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执礼司三不五时向她禀告婚事的筹备进展,由于安莲与跋羽煌品级相同,因此一同授礼。

等宫里朝里一阵兵荒马乱后,时至除夕。

明泉设宴临冬阁,邀请四大太妃、安莲、六位蓄子、以及皇室旁系一同欢庆。跋羽煌虽未举行大礼,但名分已定,因此也在应席之列。

宫廷乐师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或高山流水或二泉映月,余音未歇,新曲又起,直听得人应接不暇,浑然忘我。

“久闻安侍臣琴技高超,艺绝古今,不如趁此佳节为皇上献上一曲?”跋羽煌向对座的安莲举杯致意。

明泉暗自皱眉。琴技高超也就罢了,艺绝古今这顶高帽怕是任谁也戴不下的。

“不错,安侍臣的技艺本宫也想听听。”古太妃纯然地笑笑,似乎没发现这底下的暗涛汹涌。

明泉想开口解围道:“朕…”

安莲翩然起身,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准了。”明泉把想好地话咽了下去。

乐师让出古筝。安莲轻轻拨了几下,嘴角噙笑,顿时运指如飞。

轻快曲调琤璁悦耳,如溪泉交流,水花飞溅,又如晨曦入林,莺飞雀鸣,回顾四方,俱是勃勃生气。

古太妃忍不住点了点头。安莲指法纯熟不让乐师,其意境表达也不相伯仲。以日理万机的右相而言,他的确天资过人。

曲毕,跋羽煌起身鼓掌,“不愧是安侍臣。阳春白雪,绕梁三日,令人回味无穷。”

明泉含笑额首,“拿九龙含珠翡翠金杯来。”

徐太妃眼神一沉。

九龙含珠翡翠金杯乃是大宣开国之君专用来赏赐有功将士的御用之杯,意指江山共享。虽然只是象征,但却是莫大荣耀。同样的举动落在后宫一名侍臣身上,不免让人疑窦:皇上是否有意立安莲为皇夫?

“赐酒。”明泉一边开怀而笑,一边细细打量在座众人的表情。

常太妃与徐太妃相视而笑,她们似乎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今晚一直亲热谈笑不止。安莲能不能立为皇夫好象与她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明泉知道,会咬人的狗通常是不会叫的。

古太妃温婉地笑着,不时向安莲投以赞许的目光。但一个不靠子嗣就在后宫扎稳脚跟的女人,绝非一般人能做到。

马太妃有一筷没一筷地吃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过想到她是高阳王的生母,明泉就不敢小觑。

跋羽煌喝着酒,看不出是否懂得这杯酒后的真正含义。

几个蓄子除了安凤坡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外,其余或羡慕或麻木…她倒也不太关心。

反倒是那些皇亲们最懂做人,纷纷站起来向安莲道喜,一时殿里其乐融融,一派相亲相爱的和睦景象。

明泉浅啜着月下酌,心中暗为这宫廷百态冷笑不已。

暗棋

初一依旧在临冬隔宴请群臣。

明天便是一年一度的新春大典,因此君臣都不敢贪杯,亥时不到,便早早告退了。

明泉回宫又批了一个时辰的奏折后,才上床安寝。

初二寅时刚到。

她便被请起来更朝衣,挂朝珠,顶朝冠,踏朝靴,用过粗米粥,便匆匆坐上帝辇。

百官早已正目肃容,严整待发。

“起驾!”

随着严实拖长尾音,帝辇滚轴转动,九百帝轻骑在前开道。曙光下,锦旗飘飘,队伍如龙,自承德宫过东启门出皇宫。

百姓夹道争望,见明黄车驾过时,皆自发地下跪口呼皇上万岁。

明泉端坐龙辇,两眼平视,面容威严。心中却不免感到,天子脚下的百姓耳濡目染,对皇权的认知果是与别处不同。

行至中午,队伍为了迁就跟在后面的百官,已渐行渐慢。

明泉也觉得饥肠辘辘,偶尔闻到民宅飘来的饭香,令人食指大动。

思及父皇每年初二回宫第一件事并非沐浴更衣,而是用膳,当时还与高阳王二人私下取笑,如今轮到自己,才是有苦自知。

好不容易挨到车辇回转,就听到后面扑通扑通两声。

明泉回头只看到黑压压一片,几个帝轻骑的人进去抬了两个身穿紫袍的到边上。

“是谁?”

严实从后面跑上来,低声道:“回皇上,是礼部尚书杨大人和吏部侍郎姜大人。”

明泉沉着脸点了点头。

等酉时回到天罡宫,天色半暗,百官也只剩下八成左右再苦苦支撑。

她被搀着下了车辇,眼角正好看到连镌久满面通红地擦着汗珠。

“都散了吧。”她嘶哑着声音道,“让御医开解疲去乏的药给每位大人送去。”

终于熬过去了,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一躺。

睡到一半,明泉觉得胃里一阵咕噜,饿得抽搐,勉强睁开眼睛,却见窗里窗外漆黑一片。

她撑着手臂坐起身,却听床头一阵稀碎的咀嚼声。

“谁?!”她警觉地直起身子。

“皇上?”严实提着灯笼探进头来。

明泉借着灯光瞥见倚在屏风内的银发男子,没好气地对严实道:“朕只是做了个噩梦,退下吧。”

严实虽心有狐疑,却还是低着头退了出去。

“帝师还知道回来?”明泉抢过他手里的一碟花生,抓了一把放进嘴里。

斐旭委屈道:“从频州到雍州少说也有千里之遥,我马不停蹄,日夜不歇,一回来就向皇上禀告,不曾耽搁半分。”

“是么?”她掂着手里的花生,“这个,想必也是帝师边骑马边买的咯?”

“没错,”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手扔银子一手捞花生…”

“那缰绳怎么办?”

斐旭楞了下,“嘴巴,咬住的。”

明泉似笑非笑,“真是辛苦帝师大人了。”

“皇上知道就好。”他也很感叹。

明泉仰头将花生全倒尽嘴里,满足地揉着胃,“高文辙还是投靠了高阳王?”

“他现今是被通缉的逃犯,皇上觉得他还有其他路可走吗?”把高文辙单独一人从牢里放出,还着实费了他不少心思。幸亏明泉留了几个帝轻骑的帮他演戏。

“高阳王…收留了?”高家写给高阳王的信她还是送了出去。因此高家罪状虽未宣告天下,高阳王却应知情。高家获罪发配,但势力和声望并未瓦解,若他真有反意,高文辙是个绝对划算的棋子。

“至少,这世上已无高文辙这个人了。”

这句话有两种含义。一是高阳王杀了高文辙。这说明高阳王做贼心虚,怕和高家勾结的事情曝光。二是高阳王将高文辙藏了起来,留待大用。而无论哪种可能,高阳王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天家无情。

先是平安郡王,再是高阳王…

到她死的那天会否发现自己身边已经众叛亲离,再无可信之人,与她相伴的只有那把孤零零的龙椅。也许到那天,连龙椅都班驳了。

“哈欠!”斐旭打了个喷嚏。

明泉白他一眼,捞起一条毯子扔了过去。

斐旭得寸进尺地笑问,“皇上念臣日夜颠簸,可否小赐龙榻一隅,靠着就好。”

“帝师可知爬上龙榻意味着什么?”

“皇上独一无二的信任。”他说得很认真。

明泉目光幽深,盯着他许久,才缩起脚道,“准了。”

斐旭盘膝坐到床上,抓过被角盖住下半身,满足地叹道:“龙被就是不一样啊。”

“听说帝师是马不停蹄、日夜不歇地赶回来?”明泉想起什么似的侧着头。

“正是。”

“那这身衣服穿得有些时日了吧?”她皱起眉头。

斐旭睁大眼睛,“皇上是要嫌弃臣为国尽忠、为君尽心所洒的汗水么?”

“…随口问问罢了。”明泉尽量把距离拉得更远些,“帝师看,高文辙能不能说服高阳王提早谋反?”

他抬眸与她对视许久,才笑道:“我还记得第一次提高阳王谋反时皇上的表情。”

“哦?”

“皇上越来越懂得如何控制一个帝王的心。”

“冷血、无情、淡漠…朕开始会了。”

“非也非也。”他笑着摇头,“皇上说的是杀手。”

“洗耳恭听帝师高见。”

“是超然。”斐旭转而道,“当初皇上是否真的想要将高家满门抄斩?”

“朕更想诛连九族。”

“皇上可想过后果?”

明泉静默。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只不过草,并不总是长在明处。”

明泉叹了口气,“朕懂了。”

“高三长老和高珠环虽然一个杖毙,一个自尽,但大部分的高家人还捏在皇上手里。未免夜长梦多,高文辙一定会卯尽全力劝说高阳王出兵奇#書*網收集整理。”他得意一笑,“如今朝廷局势暧昧,自平安之乱可见,蔺郡王和连镌久必然是站在你这边。因此,他们越快动手对皇上就越有利。若久了,人心说不定又要变了。”

“你这么肯定高文辙能说动高阳王?”明泉将被角掖了掖,“以我对子修…的了解,他并不是冲动卤莽的人。”

斐旭摸着下巴道:“他需要的是天时和地利。”

明泉眼珠一转,“朕明白了。”

“起兵非朝夕可定,高阳王再快,也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皇上不必劳心。”

她别有深意地笑道:“如此恭喜帝师了,宫外天高地宽,逍遥得很哪。”

“微臣也是化明为暗,好为皇上出更多的力。”

“帝师笃定高阳王一定会信我们先前演得那场戏?”她斜眼看他。

斐旭摇摇手指,“至少我师父一定不会信。不过,”他自信道,“师父却一定会说服高阳王相信。”

“为何?”

“因为他是我师父。他既然想考察我的学业,自然就想看看我到底有什么阴谋。”

明泉将所有的话都消化了一遍,觉得该问的都已问了,便道:“恩,帝师辛苦了,退下吧。朕要就寝了。”

斐旭表情一僵,见她真的躺下了,才忙不迭爬出来道:“皇上见忠臣劳苦功高,不应该犒劳一番么?”

明泉自被子里露出脑袋,“所以请帝师下次讲究一下天时、地利。”

花灯

过了春节又到元宵。

明泉念及玉流即将远嫁,便把设宴筹备的事交于徐太妃去办。

徐太妃难得能取代常太妃的差事,这几日俱是喜形于色,说话走路都比往日神气些。宫廷执礼司、内务府一个个被指挥得鸡飞狗跳,才算整治出了她的‘勉强’满意。

宴会来来去去的便是平日见的,明泉只稍坐了会,便寻了个缘故中途撤了出来。自己提着灯笼,顺着小道慢慢走着。

那日与斐旭谈时不觉得,事后想起,心便冷冷得疼。

她开始学着如何作为一个让理智临驾于情感之上的合格帝王,却学不会如何让情感说消失就消失。

平安郡王与高阳王是她打小亲近的玩伴,虽然这里头也有些利益牵扯,但人心肉长,到底不能全然无动于衷。

在这个本是亲人团聚,共叙天伦的日子,他们却因彼此的顾忌与立场,天各一方。她甚至不敢想象下次相见会是在战场上对峙,还是一个已成为阶下之囚。

她脚下突得一扭,踉跄着站住,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偏离了原路,走到草丛里来了。

“谁?”清脆的声音自假山后传来。

明泉依稀觉得耳熟,便绕道过去,只见一个身穿浅黄长袍,翠绿马甲的少年捧着书坐在灯笼旁边。见到是她,马上站了起来,“冯颖参见皇上。”

“难得元宵,用功也不急这一刻。过会子便要放烟火,你不去瞧瞧。”十三四岁正是贪玩的年纪,见他独自一人躲在这里读书不免有些惊异。

冯颖恭谨答道:“出来透气,立时便回。”

看灯里烛光熹微,恐怕少说也来了半个时辰。她微微一笑,“在读什么书?”

“韩非子。”

明泉捉狭道:“在后宫读这还不如读女戒有用。”

冯颖倔强地回望她,两颗门牙把下唇咬得苍白,憋屈道:“臣,只是闲来读读。”

明泉觉得自己有些过火,便笑着摸他的头,“朕说笑的。韩非子乃法家大豪,在治国之道上颇有成就,只是太重刑轻礼,不免失于严酷。”

冯颖犹豫了下,道:“皇上所言甚是。”

话虽如此,眼中却颇不以为然。明泉突然有些怀念在选秀那日神采飞扬的少年,宫中短短数日已将他身上的棱角磨平不少。

“皇上?”略带惊疑的呼声。

明泉回头,见沈雁鸣正抱着古筝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清秀的脸上惊慌不定。

“沈卿好雅兴。是去宴会一展琴技么?”

“不不不,”他连连摇头,又觉得举动太过莽撞,急忙跪下,“臣参见皇上。”

明泉的目光自他和冯颖之间来回一转,笑道:“以琴会书,倒是桩雅事。朕不阻挠两位兴致了,自便便是。”

冯颖躬身道:“恭送皇上。”

还真是等着赶她走。明泉点点头,心中颇不是滋味。拥有三千佳丽又如何,终比不上得一知己琴瑟合鸣来得快活。

约走了十几步,她驻步回头。沈雁鸣已摆下古筝,表情谈笑自若,说到什么与冯颖一起笑出了声,哪里复见适才的慌张。

忍不住叹口气,在这宫里,似乎每个人都各得其乐,惟独她飘飘荡荡的,寂寞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