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记

早膳后,狄仁杰转到官衙后曲栏回廊尽头的凉轩上用茶,一面慢慢领略对面冈峦林木的景色。自从他到这汉阳县当县令以来,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他把一张紫藤靠椅往青花石栏边挪了挪,一面轻轻地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美髯,一面心旷神怡地眺望着远处烟润雾绕、苍翠葱郁的山色。时值初夏,晨风含雨,凉意习习,山脚那边一片树林里碧树参差,鸟声啁啾,野花含靥,飞泉潺潺。

狄公正陶醉在这旖旎如画的山光林色里,不觉已到衙里升厅视事的时候。他喟叹一声立起来正待要转身回衙,忽然听到凉轩外的大树上“沙沙”作响。两只黑色的猴子从树梢上直窜下来,敏捷地从这根树枝攀援到那根树枝,一时枝干摇曳,落叶纷纷。

狄公仰望着这两只可以说是老相识的猴子,微微笑着不由停住了脚步。这两只猴子尽管还有些胆怯,但对于独自一个坐在凉轩的狄公却似乎也习以为常了,有时还能得到狄公扔给它们的香蕉。

狄公这时发现其中一只猴子的手里拿着一个闪闪有光的东西,栖息在凉轩外一株低矮树枝上,一对深棕色的眼睛愣愣地端详着他。狄公终于看清了那闪闪发光的东西,原是一枚嵌镶着绿翡翠的金戒指。狄公知道猴子时常喜欢拾些小玩意来玩弄,但性子不长久,一旦断定这小玩意不可放在嘴里吃,很快就会随手抛掷。若是此时此地狄公不使那猴子扔下那枚戒指,不需半晌,它便会被猴子掷到树林里的什么地方,到那时再要寻觅到就不容易了。

狄公一时手中没有果物,急中生智,慌忙从衣袖中取出扇坠、印章、火镰,一并排摆列在茶桌上,一面细细端详每一件东西,一面随手向地下抛掷。那猴子见状,油然生趣,下到了离狄公最近的一技树桠上好奇地凝视着狄公。忽然它也模仿狄公把手中的戒指看了看,随即抛掷到地上。狄公见猴子中计,心里叫一声侥幸,便急忙站起。那猴子吓得跳上了高枝。狄公发现那猴子的黑茸茸的身上粘着几根干稻草,正待要上前细看,猴子长啸了两声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间。

狄公飞身跨出青花石栏,在长满碧藓的树丛底下搜寻,不一晌便拾到了那枚金戒指。

他细细地玩着这枚戒指。这戒指由两条互相盘绕的金龙环成,首尾衔接处嵌一颗寒光闪闪的八棱碧水翡翠,一眼便知是一件稀罕的宝物。戒环很宽,应是男子佩戴。狄公正待要将这戒指纳入袖中,猛发现那戒指上有几处赭色斑点,他再细细一看,顿时明白这是干凝了的血迹。

狄公回身恰见管家缓步前来,便问道:“你可知道对面山坡上住着何等人家?”

“禀老爷,那山坡甚是陡峭,只生长一片密林,不见有人家居住,倒是山顶上却有几处房屋。”管家恭敬答道。

“噢,我想起来了,以前曾见到山顶上有几幢消夏的馆舍,不知如今可有人住?”

“禀老爷,小人听说这山顶上只住两户人家,一户姓蓝,在城里开着爿当铺,很是有钱。另一家姓黄,说是一家生药铺子的掌柜。”

“姓蓝的不甚相识,那姓黄的莫不就是孔庙对面那家生药铺子的掌柜。常日里见他挂着一副戚戚的愁容。”

“诚如老爷所言,听说他的药铺今年生意很不顺调,这还在其次。他的儿子今年已十九岁了,却是个呆痴。不识字,不知书,更不用说做文章了,最是黄掌柜一块心病。”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想这枚戒指不会是在山顶上的人家弄来的,因为猴子胆怯,不敢靠近有人居住的房屋。当然它可能在花园里某个角落捡到,但即便这样,猴子从山顶穿过那片密林下到山脚的路上早会随手扔掉。他断定猴子是在离山脚较近的地方捡到这枚戒指的。

狄公踱步回到内衙书斋,盘算着如何写一文告示张贴出去,或许失主很快会来认领。他又重新看了看手中那枚戒指,见那碧幽幽的翡翠恰如一只凄悲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似乎在向自己哀诉着它隐藏着的不幸。那几点赭色的血斑使狄公神情恍惚,忧虑重重。

衙厅的庭院前一队衙卒正列队换番执巡,狄公突然想到什么,便停步问那巡官:“你们常日在此值巡,可曾知道这衙院后山的山脚和山坡上有无人家居住?”

巡官禀道:“回老爷,这山坡山脚都无人居住,只是那半山腰上有一间用树枝胡乱搭成的小茅棚,往昔倒住过一个樵夫,如今早空废了。近来常有些外乡来的游民在那里过夜,我防着有事。时常地去那里看看。”

狄公心想,问题很可能就出在那间茅棚里。

“那间茅棚离这里有多远?”狄公问道。

“回老爷,至多有一里路,从山脚插上一条狭窄的山路很快便可到达。”

“传命陶甘来见我!”

不一晌,陶甘来了,只见他头戴一顶黑纱方冠,身穿一件深褐长袍,年纪已四十开外,瘦瘪的身子又细又长,配上一张神情沮丧的长脸。嘴唇下巴的胡子稀疏无几,颊上的一颗黑痣上却长着三根长毛。他一见狄公,忙躬身请安。

狄公问道:“早上有没有重要公文信札?”

陶甘沮丧地答道:“洪参军从江夏送来一纸书简,说乔泰、马荣在那里仍未发现那伙人的踪迹。”

陶甘同乔泰、马荣一样是狄公的心腹干办。

狄公紧锁了双眉。洪参军带着乔泰、马荣到邻县江夏协助那里的官府追缉一起重要的案犯,但至今尚未有任何进展。

狄公将陶甘拉到一边,与他叙述了一遍得到一枚金戒指的经过。他拿着戒指给陶甘看:“这戒指上沾着血迹,或许是失主在林子里割破了手指,他摘下戒指在小溪边洗手时被猴子捡走了。这戒指是一件很珍贵的首饰,我们此刻便去那山坡上看看,或许失主正在那里焦急地辗转寻觅哩。”

狄公转脸又命那捕快点两名衙卒与他们一并前去。

他们从衙院后的凉轩下出发,沿着长满苔藓的泥泞小路向山脚走去。捕快在前面引导。山路曲折斜上山坡,甚是陡峭。一路并不见有人影,唯有那林子里的鸟雀吱喳不息。正累得没理会处,捕快停了脚步,指着前面那一片橡树间的空他说:“启禀老爷,这里就是了。”

众人见那空地后正有一间树枝搭就的茅棚,茅棚顶上长满了野草,四周一片滑涔涔的苔藓,门窗紧关着。茅棚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段树桩做的砧板,砧板旁堆着乱稻草。四周阒寂荒凉,即使在白天也像个坟场一样,令人心寒胆虚。

狄公穿过一片乱草丛上前将那茅棚的门推开,猛见门里地上躺着一具死尸。屋里半明半暗,靠后墙放着一张空着的木床,床边有一张松木粗制的桌子和两只凳子。狄公命巡官打开窗户,他与陶甘蹲下来仔细地检查这具死尸。

死者穿着一身蓝布衣裤,年龄约五十开外,身材高瘦,皮肤黝黑,毛发胡子已经花白,但修得十分齐整,细看还粘着好几块血斑。下巴脱臼,呆滞的眼睛惊惶地张得很大。他右手放在胸前,左手紧贴着身子平伸着。狄公欲抬起死者的左臂,但早已僵硬。

“算来应是昨夜被杀死的。”狄公自语道。

陶甘突然问:“老爷,你看那左手怎么回事?”

原来死者的左手四个指头被切去,只剩下血迹斑斑的残桩。唯有拇指完整无缺。

狄公又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左手,说道:“陶甘,你见他小指残桩的皮色有一圈白印,那纹理正与戒指上两条盘绕的金龙相一致。不错,死者果然正是戒指的主人,然而他却被杀了。”

狄公吩咐衙卒将死尸抬到门外,他同陶甘立即检查这小屋。他们发现地上、桌上、凳上都有厚厚一层灰土,唯独那床上非常干净,小屋里除了有些零乱的脚印外并不见有一滴血迹。

狄公道:“地上并不见有拖过尸体的痕迹,看来这死尸是从外面抬到这里来的。但凶手把床打扫干净后却没把尸体放在床上,这未免令人不解。我们到屋外去看看。”

狄公指着那一堆稻草说:“陶甘,看来迹象正符合这样的猜测,我早上看见那猴子身上正粘有几根同样的稻草。可以认为当尸体被抬来这茅棚时,戴在死尸左手残桩上的戒指掉到了这稻草堆里。猴子今天一早经过这里时发现稻草堆里有闪闪发光的东西,于是就捡了起来。从这里到我们衙后的凉轩有一节山路,但猴子攀援着树枝直下却不需化费多少时间。”

陶甘弯腰细细察看了那个树桩做的砧板,说道:“老爷,奇怪,这砧板上也不见有血迹,也没有发现被割下来的四个手指。”

“死者显然是在其它地方被杀害,被砍去四个手指后才搬到这里来的。”狄公说道。

“老爷判断的是,倘使凶手没有同谋,准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要把死尸搬到这里来是很不容易的。”

狄公验查了死者的头颅,他断定死者是被人用铁锤猛击后脑勺而致死的,他又验查了死者的右手,发现手掌虽相当粗糙,但指甲却修得很细长,似乎有意保护得很好。

陶甘搜查死者的衣裤却什么都没发现,无疑凶手将能导致辨认出死者身份的东西全拿走了。

狄公说:“只要我们拿着这枚金戒指,凶手肯定还会来这儿寻找。”

他转身问捕快:“你曾见过这个人吗?”

捕快恭敬地答道:“不曾见过。”他用目光询问了两名衙卒,两名衙卒也摇了摇头。“老爷,小人猜来这死人必是外乡来的游民或破落户。”

狄公吩咐衙卒将死尸抬回衙里,并传话衙里所有的人全来辨认,一面去请仵作来验尸。然后又令捕快去将孔庙对面生药铺子的黄掌柜请来衙里见他。

陶甘不解,间道:“老爷,你认为黄掌柜认识这个死人?”

“不!我思量来死尸也可能从山顶抬下来,我只问问他昨夜山上有无游民或暴徒的斗殴,再顺便问他一声这山上除了他和那开当铺的蓝掌柜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居住。”

狄公又接着说:“从死者的形迹看很像个游民或匠工之属,但他的脸面却又仿佛是个念过书、有教养的人。他有这枚戒指无疑相当富绰,但他脸色黝黑,手足胼胝,却又像是常年在外沐风栉雨,颠沛奔波。”

陶甘不以为然,说道:“我并不认为单依凭了这枚戒指就证明死者非常富有。老爷,游民和偷儿、乞儿的都常常死死抓住一件偷来的珍宝不松手,他们偏执地认为这珍宝与他们的命数息息相关。”

回到衙里,狄公忍不住又将那枚金戒指拈在手上苦苦思索。

“陶甘,这案子端的有些蹊跷,那砍去的四个手指想来真令人不解,莫非凶手杀害他之前先折磨他,逼胁他供出某事的真情?或者是砍掉那手指只为了灭去手指上的某种痕迹,使人无法辨认死者的姓氏身份。”

陶甘慢条斯理地捻着左颊上那三根长毛,说道:“者爷的话已道出了些端倪。那间荒凉的茅棚经常栖息有外乡的游民和不法的暴徒。老爷可知道那些游民和暴徒大多有帮会组织,每个帮会又都有自己独特的宣誓效忠于帮会头目的方式和传统,切去一节小指的做法是很普遍的。如果这起杀人案果然是帮会内部的自相残杀,那凶手也许会有意砍去死者的四个手指以遮盖死者原已切去一节小指的事实,这样,有关争斗和残杀的作案背景就无法探测了。”

狄公听罢不由叫绝。

这时仵作恭敬地呈上了验尸格目,禀道:“死者约五十上下年纪,死前没有病疾和形体缺陷,也没见斗殴、搏击的迹象,系被铁锤之类的凶器击破脑颅毙命的。死者左手四个手指当在被害前后切去,死者被害时间约在昨天深夜。”

仵作停了一停,又继续禀道:“至于那四个指头是如何切下的尚无法确定。死者左手残留的指骨没有碎裂,切面整齐平滑。依我看来只能是一种特制的切削器具才可切得如此干净利落,而一般刀斧剑器则把伤面斩得参差不齐,残破不堪。但死者显然没有反抗和挣扎……。”

狄公问道:“死者的脚如何?”

“回老爷,死者脚底长着一层厚茧,走路不少,他生前可能是个游民。”

“衙里有人认出他了吗?”狄公又问。

“回老爷,衙里没人认识他。”仵作答道。

“多烦先生指教,你先回去吧,有事再来央烦于你。”

仵作退下后,捕快将黄掌柜带进了书斋。

黄掌柜生得五短身材,且背弓微有点驼。白净的脸皮表情淡漠,下颔几茎山羊胡子油黑发亮,衣帽衫袍上下十分齐整。他一见狄公,慌忙稽首拜揖。

狄公还礼让坐,示意管家上茶,一面笑吟吟他说道:“劳烦黄掌柜枉驾前来,你大可不必拘柬,此地不是公堂。我只想问问山顶上一些情况,当然你整日都在铺子里忙碌,但想来掌柜是在山顶上贵宅宿歇的吧?”

黄掌柜唯唯答道:“老爷所言甚是,这时节山上比城里凉爽得多。”

“听说昨夜山上发生了游民之间的斗殴?”

黄掌柜微微一愣,慢慢答道:“老爷不知从何听来。昨夜山上甚是宁静,不曾有什么骚动。闲常山腰的林子里虽有许多游民、乞丐歇宿,但他们很少斗殴、喧嚣,更不敢闯入我们的房宅,何况我们都有高墙卫护。说实在,如没有那等讨厌的人出没,这山林真是一个清凉幽静的去处。夏天里整日紫雾缭绕,风景如画。”

狄公笑道:“想来掌柜并未遍问你的家人奴仆,斗殴就发生在贵宅后的密林里。”

“老爷,这又何需遍问?昨夜我自己就一直在家,也没听见宅后有什么骚动。噢,老爷不妨去问问我的紧邻蓝掌柜,他时常倒是个夜神仙,睡得很晚。”

“我再问你,这山上除了你和蓝掌柜两家,还都有谁居住?”

“回答老爷,目下只我们两家,山上另外还有三幢宅子,那都是京师的官商消夏别馆,此刻他们尚未搬来,故还空着。”

狄公嗯了一声,说道:“好吧,你可以回去了。呵,黄掌柜不妨也去认认一个人,或许在这山上山下见过他的踪影。”一面吩咐捕快带黄掌柜下去辨认死尸。

去了一盏茶时,捕快回来禀狄公说,黄掌柜也不认识这死者,并说黄掌柜告辞时留下言语,以后衙里老爷来唤,随即便来。

狄公微微点头,陷入沉思。

陶甘说:“老爷,我看是否有这样的可能,即死者是在城里的酒店或窑子里被杀的。”

狄公摇了摇头,说:“倘使那样,凶手会将死尸埋在地下或扔到枯井里,而决不敢冒险将死尸搬上山坡去,况且一路还得经过衙门。罢,陶甘、此刻你拿着这枚戒指到城里各家当铺、柜坊和金银号去让他们认认,或许他们中有人倒能知道这枚戒指的主人是谁。”

陶甘拿了戒指走后,狄公吩咐沏了一盅浓茶,独个呷着,慢慢思忖。死者虽然被认为死于一伙游民之间的争斗残杀,但有一个疑点却始终萦绕在狄公的心上;那死者不像是个游民、乞丐,而倒是个有教养的有钱人,并有坚韧的性格,经历过长途跋涉。他感到迷惑,但他暂时不想把这个疑点告诉陶甘,怕挫伤了陶甘主观想象的满腔热情。

狄公叹了一口气,放下茶盅,信手翻阅了一下桌上的一厚迭公文。这迭公文都是有关邻县江夏的一起走私贵重物品的案卷。十天前,三个走私犯正将两箱贵重的物品偷运过汉阳、江夏界河时被巡卒截获,走私犯逃进了江夏的密林,箱里装的是金银、水晶、檀香和高丽产的人参等。朝廷对这类东西明文要征重税,道、州、县各驿路口都设了关卡。由于罪犯匿入江夏县界的密林,追缉的责任便落在江夏县令头上,案情又牵涉到汉阳,故狄公委派洪参军带领乔泰、马荣去协助江夏县令侦查。界河一带的密林间布下了许多暗障和细作,但几天来都未见着半点罪犯的踪影。偏偏是州里对这起案子又甚是看重,鄂州刺史给两县县令指令了破案期限。近年来多起跨县连州的大规模走私活动已使朝廷震怒,刺史认为其后台或许正是京师户下的某个高官,如果这次能追获那三名走私罪犯,顺藤摸瓜便能牵出朝廷上下一串重要案犯。如果不把那后台捕获归案,这一类的走私案子便会有增无已。

狄公沮丧地摇了摇头,把这堆案卷推到一边,又呷了一口茶,捻着胡子闭目养神。

陶甘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柜坊、当铺、金市、银号,谁都说没见过这枚戒指。他又耐着性子询访了许多家末流的客栈,也没听说近两日有外乡的游民斗殴凶杀的传闻。他疲惫不堪地坐在孔庙的玉石台阶上,一面揉捏着酸疼的双腿,一面自怨自艾。

他正望着对面那家黄记生药铺呆呆出神,突然发现就在这生药铺的隔壁有一家不为人注目的铺子,漆黑的大门敞开着,门边挂着一块烫金的招牌:“蓝记当铺”——陶甘明白这“蓝记当铺”的掌柜就正住在那山顶的宅子里,却原来铺面开在这里,生意竟也同黄家做在一处。他顿时拖起疲惫的身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推门走了进去。

门里当面便是一横高高的柜台,柜台外站着十来个衣饰华贵的客人,正与柜台里的伙计商洽着生意。柜台隅角的账台上端正坐着个胖子正在认真地拨弄算盘。

陶甘从衣袖里取出一片名刺递了进去,名刺上注着陶甘的假身份——长安大珠宝商。这是陶甘投奔狄公前作为一个骗子随身携带的许多名刺中的一种。名刺果然灵验,那胖子忙站立起来,摇摇摆摆向陶甘走来,堆起一脸笑:“先生,不知有何宝物赐我眼福?”

“蓝掌柜可曾见过这枚戒指?”陶甘把那枚戒指放在柜台上说道,“有位客官想将它贱卖给我,我疑心这玩意来路不明,要不然便不是真金打制的。”

蓝掌柜将那枚戒指拿在手上看了看,脸色阴沉下来,眼里闪烁出一种奇怪的光彩。“没有见过,我从来未见过这枚戒指。”他断然地答道。

柜台里一个尖头缩腮的伙计这时也斜过眼来打量这枚戒指,蓝掌柜厉声斥道:“不干你的事!”转脸对陶甘说:“先生,失陪了。”说着便拂袖回他那账台去。

那伙计却对陶甘使了个眼色,暗示陶甘去隔壁稍候片刻,有话交待。陶甘会意,便告辞出门,踅进黄记药铺,捡一条长凳坐下等候。

药铺里两个伙计正在忙碌地搓揉药丸,另一边一个伙计在用铰链固定的大铡刀,一刀一刀地将粗干的生药切成薄片,还有两个伙计在给蜈蚣、蜘蛛、蝉壳分类。——陶甘好奇地望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工作。

半晌,当铺里那尖头缩腮的伙计走了进来,挨在陶甘旁坐下。一面沾沾自喜地开了腔:“那蠢货没认出你来,但你却瞒不过我去。你常在衙门里行走,正经是个做公的——”

陶甘生气地说:“休张口信舌胡扯谈!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事?”

伙计忙作色道:“那胖杂种用假话来搪塞你,他见过那枚戒指,他亲手细细看过。两天前一个漂亮的女子正就是拿着这枚戒指来估价,我正待要问她是否典当,这胖杂种一把将我推开,自己迎了上去,这老色鬼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便馋涎三尺。我见他与那女子嘀咕了半日,后来那女子拿了戒指走了。”

“那女子是谁?”陶甘忙问。

“像是个粗使唤的丫头,记得那日穿的是旧补丁的蓝布衫裙,但长得很灵秀,胖杂种见了她便如收了三魂六魄似的。呵,他还做假账,偷漏税金。他与许多不法交易都有牵连。”

“看来你很是忌恨你的东家。”

“你不知道他是何等的苛刻狠毒,还有他的儿子,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我们,生怕我们吞吃了他的银钱。嘿,衙里但肯使我些银子,我可以收集到他许多漏税的凭据,须教这胖杂种干净蹲几年牢。刚才我透露给您的真情,付我二十五个铜钱便行。”

陶甘拍了拍那伙计的肩膀称赞道:“多烦老弟指教,以后会给你钱银的,此刻我正忙乎,休罗唣不休,我有事再来找你。”

伙计大失所望,溜灰着脸回去了。陶甘于是再去找蓝掌柜。

陶甘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拳头敲击柜台,命蓝拳柜出来。蓝掌柜见又是他,正待发作,陶甘不客气地对他说:“此刻你得随我去衙门走一遭,狄老爷有请。放下你的算盘,也不必换什么衣服,赶快动身。”

两顶软轿将陶甘和蓝掌柜抬进了汉阳县大堂,胖掌柜心发了虚,汗涔涔问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陶甘正色道:“见了老爷自会明白。”

陶甘将蓝掌柜带进狄公内衙书斋,先禀报了详情。

蓝掌柜见了狄公,顿时一骨碌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磕头。

狄公冷冷地说:“蓝掌柜起来,我且有话问你,你须照实答来,不可支吾、搪塞。我先问你,昨夜你在哪里?干了什么勾当?”

蓝掌柜颜色大变,心中叫苦,说道:“老爷,我可赌誓,我实在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多喝了点酒。昨天我的朋友朱掌柜把我拖到一家酒店多灌了几盅,一个身子飘飘然只是摇摆不住。告辞了我的朋友后,我命轿夫一直将我抬回山顶的家去。轿子抬到衙门下街转弯处,有一帮闲汉、乞丐冲到轿前要钱,我不给,便寻衅生事。我本要走避,不意那帮人愈骂愈急,怪我多喝了几盅,乘着酒兴冲出轿去,正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乞丐指着我的轿子在骂什么,我拔步上前就是一拳,那老家伙仰八叉一跤摔倒,却不再爬起来了……。”

蓝掌柜拿出手绢拭了拭脸上的汗。

“他的头有没有流血?”狄公问道。

“没有。我记得那是一条泥路,千不合,万不合,我竟甩手坐了轿扬长而去。走到半路,夜风一吹,酒有点醒了,我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倘使那老乞丐真有个山高水低,可不肇了大祸?于是我又下轿来,寻回到那个拐角,那老乞丐早不见了,路边一个小贩告诉我,那老乞丐后来爬了起来,一面骂一面往山那边走去。我听了心上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为何不让轿夫抬你回到那里?”

“我怕他们会乘机讹诈,倘使那老乞丐真有个短长。他们见我将那老乞丐打倒……”

“那么,这以后你又干了什么?”狄公又问。

“于是我只得重租一顶轿回山上。半路我的肚子忽地疼痛起来,多亏隔院黄掌柜和他的儿子刚从山岗上散步回来。他的儿子将我背回了家,他那儿子虽是呆痴,但力气却很大。回家后,我就上了床一觉睡到今日天亮。老爷,思想来应是那老乞丐到衙门里告了我,我这准备赔偿……”

狄公站了起来将蓝掌柜带进停尸的小屋,把盖住尸体的芦席揭开,问道:“你认识他吗?”

蓝掌柜低眼一看,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惊惶得叫了起来:

“我的天!我竟送了他的老命!”说着不觉双膝一软,就地跪了下来。一面抽泣着央求:“老爷,可怜小民,我委实不是有意伤害他……一时失闪了手,多灌了该死的黄汤。”

狄公命衙卒盖好尸体,锁上门,将蓝掌柜带回衙内书斋去细细盘问。

狄公双目紧盯着蓝掌柜,说:“我再与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了那枚戒指问道:“你为什么说不曾见过它?”

蓝掌柜老大委屈地说道:“小民一时不知那位先生是衙里的相公,不便与他细说。”

“我再问你,那年轻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蓝掌柜耸了耸肩,说道:“小民实不知那女子是谁。她衣衫褴褛,行动诡谲,看来是什么帮会的游民,她左手没有小指尖便是明证。但无庸讳言,她长得十分标致。那天她来铺子打问这枚戒指值多少银子,我心中思忖,这端的是件罕见的首饰,至少也值六十两银子,骨董商有慧眼的恐怕一百两都肯出。我告诉她典当十两,绝卖二十两。她劈手拿去了戒指,说了一声她不卖也不典,接着就走了。从那之后却再也没见过她。”

“有人见你与她私下嘀咕了不少话。”狄公厉声说道。

蓝掌柜的脸“涮”地涨得通红。

“我只是提醒她一个人在这市廛上行走须仔细防着歹徒。”

“此事想来是实了。究竟你与她说了些什么话?”狄公愈发紧的问道。

蓝掌柜迟疑了半晌,抬头又看了看狄公严峻的脸色,尴尬地答道:“我只说要与她去那茶楼会会,她突然作色,叫我断了这个邪念,说她哥哥就等候在铺子外面,他的拳头是不认人的。”

狄公拂袖而起,说:“将他押进监牢,正是他杀的人。”

四名衙卒一声答应,上前动手。蓝掌柜欲想挣扎,哪里还可动弹。

狄公又沏了一盅茶,慢慢呷着。陶甘忍不住说道:“那伙计并不曾说蓝掌柜与那女子争吵,只说私语了一阵,想来是那女子接受了蓝掌柜的约请。蓝掌柜说的‘她突然作色’则发生在他俩会面之后,这才是微妙之处。蓝掌柜动了邪念,到头来却给自己带来了麻烦。那女子与她哥哥以及那个被杀的老家伙是一伙的,女子往往是引人上钩的香饵,一到那会面的茶楼,女人便惊呼求救,于是他哥哥与那老家伙突然冲出来,讹诈他的钱财,这是人人皆知的老把戏了。蓝掌柜大概设法逃了出来。当他坐轿到半路——或是第二天坐轿——又被他们一伙拦截,在一阵混乱里蓝掌柜把那老家伙打翻在地。当他后来从道路边的小贩口里得知那老家伙已爬起来上山去时,他便尾随而去,在半山腰上用一块石头将那老家伙砸破了脑壳。他有力气,且熟悉山上的道路,于是顺手将尸体背到那间荒凉的小茅棚里。这时他想到不能让这老家伙的身份被人发现,他就在那茅棚外的大砧板上切去了死者的四个手指,把他游民帮会成员的事实掩盖起来。至于他如何能切得这般齐整,又不留下血迹和指头,现在一时尚无法猜测。”

狄公怀着极高的兴趣听着陶甘说完,心里很是欣赏。他捋着长胡子笑吟吟炮说道:“你的剖析十分精致,且想象丰富。但你立论的最大支柱是那伙计的话全盘是实,倘若他的话一虚,则恐怕事事皆虚了。你可曾细访了个确证?但被那伙计一席话便立得起这般天大人命铁案?我们须首先证实已掌握的事实,进而探寻新的凭据。我们此刻已有了三个可以确证的事实:一,那个漂亮的女子与金戒指有关。二,那女子有一个哥哥,他们兄妹和被害者有联系,很可能便是同一伙的人。三,他们是外乡来的。由此我可以断定在官府具结这件凶案之前,可以这么说,在他们兄妹寻回这枚戒指之前那兄妹决不会离开这城市。我们下一步便是找到那个漂亮的女子和她的哥哥。看来此事也不很困难,因为漂亮的女子惹人注目,影踪易寻。一般说来,这种游民帮会里的女子都是便宜的妓女。”

陶甘自告奋勇:“我可以到红鲤酒店去找那个乞丐帮会的头目——鲤鱼头。他九流三教,耳目众多,对这汉阳城里的乞丐。闲汉、妓女、小偷、游民了如指掌,那一对兄妹的踪迹他不会不知。”

狄公道:“这主意十分的好。陶甘,你去城里找这乞丐的头目,务必查访到那兄妹的踪迹。我将细细验核蓝掌柜招供的情况,询问蓝掌柜铺子里那伙计和他的朋友朱掌柜以及他的轿夫,我还要找到那天看见老游民被蓝掌柜打倒后又爬起来的小贩,最后我还要证实蓝掌柜昨夜回家时是否真喝醉了。好,我们俩就这样分头去查缉。”

红鲤酒店的店堂又臭又脏,高高的曲尺柜台后坐着一个满脸皱纹、两鬓灰白,唇边垂下两络长须的中年人。他就是这酒店的掌柜,汉阳城里的乞丐帮会头目鲤鱼头。

陶甘走进店堂自顾倒了一杯酒,慢慢呷啜。那鲤鱼头见了忙陪着笑凑近来:“侥奉,陶相公,许多时怎的也不来这边走走?这两日或许是为那金戒指的事在奔波吧?”

陶甘点了点头。他对这乞丐头目的信息灵通并不感到惊奇,这城里发生的一切都难瞒过他的耳目。陶甘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道:“掌柜的,实不相瞒,逐日答应上司,没个闲工夫。今天算是稍稍得个自在,只想痛快地消遣一番,你不能帮兄弟找一个年轻漂亮点的?最好是外乡来的,去来不留个痕迹,免得衙里同僚取笑。”

鲤鱼头不怀好意的脸上挂着一丝好笑:“我引荐的准令你满意。”一面伸出一只干瘪的手。

陶甘忙去袖里取出五个铜钱递上,那只手没有缩回去,陶甘苦笑一声又增加了五个铜钱。

鲤鱼头收了钱,低声说道:“到碧云旅店,过两条街,左首拐弯便是。找一个名叫沈金的,他的妹妹生得同个西施一般,我活了半百,眼里真是不曾见过这般容貌,正又是外乡来的。一应接引全是那沈金一手包搅,他是个爽直的汉子,专好照应陶相公一流的贵客,此去保你喜逐颜开称了心愿。”

陶甘道了声谢,拔步就出了红鲤酒店。他生怕那鲤鱼头耍手段,提前一步去沈金那里报了他在衙门里当缉捕的身份。

碧云旅店挤在菜市和鱼市之间,门楼歪斜,酸寒破落。阴暗狭窄的楼梯口坐着一个胖胖的茶房。

陶甘拂了拂身上的尘上,整了整衣帽,上前问话:“我想找位叫沈金的客官。”

“楼上右首第二间房。有劳相公传话与他,掌柜的催他交纳欠下的房金。”茶房说。

“他们一行有多少位?”陶甘又问。

“三个人。沈金和他妹子,还有一个姓张的,都是帮畜牲。租赁了房子不纳房金,行动还秽语伤人。早先还有位伙计,倒甚是礼貌,昨天却是先离去了。”

陶甘上了楼来,寻着了沈金的门户便敲了三下。

“狗杂种!人都睡了,敲你娘的丧钟,明天就还你房钱!”房里一个粗嗓子骂道。

陶甘用力一推,门开了。空荡幽暗的房间两头两张板床上各躺着一个彪形大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哼着小曲,一个光着头皮的交叉着双臂正鼾声如雷。靠窗口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正埋头在缝补什么,见她松松梳了一个坠髻儿,穿着合身的蓝布衫裙。

“恕我冒昧了,茶房要催你们交纳房金,我想我或许正可帮你们一点忙。”陶甘指了指那女子。

络腮胡子明白了陶甘的来意,他用一双布满了血丝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陶甘。陶甘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短了一截。

“多少钱?”

“五十个铜钱够了吗?沈先生。”

沈金朝那打鼾的同伙踢了一脚:“听见了没有?五十个铜钱——帮我们纳房金。”

“将这个丑八怪撵出去!”“那女子突然愤怒地叫道。

“你这嚼舌头的小贱人,谁要你插嘴来?老万叔的事就坏在你身上,到如今那戒指还没弄到手!”沈金气呼呼地说道。

陶甘听得明白。现在他思忖着如何将他们三个人一齐带到衙门去。他想到这三个人对这城市还不熟悉,正可施展一下他的拿手本领。

沈金斜眼看了陶甘一下,说:“张旺,抓住这个狗杂种!真是吃了大虫心豹子胆了!”

张旺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陶甘,反转了双手,逼到尾隅。沈金上前熟练地搜陶甘的身。

“晦气!真的只有五十个铜钱。五十个铜钱还来做他娘的春梦——”

陶甘急中生智,嘻笑了一声从容说道:“沈先生真嫌钱少,我还有一笔大生意未启口哩,五两银子的买卖。”

“什么?五两银子?”沈金疑是听错了。

“对!正是五两银子,此事容我慢慢说来。”

沈金忙示意张旺松手放了陶甘。陶甘咂了咂嘴唇,神色诡秘地说:“沈先生,实不是我看上你妹子,我是奉了我掌柜之命前来与你商谈这买卖的。”

沈金蓦地一惊,脸色转白:“是不是黄鹤面馆的刘掌柜?是他要五两银子?”

“哪里什么刘掌柜,我掌柜姓的是甘,是这方圆一百里的大财主,家里尽管妻妾成群,温香软玉一堆,但却不曾有一个人得他老人家的眼,能常时挂在他心上。前日里不知哪里打听得沈先生的妹子天姿绝色,不觉动了个慕名而求之心,特地委派小人来寻沈先生。——这五两银子只是见面之薄礼,令妹子倘真的有些手段,就是金山银山拆了搬来给你他也是甘心的,还保你下半世没个富贵坐享?天下哪有此等发利市的买卖,还不快快打发你妹子,梳妆打扮,跟我上路。"

陶甘这一发言语说得沈金笑在嘴上,乐在心里,一对小眼睛合成一线,恨不得马上把妹子塞进轿子让陶甘当即抬去。

沈金原一心想让他妹子挂牌开业,他可从此坐享清利,省去奔波流浪许多苦处。如今却听得陶甘引来偌大一个财神菩萨,不由几分得意忘形,慌忙把五十铜钱还给陶甘,只催着他妹子赶快梳妆。

沈金提出他要同张旺一起去甘家,他真想看看这个财神是什么模样,住在那等样的仙馆洞府。陶甘自然一口应允,又关照他俩须识些礼数,免得吃人耻笑。临行陶甘提出要沈金支付他十个铜钱的荐头佣金,沈金也照付不疑。

他们三人便跟随陶甘出了碧云旅店,穿过几处大街小巷,来到一处高大粉墙包裹的园宅后门。陶甘从衣袖里掏出一管钥匙,打开了后门的大锁。

沈金不胜羡慕他说:“你主人真是阔绰。”

陶甘笑道:“这是后花园的东便门,那正大门如京师的王爷府一般,平日里停满了车马大轿。你想能是你我之辈可以出入的?”

沈金听了微笑点头不迭。

陶甘吩咐他们三人在门里等候,他自去内厅禀报。陶甘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回来,那女子突然惊叫起:“我们上当了!”

捕快领着六名衙卒从回廊水榭和粉墙假山后包抄而来。张旺从腰间掣出尖刀,沈金挥手制止了张旺:“这些狗畜牲专门靠杀人领取酬金,你我权且忍耐则个。”衙卒上前来将他们三人套上铁锁链,押进了后衙西首的监牢。

陶甘收捕了沈金等三人后,便径直来内衙书斋禀狄公。当值的文书拉住陶甘说道:“老爷此刻正在见蓝掌柜的儿子。”

陶甘问:“他儿子来干什么?老爷根本不想审他。”

文书答道:“他来询问衙里为何拘捕他父亲。他进书斋前还一直在这里询问衙卒早上茅棚里发现死尸的事,你得将这情况告诉老爷。”

陶甘点了点头,走进了书斋。

狄公坐在书斋后,书桌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英俊青年,见他穿戴齐整,举止潇洒。

狄公见陶甘进来,忙介绍道:“这是蓝掌柜的公子蓝田玉。他为他父亲被捕感到惊惶,我已向他解释了,此刻还只是嫌疑,究竟他参与了那起凶杀案没有,还要等上公堂才能审理明白。”

“老爷,我父亲昨夜决不可能杀人!”蓝田玉还要强辩。

“为什么?”狄公皱了皱眉头。

“理由说来也甚是简单,昨夜我父亲喝得酩酊大醉,隔院黄先生的儿子背他回家来时是我开的门——回家后便上床睡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嗯了一声。

“还有,老爷,我思想来当是在哪里见着过那两个凶手。”

“真的?快与我细细说来!”狄公不由把太师椅向前挪了一下。

“老爷,我听说那老游民的死尸是今早上在山坡上那间茅棚里发现的,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来。昨夜月色皎洁,山风凉爽,我正顺着我们宅后那条山径散步,突然看见前面林子里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其中一个身材丰伟,肩上正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莫不就是凶手杀了人正往那茅棚搬移尸体?这山坡的林于里经常有成群结伙的游民、暴徒歇夜,我不便走得离家大远。”

陶甘得意地望着狄公的脸,盼望出现惊奇的表现。现在陶甘相信蓝田玉见到的那两个人影正是沈金和他的同伙。然而狄公突然脸色一沉,喝道:“看来杀人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

蓝田玉呆若木鸡,愣了半晌,说:“老爷莫要戏言,冤枉煞了小人。那夜我只是去林间闲步,且有人可证实……”

狄公松了口气,问道:“我早料到这一点,那么陪同你的那女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