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旭支头看着外头的冬景,喃喃道:“今年,怎么还不下雪?”

阳光熠熠,特别神采飞扬。

青石地被照得花白。直看,刺眼得疼。

许久,明泉眉头微展,目露肯定道:“是安老相爷。”

斐旭回头,“何以见得?”

明泉冷笑道:“安莲先下狱后进宫,安家继承人的位置自然落到安凤坡头上。但偏偏,安莲似乎有皇夫相。为了清除他成为安家之主的障碍,安老相爷干脆安排安凤坡进宫,一来断了他的念头,二来安莲可以多个助臂。三来监视控制也来得方便得多。”

“应该说,在安老相爷眼里,安凤坡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斐旭接道。

姜果然是老得辣。安老相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破釜沉舟。这下,安家两大希望都入了宫,只怕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了。

“可弹劾折子不到,名单却先递了,动作似乎太明显。”明泉不悦。

“这只能怪皇上太晚册封安、侍臣了。现在满朝得措手不及啊。”

“安凤坡…”明泉边念边在名字上又划了个圈,“那孟子檀…?”

“虎贲将军孟猛次子,御史大夫孟子桥之弟,江湖有名的‘凤笔无双’薛炎炎的外甥。”

“横跨文武,牵扯江湖,他的背景复杂得朕都头疼了。”明泉无奈地一勾。

“名册皇上可曾让太妃过目?”斐旭提醒道。

明泉一拍额头,“这就送去。严实!”

严实弯腰小跑着进来,“奴才在。”

“给各院太妃送去。”

“只是初选,何必劳师动众,只送与常太妃过目便可。”斐旭道。

严实接过明泉另抄一份的名单,伫在一边等她决定。

“就按帝师的话做。”

斐旭好笑地看着她,“你不问缘由?”

“帝师大人不是担心徐太妃心里有疙瘩吗?”玉流也到了出嫁之龄,但这名单上密密麻麻为的都是她。徐太妃见了表面不说,心里定不舒服。而且那天晚宴,众人各怀心思,大臣也是少言寡语,沈南风等当朝新贵根本没有说话表现的余地,她自然失望而归。

“皇上思虑越来越周全了。”

“还差得远呢。”明泉叹了口气。与他交谈,让自己更深刻的了解到差距。

成为皇帝与成为名君之间的路,真是漫漫长长啊。

买醉

名单送去后,常太妃自是无意见,且特地嘱人炖了八宝燕窝给她补身子。

明泉原想去请安,却被姜有故拖住了。一问之下,竟又因为墨莲社。

“为学之道,以修身为始,乃至家国天下。谦恭待人,严谨律己。一朝高榜,是为天下文人楷模,言行举止无不体现我大宣风尚。但是墨莲社众人狂傲不驯,嚣张无度,屡屡藐视朝廷,大放阙词,在考生中影响恶劣非言辞可述!还请皇上明断,驱其出京,永不复用!”

明泉端起茶,轻啜一口,“茶淡留香,回味无穷啊。”

“皇上!”姜有故两眼通红,眼眶下两痕淡淡黑眼圈,显然数夜不得安枕,“皇上,墨莲社如今害群,未来必会殃国啊!皇上!”

“朕记得姜卿才是主考官吧。不到殿试,考生品行学业皆由你定夺,关朕何事?”他轻描淡写道。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墨莲社的背后有安莲撑腰,现在谁敢触这位后宫新贵的霉头啊。他不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也不会来自曝其短。

“皇上,墨莲社张狂言行举京尽知,甚至成风靡之势。臣请皇上圣裁以阻不歪之风,导回正途,安天下学子之心!”

开口天下,闭口天下,听着伟大,其实无能!明泉心中对他顿厌恶,懒得给好脸色,只淡淡道:“庙堂高远,能者居之。墨莲社若真有本事,朕便在乾坤殿等着御笔亲点。姜卿如果实在无能为力,便回你的吏部,那里抄书的差使总还有的。”

姜有故背脊刹时渗出冷汗,“臣,臣…”

“下去!”她把茶杯在案上重重一敲。

想到自己手下除了连镌久这样的狐狸,孙化吉这样的泥鳅,就是姜有故这般扶不起的阿斗。杨焕之是不错,但顽固得像石头,用他还得当心别砸到自己的脚。沈南风年轻了些,而且观他行事,只怕又是个连镌久。难道满朝文武,就没个真正的心腹么。

她斜眼看到桌案上那本浅黄名册,孤零零地和奏折放在一起,十分寂寞。

如果斐旭肯任右相,自己在朝上就不会如此举步维艰。不过,也许会少了个可放言无忌的帝师。

人生不如意之事,果然十之八九啊。

严实无声息地站在门内七步处,轻声道:“皇上,帝辇已准备下了。”

明泉整了整袖子,站起来,漫不经心道:“崔成的案子怎么样了?”

严实偷瞄了眼她向殿外走去的背影,似乎在衡量这话中是保的成分,还是随便问问的成分,“崔公公咬定了与此案无关。费公公还在审理当中。”

咬定了无关就不会找证据,不会刑讯逼供么?宫廷执法司几时这么手软?

明泉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是了。定是怕她有日反悔起来,那些下毒手的人都没好果子吃。费海英的确是个谨慎人。

随他去吧,若真让崔成在牢里颐养天年,也算成全了彼此这么多年的情分。

这样的结果,也算了解一桩心事。她抬头,正好看到一群太监忙碌地搬着花盆从长庆宫出来。

“怎么回事?”她低声问严实。

严实早就打发了人去问,这时正好回来,便跪在地上回禀道:“是安侍臣大人在挑梅花,要种园子里。”

明泉“哦”了一声。心里也隐隐觉得这般人物的确应该有梅莲这等品行高洁的花来般配,“那怎么又搬走了。”

“安侍臣大人身边的如意…”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对他的称呼,只好接着道,“说这些花都太俗了。”

“太俗?”明泉诧异道,“梅花也有俗与不俗?”

小太监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算了。”明泉摇摇头。以前宫里的娘娘们大多喜欢娇艳的花朵,唯一例外的是徐太妃,喜欢竹子。所以梅花的品种大概也没人关心。想到这里,她转头问道,“你知道京城哪里有卖梅花?”

严实老实道:“奴才不知,皇上且等等,奴才这就去打听。”

想起严实和崔成是老乡,都不是京城人士。明泉点点头,“去吧。”

中间耽搁了这么个插曲,到清惠宫已近傍晚。

常太妃早收到消息,正备下茶点等着。见天色不早,又传旨留饭。

明泉想到自己除了晚宴那次,的确很久未向常太妃请安,因此欣然同意。

“这几日又清瘦了,”常太妃心疼地摸着她的手,“国事总是忙不完的,你也要小心身体。”

“朕省得。”明泉大口喝着人参金玉汤,一脸满足样。

常太妃又夹了几个点心在她身前的碟子里,不经意地提道:“你可记得小时候的小雨哥哥?”

明泉垂目,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笑道:“小雨哥哥?那定然还有春分姐姐咯?”

“莫闹。”常太妃笑着帮她撩起颊边差点落到碗里的细发,“就是和你一起玩纸鸢,偷奴才点心的那个脏兮兮的野小子。”

“朕可实在不记得了,母妃就直说了吧。”她扯着袖子撒娇。

“是本宫一个远房亲戚,说这几日要来京城…”

“这敢情好,”明泉笑嘻嘻地截了她的话,“朕正发愁这几日忙昏头,实在没空陪母妃呢。不管朕认不认识那个小雨哥哥,这个情朕可领了。等他来了,朕要好好赏赐他。”

常太妃眉宇一黯,笑着在她手背上轻拍,道:“本宫替那浑小子先谢皇上。”

“母妃见外了。”明泉笑着抽出握在她掌心的手。

出了清惠宫,见严实从远处小跑着回来。

明泉对身边小太监道:“去常太妃娘娘那里讨杯茶,给严公公解渴。”

严实脚下一抖,跪倒谢恩。

她取笑道,“起来吧,问个事就喘成这样。”

“启禀皇上,左相连镌久大人求见。”严实急忙道。

“这个时候?”不早不晚的,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她立刻上了帝辇,“回天罡宫!”

等她到乾坤殿时,天色已全暗,再过半个时辰便是门禁时间。

“连相有事直说。”她摆手免了他跪拜。

“臣有件失物要交还皇上。”他递了个包袱给严实。

明泉眉眼一跳。

严实打开包袱,一件绚丽夺目的紫貂领缕金百蝶穿花鹤氅赫然在目!

“连相自何处寻得?”她抓茶杯的手指狠狠一紧!

“简单当铺。”

明泉冷声道:“这可真是凑巧。”

“并非凑巧,”连镌久道,“自宫里传出大氅失踪后,臣就一直关注京城各商铺的动静。”

“宫里传出?看来朕的臂膀有不少是连相的耳目。”

“臣忠君之心可比日月。”连镌久不卑不亢。

她十指交叉,拇指不住摩擦,似乎与主人的思绪一同运转。

“朕从未怀疑连相用心。”明泉展颜一笑,“既然连相在这时间把东西送到了宫里,一定有话要对朕说了。”

连镌久看向严实。

“你先下去。”明泉道。

严实弯腰背对着门退下。

“东西是谁当的?”明泉开门见山。

连镌久吐出三个字,“玉、流、宫。”

“什么?”明泉愕然站起。

怀敏不是无辜的么?不然周林二人为什么要死?不然严实为什么要求她?不然…

“臣派人调查过,典当之人自称古姓秀才,实际上乃是玉流宫二等太监,古小泰。平日与怀敏走得最近。而事发当晚,[奇17794.Com书]怀敏的确在夜间出去过,很晚回来。”

明泉灵光一闪!

如果真是怀敏,至少可以解释为何当初玉流既不为她辩解,也不申讨周林,而是将矛头对准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因为根本就是做贼心虚,故意虚张声势将她逼走。她当时就奇怪玉流以前气焰嚣张归嚣张,但还不至于没头脑成这样,如今看来,根本就是声东击西,瞒天过海之计。因为笃定在徐太妃面前,这些虚妄之语最多换几句呵斥,是不可能当证据严办的。相比之下,盗窃皇上衣物的罪名就重的多了。以前似乎有人说过:能在这宫里活下去的,都不是简单人。

而这动机…她冷冷一笑,只怕是为了大宣第一公主的名号!

比桑进贡此大氅时曾说它是比桑第一公主亲自裁制,想赠予大宣第一公主。父皇当时毫不犹豫地赐了给她,徐太妃和玉流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这也是她将它压在箱底的原因。

所以怀敏的动机的确比其他人大得多。

不过周林二人既然知情,为何不说出真相,宁愿受死呢?

难道是受了威胁?

她在脑海中将这件事演练了遍。

怀敏路过碧园,不,也许是去看热闹的时候发现这件大氅。想起自己公主的心病,就趁四下无人将大氅带了回去。而在路上,正好被周林二人撞见。于是几天后,周林二人就揭露了她。不过为什么是几天后呢?

她自然没想到是周林二人是受到崔成威胁的缘故。

怀敏进了宫廷执法司,被逼供…她思绪一顿。似乎没人关心过逼供的结果,或者说,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无辜的,因此供词不值一提。

“严实!”她喊道,“去宫廷执法司,把怀敏的供词拿来!”

“回皇上,奴才问过了,怀敏姑姑当时痛到昏迷,因此没有任何供词。”严实跪在地上答道。

“你问过了?”明泉表情有些古怪,“那怀敏人呢?”

“前天伤重不治,过世了。”

“算了,退下吧。”连一个奴才都想到的事情,她却疏漏了。明泉颓然坐下,这个皇帝还真是失败!

“皇上用人有道,微臣佩服。”静立一旁的连镌久突然道。

明泉抬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到嘲笑的影子,“何解?”

“为君之道首要任贤纳柬,让各司各职各得其所,各展其长。从严公公身上,就可看出皇上善于用人。”连镌久讲得十分诚恳。

明泉脸色也好看了点,“连相过誉了。”心下受用不尽。

“天色已晚,臣先告退了。”

明泉点点头。

悬案,依旧是悬案。

现在既无供词,又无证人,连怀敏都死了,就算查出来是她所为,也牵不到玉流头上去。

而这座外表富丽堂皇的皇宫下,将继续埋藏着不属于任何人的秘密…

就连皇帝都无能为力的秘密。

“严实。”

“奴才在。”

“把这大氅…压回箱底吧。”终究是先皇所赐,她舍不得烧掉。

“遵旨。”

杨焕之为国操心一流,为君热心一流,连办差速度也是一流。

明泉看着他呈上来的画像似笑非笑。

“恩,冯颖年轻虽小,倒长得唇红齿白,雪嫩可爱。”

杨焕之高兴道:“而且机警聪慧,颇有乃祖遗风。”

明泉不理他,又看下一张,“金伯雨?朕记得不曾见过他的名字啊?”

“是常太妃荐的人。”

她嘴角扯了下,把画像扔到一旁。

“欧阳成器?”她盯着画像上眼睛三角,鼻头奇大的丑陋男子,“这等奇葩就不必养在宫苑了。”将画像理了理,她挑出十张,“就这几个吧。”

杨焕之想了想道:“金伯雨的父亲是琼浆王首席幕僚…”

“朕却是大宣唯一的皇帝。”她眼露警告。

杨焕之立刻把剩下的画像抱在怀里,“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