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的印象里,继鸾受伤流血的时候都比流泪的时候多,他几乎不记得继鸾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的,当下竟连叫喊吵嚷都忘了,心慌慌地从床上跳下地,双膝一屈便跪继鸾跟前:“姐,别哭……要做什么都行,可就是别让离开,什么也不怕,就算让一直都家里半步不许出去,也乖乖答应。”

继鸾闭上双眼,让泪跌落,哽咽说:“怎么说跪就跪,不是说已经长大了吗?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样儿像什么话。”

“只肯对姐这样,也只会对姐这样,”祁凤仰头看着她,眼巴巴而急切地,“姐,要是气先前做的那些,才说出让走的气话来,向保证……以后真的不会……”

“不是,祁凤,听姐姐说”继鸾让自己的心境略微平静下来,才又开口说道,“……这件事其实,以前三爷就提过一次,当时很怒,也没想过要离开。”

祁凤闻言就恨起楚归来:“什么?三爷可真是的,怎么竟想这么对,亏还叫他姐夫来着!被骗了!”

继鸾愕然,而后就一笑摇头:“别怪三爷,现想想,的确是他想的周到,现就像是那时一样,甚至有些恨他为什么会那么说……可是……今日的情形、没有出门,因此没见到……”继鸾想到路上以及督军府的那副惨状,竟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祁凤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姐,不就是轰炸机吗?怕个什么!……小鬼子若来,就跟他们拼了!”

继鸾不知是该欣慰还是心酸:“祁凤,不是最听姐的话吗?”

祁凤嗫嚅:“这……这当然了,但是除了这一件,不许送走!”他索性抱住继鸾双腿,叫道,“死也不离开!”

继鸾摸摸他的头,祁凤的头发短短地,发丝柔软,有些略短的发茬儿便有些刺刺地,少年体热,头顶也散发着热气似的,继鸾想着以后或许就再也没这亲近的机会了,难过之余几乎就又动摇起来,恨不得也顺着答应祁凤罢了。

继鸾急忙收敛心神,默默调息,过了会儿,才又接着说:“祁凤,知道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祁凤抬头:“是什么?”

继鸾望着他,缓缓说道:“的心愿跟爹的心愿是一样的,都想看平安喜乐地长大,成家立业……”

祁凤的眼睛亮晶晶地:“姐,会的。只要别送走,都会有的。”

他倒是一刻不停地计较这个,也害怕这个。

继鸾明白,却还得狠下心:“送走又不是永远地再也不见。仔细听好了,神风大盗那件事,还没有完,要是留下,那些邹专员欧局长之类的,定会纠缠不休,至于林家那边,林小姐对一往情深,她本是要走的,为了却要留下来,舍得辜负她吗?好,这些都算是其次的,那也要考虑一下的想法,留锦城,对跟三爷都毫无帮助,虽然不至于添乱,但只要,就得多记挂一份,要是走了,以三爷的能耐,同他度过这个难关并非难事,只要别这里增加些不必要的变数……将来过去这个坎,就回来,到时候再好好地相见,岂不是两全齐美?”

祁凤静静地听继鸾说完:“……不会添乱的……姐……”

继鸾道:“知道,但就算规规矩矩地,倘若外头跟三爷忙,留家里,万一有个炸弹再扔下来,让姐怎么活?”

祁凤瞪大眼睛:“……”

继鸾道:“知道不愿意离开,也不舍得,但是现离开……依旧安安稳稳地平平安安地,才是真的对好,懂吗?”

祁凤听到这里,泪如泉涌,知道继鸾说的都有理,但是却怎么也过不了那关,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嚎啕道:“不管,总之不要走,也不许赶走!”俊秀的一张脸哭得一塌糊涂,泪眼滂沱地,祁凤半是撒娇半是撒赖地抱住继鸾,竟不肯起身。

继鸾一直等祁凤停了哭,才又劝他**歇息,祁凤安静下来,只是抽噎,却仍抱着继鸾不撒手。

继鸾将他的手取下,便道:“长大啦,也能自己拿主意了,姐方才说的话,好好想想……”自取了毛巾,细细把祁凤脸上的泪跟汗都擦干了,祁凤任由她动作,等她停下,才问道:“姐,倘若答应走,以后真个儿会再见到吗?”

继鸾手势一停,然后对上祁凤的双眸:“一定会得。”

估计阴天了,头顶竟不见了星光,夜风也随之发凉。

继鸾抬头看看,打起精神便又送了楚归回房,楚归恋恋不舍地拉住她:“不要走好么?”

继鸾有些心不焉:“三爷还有事?”

楚归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这话说的多生分……鸾鸾,今晚上留这儿吧?”

继鸾怔住,脸上发热,却仍若无其事道:“三爷还是别胡思乱想了,累不累?明儿还有事呢。”

楚归哼唧着,索性单臂将继鸾揽住:“鸾鸾……”拉长了语调叫她,却是十足十地撒娇加撒赖了。

这模样竟让继鸾想到方才祁凤的举止,瞬间心便有些酸软。继鸾哭笑不得:“三爷,多大了?这是干什么,放手。”

楚归决定撒赖到底:“不放。”

继鸾转头看他,目光锐利:“真的不放?”

楚归心头一颤,却更用力一点靠近了:“抱住了就不放。”

继鸾忍不住一笑,抬起手点着他:“一……”

楚归有些害怕:“想干什么?不许动手啊,是伤者,还是病……”

继鸾正要数“二”,见他露出畏缩之态,便忍笑道:“伤者知道,三爷怎么又病了?”

楚归眨了眨眼,慢慢道:“、……好像着凉了。”

继鸾本正嗤之以鼻,忽地感觉楚归握自己腰间的手有些发热,她心头一动,那指着楚归的手指合拢,便摸上楚归的额头。

楚归一惊,还以为她动手了,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手上却还搂得死死地,等手贴上自己额头才知道继鸾探他的体温,当下几分惊愕转作十分甜蜜。

谁知道继鸾一试之下,陡然惊心:“三爷,真的发烧呢。”

楚归略觉意外:“是……吗?”

继鸾也没心思再跟他玩闹,抽出手臂握住他,将他推到床边坐下:“三爷,不是有个药箱?有退烧的吗?”

楚归“啊啊”了两声,含糊道:“不打紧……没觉得怎么样。”又忙捉住继鸾,“不许趁机走了啊。”

继鸾看看他,隐约觉得三爷的脸有些不正常的红晕,但是此情此景,也不知他是因为发烧的原因呢,还是因为想太多。

继鸾便道:“这是可大可小的病症,三爷还是先喝点药的好,叫去抓一副草药吧?”

楚归听她总是说药长药短,哪里耐烦,只觉得浑身发热,趁着继鸾分心,正好一把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她往床上一压:“要真个吃药,这就有现成的灵药,何必找别的!”

继鸾眼前一花,楚归已经没头没脑地吻下来,继鸾只觉得他的双手极热,唇贴脸上也是灼热滚烫,心中一凛,想道:“不妙,这若是发烧的话……那可是烧得厉害了。”

继鸾无法判断,试着将楚归一抱,两躯体相贴加之衣衫单薄,便觉得他通体也热热地,竟像是抱着个小火炉,继鸾想到先前他趴外头的凉桌凳上,身上带伤,又吹了冷风,继鸾心道:“这多半是发烧了。”

却听楚归喃喃道:“鸾鸾,答应的,可别又……”

继鸾叹了口气:“知道了,三爷。”手却挣出来,空中略停了停,最终小心地按上了楚归的风府穴,她的动作温柔,楚归迷糊中还以为她是抚摸自己,兀自乱动了会儿才停下来,倒继鸾身上,双眸合起,竟睡了过去。

继鸾按了楚归睡穴奏效,本想将他推开,不知为何一时竟未动作,手自他颈后滑回来,移到楚归的脸颊边上。

乍然昏睡,楚归双眉仍蹙着,不知是难受还是不满,继鸾手指微抖,将近未近。

第88章

次日天还不亮,继鸾出了楚府大门,一路不停地往柳家去。

天色还是暗蓝色,路上没几个行人,显得有几分荒凉,越过中山路的时候,还能看到地上没填的坑洞。

继鸾想到昨日那一场轰炸的情形,心中便想:这锦城以后还不知是何模样,只盼不会是想象中那么坏。

不出所料柳家的人也都没醒,大门紧闭,继鸾上前一步本想敲门,手一探又缩回来。

继鸾退后数步,在墙边转了几转,终于一抬手在墙上一拍,整个人便纵身而起,那身影如一片白云,轻飘飘地消失在墙头上。

继鸾跃进了墙内,果真并没惊动什么人。她轻而易举地寻到柳照眉卧房处,稍微犹豫,便轻轻一拍门扇:“柳老板?”

里头悄无声息,继鸾复换了两声,心中焦急,试着推了推门,那门却没关,继鸾推开门,迈步入内。

时间紧迫,也顾不上柳照眉醒没醒,继鸾往内而行,拐进旁边屋门,才瞧见里头一张床,里头光线越发暗淡,依稀可见床上有人半起身子。

继鸾唤道:“柳老板,是我。”

柳照眉懵懂地看了会儿,便翻身要下床,语气里带一抹初醒的欢喜:“继鸾!真是你,你怎么来了?先前我还以为是做梦……”

继鸾已经到了床边上,顾不上寒暄:“我有件事要跟您说。”

柳照眉双脚踩了鞋子:“什么要紧事?”两人靠的近,便看清他惺忪的眉眼,仍是温和如昔。

继鸾看着柳照眉的脸,便想到方才起床的时候自己身旁那人……心头一荡,急忙又镇定下来,把事情简单地跟柳照眉说了一遍。

柳照眉的脸色有点发白:“送祁凤……跟我走?那你呢?”

继鸾说道:“船票是三爷给的,我欠他这个情不说,先前也答应了,除非他不用我,不然我还是要留下来保护着他的,柳老板,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一来你也可以出去散散心,二来跟祁凤一块儿,也可以照料着他,毕竟他还听你的话……你要是答应,估摸着今明就要走了,我听三爷的意思,若是局势逼得紧还会提前。”

柳照眉心潮起伏不定,此刻便一眼不眨地看着继鸾:“继鸾,你为什么想到要让我走?”

继鸾含糊说道:“我在锦城也没几个相识的人……”

本想说点儿虚与委蛇的话,然而看着柳照眉认真的表情,继鸾便顿了顿,重又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三爷提议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柳老板……大概昨儿受了点惊吓,瞧着被炸弹轰炸过后的那场景,心里就很不稳当,总觉得不能让祁凤也摊上这个……也不能让柳老板出事儿……”

继鸾说的零碎,但柳照眉看着她,眼中却透出几分欢喜跟悲酸的光。

他该高兴的,在这样危急关头,继鸾没忘了他而想要保全他,可是他又该心酸的,她虽然想保全他,对他这样儿体贴的好,到如今却不是为了“爱”。

别人可以不清楚,柳照眉心知肚明。

柳照眉垂眸:“继鸾……”

继鸾“啊”了声,看向周围,一边说道:“柳老板,事不宜迟,你有些紧要的东西,略微拾掇一下吧……”

柳照眉说道:“继鸾,我不想走。”

“啊?”继鸾意外,转头看向他,“什么?”

柳照眉眼前是晨曦的暗蓝色,就好像梦还没醒似的颜色,柳照眉定了定神,摇头轻声又说:“我不想走。”

继鸾回来的路上,脑中一阵一阵的恍惚。

她隐约也想过假如柳照眉的回答是“不”的情形,但是却并没有当真。这会儿船票算是千金难求,锦城的百姓都开始纷纷地逃难,离开锦城的火车上都是人满为患,大家像是嗅到不祥的味道,拼命地要逃离,但是又能逃到哪里去?覆巢之下无完卵,身后偌大的平原,就算有没被侵占的地方,却也不过是片刻安宁,如果锦城顶不住,就好像一道堤坝溃决,长河**,谁也逃不脱。

但如今有个千金难得的机会在面前,他居然不要。

继鸾问他为什么,柳照眉起初沉默,后来便说:“你就当我犯了傻吧。”

继鸾真觉得他犯了傻,可是论嘴头她是说不过柳照眉的,他看似是个温柔如水的人,但却又固执无比,打定了的主意几乎无人能改,继鸾在路上便想:如果实在不行,就把他打晕了让祁凤一块儿带上船倒好。

继鸾心怀忐忑回了楚府,还没进门就隐隐瞧见大厅里灯火通明。

继鸾一惊就知有事,果真,刚进门便差点儿撞上一个仁帮的帮众,见了继鸾就仿佛天上掉下元宝来:“鸾姐!您可回来了,三爷急坏了,让我去找您呢!”

继鸾顾不上问什么事儿,赶紧入内,却瞧见厅内楚归身着浅灰色的长衫,正坐在太师椅里,脸色有些微红,他身旁站着一个西装的中年男子,头上戴着一顶礼帽,面上架着一副眼镜看来很是斯文,继鸾从未见过此人。

而在楚归旁边坐着的居然是祁凤,怀中还抱着那只小黑狗,少年难得地一脸肃然,小黑像是受了惊,趴在祁凤怀中,只瞪着乌溜溜地眼却不做声。

见继鸾进内,祁凤便跃起来:“姐!”便过去拉住继鸾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