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蓝白小姐当时头发还是湿的。”马荣幡然憬悟道。“而且她渴得慌,喝酒如同喝水一般。”

“好了。马荣,现在你可以去将蓝白小姐请来见我了,我也非常想见一见这位巾帼豪杰。红粉女侠。”

马荣领命急忙退下,飞步出了内衙。

狄公微笑着说:“蓝白小姐需要一个气概雄伟,体面堂皇的丈夫;我们的马荣更需要一个有勇有谋,胸有城府的贤内助。——如果他俩已有意思,我不妨今日来作个大媒吧!”

“好!好!”乔泰、陶甘齐声称好。

乔泰忽然问道:“老爷,那么蓝白小姐杀了叶奎林之事又怎样裁处?”

狄公扬了扬两道浓眉,微笑说道:“我怎能让马荣的新媳妇上公堂出丑,助资那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闲话?何况蓝白小姐是存大义,全孝道,为母报仇,为民剪翦呢!我任大理寺正卿以来尚未积压起一件滞狱,这叶奎林之死不妨挂悬起来,封存案卷,以俟后来清官明断吧!”

陶甘忽然又问道:“这样看来,那柳园图究竟不是勘破这案子的线索,只是叶奎林吃糖汁生姜时不慎将它碰翻在地而摔碎的?”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我最初对柳园图花瓶的推断仍然适用,很可能倒真是勘破此案的重要线索。尽管我此刻尚无法证实它。蓝白小姐突然跳进长廊,叶奎林大惊失色,但他很快认出了蓝白,马上明白了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叶奎林可不甘心他的横死日后被官府挂作悬案,他要为官府留下勘破此案的重要线索。因此他临死之前一瞬,狡狯地将桌上的那只青瓷花瓶推倒在地。——并不是以那花瓶的柳园图暗示何朋,而是以那花瓶碎片的蓝、白两色暗示蓝白。——来,重新与我沏上一盅碧螺春茶。”

(全文完)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简介

一个大汉将点着的一香插在河神娘娘庙供坛前的夔纹香炉里,抬头细细睃着那神像安详的颜面。这颜面且自白净,与真人模样相仿佛。

小小殿堂里烟火熏黑的横梁上垂下一盏油灯。

夜色朦胧,那明灭不定的灯光映照着神像, 颜面上像是闪动着一层浅浅的笑影。 那大汉窃窃自语:“娘娘是我的一个主儿,只顾在这里端坐着,不消一时,管叫你称心一笑。上回娘娘那圣林里,我正待要用那人的血来酒祭你的圣灵,你反将她护出了林子。今夜我已寻了个新的牺牲,必将个齐整的身子供祭与你。今番我不可大意了,我要……”

第一章

一个大汉将点着的一香插在河神娘娘庙供坛前的夔纹香炉里,抬头细细睃着那神像安详的颜面。这颜面且自白净,与真人模样相仿佛。小小殿堂里烟火熏黑的横梁上垂下一盏油灯。夜色朦胧,那明灭不定的灯光映照着神像,颜面上像是闪动着一层浅浅的笑影。

那大汉窃窃自语:“娘娘是我的一个主儿,只顾在这里端坐着,不消一时,管叫你称心一笑。上回娘娘那圣林里,我正待要用那人的血来酒祭你的圣灵,你反将她护出了林子。今夜我已寻了个新的牺牲,必将个齐整的身子供祭与你。今番我不可大意了,我要……”

他止住了,回头朝那老庙祝溜了一瞥。老庙祝袖裰破烂,坐在庙门口一条板凳上,眼睛正朝着远处张挂着灯彩的河岸眺望。很快他又低下了头念他的经卷,他干净就没留意小庙内这唯一的香客。

大汉又默默端祥着河神娘娘脸上的神情,木雕的神像虽未曾涂彩,珠冠璎珞,绣袍彩帔,煞是华丽。她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左手按膝,右手半举作祝祷之状。

“模样儿端的是俊!”他睃了半日,沙哑着嗓子说道。“这等妩媚,这等娇模娇样撩逗人,却又因何为此残忍狠毒?勾引坏了人;落后又把人一边抛闪,使人禁不住没止休地长年挂牵。”

他圆睁的双目突然闪露出疯狂的凶光,愤愤咒道:“今夜少不得不逢好死!教她赤条条横倒在你的脚下,慢慢割来一刀肉,一刀血——”

他忽见河神娘娘嵌缀着明珠的平滑细净的额头微微一皱,吓得大惊失色。待定神再看时,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是一羽飞蛾闪过油灯的影子。

他试去脸上的汗珠,紧咬着嘴唇,又犹豫地望了望神像才转过身来,走到老庙祝跟前。老庙祝正低着头念他的经卷,他拍了拍老庙祝瘦骨嶙峋的肩胛。

“放娘娘清闲今儿一夜吧,如何?”他巴巴地堆起一脸笑说道。“龙船赛就要开始,龙船在那头白玉桥下早已安排妥当。”他从衣袖里抓出一把铜钱,“这个权且收了,上那边酒店去灌几盅吧。”

老庙祝神态疲惫,眼圈发红,斜眼瞅着那大汉,没有伸手接钱,低声嗫嚅道: “这钱断不敢领受,贫道也离不得这里。娘娘一动怒,怪罪下来,消受不起。”

大汉禁不住颤栗了一下,恨恨地咒了一声便出了庙门,步下石阶,沿着河边去那垂杨下牵过坐骑。——他须在龙船赛结束前赶回城里。

第二章

狄公和他的内眷正坐在官船尾部高高的敞轩里打麻雀牌。冥色渐浓,手上的牌面已经不易辨认了。他们的官船泊在运河里离其它船只稍远的地方,运河上下船舫鸦轧,首尾相接。

今天正是五月初五——一年一度的龙船节。午后日头转昃,濮阳城的百姓犹如流水般涌出了南门,熙熙攘攘挤拥在运河岸边的彩台下——龙船赛的终点。彩台上披红垂绿,旗幡猎猎。

狄公是这里的刺史,他将给夺魁的赛船发放奖礼。刺史来此也不过是凑凑这典仪的趣。但狄公对这节日倒是十分的热心,他在日落前一个时辰就离了城,带了内眷扈从,坐了三顶大轿赶到他的官船里。官船停泊在彩台对面,彩台下早已人山人海,万头攒簇。狄公在船里草草进了晚膳,用了点甜羹。晚膳后,他们便坐下来玩牌,等着月亮出来,赛船开始。

薄暮时分,江风微寒。歌声、笑声从远近水面飘来。一应船上的灯彩都点起来了。宁静而幽暗的水面上顿时倒映出一派绚丽摇目的光彩。这景致真仿佛是仙境一般。然而牌桌上的四个人都专心致志地打着他们的牌。玩麻雀牌是狄公家的癖好,他们玩起牌来也煞是认真,又还有许多奥妙的法门和复杂的讲究。这时,牌局正临胜负的关键。

小妾出了一枚牌,一面回头吩咐茶炉前蹲着看火的两个丫环道:“将我们的彩灯也点起来吧,恁的暮黑,牌儿上的花都看不清了。”

狄公正思量着桌上这牌局,忽抬头见老管家走进敞轩,不由得恼了火:“又是什么事?莫不是那个蹊跷的客人又来了不成?”

半个时辰前,狄公和他的妻妾们正靠在栏杆边观赏河上景致时,曾有一个陌生人踅上了船。管家刚待要通报,那人打住了脚步想了一想,又下船走了,道是他不想烦扰狄老爷了。

“老爷,这番却是卞相公和柯相公叩求拜见。”眉须皤白的老管家恭敬地禀报。

“传他们进来。”狄公叹了一口气。

卞嘉和柯元良是负责筹备这次龙船赛的。闲常里狄公坐衙升厅,问理公事,很少与他俩有什么来往。卞嘉是位名医,开着一家大生药铺子,柯元良是濮阳城有名的古董宝玩商。

“他们坐不长久。”狄公笑着对三位妻妾说。

正夫人噘嘴道:“这个不妨事,不过你不许偷偷将牌换了。”

三人一齐将自己的牌朝下放倒,起身走避到屏风后去了。狄公乃站起向等候在敞轩外的客人点头示意。

“两位相公进来请坐。”狄公和蔼地说:“你们许是来禀报龙船赛的事吧,想来诸事都预备就绪了?”

两位古板正经的乡绅穿着素绸的长褂袍,头上戴着黑纱便帽。

“正是,老爷。”卞嘉答道。他声音干涩却善于辞令。“柯先生和我刚离开白玉桥,通共九条船都在起发点编排定妥。”

“桨手都不错吧?”狄公问道。一边回头提醒端茶上桌来的丫环,“小心把牌撒弄乱了!”说着赶紧也把自己的牌面朝下放倒。

卞嘉答道:“每条船上的十二名桨手,不消几日都募全了。二号船上的桨手全是运河船夫,他们赔了誓今番非要赢了城里人不可,争夺之剧烈自不消说。柯先生和我安排他们在白玉桥镇的酒店里尽情地饱吃了一顿,此时他们正心急着上场哩。”

“卞大夫,你的九号船且是轻快,我的那条敢情是输,究竟是船身太沉。”柯元良噘了噘嘴说道。

狄公道:“柯先生,听说你的船是严格按着我们祖先传下的古老样式打制的,只这一层就不同一般。”

柯元良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他相貌端然,骨格奇拔,风度翩翩,举止优雅。听了狄公这一句奖美的话,慌忙欠身答道:“狄老爷乃是知音了,我断不敢忘了我们祖先的旧制。信而好古,吾道不孤啊!”

柯元良累世乡宦,诗书传家,他一生只读圣贤书,又是骨董古物的收藏家。狄公也曾几番想亲眼看看柯元良搜集的古人字画。如今听了他这番话,心中赞许,不禁深有感慨地说:“听柯先生之言,端的快慰。古往今来,普天之下,但凡有江河水渎之处就有庆贺这龙船节的风俗。海内的百姓劳累终年亦只有在这一日里可尽情取乐一番。”

“本州百姓都道是赛龙船可使河神娘娘开个颜儿,河神娘娘一开颜那年头便风调雨顺,河塘鱼满,”卞大夫道。

柯元良皱了皱眉,看了卞嘉一眼,说道:“往昔,这赛龙船行动就着了魔道。赛船之后,用一个活人供祭,照例在河神娘娘庙里杀一个美貌的后生,披红挂绿,唤作是‘白娘娘的新官人’。那贡了牺牲的人家竟还认作是难得的风光。”

“幸而国初定鼎就废止了这悖戾人情的淫祭。”狄公道。

卞嘉忙道:“然而白娘娘的阴魂却还不曾消歇。此地百姓至今还供奉着她的神像,河神庙里终年香火不断。我记起四年前,赛船时翻了一条船,有个人淹死了,闹得这一州百姓纷纷扬扬都称是吉祥兆头,道是该年敢情五谷满囤,人畜兴旺。”

柯元良不安地看了看卞大夫,他放下茶盅站起来说:“狄老爷,告辞了。我们此刻还要到彩台上去看看奖礼预备齐妥了没有。”

卞大夫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他们拜辞了狄公出敞轩匆匆下船去了。

三位夫人紧接儿从屏风后转将出来,又坐起了牌局。小妾急急地嚷道;“都剩几枚牌了?正是煞末一搏了!”(狄仁杰注:这位小妾是我的同乡——苏州人,煞末就是最后的意思)

丫环送上新沏的茶,四个人又专心致志地打起了牌。狄公缓缓地捋着胡须,算计着招式。他的牌势已“三线归元”,只等“三筒”或“白板”任何一枚。“三筒” 已全出齐了,还有一枚“白板”在外,若是谁将那枚“白板”打出来,他就赢了。狄公瞅着他的妻妾们兴奋而发红的脸颊,寻思着那枚牌究竟在谁手里。

突然,近处一声巨大的花炮轰击,接着是一串儿爆竹声,隐隐有萧鼓乐动。

“出牌啊!”狄公对着他上家的大妾不耐烦地催道。“已放焰火了!”

大妾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晶光油亮的头发,然后往桌上打出了一枚“四索”。

“我赢了!我赢了!”小妾兴奋地叫着摊下了牌。——她只等着这枚“四索”。

狄公失望地问道:“你们谁把那‘白板’藏住了,我多时间只等候着这枚倒霉的牌。”

他们把牌放倒,谁都没有“白板”,剩下的牌里亦没有。

狄公皱着眉头说道:“这可是作怪了,桌上只有一枚,我这里一对,另有一枚 ‘白板’端的生翅飞走了不成?”

“莫不是掉到了地上?”正夫人说道。

他们一齐朝桌底下看,又抖抖衣裙,都没有。大妾说:“会不会是丫头忘了放进匣子里?”

“岂有此理!”狄公气恼地说。“匣里倒牌出来时我通数了一遍,每次倒牌我依例都要数过一遍。”

“嘘——”的一声,然后又是一阵震耳的巨响,运河被焰火落下的密雨一般的彩星照亮了。

“寻什么‘白板’!这红绿花伞儿一天光星,恁美的景致都不看了?”正夫人说。

他们急忙站起来,都走到了船栏边。焰火正从四面升起,爆竹声连响成一片,人群中爆发出了高声喝彩,一弯惨淡的银月在天空挂出。此时竞赛的龙船已驰出了白玉桥,观赛的人们纷纷地议论着他们下的赌注。

“我们不妨也来押个宝吧!”狄公乘兴说道。“今夜就是那穷愁小民也都要赌上几个铜钱。”

小妾拍手赞同:“老爷主张的是,我押三号船五十铜钱。这两天我手气正旺。”

“我押五十在卞大夫船上。”正夫人也发了兴。

“我押五十在柯先生的船上,我信先祖旧风。”狄公道。

忽然,他们看到两岸船上的人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颈注视着运河转弯处,赛船就要作最后的冲刺了。狄公和他的妻妾又靠到栏杆边,紧张期待的气氛也感染了他们。

两叶扁舟从岸边驰出,在彩台前的运河中分开扎下了锚,船上的仲事官展开了一面大红旗。

远处鼓声隐隐,船虽是尚未见到,但可知是逼近了河弯。

人群乱糟糟呼喊起来,九号船已转过河弯。狭长的船身内十二名桨手,两两并排,应着船中央的大铜鼓的节奏拼命地划着。一条大汉宽胸阔肩,袒露着上身,扬着两个鼓捶疯狂地擂着大铜鼓。舵手则把住长长的尾舵,向桨手们大声吼叫。刻画着龙头的船首扬头翘起,河里白浪飞溅,岸头吼声震天。

“是卞先生的九号船,我赢了!”正夫人禁不住喊了起来。

九号船的龙尾巴后出现了第二条船的龙头,那龙头张大着嘴正仿佛要咬住前面的龙尾巴。

狄公道:“那是二号,运河船夫的二号,他们正鼓劲在追赶呢!”

二号船的司鼓是个五短身材的精焊小子,他发狂一般擂着鼓,撕裂着嗓子不住地吼喊。二号渐渐逼近了九号,它的龙头已咬住了九号的龙尾。人群震耳欲聋的呼喝声将鼓声都淹没了。

又有四条船在河弯上出现,但谁也没去理会。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九号和二号。二号船速飞快,更逼近了九号,狄公能看清九号船上的司鼓脸上的狂笑。此刻他们离终点只有十来丈,仲事官垂下了大红旗,指示着终点线。

突然,九号船的大个子司鼓动作停了,右手的鼓捶僵在空中,像是他仰看着这支鼓捶惊呆了,转眼间便见他扑倒在大铜鼓上。桨手们眼望着他一时都发了愣,几支桨搅碰在一处,船身略微一倾慢了下来。九号和二号同时从终点的大红旗下面穿过,但九号落下了半只船的距离。

“可怜的小子,才要得手,竟是误了,早不该灌得那么多。”狄公叹了一口气。

两岸人群呼声雷动,群情激昂,亦多有惊异惋惜的。

当九号和二号浮到彩台边时,其余的七条船也过了终点线,每条赛船都受到了激动的人群热烈喝采,一派鼓乐喧动起来,焰火重新从四周升起。

狄公看到一只小船朝他的官船划来,他对妻妾们说:“敢情是来接我去发送奖礼了,老管家伺候你们先行回府,少顷我了却此事,随后便回。”

三位妻妾转身拜送,狄公下了官船。卞嘉和柯元良早在搁桥边上等候着他。狄公下到了那条小船,拱手对卞嘉说:“卞先生,这番输得却是可惜了,想是那司鼓病得不重吧?”

“我这就去看看,老爷。他是条雄壮的好汉,许是困乏了,松 动了脚力,不消一刻便可恢复的,老爷不必挂虑。”卞嘉说道。 柯元良站一旁没吭一声.他心神不安地捋着胡须,双眉紧锁 着。

他们上了岸,衙官带了六名衙卒向狄公致礼。卞嘉和柯元良将狄公引上彩台的悬梯。狄公一登上彩台,他的中实的的属僚老参军洪亮便将他拽到竹漆屏风后的内室,替他换上了一套深绿色锦缎官袍,系了玉带,戴上了乌纱帽。

“衙里都没什么事吧?”狄公问道。

洪参军点了点头,说:“掾吏、衙役赶早放了班,回家胡乱整理了酒饭都赶来这里看龙船赛了。”

“你且先去看看九号船的司鼓是什么回事,才要到终点,竟败倒了下来。”

狄公装束停当出来到彩台前面,彩台下挤满了赶热闹的人群。衙卒让龙船的桨手们排列成行,引舵手走上彩台。狄公好言嘉勉了几句,发放了奖礼——红纸包里一块印糕和几文散钱,给输了的船二号船则是大红缎檀香盒,盒内二十两足色纹银。末了,狄公祝一州百姓都交鸿运,发财致富。一时人群中大声鼓掌,喝彩不已。

致辞毕,狄公踱步进行漆屏风后的内室,洪亮面色阴郁地向他禀报:“老爷,那司鼓死了!仵作道是被人用毒药毒死的。”

第三章

狄公俯视着司鼓僵硬的尸身,默默无言。尸身放在内室地面的芦席上,街里的仵作正把一支银棒插进死者的嘴里。今夜仵作也在人群中看船赛,尸身抬上岸时,他曾仓促地验查过一遍,此刻正在做仔细的复验。卞嘉和柯元良垂手在一边伺应。

卞嘉望了狄公一眼,说:“老爷,这又何须自费工夫?敢情就是心病猝发,这征象恁的清楚。”

“验完了再说不迟。”狄公冷冷地说,一面察看着死者筋肉发达的躯体。躯体的下部遮盖着一块布片,脸已被临死的痛楚扭歪了,前额宽阔方正不像是店铺里的伙计或什么苦力的营生,倒象个读书人。——赛船的桨手多的是从店铺伙计或苦力招募来的。

仵作站起身来,狄公急急地问道:“你依准什么断定他是被人毒死的?不曾听得卞大夫说是心病猝发么?”

仵作答:“除了心病的征象之外,老爷,他的指尖和脚尖都有些紫星斑。适才我还留意到他的舌面肿大,上面亦有紫斑。我是南边来的人,南边山里的人能调合一种慢性毒药,毒发后的征象正是如此。我一见到他指尖的紫星斑,就明白正是这种毒药毒死的。”

卞大夫闻言俯下了身,仵作用银棒将死者的嘴唇撬撅,叫他朝里看。卞大夫看罢点了点头,若有所悟地对狄公道:“老爷,仵作所言甚是,却是我诊的错了。我此刻记忆起某种医书上也曾载录有这种毒药,空肚儿服用顷刻间便发毒,饱食后约莫有一个时辰才可发作。”

狄公问卞嘉:“这死者既是你船上的司鼓,想来是你雇下的人了?”

“老爷有所不知,这位书生不是本州人氏,名唤作董梅,铺子里繁忙时节,他偶来我这里打应点杂。”

“他在此地不曾有家?”

“这董梅尚未娶妻,几年前,他与父母同住在城外一幢宅子里。落后其父做生意亏了本钱,把个家业败了,典卖了宅子回到北边老家去了。董梅仍留居此间,挣点钱谋生糊个口儿,一心想在县学里把那六经的课业读完再回北边去同父母团聚。他为人放任不甚检点,好交接朋友,闲日里弄刀耍棒也练就了一套拳脚。我铺子里的伙计与他都有些勾当,前日里把他叫将来做了这龙船的司鼓。”

柯元良道:“卞大夫所言甚是,这董梅端的是个广有才艺的少年。他的父亲对骨董玉器很有深究,他自个在辨识鉴赏上也甚有些眼力。”

“柯先生却又是如何结识他的?”狄公问道。

“他闲常也把件便宜弄来的瓷瓶或铜篆铁瓦的玩意带来与我,价也估得甚是公道。”

狄公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道:“他有什么仇人没有?或是新近与人交恶?”

卞嘉迟疑地看了一眼柯元良,答道:“老爷,这可就不很清楚了。不过我看这董梅成日间交接的多是些三教九流人物,又时常与闲汉、无赖打混在一处练拳,莫不是跟那帮人闹翻了,才弄出这杀身的祸来。”

狄公见卞嘉脸色转白,神情紧张,好像因董梅的死感到十分惊愕和懊丧。

他转问柯元良:“这董梅如今在哪里居住?”

“听说是他在半月街寻了个下处,哪一幢门户却不甚清楚。但老爷你可问问他的朋友夏光。夏光也是个外州来的书生,与他一般会耍几路拳脚,闲常也做点骨董字画的买卖。夏光头里告诉我说他与董梅合赁一家旧衣铺子的楼上,想来不会离这里很远。他还曾许诺我凑办这龙船赛时助一臂力哩。”

“将那夏光带来见我!”狄公令道。

“他已回城去了。”卞嘉慌忙答道。“我上这儿来时正撞着他一溜儿朝南门去。这人左半面脸有一道长长的疤,我是不会看差了的。”

狄公见柯元良心神不安,像有一腔心事急着想要离开这里,便说道:“罢,罢,待我细细问理此案。两位相公暂且不要走漏此中消息,董梅之死也姑且说是心病猝发,明日上公堂时,望两位好歹也到场。洪亮,你送这两位相公下去,再替我把衙官唤来。”

卞嘉、柯元良走后,狄公对仵作说:“亏了先生精于此行,今日若是听了那卞大夫的诊断,险些儿误了大事。你即此回衙里填画个验尸格目与我。”

仵作满脸得意地应诺而下。狄公反剪了双手来回踱步,见洪参军带着衙官来了,便命令道:“与我把死者的衣服取来。”

衙官去案桌底下拿出一个包袱,解开了,说道:“董梅的衣服全在这里,长裤、腰带、鞋袜,这件袍褂是在船上那大铜鼓下面寻着的。”狄公将手伸到袍褂的宽袖里搜寻, 袖中只有董梅的户籍。 学籍的状卷和几文散银。他摇了摇头对洪亮道: “将这包袱带回到衙里去。”又令衙官:“用苫席将这尸身卷起运回衙里空牢收厝,然后速去夏光下处将他带来,我今夜便待审他。”

衙官下去编派他的衙卒,洪亮伺候着狄公卸下官袍,不禁问道:“谁竟会谋杀这个穷酸的书生?”

“谋杀?”一个低沉的嗓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我听说是心病猝发死的。”

狄公猛转过身来,刚要怒斥,认出是孔庙对面骨董铺子的杨掌柜,便含忍住了性子。狄公时常光顾那个铺子,与杨掌柜甚是稔熟。他缓了口气说道:“杨掌柜知道了,暂勿声张,休要让外人听见。”

杨掌柜扬了扬两道浓眉,露出齐整而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说道:“这个不消老爷费心。不过港头河面上的渔父渔婆都道是给白娘娘攫去了。”

“这话却又是怎说的?”狄公恼怒地问道

“这里的百姓就赶着那庙里的这么称,龙船赛死了个后生,渔父渔婆可发了兴,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鱼儿的出息就大了。”

狄公只得耸了耸肩。

“那他又是如何吃人弄死的呢?”杨掌柜朝蜷缩着的尸身溜了一眼。“老爷,怎的没见着有血?”

狄公冷冷地说:“你若要知端底备细,明日一早可上公堂来看审。啊,杨掌柜,我有话问你,这董梅闲常也做些骨董生意,你敢情与他有过来往?”

杨掌柜摇了摇头,又用手搔了搔黝黑的脸面,答道:“听见过这名儿,却一向不曾见过面。我干这营生是独脚蟾,风里来,雨里去,整日骑着马儿游尸撞魂如奔命一般,专一寻问那挖掘到宝物的人家。三日两头也撞上有几宗奇货到手,这身子也打炼得强如个金刚。那一日……”

“董梅有一个名唤作夏光的伙伴,你见过不曾?”

“不曾,老爷。”杨掌柜又皱了皱眉头。“那名儿听来也有点耳熟,却委实记忆不起了。我才说着什么来着?呵,那一日,那一日我在东城庙市里弄得一幅古画,老爷,你保不定也很感兴趣,我敢说这价钱端的是……”

“改日我会上你铺子里去的,杨掌柜,这会我正忙乱着,须臾就得回去衙里。”

杨掌柜大失所望,只得鞠躬告辞。

狄公回脸对洪参军道:“这人对骨董宝物的广见博识令人难以置信,每回我与他闲扯聊聊,得益非浅。可惜今天他撞着不是时候,还来兜售骨董。洪亮,看来此案赖我们俩分头勘查了,陶甘、乔泰、马荣三人都要后天才能回衙。”

洪参军沉吟道:“说来真是不巧,我已年迈力衰,且又糊涂昏瞀,顶何用处?乔泰、马荣不说,陶甘他可正是剖断这行下毒案的圣手。”

“发恁的愁,莫不小觑了你我自己?我此刻就上马去白玉桥镇,显而可见,就在那里的酒筵上董梅被人下了毒。我先去看看那酒店的情形,你上孔庙县学去拜见欧阳助教,询问一下董梅和夏光的学业操行。那老助教是个目光精深的人,我很想知道他对这两个少年人作如何观。你不必等候我,明日一早用膳后即可来内衙径自寻我。”

他们走下彩台悬梯时,狄公又想到什么,说道:“啊,再有,你此去经过衙府时顺便要管家告诉一声内眷,今夜里我很晚才能回府。”

第四章

狄公从衙卒那里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鞍,一溜烟儿向南奔驰而去。一路上挤满了回城里的人,谁也不曾留意于他。

官道约有四五里是沿着运河走的,堤岸边这时还坐着三三五五的男女。绕过了一座小山岗,四面出现了幽深的树林,驰出树林到了平川便可看到白玉桥镇口的灯彩了。跨过那座高高的白玉拱桥(下面的市镇便由此而得名),狄公见运河里船帆林立,水波粼粼,那里正是镇河和运河的汇流处。

桥对面的市廛上灯彩闪耀,一派光明,大群的人聚在店铺周围,生意兀自兴隆。狄公下了马,拉着辔头将马牵到一家铁匠铺,铁匠正闲着,与他几个铜钱嘱他看守这马,喂点草料。狄公暗自得意,那铁匠并未认出他是本州刺史。

狄公沿着市街信步走去,寻思着到何处去打听信息。忽而他见河岸上一株垂杨下遮着个小小庙宇。门墙梁柱都漆成了红色,香火端的蕃盛,善男信女川流不息都朝那募化箱里扔进几文小钱。狄公走进庙里不由好奇朝殿堂内张望,一个穿着破袖的老庙祝正往悬挂的一盏油灯里加油。神坛供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娘娘,彩披绣裙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半张半闭一对眼睛正瞅着他,嘴唇微微蜷曲,闪出一丝薄薄的笑意。

狄公是个坚定的正统儒者,他对这种俗祭淫祀一向深恶痛绝。今天这张娇艳的笑颜更使他感到格外不安。他皱紧眉头步下府外石阶,继续向前走去。不一晌,他看见一家修须店,店门正向着河岸。他走了进去坐在长凳上等候。抬头他忽见一个窈窕娉婷的女子正朝这店铺走来,她穿着玄缎长裙,下半个脸面用紫绫巾遮掩着。这女子明眼不是什么窑姐粉头,衣饰淡雅,举止雍容,倒像个官府里的贵妇人。走近到修须店门首她停了下来,将那紫绫巾慢慢摘下,紧紧瞅着狄公。狄公心中好生狐疑,一个单身女子无人陪同,此时此刻在闹市中晃荡,可会有什么见得人的勾当?店铺里的伙计笑脸上来照应,狄公只得安下神来随那伙计摆布。

“贵相公打哪里来?”伙计一边替狄公梳理胡须,一边开口问道。

“我是外乡来的拳师,正待要上京访亲去。”狄公答道。

他知道拳师一般多侠义心肠,救人急难,故最是受人敬重和信赖。

“今夜你生意敢情兴隆,这么多人来看赛龙船。”狄公问道。

“相公这话说差了。实对你说吧,今夜人但有个好去处了,你不见前面那个酒店,赛船前卞相公、何相公两位阔爷摆下了酒水,单宴请那众桨手,一文铜钱不破费便可坐上桌去痛快吃喝,又谁还肯来这里化去几文铜钱梳理胡须毛发?”

狄公点点头。他用眼角又偷觑了那个站在店铺门首的女子,那女子倚着栅栏正耐心地等着他呢!狄公思量她莫非真是个窑姐,专一等候我出去便来兜她的营生。他转意又问那伙计:“我见那酒店里只有四个伙计,这么多的桨手吃喝,酒食怎生整理得妥当,可不忙乱坏了他们,听说通共有九条船哩。”

“不,他们且是不忙哩。你看那店堂后有一张桌子,他们在桌子上放了六个大酒坛,今夜这六个大酒坛黄汤盛的满乎乎的,随你自个儿舀,务要灌个痛快。两边桌上又堆造了成山的盘碟菜肴,随意挑拣,一文不收。菜肴都是珍佳上品。人家卞相公、柯相公请起客来可真个有丞相的肚量,吃人眼红得慌。他们自个儿又上上下下地张罗,忙得没入脚处,偷个闲儿还同这个那个厮恋几句……嗯,你要不要洗洗毛发?”

狄公摇了摇头。

伙计又自顾说道:“我敢赌个咒,那里的人都要喝到半夜醉得踉跄才肯尽兴。噢,听说赛船时出了事,有个打鼓的后生仰脖子伸脚去了,大伙儿可都乐了,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秋上可有个好年成了!”

“你也信白娘娘?”

“也信也不信。我这行营生前不靠水,后不靠山,多少可以斜眼儿闲里观看。我虽不去她庙里烧香,但我可不敢走近那边的曼陀罗林。”他用手中的剪子指了指方向,又说道:“那片林子都道是白娘娘的,莫道是进去,就是走近正面觑一眼都心中发毛——”

“罢,罢,小心剪子!险些儿戳了面皮,该几个钱?”

狄公付了钱,道了声谢,戴上弁帽,便出了这店铺。

那女子果然迎着他走来,轻轻地说:“官家,小妇人唐突了,有句话儿要与你说。”

狄公打住了脚步,敏捷地看了她一眼;乃低声说道:“小娘子方便,但言无妨。”

狄公头里猜度得果然不差,那女子神态矜持,吐言温驯,正是官府人家妇人的行状。

“适间我听说你是个拳师,乃斗胆挡了大驾,但有一事央烦,不知依与不依?”

狄公甚得好奇,寻思这女子究竟有什事央及,故意作势道:“我是江湖间来去之人,眼瞳儿只认得银子。”

“随我走来!”

她走到河边那柳树荫里搬了个粗石凳儿坐下,狄公欠身坐了对面。那女子长得十分标致,年纪约莫在二十五上下,杏儿脸,不施粉黛,淡淡的绯晕使她细腻柔滑的脸颊分外光鲜动人。她一双闪闪含神的大眼睛打量了狄公半晌,乃开了口:“今夜之事也无需你冒什么风险,我要会面一个人商洽一桩紧要之事,在曼陀罗林边一幢没人住的宅子里,打这里走去约莫半个时辰。那日商定此事时我竟忘了今夜是赛龙船的日子,无赖、闲汉、捣子、泼皮都会在这里前后出没。我要你陪伴我去那幢宅子,护着我别吃人挤踩了。你只消将我带到那宅子的门楼便行。”说着她

狄公想她理应把就里详备吐个口儿,故意猛可站立起身来,冷冷地说:“话不是这等说。这赏银我何尝不想得,只是我这个顶天立地的拳师哪能去助成偷会密约败坏人伦的勾当?”

“你岂敢胡扯!”女子愤怒地叫了起来。“我要你做了什么黯味之事来?这全是正大光明的。”

“你要我出力须先得将那正大光明的话题抖露个明白。”狄公下紧地逼道。

“你且坐下,时间不多,我自然得先将你说服。你这个行状倒使我先几分信了你的忠诚正直。实与你说了吧,我受人之托今夜要买进一件稀世之宝,价钱已说定,只是情形不同一般,卖主要我赌誓不准走漏半个风信儿,因为还有别人想要得到这件宝物。倘若被别人知道了,卖主可从此不得消受。他此刻正在那宅子里候着我,那里多年无人居住,正是做这等买卖的一个稳实去处。”

狄公看着她那垂下的长袖,又问道:“这般说来,你已将这笔巨金携带在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