兄,过一会我便派一顶轿子来接你回衙。”

不一晌,管家带了两个年轻女子来见狄公。两人一式蓝布长裙,腰间系一条黑丝绦,头上插一根骨质簪子。

“回禀老爷,这位名叫牡丹,专为宋先生送午饭,也兼些叠床洗衣的粗事;那位名叫菊花。专为宋先生送晚饭。”

狄公见这牡丹容貌丑陋,手脚笨拙,那菊花却水灵俊俏,有一张红润的圆脸,十分动人,眉目间又流露出一种撩人的狐媚。

狄公开口问道:“牡丹,宋先生来客的时候你一定很忙把?”

“啊!没有。老爷。”牡丹急忙回答道,“从不见宋先生有客来访。这里的事本来就不多。宋先生待人一团和气,给他洗衣服他当即给赏钱。”

“他闲常也与你聊聊吧?”狄公又问。

“不!老爷。仅仅有时问个好。他忙着读书做文章,从不肯与我们下人闲话。”

“谢谢你,牡丹。你可以走了。”

管家恭敬地将牡丹带出了房间。

狄公问菊花:“牡丹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子,我看你则是城里生长的姑娘,你告诉我……”

菊花两眼惊惶地盯着狄公,闪露出恐俱的光芒。她突然问道:“老爷,宋先生的脖子真是被咬穿了?”

狄公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菊花低着头,阴沉着声调说:“奴婢思想来,朱先生必有一个情人,那天我亲眼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衣裤偷偷溜出花园后门。”

“你见到过宋先生的情人了?”狄公大为诧异。

“回老爷,不曾见得。不过前几天来先生曾向我打听孔庙后那银器店里可有金银丝双雀发夹售卖。分明是他想给他的情人送礼品了。可是那情人却咬穿了宋先生的脖子……”

狄公蓦地一愣,急问:“菊花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老爷,宋先生的那情人据奴婢知道是一只狐狸,一只装扮成女人的黑狐狸。一次他真还问我,这一带是否有许多狐狸。”

狄公轻蔑地微笑着,说道:“你不应该相信这一类有关狐狸的无稽的传说。狐狸不伤害人,他们又善良又聪明。”

“老爷,奴婢说的全是正经话。来先生真是被一只黑狐狸迷住了。他夜夜吹他那管笛子,那古怪的曲调象狐狸的哭声一样,令人胆颤心惊,坐卧不安。我与小姐每夜都听得真切,很是疑心,常为宋先生捏一把汗哩。”

“我刚才来时看见内宅的绣房里有一位漂亮的年轻姑娘,莫不就是孟家的小姐?”

“回老爷,那一定是她了。她长得很漂亮,又聪明,待奴婢们也十分的好,才十六岁已写得一手好诗句。”

“菊花,我再问你,你在其他什么地方,比如说茶楼酒馆的,见着过宋先生吗?”

“不,他从不上那种地方去!”

“好吧。菊花,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引着狄公走出到孟家门楼外,早有一顶黑昵便轿伺候着。

狄公坐轿回到县衙。进了馆舍便从衣袖中将宋秀才写的那六页笔录取出细细读了一遍。那笔录相当扼要地记下了两百年间金华一些军事史实和食货状况。最使狄公疑惑不解的便是这宋秀才半个月来天天都在县学的书库里查阅,如何只做成了这六张笔录。他猛然想起,宋秀才对历史档案的查询很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他来金华必定有着另一个秘密的原因。

这里人们对狐狸魅力传说之广,迷信之深,令狄公着实吃惊。固然市井上的说话人喜欢将狐狸变美女诱惑年轻书生的故事说个没完,但古书上也有狐狸象征正义锁住邪恶的记载,因此一些宫殿和古老的楼阁、寺院常常可看到供奉狐狸仙的小神龛,用来驱邪或保护官印。他想起来了。就在罗应元的内衙里正也有一个这样的神龛。他不禁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菊花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这里的人对狐狸究竟为何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第五章

狄公走进高师爷的衙舍,见高师爷正伏在书案上批阅公文。

“呵,狄大人,请坐。待在下去沏盅云雾茶来。”高师爷一见狄公,慌忙施礼接引。

“高先生请自稳便。我此刻要去内衙见罗县令,罗县令将发案现场的调查结果告诉了你吗?”狄公问道。

“罗老爷正忙着款待贵宾。他只要我呈文申报长安礼部,要他们查寻宋一文的亲属。”

“你最好要礼部将秀才的家门履历详备告诉我们。高先生,你是如何认识孟菽斋的?”

“我们是棋局对奕的老相识了。孟菽斋是个十分严正守旧的人物。他的母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诗人。孟菽斋自己则从了商,而他的儿子则聪明颖达,才十四岁使进了县学。”

“嗯,孟掌柜给我的印象也颇有学者的气度,象个上流人物。高先生,告辞了。”

狄公刚要进罗应元内衙,忽见一个官差急匆匆来寻高师爷,要高师爷引他去见罗县令。这官差胸前佩着一枚圆圆的铜徽——这通是州府委派去京师执行押送任务的标志。狄公心中思索,究竟是什么重要罪犯正途径金华押去京师。

狄公不便冲撞罗应元的公事,便信步踱进了后花园。花园里一派秋色宜人的景象:天高云远,金风送爽,丹桂飘香,枫叶如火。

狄公忽然想到,不如乘此去拜访一下邵樊文和张岚波两位大人,尽管他们已经致仕退职,但遗泽芳香,官威尚炽,身为后进官吏,也是礼份上的事。

狄公打听实了邵樊文在东院水殿左厢种大书斋歇宿,张岚波则住在西偏院的一个独立精舍。狄公转进东院来到水殿左厢的大书斋门口,用手扣了扣朱漆雕花房门,一个深沉的声音传出:“进来”

狄公进得书斋抬头一望,见大学士正坐在卧榻凉簟上认真看书。魁伟的体躯穿着一件海蓝锦袍,腰间系着一根黄丝带,丝带长长的两端拖曳在西域厚驼毛的毡毯上。卧榻后一横紫檀木大书架,架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古玩、图书、瓷瓶、画轴。书架前一个大瓷盆里栽着墨色、碧色的名贵菊花。

(簟:读‘垫’,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邵樊文隆准丰颔,气宇轩昂,四方的脸面上围绕了圈络腮胡子,头上一顶黑丝方帽中间嵌着一块碧玉。两目虎虎有神。他见狄公进来,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狄公走上前,弓身施礼。递上名帖。说道:“晚生狄仁杰叩见邵大人。”

邵樊文将名帖看了纳入衣袖,说:“你就是浦阳县的狄仁杰!听说你在浦阳毁了佛寺,遣放僧尼,收拘了一干败坏佛门清规的败类,我很是欣赏。你坐下,这儿不是朝廷,不必拘什么礼法。狄仁杰——你也写诗吗?”

“晚生只写过一首诗。昔时也刻苦学过点金针诗格,奈何天分陋薄,总不见有甚长进。以后忝身县务,更无暇及诗了。”

“狄县令不听说许多诗人正是以一首诗万口烩炙。做了千古绝唱而流芳擂名的吗?不知你这一首诗是什么题引。”

大人,那是一首《劝农诗》,五言百韵,无非是指出农为国家之根本,百行之首要。”

大学士好奇地望着狄仁杰:“你为何要取这个题目?”

晚生只是想将劝农重本的道理用诗歌来表述,押韵又富于节奏,普通人都能听懂,农夫或许更喜见乐闻。”

大学土哈哈笑出声来:“新奇的道理,有趣,有趣。诗歌固然要人能懂,但要紧的是言志抒情,在宣达情志的过程中传出自己脉博的跳动和呼吸的节律。韵律最是至关重要。狄县令不妨将你的《劝农诗》背几句老夫听听。”

狄公感到有点踟躇不安,答道:“学士大人,那首诗还是十多年前写的,现在恐怕一句都背不上口了。大人若是一定要看时,待晚生回浦阳找来呈上。”

“哈哈,恕老夫直率了。那肯定是一首糟糕的诗。诗里倘有佳句、警策,自然通体生光。你的诗本已平平,且无佳句、警策,日子一久便背不出来了。古人不是说‘水怀珠而川媚,石蕴玉而山辉’吗?——你读过圣上的《告征西军圣谕》吗?”

“大人,这个晚生却能背诵出来。”狄公答道。“那是高宗皇帝颁赐给军事上失利的征酉军一道鼓舞人心的圣谕。这圣谕改变了整个凉州战场的形势。大人,那开头的几句庄严雄伟,气魄阔大,使人想起春秋时周宣王的出师。”

“正是,正是。狄县令,我猜来你是忘不了那篇圣谕的全文的。因为那实在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好的一篇文字了。它的节奏与参战的征西将士们的脉搏一并跳动,使人鼓舞激奋,不能自己,真所谓‘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于鬼神’。说来也惭愧,这圣谕正是老夫替圣上起的草。好,不谈这个。狄县令可知道县令之职往往是宦海沉浮的起点,老夫三榜出身起先也只是做个县令,后来升迁到岭南道邕州当刺史,三年又调这婺州金华府。十八年前九太子忤逆谋反,这里着实混乱了一阵,后来妖气靖除,适巧老夫的几篇议论文学的文字惊动了宸听,便被召为集贤殿学士,之后又代理过集贤殿的知院事,专掌圣上制诏、书敕之事。那年还有幸陪侍圣上去川蜀宣恩,途中我写过一首《蜀中山川颂》,很得圣上嘉许。我一直认为那是老夫一生中最好的一篇文字,也是老夫荣华的顶峰。”

(邕:读‘庸’;婺:读‘雾’,古州名,隋开皇十三年由吴州更名,治所在今浙江省金华县。——华生工作室注)

邵樊文说得眉飞色舞,项颈上的青筋都在隐隐蠕动。

“呵,狄县令。与你谈话真有一种乐趣,使老夫竟几乎忘怀所以。好吧,晚上见。晚上我很想听听你们年轻的官员聊聊衙里的话题。”

狄公长揖拜辞,出得书斋,下水殿,转出东院又急忙忙奔西院来拜会张岚波大人。

狄公进西偏院时,见张岚波在池塘观鱼,狄公拜揖了,递上名帖。那张大人正为池塘里一条行将死去的金鱼奉奉恻隐,与狄公寒暄几句,又聊了些今夜酒宴的话,便急忙传话要人去抢救那条濒死的金鱼。狄公便乘势告辞,张岚波也不挽留。

狄公拜会毕邵、张两大人,只觉口焦舌干,刚才张岚波无意透露的一件事却使他萌生了许多好奇。晚上宴席间将还有一位曾经名满天下后又声名狼藉的大诗人出席。他万没想到罗应元的葫芦里还埋了这一味药,夜里的酒宴想来是十分发兴的了。再者,狄公对那位尚未见过面的如意法师也有浓厚兴趣。

走着想着,不觉已到内衙门首,狄公猛想起他还没有向罗县令汇报在孟菽斋家询问女仆的结果呢。

第六章

罗应元沮丧地坐在太师椅上,面对着眼前一堆案卷双眉紧锁,面色阴郁。狄公进来书斋时他正在怨骂。

“司天台的一干鸟人都应解职,他们颁的历书明写着今天是个吉祥如意的日子,可中午以来便事事不利。”

狄公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自顾斟了一盅茶一饮而尽。又斟了一盅吃了,乃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椅上一言不发,倾听罗应元的牢骚。

“宋秀才的案子使我午餐都没有消化好,匆匆赶去又赶来,偏又撞上蓝宝石坊的‘一品红’病了,院主只答应派一个什么‘小凤凰’的来凑数,余下便是一队乐工,几个唱曲的,有甚新鲜?那小凤凰跳得来什么舞?又干瘪又丑陋……”他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乃转了话题:“这个且不说了,那宋秀才的案子有了什么线索么?缉捕刚才来这里说,这三街六市并不见有歹徒、偷儿胡乱挥霍之事——这自然亦在意料之中。”

狄公又喝了一盅茶,才开口说道:“孟家一个侍婢说。宋一文在金华尚有一个情人。”

“真的?恐怕不是三瓦两舍的粉头吧?我在蓝宝石坊向那里的女子描述过宋一文的模样,她们谁都不曾见过他。”

“还有。我认为宋一文来这金华有着一个秘密的原因,查询史料看来只是一个借口。”狄公说着从衣袖里将秀才的六张笔录取出交给罗应元,“这些是他半个月所作的全部笔录。”

罗应元看了这六张笔录。点了点头。

狄公又说:“每天下午他去县学书库是装装幌子,晚上才去干他的真实勾当。侍婢亲眼见到他夜里穿着黑衣裤鬼鬼祟祟溜出孟家后院,不知去向。对了,那侍婢十分相信狐狸的魅力,她咬定说宋秀才的情人是一条黑狐狸。而秀才正是被黑狐狸杀害的。显然这决非一起行凶越货的案子,看来罪犯之意也不在讹诈而在灭迹!”

罗应元不由喟叹一声,说道:“秀才又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案子一有女人参与便神秘十分,又麻烦十分。年兄,不管怎样,明天中秋,衙门照例不升堂理事。我们还有一两天时间喘气,苦思冥想。”

“罗相公,今夜衙院排宴,你我是脱不出身了,你已委派了下人去侦查了吗?”

“没有。不过我的高师爷也会随时将情况报来。我这里一应刑事疑案的勘破多系仰仗了他的一臂之力。他通过他的三家亲戚在城里许多处布下眼线,一有风声雨影,衙里便清楚知道,极是灵验的。”

狄公慢慢点头。他知道每个县令都有他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破案理刑的惯法,他没有必要要求罗县令照自己的一套习惯来办。

“这时内衙当值来禀:“有一位名叫玉兰的小姐求见老爷”

罗应元的脸颊顿时泛出红润,阴云舒卷净尽,露出欣喜的神色,说道:“玉兰,玉兰她的案子要重新审理了——今天还总算是一个吉利的日子!”

狄公疑惑地问道:“罗相公,玉兰是谁?”

“啊。我的年兄狄大人,亏你还交大理寺当过官,有个侦讯鞠刑,勘破如神的偌大名声。你岂不知白鹭观那个哄动一时的著名案子吗?”

狄公抽了一口凉气,挺直了身子:“罗相公指的莫不就是那个道姑鞭笞侍婢至死的案子吧!”

“正是这个道姑。她名叫玉兰,一代名伎,蜚声遐迩的香闺大诗人。当今名流学士都为她的锒铛入狱抱屈鸣冤,官府也知此案深浅,故县、州、道衙门都具结不了案于,互相推诿,最后还是移至长安刑部大堂。此刻正押解途经金华。玉兰小姐不仅广有声誉,且她与邵樊文、张岚波等名流巨宦也是旧交,互相间很是稔熟。我请示了邵、张两大人,希望邀玉兰参加我们这两夜的中秋雅会,两大人拍手称善。玉兰小姐头里还断然拒绝了我的邀请,说是带罪之身,无颜面见一班故老相识。我说无妨,诗苑不比官场,并不拘泥那一套陈陋之法度礼数,且又是我个人设下的私宴,席间只叙友情与诗歌,不议政事及刑案。玉兰小姐这才芳意回转,赏了小弟的光,答应赴会。如此一来,我们今夜的聚会自然又增色不少。”

(稔:读‘忍’,熟悉。——华生工作室注)

门开了,一位身着玄色轻纱罗裙的颀长女子飘摇进了书斋。见她轻移莲步,摇曳生姿,娉婷的体段自有一种动人的丰韵。细嫩自皙的脸面不施粉黛却清光照人,眉头嘴角已有几丝浅浅的皱纹。一堆乌黑的长发分作三绺盘绕在头顶。发间不见有钗簪插戴,手腕手指耳垂并无镯钏玉坠等首饰。

玉兰一见罗应元便深深道个万福,开言道:“多谢罗大人盛情邀请。顺便也可告诉大人,贱妾的案子刑部已经决定重审了。”

“如此说来,端的是好。玉兰小姐这一向吃苦了。邵大人、张大人一直盼望能见到你,你们都是诗苑词场的至交了。如意法师也在这里。我再与你见一个你曾仰慕的人——我的同年狄相公。他现在浦阳县当县令。”

玉兰深深瞅了狄公一眼,只平平叙了礼。转身又对罗应元说.“罗大人增添不少麻烦了,今天我心情很是舒悦,我竟还有若许多朋友。在狱中一个多月恍若隔世一般。”

罗应元笑道:“玉兰小姐,今夜是诗人们的雅会,敝县略办小酌,大家务必尽欢而散,为诗林艺苑留下一点风流韵迹。明夜中秋,月华团圆,我们再去城外翠玉崖排下野宴,吟诗放歌,庶几不辜负了这人间佳节。”

玉兰道:“噢,忘了告诉罗大人,我过蓝宝石坊时,小凤凰与我一轿来了,她要先来县衙看看舞池,今夜她将演出最迷人的舞曲《紫云凤凰》。”

玉兰小姐一拍手,一个约十七、八岁的苗条女子走进书斋来,先朝罗县令躬身行了个舞姿的叩跪之礼。她身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下着翠蓝拖泥妆花百裥裙,腰系一条大红丝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络缤纷,裙边环珮丁冬,满头翠珠堆盈,好个浓妆艳扮。只为官府有召,特地弄出这副装束先声夺人。只可惜了容貌不扬。她那长长的尖鼻子和那对明显斜视的无光的眼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头发从平滑的前额头向后拢梳,在细长的后脖项束成一个小小的珠光摇曳的堕髻。

玉兰拍了拍小凤凰的肩笑道:“一个年轻女人在任何贵人面前都用不着自惭。好了,罗大人,狄大人,晚宴上见。”

玉兰搀着小凤凰山书斋去看舞池,并拜会邵、张两位贵宾和如意法师。

罗应元叹息一声说:“玉兰这女子不仅才华非凡、容貌端丽、且性格十分坚韧。”他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厚迭案卷,说道,“狄年兄,这是玉兰小姐案子的全部案卷的抄本,我着实花了点寻觅功夫。我想你对白鹭观一案应是深感兴趣的。案卷前我还加注了一个简要的解释,以供你明了全部案情的本末,在夜宴前你最好抽空先读一遍。”

狄公大为感动,称谢道:“罗相公乃如此委备周到,真是一个难得的殷勤东道。”

罗应元道:“狄年见此话差矣,小弟尚有一个夙愿,多年来我想为玉兰的诗集撰本笺注,开卷小传便碰上玉兰这恼人的案子,故迟迟不得遂愿。年兄最是律法精谙,刀笔纯熟,不知肯为玉兰一案草撰一本辩词否,依了律法条例,—一为之辩解。她的事如蒙刑部超豁,则不仅玉兰小姐额手万幸,也是为诗苑建了一大功德,望年兄千万不要推阻。”

狄公微笑着看了罗应元一眼,答道:“我明白了。”

第七章

狄公走出内衙耳门时,见一个圆圆光头的和尚迎上前来。

“哈哈,狄县令,我去舍下拜望过你了,你的房门紧锁着。”

狄公登时明白此人正是如意法师了,忙拱手回礼答道:“莫非如意大师父?久仰。罗相公几番在晚生面前提及你的高行。忝蒙看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狄大人或许不知罗县令为何要邀贫僧赴席吧?惭愧,贫僧也潜了一个诗人的名号。贫僧专做两行诗,或对或不对,遣词不多,意尽而已。狄大人的兴味却在公文上。”他用指头点了点狄公腋下夹着的一札案卷。

“师父,这就到舍下喝盅茶吧。”狄公礼貌地邀请。

“不必了,不必了。贫僧还有点俗务缠身,想乘夜宴前都去办了。大人不嫌,得个闲儿不妨来我歇宿处叙叙,我就住在那狐狸神殿后的净室里。狄大人,你属虎吧?”

狄公点了点头,不解地望着如意法师突如其来的问话。

如意法师那张丑陋的脸上漾开了神秘的笑容,两只蛤蟆眼间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一只狐狸,一只老虎——妙极,妙极。狄大人,留个心。昨天夜里这里杀了人,眼看还有人要被杀。我看见你身后有许多鬼魂尾随,亏你阳气刚烈,才近不得身。”

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

“狄大人,不要指望我会帮助你。三千世界,没有尽头,妙语之门,一无窒碍。全仗大人自己手擎禅灯,照路扪摸了。”说着,便拖着麻鞋自顾摇摆而去。

狄公似懂非懂,但又不好细问,心中好生狐疑。

回到馆舍,狄公展开案卷细读起来。

开卷二十页是罗应元撰写的玉兰生平记传。言辞含蓄,笔墨精细。有关玉兰白鹭观一节更褒贬臧否,寓意遥深。

玉兰原是长安一爿药铺掌柜的女儿,五岁上便能识字念书。十五岁那年,父亲因家业败了,将她卖到了长安一家著名的行院。她在行院里呆了四年,结识了长安许多风流名士,骚人墨客。日就月将,浸染熏陶,加之她夙慧颖悟,便自做得一笔好诗,显示了她惊人的文学才华。十九岁那年,正当她韶华丰韵之际,突然适迹失踪了。老鸨龟孙四下打听,寻觅了半年,并不见个踪影,也只得作罢。两年后她风尘沦落在一家烟花窑子里,贫病交加,处境艰危。一个名叫温东阳的少年公子赎了她出来,而后又回到长安。于是两人成了形影不分的伴侣。那温公子少年英俊,风流倜傥,家财万贯,挥金如土。且同玉兰一般诗才横溢,丽章迥句好似吐珠泻玉;动辄百韵千言,琳琅满目。

他俩成了长安公卿王爷、名流显宦的座上宾,他们间的酬唱集风行海内,闺阁、寺院、行旅、驿亭都有人吟唱不绝。他们周游名山大川,一路做来的诗章不胫而走,学士文人都冲口能吟。然而好景不长,乐极悲生。四年后温公子抛弃了玉兰,跟着一个闯江湖的女侠不知所终了。

玉兰离开京师流寓四川,在那里她又交结了当地的著名文土清流,还成立了一个诗社。大官豪富来求诗的不少.由于她的清高和骄矜,得罪了当地的一个刺史.迫使她又离开四川,浪迹萍寄于湖湘洞庭一带。最后她在新安县买下了一个小小道教圣祠——白鹭观。她自称道站,颂黄经、伴青灯,身边只用一个侍婢,严绝男子进观。从此修身养性。与尘世断了缘。

两个月前的一天,四个衙役突然闯进了宁静的白鹭观,动手用锄子铁锹在庭前一株马樱下挖掘,竟挖出了玉兰的那个十七岁侍婢的尸体。仵作断定侍婢是被鞭笞而死,因她满身都是鞭痕。衙役拘捕了玉兰,指控她蓄意杀人。

玉兰辩解道:三天前侍婢告假去乡里探望双亲,离观前还为玉兰准备好了夜膳。玉兰吃罢夜膳去新安江畔散步。回观已近午夜了,她发现道观后门已被撬开,观中一对银烛台不见了。她第二天便上衙报了官。她说她猜想那侍婢准是忘了什么又跑回观中取拿,遇上了盗贼,盗贼用鞭子抽她要她讲出玉兰藏钱的地方,侍婢委实不知,结果被鞭答至死。但有几位证人向县令证实玉兰常虐待那侍婢,半夜经常可听到侍婢凄惨的尖叫声——尽管白鹭观座落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凹里。又有一个小贩证实,出事的那天深夜,他正走过白鹭观,并不见有盗贼和流浪汉的踪迹。

县令驳斥了玉兰的辩词,指控她杀了侍婢。并说她自己撬开了道观的后门,又将银烛台扔到一口水井里。县令备文刚申报州府,恰恰一伙盗贼抢劫了离白鹭观不远的一家农庄杀了农夫一家。为此县令又不敢擅专,一面派人追缉那伙盗贼,一面推迟了对玉兰的判决,移案上呈歙州刺史。

(歙:读‘射’,中国安徽省南部的县。徽墨、翕砚为其特产。——华生工作室注)

歙州刺史十分欣赏玉兰的诗、有意想开脱玉兰。他作了一番深入的调查,得知新安县令曾想娶玉兰为妻,遭到玉兰的严词回绝。县令承认确有其事,但这与他处断玉兰杀婢之案无涉。他吐露他只是收到一封匿名的控告信,才派人去白鹭观挖掘死尸的——本案并无原告。其次巡卒前几日捕获了一个盗贼,他参与了抢劫那农庄,但不承认有抢劫白鹭观之事。不过他招供说,他的头目曾说起玉兰在观中的地窖里藏有不少金银财物。这个招供与玉兰的辩词合拍了。刺史也不敢专擅,便移案到江南道黜陟大使。案本上点明宜拟玉兰无罪。

(黜:读‘处’,罢免;陟:读‘志’,晋升。——华生工作室注)

海内不少诗人名流纷纷写信给黜陟大使,替玉兰说情。黜陟大使正待判玉兰无罪,偏巧有一个喊冤的人自称是那死去的侍婢的情人,他说侍婢常与他诉说道站如何打骂她,鞭笞至死当是实情,要官府替他作主。又,鉴于验尸的结果证实侍婢仍系处女,黜陟大使又起了疑。他认为侍婢若系盗贼所杀,毫无疑问她同时会被强奸。再说盗贼似又不必仔细将死尸埋于马樱树下。目下那伙盗贼又无踪影,再又那写匿名信告玉兰的人不肯露面,黜陟大使委决不下,便又移文呈报长安刑部大堂。

狄公合上案卷,踱到舍外游廊上,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满院的竹篁瑟瑟乱响。桂香隐隐,虫声喓喓。天上纤云如丝,一轮银月刚刚升上东山。

狄公想:一点不错,这正是一宗十分有趣但又令人头疼的疑案。罗应元既然将他引见了玉兰,又给他看了这一堆案卷的抄本,这意思是相当明白的,要他狄仁杰在很短的时间里作出判断:玉兰究竟有罪抑是无罪。

狄公感到有一种不安的予兆。他又想到如意法师刚才的警告,他的心缩紧了。他明白他不能抱住这些材料作判断,他想无论如何在今夜的宴席上自己得设法同玉兰小姐聊聊,顺便也想听听邵、张两大人对此案的看法。但无疑这会大大减损了诗人们聚会的雅兴。

不知怎么,他的思绪又回到宋秀才的案子上来了。这案子也是十分的蹊跷。他自已虽作了现场侦查,但可依凭的几乎又多是第二手的材料。突然他想到宋秀才的那册《玉笛谱》。除了秀才那六片笔录之外,这册《玉笛谱》可算是死者最直接的遗物了。想来它与宋秀才之死或许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取出那笛谱又翻了一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注音符号,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他要尝试一下,这正是一个最有成功可能的尝试!

离夜宴开始尚有一个时辰,狄公迅速换上了一件海蓝布袍,戴了一顶黑弁帽,腋下夹起那册《玉笛谱》,便朝县衙大门走去。

第八章

日坠西天,暮色渐合。金华县正衙大门悬挂起了四球大红灯笼,飞檐翘角上都垂下了五彩缨带。衙门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狄公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回首望了望那座宫殿般的高衙大院,似有一种如雀投林,如鱼入水的感觉。他随着人马车桥在繁华的市街上前行。突然他发现了一家乐器店,便挣脱出人流来,进了这店门。

乐器店内钟鼓铙钹、笙管琴瑟、秦筝楚箫、胡琴琵琶,般般俱全。时值中秋前夜,买乐器的人兀自不少,竹声丝音乱作一片。

掌柜见狄公甚有官势气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问:“相公要买什么?吹的还是拨弄的?”

狄公看了掌柜一眼,将《玉笛谱》递上给他,说:“不知掌柜的可认识这长笛曲谱?”

掌柜接过认真翻了几页,尴尬地堆起笑,说道:“相公,这端的是本古谱,不是时兴流传的,鄙人不能识得。相公不妨去请教那神笛刘,任凭古今华夷的笛谱,包管识得,且能吹奏。他就住在不远,这神笛刘兀的只是贪杯,时常酩酊大醉,赚的钱都扔到那酒坛里了。”

狄公去衣袖里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相烦委派个伙计引路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