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致电进来催他外出。我听到后,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忘了向他道再见,他从桌后追过来,帮我打开门,站在门边对我说:“邹雨,你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的工作十分满意。”

我看他,他离我一步之遥,但是却又远到我无法触及。

我下意识地说了声“好的。”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突然想起刘军的事,想起该对他道谢,一回头,正撞见站在门后他的目光,也是一样的悲伤。

我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知道应该赶快逃开,赶快逃开。

直到走进电梯,我才长吁了一口气。

“如果我不制造机会,我们很少有机会碰面,如果我再处理一下,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见面。”——一定要这样吗?只能这样吗?可是,这又何苦呢?我暗暗地问,问他,也问自己。

磨砂的电梯门,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就像鬼魅。

(二十七)

下午回到办公室,我收拾好心情,开始干活。

协议书刚起了个头,郑主任轻手轻脚走进我的办公室,还返手关上了门,门锁的咔嗒声让我发现他的存在。

他走到我的桌前坐下,慈祥地望着我,还没等他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郑主任,您不用说了,我真的是想走。”

“小邹,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来想办法,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太辛苦了,我周末都没办法休息,我妈身体很差,我想带她过来看病的时间都没有。”我半真半假地抱怨。

“创业阶段是这样的嘛!所里成立三年多了,现在才开始有点起色,你就说要走,没有享受胜利果实,也太可惜了。”

“您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工作狂,为了赚钱,什么都可以放弃,我做不到。”

“但是,你说走就走,这么一大摊子事,我找谁来替你啊!”郑主任急了。

“所里王律师、夏律师他们,不都挺轻闲的嘛!”

“他们?!”郑主任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什么都干不好,还自以为很有水平,如果把致林的事交给他们做,那我们就不要指望明年续约了。当初要不是开办资金不足,我也不会拉上他们。”

他向我凑近一些,低声说:“小高没有告诉你吗?我计划在今年之内,想办法把他们弄出去。以后,我、你和小高,再请几个年轻律师,我们好好地干一把。有了致林这块金字招牌,我们不愁没有业务,不瞒你说,现在已经有两个证券公司和一个上市公司有与我们签约的意向了。”郑主任说得两眼直放光。

“郑主任,我确实是难以担此重任,这段时间我觉得做得特别累,所以我想换个环境。”我说的是实话。

“小邹,那时候你刚毕业,没有经验,没有执业资格,为了男朋友想留在这里,是我顶住其它合伙人的压力,坚持要聘用你。”郑主任开始以情动人:“你说我这个当师傅的,是不是手把手地毫无保留地教你?带你认识法官,带你开庭,带你出差,交案子给你做,为你把关。后来你考上了律师资格,开始执业,我又坚持把你升为合伙人。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一直很看好你,认为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律师,以后一定会对我们所的发展有所贡献。可是现在,你说走就要走,让我真的很被动啊!”郑主任的表情痛心疾首。

虽然他的回忆略有夸张,但不可否认,我是在他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惭愧。

我的心一软,表态道:“郑主任,您别为难,我坚持一到两个月,你赶紧物色优秀人才,我等到您这儿有人接替我的工作,我再走。”

听到我这话,郑主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但他还是客气地说:“最好是不要走,我们都不希望你走,尤其是小高,你一走,肯定会影响到他的工作积极性。”拿小高和我说事儿,是我们所的惯例。

我笑道:“那您就找一个更能提高他积极性的呗!”

郑主任掩门出去了。

我真郁闷啊,心里恨恨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啊?从何时开始,我变得情场钱场两失意呢?一个有钱有势的英俊男人看上了我,而我却要离他越远越好,不仅如此,还得煞费苦心地换工作,丢掉每年十几万的分红?这是什么世道啊!

正想着呢,电话响了。我拎起话筒,里面传出高展旗的声音:“你睡醒啦?!”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睡什么觉啊!”我奇怪地答。

“邹雨,我真的很伤心很伤心!”高展旗用痛苦的语调说。

“怎么啦?”

“对你而言,我是不是就像空气一样,完全隐形啊?”

“什么?”我越听越听不懂了

“昨晚我还在和你说话,你居然就睡着了,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

“哦!”原来是昨晚的事,我记起他确实是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把我送进了梦乡:“对不起,我昨天太辛苦了。”我连忙道歉。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结果没和你说上两句话,你再想睡觉,总得等我把话说完吧!”

“您想说什么?现在说吧!”

“算了,不说了!”高展旗好像有些不快。

“说吧,是向我求婚吗?”我开他的玩笑,想以此获得原谅。

“对啊,你同意吗?”他倒挺会顺水推舟,立马说。

“嗯…”我佯做考虑:“你先把存折拿给我过目一下,我再做决定。”

“呵呵呵…”高展旗笑道:“好的,等我回来。”

“你在哪里?”我问。

“我在深圳,陪法官取证。昨天你在梦里没听见吗?”

“回来后我请你吃饭赔罪吧。”我答。

“好,一言为定。”他开心地挂断了电话。

高展旗说的没错,他就像我身边的空气,我常常会忽视他的存在,但他的存在,又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许这就是朋友的定义。

我按照与郑主任的约定,继续完成自己在致林的工作。

而那个人,他也按照他自己的承诺,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不论是什么样的谈判和会议,他都没有参加过,如果有什么问题需经他定夺,或有合同需要他过目签字,也完全由欧阳部长经手。我无数次走进致林,无数次经过大堂、电梯和那些办公室,竟然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他。

一天没有见到,两天没有见到,一周没有见到,两周没有见到…日子在一天天消逝,我的心却并没有如约地回复平静,相反,一种难以克制的思念不断地萌芽滋长,以致于我甚至悄悄地盼望,能在某个瞬间看见他的脸,当我站在即将开启的电梯门前,当我身后驶过的某辆黑色的车,当我走进某个特别重要的谈判会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期待看见他,只要看见,就可以了,我在心里暗想。可惜的是,从来都没有,我的盼望竟次次落空。

只有一次,当我在七楼参加一个谈判时,中途去洗手间,经过隔壁的另一个会议室,忽然里面传出他的声音,平缓,略带暗哑,直击中我的耳膜。他与某些人讨论着有关贷款的工作,简短的发问,然后是别人长长的答复。我站在走道里,等着他的声音,听着他的声音,一时入了神。

突然门响,我一惊,忙佯做无事向前走去,转头一看,一个陌生男人从门后走出来,门开启关闭的刹那,越过陌生男人,我往室内看去,只见烟雾缭绕,而他,并没有进入我的视线。

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直到某个周六,我到学校上课,经过大操场,见彩旗飞舞,鼓乐声声,抬头一看大幅标语:“致林集团总公司捐赠致林图书馆暨开工典礼”。

我挤进人群,终于,远远地,我看见了坐在台上的林启正。

太远了,隔着太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在刺目的阳光下,我眯着眼,努力望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

在喧闹的音乐和人声里,在一个个不明身份的领导的讲话中,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置身事外。然后,他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将一根红绸剪断。现场响起掌声,他抬头,环顾会场,这一刻,我才清楚地看见了他,和他脸上客套矜持的微笑。

一个多月未见,他还是那个样子,我站在人群中,贪婪地望着他。周围的女生依旧在惊叹他的英俊,而我在心里暗想:“你们又怎么知道他真正的样子,他真正的好?”

请允许我为了你,小小地虚荣一下,我在心里对他说

他高高在上,众人仰视,而我,则被淹没在人群中,成为千百张相似的面孔中的一张,他看不见我,发现不了我,而这才是我们应该的位置。

很快,仪式结束,他在一些人的引导下,迅速消失。人群渐渐散去,我却站在操场上,顶着阳光,站立了良久良久。

(二十八)

过了两天,我接到欧阳部长的电话,要我次日坐飞机至三亚:“这个大项目正式开始谈判了,可能我们要在这边呆一段时间。你多带点衣物过来。”

“呆多久?”我问。

“短则一个星期,长恐怕半个月。”

“怎么要这么久?”

“一个是合同要随着谈判进程修改,二个是林总交待,对方以往的资料协议我们都要过一遍,这个合同一个多亿,不能马虎!”

林总交待?我忍不住问:“林总亲自参加谈判吗?”

“对,他现在就在三亚。待会儿公司会有人和你联系订票送机的事,你安排好其它的工作,赶快过来吧!”欧阳部长挂断了电话。

终于要面对他了,我的心情,有些矛盾。

晚上回到家,我开始收拾行李。

邹月站在房间门口,问我:“姐,你又要出差啊?”

“对,你们公司在三亚有个大项目,要过去谈合同。”我没抬头,一边收捡一边答。

“是不是那个别墅的项目啊?”

“好像是的,挺大的,要一个多亿。”

“我听说了,这是林总的大手笔,但好像公司里也有不少人反对,说有风险。”

“是吗?”

“是啊,他们说,林总能不能接林董的班,就看这个项目了。”

原来如此,难怪亲临一线。我暗想。

“那林总也会在三亚啰?”邹月有意无意地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邹月无趣地走开,忽又返头说:“邹天让我告诉你一声,他已经在去西藏的路上了。”

那家伙,真是说到做到。也不知身上带的钱够不够?得给他打个电话。

正想着呢,忽听门铃响。“邹月,去开一下门,可能是收水费的。”我高喊。

邹月叭嗒叭嗒跑去开门,然后听到她极亲热地叫:“姐夫!”

天啊!这家伙怎么胆敢跑上来。

“你姐呢?”左辉倒不含糊,张嘴就问。

“在房间里收东西,明天要出差。”

“哦。”

然后听到左辉的脚步声往我这边来,邹月还缠着他撒娇:“姐夫,姐出去了,我没饭吃,到你家吃好不好?”

“好啊!”

“我想吃你做的红烧排骨。”

“没问题。”

声音到了门前,我直起腰,以严肃的表情迎接他。

他走到门口,有些踌躇,不知当进不当进。

“什么事?”我问。

“我的学位证找不到了,想看看是不是丢在这边了。”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那时不是都拿走了吗?”我有些不悦。

“对啊,可是我找不到了,现在单位要,我想看看是不是拉在你这里了。”

“那你自己找吧,柜子里我没动过。”我继续埋头清自己的东西。

只听见他走进来,开柜门,开抽屉,然后关抽屉,关柜门。

“也不在,那会到哪里去了?”他自言自语。

我抬头瞟了他一眼,直白地说:“以后找点像样的借口,这个太假了,你会丢东西?地球都不转了。”左辉是一个很周到细致的人,做事极有条理,不可能出现这种失误。

他被我说的有些尴尬,站在柜门前许久没有出声。

我照样清我的东西。

他忽在旁说:“明天去哪里出差?”

“三亚。”

“什么时候的飞机,我送你?”

“不用,公司有安排。”

“记得带防晒霜,那边太阳很毒。”

我没答。

“最好带点肠康片,那边吃海鲜,你肠胃不好,小心闹肚子。“他继续说。

行李正好清完,我把拉链飕地拉上,把箱子往地上一顿,正色对他说:“不劳你费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委曲地解释:“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习惯了叮嘱你。”

“那就改掉你的坏习惯!”我的态度很坚决。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了他:“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左辉悻悻地离开了我的房间,然后是邹月那丫头热情的道别声。

第二天,我赶早班飞机,十点多就到了三亚。

一下飞机,湿润燠热的热带气候让我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望向天空,天蓝得格外澄净,我的心情不由得十分舒畅,

走出接机口,就看见欧阳部长。他迎过来,接下我手中的行李。我忙说:“欧阳部长,辛苦你了,特地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