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柳照眉传信让继鸾来见,问的那些话,都是水原的授意,事实上在柳照眉跟继鸾说话那会儿,水原便也正在隔壁听着。

但是,他们并没有想到柳照眉嘴上说着,手指头沾了茶水,在桌上写着字。

继鸾本就疑惑,柳照眉一使眼神,继鸾垂眸瞧见那水光淋淋地“隔墙有耳”四字,心头豁然开朗。

于是柳照眉一边写字,一边说话,而继鸾也按照他的指引,配合他演了一出好戏。

水原怀疑楚归是假意归顺,一方面想探他的真面目,另一方面想要得到楚归,两下交煎,便不肯放手。

楚归也知道她是个祸害,更何况她手里捏着许多人命。

于是才有那一晚上的“引蛇出洞”,水原只以为可以捉到楚归,谁知道却是把自己引到了阎罗殿,顺便还拉了龟田下水。

龟田是妒火攻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早知道水原那晚上带了几个特工有行动,却偏偏鬼鬼祟祟不肯对他明说,他也知道水原对楚归一直有点觊觎的心理,生怕水原会被“美色”所迷到时候会放过楚归。

他知道柳照眉是水原的“亲信”,于是便逼上门来,柳照眉起初不肯说,被他威逼,才隐约吐露一二,龟田一听果真如他所料,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于是索性请了坂本杀上楚宅,想要逼得水原没有假公济私的机会。

没想到却把自己送进了整个圈套。

至于那一幕“争风吃醋血溅金鸳鸯”,也是想让日本人安心,但楚归怎么也不肯真伤继鸾,故而今日楚归见了继鸾真伤着了才面色大变。

而这伤,却是柳照眉下的手。

继鸾说完,又道:“你也别担心,这伤其实并没伤着筋骨,柳老板下手的巧妙,都是皮肉伤而已,看着吓人,实则好的快,这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楚归听了继鸾说,心中一方面震惊柳照眉居然肯下去这个手,另一方面却不由对对他生出些许怨恨来。

但这大概也是一种奇妙的机缘,想他楚归血雨腥风什么没见过,但要让他在心爱的女人肩头开一枪,他却怎么也下不了那个手,他宁可自己身上挨那么一下。

可是柳照眉素来是个温和的人似的,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竟下得去那个狠手,楚归想不通柳照眉持枪射中继鸾肩头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个家伙……”楚归咬牙,心里滋味颇有些异样地。

继鸾却管不了这个,抬眸看他,又道:“三爷,一定要把柳老板救出来……起码,打听打听他被关在哪里。”

楚归收敛心神,心头一动,问道:“你想干什么?可不许轻举妄动!”

继鸾道:“三爷,柳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日本人的手段又毒辣,柳老板是受不了那些苦的……三天,我只等三天,要是三爷救不出柳老板,我就算拼了这条命……”

“闭嘴!”楚归难得地发了怒,吼道,“胡说什么!你的命是三爷的!你敢为了别人拼了试试!”

“三爷。”继鸾叹了口气,双眼依稀又见泪光莹然,她素来是那么刚强的一个女子,可见是真伤了心了。

楚归怔住,终于抬手抱住她的头,在她的额头上用力亲了口:“好,三爷应你,应你好不好?鸾鸾,别哭,不许你哭……”

为了她一言既出,倾山倒海,他也得做到。

楚归不放心把继鸾再留在金鸳鸯了,走的时候便带上了她。

日本兵进城也有段日子了,锦城街头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起码是表面的宁静,行人们来来往往,似乎每个人都有事在忙,如果不是那随时会出现的黄皮,会让人有种锦城还是昔日锦城的错觉。

楚归坐在车上,手撑着下巴,双眸漫不经心看着周围,脑中却一刻不停地在转。

最近坂本逼得越来越紧,似乎对他也越来越不信任,捉走了柳照眉,大概也是想看他的立场吧。

因为继鸾相求,楚归最初倒也是想过是不是去跟坂本周旋周旋,打个哈哈说几句好话,替柳照眉开脱开脱。

但是,他跟柳照眉可是面儿上为了女人撕破脸的,且身份又不相关,不管怎么样,为了柳照眉说话都显得有些奇怪。

而且这样一来,坂本很可能会看破他们之间其实是明分暗合的,贸然如此反而更害了柳照眉。

楚归扶了扶额头,忽然间听到身旁继鸾道:“三爷小心!”抱着他极快地往下一压。

与此同时楚归听到有人叫道:“打死他!”两声枪响过后,不知从哪里飞出两道人影来,向着楚归袭来。

这段日子来因为楚归投奔了日本人,很多热血的爱国人士都想把他除之后快,老九等人也已经应付了好多次类似的,当下飞快把楚归围起来,将来人挡下。

这边儿打斗着,那边街头上巡逻的宪兵跟警察也惊动了,很快就有人向着这边冲来。

刹那间,枪声,呼喝声,尖叫声……人群像是炸锅一样,四处乱窜,乱成一团。

楚归被继鸾护着,眼睛打量着周围,也不说话。继鸾以为他惊到了,忙道:“三爷,没事了。他们逃了。”楚归握了握她的手腕,竟露出一个微笑:“鸾鸾,我想到法子了。”

周遭是尖叫着奔逃的人群,不远处是持枪赶来的狼群,在这般喧嚣乱世纷杂场景生死时刻,继鸾看着楚归那很浅得笑,却忽地有种安稳的感觉,这种感觉,类似于暗夜见光,寒冬靠火。

第 101 章

楚归果真又去见了次坂本,他先是假惺惺地问了问为什么要捉拿柳照眉,可问出什么来了,坂本自不会跟他透露更多,只说还在拷问。

楚归便在那副忧心忡忡之中透出一点喜悦来,这当然瞒不过坂本的眼睛,坂本便道:“楚先生你难道不是为了救柳老板来的?”

楚归一听,却哈哈地挑了眉笑:“这这、都给少将看出来了……事实上我还真是给人求着来给柳照眉说情的,但他是少将你的重要案犯,我又有什么办法?”

坂本见他一脸云淡风轻,似乎救不出柳照眉对他来说反是一件轻松且值得欢喜的事儿,坂本便道:“那是谁托三爷说情的?”

楚归不以为然:“当然是那些喜欢听他戏的人,还有我那女人……哭哭啼啼地缠着我,不就是一个戏子吗,那一个个跟要死了爹似的……”

坂本道:“事到如今也不瞒着三爷了,那天晚上龟田贸然带我去你府上,就是因为那个柳老板告的密,所以我想,水原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原来是这样,”楚归瞪大眼睛,“我还以为怎么少将会冲着我去了呢,原来是他在搞鬼,那可就不足为奇了,我跟他本来就有些小仇的,他必然是恨着我,想借少将的手除掉我,还是少将英明,佩服,佩服!”

坂本略微得意,又道:“但是事情具体还在审讯中,水原的死大有可疑!应该是被个高手害死的,因此柳老板一定有帮凶,可惜他还没有招认!”

“该死!”楚归一拍大腿,气得大声叫出来,“少将说的对,这肯定得有帮凶啊,我估摸着,应该跟那些什么‘锄奸团’脱不了干系!听闻他们也暗害了几个帝国的军官?他奶奶地,最近还咬上了我!昨儿在路上还被伏击了一顿呢!”

坂本动容:“三爷被伏击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锄奸团实在是大大地可恨!”

楚归说道:“少将,得想个法儿把他们一网打尽才是啊,这样下去,人心惶惶,不是办法,何况如果少将推测的对,那个害死水原少校的高手恐怕也是他们一伙的……这一想起来,就好像是刀架在脖子上!”

坂本皱眉:“是的!要尽快查出,逮捕!只可惜前些日子逮捕的那些人也供认不出什么来,那个柳老板……还得再审问审问!”

楚归闻言,就似笑非笑,说道:“说起来吧,少将您逮捕的那些人,多一半可都是我的对头啊,问什么问,全枪毙了完事儿……”

坂本听他如此冷血,便道:“若是坚持不供认,是会枪毙的。”

“那我可就放心了,倘若放出来,有那些恨极了我的,怕会对我不利的,”楚归点头,又道,“可是别人也就算了,这柳照眉区区一个戏子……说实话我还真不相信他有胆量跟锄奸团勾结,就算是跟他们勾结了,瞧他那模样,只要一恐吓估计就全招了,怎么,难道他什么也不说?”

坂本阴沉着脸,算是默认。楚归皱着眉也想了会儿:“不如这样,少将,你让我见见他,他想什么怕什么,我可是最明白不过的……”

坂本犹疑地看向楚归:“是吗?”

楚归拍胸:“我办事儿,你放心!我还真不信他是个能咬住牙的!”

关押柳照眉的监狱,是锦城有名的“铁笼子”,也是德国人留下的监狱改造,中间一座大堡,周遭有些刑房之类,阴森可怖,砖墙都是花岗石的,窗户口嵌着拇指粗的铁条,委实如铜墙铁壁一般。

一脚才踏进院内,就觉得阴风阵阵。楚归却笑:“哟,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跑来这个地方。”

坂本见他谈笑风生,只觉真乃异数,两人跟一些随从一块儿入内,看守来亲自迎接,说柳照眉刚用了刑,现在在牢房里。

坂本道:“去看看。”

里头却更加阴凉,且不透一丝阳光,就像是在地下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楚归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捂在口鼻上。

走廊里还不时地响起惨叫声音,楚归也不再说话,只任凭那监狱长领着往前走。

两边牢房里关押着好些人,有人听到脚步声,不免来看,有人认出楚归,便嘶声叫道:“楚三爷,你忘了督军是怎么死的吗,你好卑鄙无耻!”

楚归转头,嫌恶道:“这谁啊,我不认得。”

坂本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副官说:“这是战俘。”既然是战俘,那就是楚去非军中的了,怪不得会这么说。

楚归点点头,不以为然,又往前走,走了阵,便听到呻~吟声,咳嗽声,将走过一个牢房门口的时候楚归停了步子,把帕子略移开一点儿:“哟,杨老先生还没死呐。”

里头一阵咳嗽,有人便叫骂起来,原来这里头关的是杨茴峰跟几个门生。

坂本停下步子来看,楚归回头看他:“我叫人宰了他的儿子,他恨着我呢,这老东西一把年纪了,倒是命硬。”里头杨茴峰似是伤重,又或者病着,气喘吁吁道:“楚、楚……你不得好、好……”

楚归道:“不得好死是不是?你说不了我替你说,说话都说不利落了还逞强,只怕你死了我还没死呢,你就乖乖呆着吧。”笑着摇摇头,“少将我们走吧。”

坂本见他浑然无心,面色缓和了些,一点头,又往前走。

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停下步子,打开房门,坂本道:“请。”

楚归回头看他:“您可别这么说,弄得我要进这牢房似的,少将跟我一块儿?我也安心些。”

坂本见他不避人,便也答应,老房门便开着,两人走了进去。楚归早看见墙边角落歪着一人,本来是一身素白的衣裳,此刻条条道道地,血痕遍布,浑如一个血人似的。

楚归忍了心跳,却对坂本道:“这怎么变成这样了啊,真是柳老板吗?我说少将,你们下手也忒狠了,怎么能对柳老板这样儿呢?就跟人好好地谈谈,人家知道的话未必就不肯说不是?”一边说着,一边捂着鼻子,嘴里似是替柳照眉说话,脸上却是嫌弃的表情。

坂本倒也明白,便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走到门口,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句,“不是让你们好好招待柳老板!”

楚归走到柳照眉身边,心怦怦地跳,心想幸好没有答应继鸾带她来,不然的话场景必然失控。

这会儿柳照眉便转过头来,楚归见他脸上也是血,不由叫道:“柳老板,您怎么样?伤着脸了没有?”便过来左顾右盼,“啧啧,这张脸以后还要登台唱戏的,可别毁了!”

柳照眉认出是楚归:“楚……三爷?您来做什么?”有气无力地,温润的眉眼全模糊了,饶是楚归心硬,那颗心还是一抽一抽地。

楚归拿帕子擦擦口鼻,就道:“我说柳老板,不是我说你,你好好地一个人,自唱你的戏去,多安生!怎么竟搅到这浑水里来了呢。”

柳照眉咳嗽了声:“我、没有……我是……清白的。”

任凭楚归口灿莲花,柳照眉始终这么说,最后逼急了,竟唾了楚归一口:“你不用再费口舌了。”

楚归后退一步:“不、不识抬举!”

坂本看没什么结果,脸色便更阴沉沉地,楚归转头看他,小声地:“不过少将,瞧他这么嘴硬,难道他真的是清白的?”

坂本不置可否,楚归叹了口气:“算了,我也是尽人事,听天命……”转身要走,身后柳照眉忽然道:“楚三爷……”

楚归停了脚步,柳照眉往他方向爬了一步:“三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麻烦你……替我捎句话给继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