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念经般的上奏她楞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袋嗡嗡作响,恨不得立刻躺下去。好不容易挨到下朝,她被簇拥着进乾坤殿,正想找个借口睡一会,左右两尊门神就开口了。

“皇上,接见北夷跋羽王子的事宜已经安排在两天后正午的御花园里。”杨焕之道。

“准。”明泉接过严实递的茶,头也不抬道。

“皇上是否将选秀的事情也一并办了?”杨焕之趁热打铁。

站在一旁的连镌久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

她一口茶含在嘴里,咽了一半又觉得难受,呛了出来,顺了会气道,“再议。”

杨焕之跪下道,“不可再议啊,皇上!”

明泉皱了下眉头。最近很多人动不动就喜欢跪着上柬,难道怕站着她听不进去还是想倚老卖老让她不好开口拒绝?

杨焕之自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的想法,道:“按惯例,若两国皇族联姻,其品级从未下过妃。若皇上后宫空虚,恐为有心之人所趁。”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皇夫之位。她一手支住额头,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朕不是册了安莲。”

杨焕之欲出口的话顿时一窒。安莲任右相时可算他的顶头上司,年纪虽小,他却一直钦佩有嘉。知道他在造反之列时也曾扼腕不已,后来听说他脱罪进宫让他松气之余不免有些叹息,一代俊才恐怕从此陨落。不过在他心里,安莲罪臣的身份早就定下,所以压根没想到他在后宫的影响。

“皇上不如早定皇夫人选。”他没直接评论安莲,“以稳定朝纲。”

连镌久眉眼一跳。这话重了。

果然,明泉支着的手缓缓放下,眼角已是明显的讥讽,“没想到在杨尚书的心里,朕的朝纲需要后宫来稳定啊。”

杨焕之虽为刚才的话有些懊悔,却也未觉说错,因此低头不语。

明泉见他不答话,心中怒气更甚,拍案道:“喜欢跪就到外面跪个够!”

杨焕之头也不抬地磕头谢恩出去了。

他们俩这是闹上脾气了,连镌久夹在中间劝与不劝都不好,心中有些懊悔跟到乾坤殿来,琢磨着开口道:“皇上息怒,杨大人他…”

明泉愤然起身,一甩手想斥退他,谁知眼前事物一下子天旋地转起来,手挥到半空还没落下,屁股就先咚得一声倒到椅子上,人事不知了。

迷糊中周围好象闹腾了一阵,最后渐渐安静下来。

她也安心睡了过去,再醒来,窗外已是全暗,只留了两盏小火。她动了下身子,浑身的疼,“崔成。”

严实小跑着进来,“皇上有什么吩咐?”

明泉看着他,才想起来崔成被拨到清惠宫去了,“朕躺得乏,要出去走走。”

他犹豫了下,才应声出去了。

再进来,手上多了件紫色大氅,却不是昨天那件了。

“昨天那件可是坏了?”她边起来由他穿着衣服,边问道。

严实系衣带的手顿了顿,“奴才打发去找的人都说没见到。”

“怎么可能会没有?不就在…”她脸色阴沉下来,“里里外外找仔细了?真是没有?”

“下面报的时候奴才不信,亲自去找了,确是没见着。”他手法纯熟地理好衣服,退在一旁。

一件衣服怎么可能凭空说没有就没有了?她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昨天刚打死一对通奸的,今天就遇到偷东西的,还是明目张胆偷皇帝的东西!

她撑着昏沉的脑袋,心中的不甘与无奈混淆一处。常太妃虽名义上管着后宫,但毕竟隔着一层,也是象征性地打点事务,哪里真的会动刀动枪大干一场。看来,后宫还非要安置个人不可了!

“查,昨天今天谁进过园子!哪怕把皇宫翻过来也要查出来!”

严实赶紧应下。其实从没找到大氅开始他就下令去查了,只是他初来乍到又没有背景,说出去的话没分量,也没什么进展,现在有了皇帝亲下的旨意,他就好办多了。

平了平气,她披上大氅,问道:“杨尚书呢?”

“还在乾坤殿外头。”

明泉一怔,向外冲了两步,又转过头道:“找御医去乾坤殿,马上!”

从天亮到天黑少说也有六个时辰,想到杨焕之的年纪,她心生愧疚,“你,”指着远处一个侍卫,“去乾坤殿传旨,让杨大人进殿里歇息!”

六部尚书中礼部是个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职务,原本皇帝婚事该由内廷执礼司负责的,但毕竟都是内监,不能出宫,所以外面的责任只好放在礼部上头。

杨焕之这个尚书也太负责了点,天天跟在她后面逼婚。苦口婆心、锲而不舍得连堂堂二品大臣的形象都不管了,让她不知道该感叹还是赞赏。

到了乾坤殿,杨焕之已经坐在椅子上吃点心了,满脸的疲惫哪里还有今早的精神。

他见了明泉刚要站起来,就唉呦一声又跌了回去。

“免礼。”她挥挥手,坐上上座,接过茶啜了一口道,“熬了这么多时辰,你可想清楚了?”

“微臣卤莽顶撞皇上,还请皇上恕罪。”他侧过身子,口气沉重。

明泉笑了笑,“恩,知道是卤莽了,有进步。”

“不过臣还是恳请皇上考虑选秀之事。”他不卑不亢道。

她搁茶盏的动作顿了顿,挑眉道:“若朕还是不考虑呢?”

杨焕之颤抖着站起来,肃容道:“臣这把老骨头还能再跪几个时辰。”

还这把老骨头呢!一个个都吃定她是外强中干的软柿子。明泉一边腹诽,一边笑道:“罢了,朕算是怕你这个直言不讳的大诤臣了。选秀就选秀吧,反正迟早要讨几个放在家里的,不过最多六个,再多朕可要烦死了。”

这样的结果对杨焕之来说已是意外之喜了,反正选秀三年一次,第一次少些也无妨。

“臣谢主隆恩!”说着又想跪下去,却一下子趴倒在地。

“扑哧!”几个宫女笑了出来。明泉一边忍笑一边拿眼睛瞪她们。

适逢严实进来禀报御医到了,她赶紧让他们把杨焕之搀到佐政殿,自己开始处理堆积一天的奏折。今早上朝时没认真听,现在只好一封封慢慢看。

才看了几行字,严实进来小声道:“帝师斐旭求见。”

今天居然按正常步骤觐见?她好奇道:“宣。”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人未到,声先至。

她抬头,正好迎上他进来的身影。银如高山积雪的发丝被束在脑后,只留了鬓发处几捋,长长的刘海被拨到耳后,露出漆如墨的黑玉眸子。身上是黑锻金凤展翅袍,先皇特地为他而订做的官袍,无品级,却又不在任何品级之下,腰上系着先皇亲赐的龙在九天腰牌和先太皇太后赐的凤翼天翔玉佩。这打扮,哪里都能横着走了。

“今天什么日子?”不能怪她有这种疑虑,连先皇殡天那天,他也未这么正式过。

“皇上龙体欠安,做臣子的当然要进来慰问一下。”他说得很正经。

她指着案牍上那一堆,“这是朕今天的课业。帝师要不分担些,要不说话直接些。”

“臣有事相求,请皇上答应。”他加重了臣字的读音。

“说来听听。”能让他盛装相求,她心情大好。

“请皇上先答应。”

“斐帝师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蹙眉盯着他。君无戏言,皇帝身系天下社稷,这种要求无疑天方夜谭。

斐旭只正经了一会,就笑出来,“皇上是越来越难骗了。”

当今天下也只有他把骗皇上这种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她苦笑之余,使了个眼色给严实,让其他人退下。

“究竟是什么事让帝师大人如此大张旗鼓啊?”

斐旭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坐下,浅啜了口才道:“皇上不是想知道狄族来意么?”

明泉脑袋转了转,道:“传闻帝师大人素来不喜与朝中人来往,惟独慕流星例外。他出什么事了?”

他赞赏一笑,“他抢了狄族少主的新娘。”

“什么?!”

别说她一脸震惊,连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也错愕不已。

“难道你想让朕做主把狄族少主的妻子判给他不成?”她没法保持笑容了,事实上,她现在恨不得立刻把慕流星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装得是什么乱七八糟东西!

斐旭尴尬笑道:“我还不至于如此吧?”

她揉了揉太阳穴,这两天的事情加在一起够让她来回头疼个几次的。

“有消息传来,雍州总督纪陬已将他拿下,押解进京了。”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身在朝廷,总要有自保之道。”他毫不掩饰。

她虚睨了他一眼,“总兵和总督都是正二品,一文一武,两不相干。就算慕流星做错什么,纪陬也没拿他的资格吧。”

“他没资格,但有人有资格啊。”

她立刻领悟,“雍州是子修的封地,他下的令?”虽然各地王爷对封地没有直接管理权,但重大事件发生时,却可以代天子行事。尚清,字子修,是她的二哥,在尚汤封为太子的同时,被遣往封地,未再返京。连先皇驾崩时也留遗命让他们在封地祭礼。

“消息是这么传的。”他话中有话。

“慕流星为什么要抢阿修巍巍的新娘?他现在被押解到哪里?押解他的人是谁?被抢的新娘人又在哪里?”

斐旭露出今晚的第一个苦笑,“这些问题我只能回答一个,押解他的是雍州守备,张康泰。至于他人,听说两天前跑了。”

“雍州守备跑去当衙役?”她把奏折往桌子上狠狠一拍,“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既然人都跑了,你还来找朕干什么?”

“就因为人跑了,我才来找你。”他走到桌案前,仰头讨好地笑着,“先备个案,这样等我带他来找你时,也不会太突然。”

“你笃定他会上京来找你?”

他自信一笑,“非常笃定。”

“你想让朕先稳住狄族?”

“皇上英明。”

她想了想,“如果你以后不再把朕的寝宫当后花园逛,朕就给你五天时间。”

他帮她把处理好的奏折放搬到桌上一角,继续用讨好的笑容对着她,“短了点。”

“十天,不能再长了。”

“谢皇上。”他夸张行礼。

阴谋(上)

这一天可真漫长。

明泉揉着疲惫的眼伸了个懒腰,“几更天了?”

严实一边挑灯心一边回道:“近丑时了。”

只剩两个时辰的睡眠了,她捶着僵硬的腿站起来,“回吧。”

严实立刻小跑着出去准备帝辇。

等回大寝宫,已是丑时十分。

一个宫女跑到严实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朕的大氅有下落了?”明泉稀松着眼问。

“还没消息。”严实接过换下的袍子,道,“是高公公今天来过。”

“哦?”她精神略振了些,“什么时辰?可留话了?”

“戊时,说明日再来。”

“那你替朕记着,明天这个时候无论如何得来寝宫等着。”她说得郑重。

严实恭敬道:“遵旨。”

“别旨不旨的了,朕困得很,把那些灯都熄了吧。”她连打几个哈欠,翻身上了床就睡过去了。

严实蹑手蹑脚地吹了灯,就招呼其他人一起出了门。

“你们两个留下伺候,其他人都歇着去吧。”他指派了两个宫女守在外屋。

“是。”崔成走后,他就是皇帝心腹,自然说什么是什么。

严实在屋外亲自候了一会,见没什么动静,便顺着廊道朝升荣宫的方向走去。

升荣宫是明泉与清惠之间的一个闲置宫殿,平时也没什么人。以前他和崔成晚上睡不着,便从厨房里捣鼓点东西去那里吃,不值勤的时候也喝点酒,算是秘密基地。

自从崔成去了清惠宫,便常约他来这里碰头,指点些规矩和明泉的喜好。只是时间长了,他的言语就不如开始那样亲切,时不时讽刺几句,暗示他才是皇帝身边真正的红人。严实明白,他是看皇上没想起他,有些急了。

“怎么现在才来?”一进偏殿,就听到崔成不耐烦的抱怨声。

严实小心地吹熄灯笼,掩上门,低着头请了安。

崔成眼角抽了一下,将刚涌上来的怒意强压了下去,“皇上身边也不是好伺候的,你每天歇得这么晚,只怕身体吃不消。”

“多谢公公挂记。”他垂手站在他面前,一如第一次拜见。

崔成借着月色将他每一个表情都看得仔仔细细。当初若不是看他为人老实,又是同乡的份上,他也不会推荐了他去。主要笃定无亲无故,和旁人也不亲近的他在宫里除了自己没什么势力,控制起来就方便些。不过日子久了,他发现竟有些看不透他。

这种感觉竟与面对皇上时,有些相似。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猛得收缩起来。

“皇上这几日可有想到清惠宫?”

这是他每次必问的问题,严实答案一如既往,“这几日一直在乾坤殿里,不曾得闲。”

那就更不会想到自己学的什么捞子茶艺了。崔成一直有个朦胧的念头,就是皇上是有意把他调走的, 只是还抱着希望,希望不过一时意气,等过阵子身边缺个伶俐的人就知道他的好处来了。

偏偏严实看上去木瓜脑袋似的一个,做起事来倒也有条不紊。自己当初真是看走了眼!

“严实啊,”他把语气放柔,尽管月光下他的表情并不清晰,但空气中似乎也飘溢着亲切的味道,“不如这样,我看你日夜操劳着实辛苦,不如去向皇上回一声,把我先调回来,给你打打下手。等你事情都上手了,我再去清惠宫学茶艺。”

严实眨了眨眼睛,那双厚实的眼在夜里亮得出奇,“是。”

崔成心里咯噔了一声,却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好道:“夜里头凉,你先回去吧。别误了皇上明日早朝的时间。”

严实躬着身子倒退着出门外,又将门关上了。

崔成看着地上从门格子里透过的月光,背上竟冒出一股寒意。

翌日。

刚下朝,明泉就传了沈南风。

昨天斐旭说的事她琢磨了下,想派个稳妥点的人去。连镌久自然是最稳妥的,但他手中的事太多,且桩桩离不了他。她也不想挖东墙补西墙,所以想来想去想起沈南风来,谈吐不俗,进退有礼,最重要的是有心计。既然他这么想从翰林院出来,她就成全他。

沈南风来得很快,举止却有条不紊。

“墨莲社的事情如何了?”见了他,她想说的话反而不着急了。

“臣已说服一部分社员将所作诗词先献作典藏。”他回答得稳如泰山,心里却暗暗发虚。所谓的一部分不过两个不重要的人罢了,墨莲社中心如铁饼一块,任他磨破嘴皮,也再难撼动半分。

“这先交由其他人做吧。”她慢条斯理道,“朕这儿有另件事要你去办。”

沈南风低垂的眼眸顿时一亮,口中忙不迭道:“愿为吾皇效命!”

“狄族少主和北夷王子来京也有数日,你可曾遇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