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旷坐在范拙对面,身姿挺直,白色囚衣一尘不染,连指上的指甲都修剪得十分整齐。

“看来你在牢里过得不错。”范拙笑呵呵道。

郑旷将身子转了个方向,朝着车壁。

“老夫平身敬重的人不多,孙化吉算半个。”范拙不以为意地继续道,“他这个人不但处事八面玲珑,而且眼光十分毒辣。当初他找上老夫,说要提拔名不见经传的你当户部侍郎时,老夫十分意外。”

郑旷人虽未动,但僵硬的表情微融。

“所以老夫忍不住打听了些你的事,却很是意外。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你与孙化吉都是两个极端的人。”范拙感慨地叹了口气,“不过如今老夫总算知道,他选择你的理由。”

正当郑旷竖起耳朵时,范拙却又施施然地换了个话题,“除了孙化吉,老夫佩服的另半个…是连相。”

郑旷忍不住哼了一声,目露嘲讽。“你与连镌久不是狼狈为奸么?怎么又窝里反了?”

范拙淡然一笑,也不介怀,“连相哪是这么容易就范的。老夫不过是对着女皇帝做不到忠君这两个字。而他…嘿嘿,一再试探皇上的底线,他所做的可比老夫要危险得多。”

听到如此直言不讳的逆论,郑旷忍不住道:“你这么做,难道不怕杀头吗?”

“杀头?老夫都一把年纪了,该经历得也经历过了,该享福的也享受过了,还怕什么杀头。”此刻的范拙早无与段敖争执时的锋利,整个人仿佛看破红尘一般。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

“大概年纪越大,脾气越大吧。”范拙突然掀起帘子,路边清风徐徐,拂在脸上,带着丝清冷与陌生,“你可曾见过高阳王?”

郑旷楞了下,“不曾。”

因此你不会明白,老夫为何不甘屈于明泉。范拙放开手,帘子缓缓落下,将清风阻隔在一布之外。

长日

范拙到户部的时候,大门洞敞。

一个须发皆白的锦衣老叟金刀大马地坐在通往正堂的院子里。

户部官员一个个儿子见老子似的随侍在侧。

“当沈二侄子被皇上点中北上时,我便猜到这个结局。”在一众高手的护卫下,范拙悠然走到老叟面前,“没想到啊,你我同朝共事数十年矣,老来还要撕破脸皮。”

老叟微微一笑,竟有几分沈南风的影子,“范老何出此言。郑旷在刑部被歹人劫走,你将他安然送返,乃是大功,沈某虽然糊涂,还不至于这都分不清楚。”

郑旷站在范拙身后,见老叟向他递了个眼色,立刻领悟道:“下官正要多谢范大人。”这位老叟不是别人,正是前户部尚书沈儒良,连孙化吉见了都要矮三分的人物,虽已辞官,但户部多数人都算其门生故旧,论影响力决不在孙化吉之下。

范拙望着他苦笑数声,“沈儒良啊沈儒良,有你这句话,也不枉咱们相交这一场了。”

沈儒良闻言长叹。

“当初你将沈二侄子送进宫时,我不曾阻止,如今…你也不要再劝我了。”

“你这又是何苦?”沈儒良苦口婆心道,“如今纵然给你拿到银子,又有何用?”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在乎的还是那银子么?”范拙沉声道,“高阳王的人品你也是晓得的,若皇上真因长幼有序属意太子汤继承大统,倒也罢了。可如今呢,明泉公主一介女流…就算她才华出众,到底是小家子的东西。难道先皇真是糊涂到自小将她以太子之道教养?”

“范拙!”沈儒良忍不住呵斥道。

范拙摆摆手,“且让我说完,只怕今日不说,以后也没这机会了。”他深吸口气,复道,“我当初既然敢站出来,就没想过后路。先皇遗诏我至今不信,正好趁这个机会下去问个清楚!”

沈儒良脸色立变。这话等于是交代遗言了。

范拙朝他走近两步,附低声音道:“我看南风颇受女帝重用,日后必有作为。你既选择了她,我也无权置喙,只是日后切切小心连镌久。此人…”

“站住!”门口刷刷一阵长剑出鞘之声。

范拙回头。

门口又停了两顶轿子,从轿子里钻出来两个人,一个瘦削冷峻,一个神情刚毅,腰杆挺得一般笔直,目光定定地望向这里。

“段大人,杨大人,什么风把你们吹到户部来了。”沈儒良抢在范拙身前抱拳道。

段敖单指移开架在面前的剑尖,“这是户部的阵仗?”

沈儒良微怔,似是没想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开口竟如此犀利。

“这是老夫的阵仗。”范拙冷笑道,“段大人看,可还招待你得?”

段敖对眼前白森森的剑光视而不见,径自穿过他们,向范拙走去。

范拙挥手放行。

“大家同殿为臣,心心念念为的都是皇上和大宣江山,哪怕偶有意见不和,也未至如此啊。”杨焕之快跑几步,身子拦在范拙与段敖之间。没想到自己在家小恙几日,京城竟已闹到如此地步了。

“恐怕在范大人心里就只有雍州之主了。”段敖寒声道。

杨焕之和沈儒良神色顿时一白。

“老夫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雍州数万受灾之民,段大人即便另有想法…也不至狗血喷人如斯吧?”范拙慢悠悠地笑着,仿佛狗血喷人四字只是句溢美之辞。

“那么,敢问吏部尚书来户部所为何事?”段敖冷眼看他。

范拙自身上缓缓掏出一张令书,“段大人不至忘了曾经联名所下的令书吧?”

杨焕之连忙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已与段大人商量过,决定重议此事。”

“监国四臣,须半数以上方可定论。”范拙拉下脸道,“两位不如拉了连相一同前来,再议此事。但是在这之前,此令书仍然生效。”

段敖话音更寒,“在场三位尚书,只你一人,恐怕做不得数。”沈儒良一开始便为他打圆场,难保不是一路。因此他故意未将他算在内。

“那加上本王,够不够分量?”

清风般的嗓音在段敖等人脑中如击重锤,不约而同暗道:终于来了。

一个二十左右的紫袍青年含笑站在门槛前,腰带锦绣,环佩玲珑。郑旷只觉眼前一亮,脑中只得四个字--金风和煦。

“你们还不动手?!”安凤坡的额上隐隐有汗珠成凝。

站在屋檐上的帝轻骑置若罔闻。

傍晚余日西照,影子东斜,黑长如鬼魅,依然纹丝不动。

安凤坡抬手抹了把冷汗,想通似的呼出口长气,“看来,我一败涂地。”几日来的兴奋与焦虑似都在一瞬间远去,那曾经在午夜梦回描绘千万遍的美景在刹那支离破碎。

“一战未成,何以言败。”声音淡若春风拂水,了无痕。

安凤坡却苦笑不说话。他今日所说所做尽入帝轻骑、宫廷内侍与刑部眼中,即使终未成事,这意图之名却是洗不脱了。

安莲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走至他身前,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帮我交给高阳王。”

“你确定?”他的手指搭在信封上。他当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放他走?他这一走,背后怕是不知又要牵动多少势力的考量。

今日帝轻骑不听号令想必出自连镌久授意,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连镌久就没有坐上高阳王的船。不过就算坐上也无妨,以连镌久的资格功勋,明泉要动他,还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但他不同,他只是安家的一个区区安凤坡。从他进宫那天起,安老相爷就把他视作一颗弃子,留也罢去也罢。他若能干出番事业,那还有机会在安家留一席之地,若不能…安家决不会为他而违拗明泉的意思。

安莲松指,信在空中摇曳了下,稳稳落在安凤坡仓皇伸出的手中。“替我谢过高阳王,若非他试探之举,满朝上下恐怕还不能如此齐心。”

安凤坡嘴巴张了下,又颓然闭上,扭头朝外走去。经过帝轻骑足下时,脚步略顿,“连镌久究竟下得什么令?”

“连相下令箭指平昭殿。”其中一名帝轻骑肃容道。

安凤坡看着张如盈月的弓与蓄势待发的箭嘴角似笑非笑地掀了下。

“等下!”如意突然从他身边穿过,急急跪在安莲面前,“不好了,马太妃被劫走了!”

安莲眉头轻蹙,“来了几人?现在何处?”

如意踌躇了下,“我,奴才也不知道,是听人说的。他就在外面!”

“让他进来。”

安凤坡索性收了脚步。他站在转弯处,正好看到迎面走来那人,从七品的太监服,腰弯得极低,脚步迈得极小,像怕被人撞见般。

正要转弯时,抬头猛得与他视线对上,立刻哆嗦着跪了下来,“奴才崔、崔成,见过安侍臣大人。”

“我倒也是个安大人,却不是你要找的那位。”安凤坡略带嘲讽地瞟了眼安莲。

“笨蛋,这边!”如意急得冷汗直冒,他很想冲过去把他拖过来,可惜自己被那么多弓箭对着脑袋,身体好象虚脱一样软绵绵得使不上力。

崔成立刻爬到安莲面前,“奴、奴…”

“你是崔成?”安莲眉头蹙得更紧。

崔成抖了下,连连磕头道,“是是是…”

“你现在应该在执法司的牢房里。”不是疑问,是肯定。

“奴奴…”崔成啪得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奴才听到了很重要的消息…所、所以出来报信!”

安莲脚步微移了下,崔成立刻爬了几步,头继续对准他的鞋。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崔成精神一振,“执法司的费海英买通人要将马太妃带出宫去!”他舔了舔嘴唇道,“就这个时辰。”

“不过一句话,为何不由看守太监待传?”安莲声音突得沉了几分。

崔成早知必有此问,因而答起来不紧不慢道:“此事干系重大,费海英又耳目众多…”

“那那些耳目又怎肯冒着大不韪将你放出来?”安莲冷然问。

崔成一呆,支吾不能言。他在牢里得到这个消息时,便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次若表现得好,莫说出去,即使是重受重用也大有可能。毕竟伺候明泉那几年的情分还是在的。当初他犯的事情大,皇上不能公然保他也是有的,如今有了借口,将他放出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算盘打得劈啪想,却不料安莲根本不买他的帐。

“这、这等奴才见了皇上,自、自会解释…”崔成咬牙道。

安莲抬眸,见安凤坡还站在那里,不禁问道:“还不走?”

“恐怕还走不了。”安凤坡苦笑一声,便听大老远一声尖锐喝道,“古太妃驾到。”

夕阳与适才相比,仿佛半分未动。

如意搓着抽筋的小腿,突然觉得今天漫长得令人烦躁。

圣旨

帝轻骑的箭依旧在屋顶上指着平昭殿。

宫廷侍卫与刑部衙役的刀剑也还在鞘外。

当一身素华的古太妃出现在视野时,气氛愈加凝重了几分。

“太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安莲带头行礼,宫廷侍卫与衙役迟疑了下,将兵器还鞘一一跪了下来。惟独帝轻骑仍是面无表情地盈弓而立,在橘光下,恍如五十个青铜像。

古太妃轻甩广袖,脸色不动,目光视若无睹地略过他们,直直地盯着安莲,“长庆宫洁侍臣接旨!”

安凤坡神色一惊。明泉不在宫内,还有谁能颁旨?太妃?若是太妃的懿旨,又何必亲自前来?如若不是…难道先皇还有遗旨未公布?

他悄悄抬起头,发现许多人与他一般露出惊疑的表情。

古太妃小心翼翼地接过宫女盘中的旨轴,却被未当众宣读,只是轻轻交于安莲。

“皇上用心一片,望洁侍臣明白。”

皇上?在场人同时一呆,古太妃口中的皇上定是指明泉了,难道这圣旨是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还是…在离宫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

安凤坡想到第二种可能时,胃猛地一抽,这种抽搐就好似当年听到安莲被抓下狱一般。

安莲平静地接过圣旨,将卷轴慢慢打开。

偷瞄的众人只觉得明黄卷轴像鞭子一样热辣辣地抽过眼睛。

然后,卷轴被缓缓收拢,安莲抬起头,眉眼平添一抹异彩,让人不敢直视,“臣,遵旨。”

古太妃微微一笑。她本就是十分温柔之人,这笑更让人有种我见犹怜的娇弱。“本宫尚约了徐太妃常太妃与瑶涓公主去丰回宫坐坐。”丰回宫是马太妃的寝宫。

安莲嘴角微微翘起,“安莲恭送太妃。”

古太妃点点头,正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道:“本宫让姚姑姑同你一道去,也好有个说法。”

“太妃思虑周全。”

安凤坡脑里瞬间转过无数种想法。这张圣旨必定是针对高阳王而来的,或者并不是高阳王,而是任何一个可能在京城兴风作浪之人。这张圣旨显然关乎安莲…不然接旨的人应该是连镌久或是其他尚书。

那么这张圣旨的内容就十分令人玩味了。

一个后宫之臣如何能干涉前堂朝事?

猛然一个念头像一把刀一样自头中间劈下!

除非…!

“我与你同去。”清泠的声音近在耳畔。

他侧首,人眼便是安莲皓玉般晶莹的面颊。

“还是不了,”安凤坡抱臂道,“我突然改变主意,要留在宫里了。”

安莲毫无惊异,转首对如意道:“备车户部。”无视于众人突然张大的嘴巴,又接着道,“顺便去趟连相府,让他将帝轻骑都撤了吧。”

如意结巴道:“要出宫?”皇上不在,就这样明目张胆的出宫?

安莲轻瞟一眼。

如意立刻低声道:“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崔成问,“他怎么办?”

“何处来,何处去。”

户部。

衙役匆匆跑到正堂,气都来不及喘,就跪在地上,“见过高阳王,见过范大人段大人杨大人沈大人郑…”

“起来吧。”高阳王坐在上首,目光自所有人脸上一转,“以你的官职,等见完所有大人…本王脖子也要等长了。”

“是是是,啊,不是不是不是…”衙役紧张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分不清是适才跑得太急出的汗还是现在被吓出来的冷汗。

杨焕之咳嗽一声,“你起来回话。”

衙役这才恭恭敬敬地站起来。

“杨大人的话到底比本王的管用。”高阳王话音一落,衙役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行了,”高阳王忍不住笑出来,“你怎么像是专门来敲木鱼。”

几个小官急忙一同赔笑出声,却发现几位尚书依旧板着脸孔,立马收了表情。

“连相伤势如何?”

衙役急忙道:“很严重。”

“多严重?”

“那血一盆盆得往外端,里里外外都是人…”

高阳王朝杨焕之他们露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眼神,“那就是死不了了。”

衙役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