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说得这样云淡风清。”安凤坡单手捂住脸,低沉的笑容在指缝里传出,“这就是我认识的安莲。无论任何时候,都由理智操控一切。连…兄弟感情也是。”

脚尖朝右稍转,安莲伸手摸着那枝红梅,粗糙的节棱磨过手掌,划出一条长长红痕。血自手掌滴下,落在土里,转瞬不见。

“作为兄弟,提醒你两个人。”他摊开手,露出那张瘦削苍白的脸庞,笑意盈然,仿佛刚才的失态与激动只是风吹迷了眼睛的错觉。“一个自然是老爷子,连安家最有希望的两大继承人入宫,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狐狸神功越发高深了。”

安莲把手指按在土里,一抹淡血沾在指头,鲜红嫩白,刺痛眼眸。

“另一个就是…”安凤坡眼中精光一闪,“范拙。”

旭日正东升,一轮橘红,映得东方艳霞如火。

安莲抬起头,朝霞辉华氤氲出侧脸的秀美轮廓,神圣高洁。

安凤坡深吸一口气,双臂猛地箍住他的身子。

安莲眉峰一冷,他却已经放开双手,转过身,头也不回。白色衣尾逶迤在地,拖出长长的痕迹,直至消失在园子尽头。

日光下的红梅格外娇艳。

安莲伸出食指与中指,托住花朵,轻轻一折。

红梅顺着手指滑落…

一只黑瘦如柴的手鬼魅般闪了出来,将花掬在手心,捧至安莲面前。

红色的花瓣在风中畏畏战抖。

“咳,少爷。”

这是安家家奴对他的称呼,如意也曾这样一声声地唤着,却最终淹没在后宫的礼仪教条中。

安莲自红梅上收回目光,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黑炭似的小太监。

“少爷。”小太监沉着地将花收到怀里,恭敬道,“这几日阮统领一直跟在少爷身边,奴才不敢贸然出现,所以耽搁了几日。”不等安莲说话,他兀自接下去道,“凤少爷的事情老爷已经知道了。老爷让少爷放心,安家还是捏在本家手里的,将来无论怎样,都会传给少爷。所以请少爷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他事情不用操心。”

“至于彭徐两家,老爷请少爷放手去做,外面的事情,自会有人处理干净。”

“徐家有人进京了?”安莲淡淡开口道。

“昨日进的京,现在应在范府做客。”

眸光微动。

他任右相期间,范拙一直在吏部沉寂,四平八稳地坐着。如今右相空缺,他…忍不住要动了么?

只是徐氏乃是武将,于他何利?难道…

心跳略快一拍。

安凤坡与他同陷皇宫,安家的内臣又掌在老爷子手中,他从何处得到范拙的消息?除非,他们坐在同一条船上。

“彭家已经准备向徐家动手了,过不了多久,少爷可以把徐克敌也一并除去。”小太监讨好道。

因为动不了罪魁祸首的安家,所以随便找个替罪羔羊下手泄愤么?

安莲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这句话,也是他让你传的?”

“这倒不是。”小太监低下头,嗫嚅道。

“告诉他。”他眼中冷光如冰,“答应的,我已做到。剩下的,我自己决定。”

小太监呆了下,抬头还待说什么,却在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睛时,吞回肚子里。

天灾

樊州与频、雍相临。明泉舍频州,经雍州。十日后,已近雍州奉阳。

沿途行来,流民不歇,大都面有菜色,形容凄苦,或三五成群,或拖家带口。

明泉神情日益严肃,孙化吉、斐旭等人也缄默垂首,不敢胡乱玩笑。

六辆马车一路前进,竟是安安静静,只有颠簸声在车轴间振荡。

时至正午,孙化吉正思忖着找个地方落脚,稍作歇息,马车一个急停,就将他正要往外探的脑袋狠撞在窗棂上!

“什么人?”黄正武在车外放声喝道。

“大人行行好!救救我孩子吧!”妇女嘶声叫道,悲戚如鸦,令人闻之心酸。

黄正武皱眉看着坐在马车前,一手抱孩子,背上箩筐里还装着一个孩子的妇女,沧桑的褶皱覆盖她的面容,饶是他认人无数,也看不出她的年龄,只能从孩子猜测她大约二三十岁。

连日来,抢劫的、乞讨的、耍无赖的…比他以前遇到过的加起来还多十倍。心早就看得麻木,因此从袖子里扔出两个铜钱,“快快让开吧。”

妇女慌忙捡起地上的铜钱,但人却未动,“大人,再行行好吧!我孩子快要死了,求求你,再多给一点吧!”

得寸进尺的他也见了不少,黄正武不耐烦地扬起手。两个侍卫立刻上前,一人拎住一个胳膊,往上一提。妇女发疯似的尖叫起来,头拨浪鼓般左右猛摇,抱着孩子的手箍得死紧,双脚激烈地挣扎,眼睛通红,仿佛受伤野兽,“放开我!啊!放开…救命!你们…混蛋…放开老娘!我…”

“住手。”明泉掀帘而出。

侍卫同时放手,妇女肩膀急甩,脚步一个不稳,人朝前跌扑,重重地摔在地上。灰尘扬起,将妇女的脸湮没在重重迷蒙下,也遮蔽住明泉的双眼。

“孩子…孩子…”妇女顾不得疼,先摸了摸身后的孩子,然后将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孩子抱了起来,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半晌,那孩子才呛了一声,吐出些白沫,粗重地喘息起来。

“给她一锭银子吧。”明泉叹息。

黄正武使了个眼色,一个侍卫立刻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塞到妇女手中。

妇女不敢置信地捧着银子,又看看明泉,突然拖着孩子跪下来,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咚咚作响,“谢谢观音娘娘,谢谢观音娘娘!”

明泉默然地望着和着石头的泥土被磕出一个浅浅的坑,点点暗红…

回身掩目。疼,锥心刺骨。

“小姐…”

温暖的手轻轻捏住她的。

明泉抬头。

斐旭炯炯地望着她。

她心骤然一紧。

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竟如秋月般清灵高远。不似安莲深藏心绪的平静,而是超脱世外的悠然。这世上,可有什么能令他心动,令他留恋?

“黄水之灾,绵延千里,乃天意如此,非皇上之过。”

“百姓处于水深火热,朕却深锁皇宫,享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蒙胧的思绪被打断,明泉回过神,幽叹道, “朕如今真正明白微服之意。”

“能以百姓之苦自警,皇上离明君之路不远矣。”

“可惜朕名为天子,却无天人之力。”她苦笑一声,“所作所为实是有限。”

“皇上又错了。”他浅浅一笑,双眼弯如新月,“岂不闻,人定胜天。皇上若无这等决心,那么这趟出行便可到此为止了。”

明泉微怔,喃喃道:“人定胜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皇上以仁德智治理天下,又何愁天灾人祸?”

她沉默半晌,轻不可闻地叹息道:“天灾尚能笑骂天,人祸却太难为人。”

又行一程,便见路旁几排茅舍错落,炊烟冉冉。

孙化吉看了看越来越沉的天色,请示道:“不如今日就在此打尖?”

明泉正躺得全身乏力,便点了点头。

孙化吉却不着急前进,只嘱咐着马车慢行。过了会,便有个侍卫匆匆向黄正武低言几句。

“前方已打点妥当了。”他朝孙化吉比了个安心的手势。

孙化吉这才催了马儿快跑。

等明泉下车时,前面站着一老一幼两个人,老的约六七十高龄,稀疏白发,枯瘦身材,支了条粗枝,畏畏颤颤地看着他们。

“打扰了。”孙化吉朝那老人抱拳笑了笑,递了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过去。

老人蜡黄的眼白总算了丝生气,“外乡人从哪里来啊?”

“京城。”明泉和气地笑。

老人看她的目光立刻带了几分警戒,“这里没什么好东西,破屋破瓦,恐怕腾不出这许多床来。”

“哦?”明泉好脾气地笑笑,走到六七岁的稚童前,弯腰柔声道,“你爹娘呢?”

稚童茫然地看着她,省了省鼻涕道:“去外面了。”

“什么时候回来?”

老人脸色微变,正要喝止,被黄正武凌空制了哑穴。

“不回来了。”稚童眨着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么?”她目光微黯,转头看老人时却一脸明媚,“烦请带路。”

黄正武解了他的穴道。

“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老人看他的目光更加敌意。

“借宿?打尖?落脚?您随挑一个,到了明日我们自然拍拍屁股走,您就是留也留不住。”孙化吉油滑道。

老人经过岁月沉淀的眸子在明泉等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无奈地收起孙化吉依旧递在手上的小块银子,转身朝村落的方向伛偻而去。

稚童天真地咬着手指,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一老一少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得老长。

几个烙饼被放在火上轻烤。

明泉喝了几口月下酌,胃一下被热浪覆盖,屋里暖和的气息让她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半支起脑袋,瞥见斐旭和孙化吉正天南地北扯个不停,不时传出几声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声,让其他人规避三尺。

慕流星和跋羽煌相对无言,一个托着娃娃脸,盯着手上木镯发呆,一个靠着墙闭目养神,好似与世隔绝,不过每当斐旭和孙化吉声音轻了些,两人的耳朵就会敏感轻颤。

沈雁鸣缩在角落里,旁边挤着黄正武,俊秀的面孔挡不住连日的疲惫,眼底微染青灰。

这些人若在外头,必然是各自有各自的盘算,相见未必相交,如今却一起挤在这样一间漏室里,明泉不禁觉得有些奇妙。

门帘被轻轻撩起,珐夏托着水盆,锐利的眼神先是环顾一周,然后在跋羽煌身上凝了凝,才走到明泉面前,“小姐,洗。”

她说得虽是汉语,却带着浓浓的北夷口音。

明泉伸手绞了把汗巾,在额头、脸颊轻轻擦拭。

“护院大人。”侍卫低沉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

明泉不着痕迹地皱眉。哪家护院会被称为大人的?

黄正武也被这称呼惊了下,匆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外。

明泉将巾帕放回水盆,又支着下颚发起怔来。

门帘又被掀起,黄正武半跪递出三个匣子。

孙化吉和慕流星的目光同时淡扫了下,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

八百里加急的密奏匣子?明泉伸手接过,觉得匣子有些沉。

打开第一个匣子,展开纸卷,映入眼帘的,却是连镌久苍劲又不失秀雅的笔迹。他将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淡述了遍,无什特殊,只是最尾写的句话,颇耐人寻味:萧墙霜凌,鱼池火殃。

若萧墙指的是后宫,那么能被殃及为池鱼的也只有朝廷了。

她将信又从头至尾读了遍,默记于胸后,将它缓缓丢进烤火里。

纸在火焰中软软倒下,化作灰黑。

她将匣子收在怀里,又打开第二个。

纸卷铺开,梅香盈鼻。嘴角悄悄上弯,明泉的目光柔下几分。

安莲惯写柳体,三分清瘦,七分飘逸,彭挺之事在他笔下潦草数笔,即一目了然。信最尾的宫字收尾处,墨迹粗浓,想是笔落之后,又停留许久。

她脑海中慢慢幻出那时的情景。

乌发垂肩,素袖逶桌,清冷绝俗的眼默然凝视于最后一笔,嘴唇微紧,踌躇半晌,提笔落款。

笑容止不住又扬了些,她将信折起,贴身收好,抬头,发现跋羽煌不知何时睁了眼,正定定看着她,眸中精光隐现不定。

不欲被他坏了好心情,她低头,打开第三个匣子。拥有密折匣子的人不多,这第三封,多半是出自段敖之手。

打开信,所料不差,一眼看到信尾,果是他的作风。

童堤之事已有眉目,牵扯甚大,不宜亲往。

她出巡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段敖正是其中之一,走时斐旭保荐的人,应不会出岔子。何况这次出行,她要用他的地方不少。

比如童堤这案子,比如地方上的耳目。

将信信手丢到火里,她示意珐夏在桌腿长短不一小茶几上备下纸笔,侧头略作思索,便运笔如飞。

既入宝山,怎能空手归。段敖明面上劝她不宜亲往,心里恐怕巴不得她趟得越深越好。一个贪墨案子竟然查这么久还只有眉目?筑堤银子去了哪里?经手人是谁?负责筑堤的又是谁?顺藤摸瓜哪里有查不清的道理。只是樊州前巡抚安凤坡,雍州高阳王,都不是易与的主,就算把整个刑部拖下去,也未必扛得住。段敖到底是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明哲保身这四个字,确是懂得。

写完信,又审视一遍,放入段敖的匣子里,交给黄正武。

孙化吉见他不动,玩笑道:“黄护院难道还要讨赏不成?”

黄正武一省,低头退出。

火苗噗嗤爆了下。

孙化吉刚要伸手将烙饼取下,便见斐旭噌得站了起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慕流星跟着站起来,还来不及说什么,便闻木镯啪得掉在地上,急忙弯下腰拣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放入怀里。

“我出去片刻。”斐旭有意无意地瞟着跋羽煌沉声道。

明泉的胃也不由被揪了起来,脱口道:“早去早回。”看斐旭神色,对跋羽煌的心思应是有几分把握,但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慕流星将镯子匆匆收回去怀里,急道:“我也去。”说完,脸上又流露出懊恼的神色。

斐旭黑眸与跋羽煌不着痕迹地对上,嘴角微扬,“也好。”边说边往外走去。

慕流星呆住。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去的,现在却又好象有几分不信。

斐旭迈出的步子稍顿,头微微一偏。

“他说什么?”慕流星紧张兮兮地跟在后面。

说?明泉莫名地看着狭窄的小室,刚才有人说话吗?

“恩,今天是个散步的好日子。”斐旭丢下句意味不明地话,缓缓朝外走去。

慕流星经过明泉时踌躇了下,背对其他人,朝明泉努了努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