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我最近心里老是不安生。”唐嫂的开场白很动情,“我听他们说,公安局在查俞露,还说举报人已经死了。”

文卿喝了口羊汤,大冷天的,暖汤护胃,手脚跟着暖和起来,“唐哥告诉你的?”

“他哪儿肯啊,我听他们聊天才知道。小文,听说你也卷进去了,还吸粉?”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羊汤喷了满世界。

文卿抖着大衣,接过唐嫂递过来的面巾纸,一边擦一边说:“没有,就是一个朋友找我……”她突然顿住,裴融找自己的事怎么传得这么快?而且说自己吸毒?这是误打误撞的谣传,还是别有用心?

唐嫂仔细看了她两眼,“我看也不像,你不是那种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说俞露没事吧?前两天她突然来我这里,挺反常的。”

文卿看着胖胖的唐嫂,突然觉得她和小万不知哪里有点儿像。

“唉,你别多心,俞露也没说啥。”唐嫂抿了抿头发,有点儿害羞的样子,“她就是喝了碗汤,你唐哥在呢。”

文卿赶紧回神,“是吗,她没说啥啊?”

“我不好问,不过看她心情不好,我想问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文卿摇头否定,心里跟明镜似的。

唐嫂看了看周围,低声说:“俞露也是不得已,很多时候都是宋沙他们逼她做的。”

文卿觉得刚才的暖和劲儿被抽得光光的,坐在那里只想尖叫着逃跑。

“很多当官的洗钱、玩姑娘都是在俞露那里,宋沙让俞露录下来,回头敲诈别人。”

“俞露说的?”

“嗯,前几天她给我打电话,说一个好朋友去世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消失。哭得好凶,跟我说的。”唐嫂虽然凶悍,此时却一脸的惊恐。

文卿扶着桌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对唐嫂说:“嫂子,这事儿您谁都不要说,连唐哥都不要告诉,明白吗?”

唐嫂点点头,“那俞露呢?”

文卿拍拍她的肩膀,借机站稳道:“她比你我都坚强。”

走出羊汤馆,阳光一下子充裕起来。文卿搭手看天,只看见高架从眼前横过,原本清朗完整的天空被高楼撕裂。没了盖头,人会觉得不踏实。他们把天捅破了,不是天火就是洪水,遭罪的是那些没有登上诺亚方舟的生命……

文卿拎着电脑包,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强烈的直觉让文卿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向旁边一闪。

脚步声更加明显,一人冲到文卿面前,一伸手,“给我!”

“什么?”文卿下意识地护包。

“少废话!”那人伸手去抢文卿的包,“老子就知道臭娘儿们得整这个!给我!” 文卿不知道他说什么,但是路遇抢劫的第一原则她懂,舍财保命。她及时松了书包,看那人拎包向后一退,正要松一口气,前后左右,连人带车呼啦啦地从缝里钻出N 多人,个个拿枪把他们围在圆心,“不许动,举起手来!”

文卿眼看着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冷冰冰、黑糊糊的东西,张大嘴喊着什么,然后一声巨响,肩膀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接着就被人摁在地上,手腕上冰凉凉的,钻心的疼,然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周围一片白,嘴巴干得冒烟。一个护士进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出去。文卿听见她对外面说:“醒啦,要问就问,快点儿!”

走进四个人,其中两个很眼熟,是伍兵的战友,曾经来家里做过客。那时候,她是伍兵的同居女友、高人一等的律师、骄傲的鼻孔朝天的女律师。

“文卿,你涉嫌毒品交易……”陌生的警察刻板地说着,被伍兵的战友打断,“咳咳!”

那两人看了他一眼,退后一步,意思很明显:你来问。

“小文,还好吧?”那人笑眯眯的,“我姓石,老石,你还记得吧?”

文卿点点头,不知道牵动了哪里的肌肉,身上火辣辣地疼。

那人继续说:“你认识那个人吗?”

“哪个?”声音之沙哑吓了文卿自己一跳,她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不是自己的。

“拿你包的那个人。”老石面色平和,坐在旁边如唠家常。

“不认识。”

“小文,你是律师,应该知道,二百克,可够判死刑了。”

“什么、什么二百克?”

老石皱了下眉头,说:“小文,你包里有二百克冰毒,从哪里来的?”

文卿虽然猜到,但耳听警察这样跟自己说,还是有些惊心动魄,“我不知道,我的包里只有一个记事本,一个钱包,大件都没了。电脑在办公室,你们可以查。”

老严的事情早就清理干净,为此她专门换了一个硬盘,原来的那个早就被老严处理掉。

老石回头看看同伴,点点头,“你伤到胸口,差一点儿就被打中肺部,还好命大。刚刚手术取出来,暂时还不能喝水,好好休息,等你好点儿,让护士给你做个尿检。”

“尿检?为什么?”

老石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口,“我们听说,你也吸毒。”

文卿闭上眼,莫非自己一直在别人的算计里吗?

看他们离开,心里渐渐明朗,自己的书包里装了二百克毒品,那个“抢劫”的是找自己交易的。难道,唐嫂趁自己不注意塞进去的?文卿想,唐嫂一直在自己面前,没有可能啊,既然不可能,又是谁要害自己?

她拼着力气抬起手,手腕上红紫一条痕迹,那是手铐,而另一只手,还在病床的边缘铐着。

这是哪出戏?怎么会变成这样?

闭上眼,文卿安慰自己,做梦,一定是做梦!伍兵做卧底,她太紧张了,以至于做了这样一个荒唐的梦。

一觉醒来,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

第三十章 阳光穿透紫色鸢尾花

(万事总会有轮回,事实是怎样就是怎样,在承受了如此大的伤痛之后,我仍然不后悔选择面对。)

一觉醒来,世界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逆向反光的玻璃看不到外面的人来人往,但是文卿总觉得似乎有人在那里看着自己。

警察没有太为难她,取了尿样又问了问来龙去脉,就没再烦她。躺在病床上,文卿突然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感觉,精神竟是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

有时候她也会摸着手腕上的手铐,感受那种冰冷的感觉。她总是想,如果监狱里的感觉比这个还差,那倒不如一枪毙了。十八年后转成猪狗,每日吃吃喝喝,强似现在。

检测结果出来,没有吸毒。

这意味着一切都是谣言,意味着有一部分视线被转移到她身上的时候,有人借此机会做别的事情。

文卿很想见唐嫂,闭上眼模拟两人见面的场景,却真的相对无言。她想问为什么,但是换了自己,一个平常不错的朋友求你打个电话,你能拒绝吗?她想说我不怨你,可是自己的人生完全因为这个电话改变,说不怨,真是不甘心!

病床上的日子很难熬,熬过去又很简单。每天看着窗外的蓝天和一角的树枝,数着落叶和偶尔停留的小鸟,心会慢慢地静下来。甚至,她会忏悔,忏悔自己知道得太多,忏悔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今日之果昨日之因,谁也怪不得。 她本就是随遇而安无所求的人,对世界、对人、对己,都不苛责。慢慢地,对俞露的那点儿怨恨也没有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何况是俞露那样的人。牵制了自己,便牵制了宋沙和伍兵。她一向不信这二人,这样做再合理不过了。

老石再次出现的时候身后跟着伍兵,“文卿同志,辛苦你了。”他解开文卿的手铐,“不过你的伤势还需要静养,这里的条件不错,费用也都付了。你好好休息吧。”

文卿苦笑,都一个月了,这地方就算是天堂也不能待,“我能离开吗?”

“好好,随便你。”老石笑眯眯地说。

穿上警服的他,笑得像街道办事处的,文卿奇怪他怎么能做缉毒警察?

文卿扶着站起来,躺了这么久,胳膊都瘦了。不是吃得不好,是肌肉萎缩。

伍兵没说话,一上来扶住她。老石说:“这次多亏了伍兵同志,我们才能及时破案。不过,按照伍兵的要求,我们会为他保密,既不会请他作证,也不会在任何资

料中提起。你放心好了。”他好像很亲切的样子,“唉,伍兵为了你真是出生入死啊,你不要怪他啦,他是一个好战士!”

他没说如何处理文卿。离开这里?以什么名义离开?文卿发现,自己想通的都不通,一遇到事情就变成俗人。各种情绪纷至沓来,一时间只能低头不语。

伍兵一直没有说话,人消瘦了很多。

老石说:“这些日子,老伍天天来看你,你昏迷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守着。唉,不容易啊!”

原来真的有人!文卿低头去看,那人正半蹲在地上,为她穿鞋。很仔细地套好袜子,厚厚的棉线袜子,他还记得自己怕冷。只是鲜红的颜色有些刺眼,他也记得要驱邪吗?文卿想笑,鼻子一酸却要掉泪。

老石已经悄悄地退了出去。伍兵握了一下松松的裤管,起身为她换衣。文卿有些不习惯地挡住他,自己换好了内衣和裤子。

伤口只是结痂,动作并不方便。回头看见伍兵沉郁的脸,她终于笑了出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伍兵没说话,伸手阻止了更为艰难的套上上衣的动作。

轻轻褪去病号服,露出雪白的肌肤和那块狰狞的红痂。暖气早就来了,病房里温度适宜。文卿以前总不愿去看那里,似乎这样就证明一切都是梦,但是今天面对伍兵,她终于低下头,第一次去看自己的伤口。嚣张的狰狞、静态的血腥,不大的一处,鼓鼓的,聚集了天下的丑恶。她忍不住轻轻地去摸凹凸的地方,是涌出来的血凝结,然后一次次地换药,最后形成的吧。那疤并不大,也不圆,周围的皮肤好像被抻紧了一般,拉出一条条放射状的细线。

一只大手覆在她的指头上,轻而坚决地分不开。扶起她的胳膊,雪白的带着精纺味道的无托胸衣穿在她身上。这是她常穿的最舒服的一件衣服,却不是她“交易”时穿的。伍兵带来了全套新衣,就放在一边。

伍兵绕在她身后,慢慢地扣好搭绊。两只有些粗糙的手掌在她的蝴蝶骨上微微停留,便迅速离开。一件件的,从胸衣开始,慢慢地为她套好。伍兵在她身边忙活,愈发粗重的气息,在她耳边回荡,熟悉的味道愈来愈浓,文卿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闻到了。

此番环绕,恍若隔世。

穿好后,伍兵把文卿抱在怀里。文卿微微挣扎,伍兵开口,却惜字如金,“别动。”

文卿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不许动,举起手”,莫非天道轮回,上天知她受了冤枉,用这种方式还自己一个应得的温柔?

来到外面,伍兵看了一眼老石,部首:“可以走了吗?”

老石点了点头,“回头再办手续吧!”

文卿开口,“我要现在办。”

走也要走得干净清白,她还要工作,弄不干净,律协那里不好交代。老石看了看伍兵,伍兵点点头。老石掏出一叠文件,原来都准备好了。

看着证明上刺眼的“犯罪嫌疑人”五个字,文卿问老石:“怎么,不是都查清了吗?”

老石摇摇头,“俞露在逃。和你交易的那个人是按照俞露他们的要求办事的,而唐嫂也只是按照俞露的电话把你叫去,至于叫去做什么,她并不知道。”

文卿苦笑,“也就是说,我还不清白。”

老石抱歉地笑笑。

文卿点点头,在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是命,至少他们开始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这就好,很好了。

文卿穿着伍兵的大棉袍,被抱出医院的大门。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重,也不知道伍兵的力气有多大,但是总这样抱着也吃不消。所以,老石提议送他们回去的时候,文卿同意了。

车窗外飘起了雪花,老石说今天是大雪,节气很准。趴在窗户正看得入神,手下面垫了一个厚厚的肉垫,身后暖融融的,“窗户冷,别冻着。”

索性靠进他的怀里,不管结局是什么,至少他们都健康,至少还都活着,还都是个正常人般地活着。

“你没事吧?”文卿一直没问伍兵。

伍兵说:“没事。拿了俞露的监控材料,已经交上去了。”

“电视里你这种人会变坏,变得和俞露他们一样坏。”文卿有有心情开玩笑。

伍兵道:“不会,他们表面还要做好人。我只是拿监控资料,不需要从他们那里套话。”

“丽莎呢?”这才是文卿最关心的,但是一度也忘记了。

“哦,她啊,不知道。能帮的都帮了,自求多福吧。”

“你无情了很多。”文卿内疚自己的声音如此轻快,“当初你不仅英雄救了我,后来还以身相许。”

伍兵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这个英雄不是故意的?换了别人,我也要掂量一下。”他轻笑,胸膛发出微微的震动,文卿觉得心都酥了。

自由的感觉就是幸福。

过了一会儿,文卿才想起来要说的话,“哦,有很多人要倒霉了,他们会怨你的。”

伍兵声音里透着一点儿轻松和笃定,“不会。一来我是匿名,二来受益最大的人不是我。”

“是谁?”

伍兵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没有说。

老石一边开着车,一边说:“伍兵同志拿到这些资料也很不容易,但是足够捣毁这个大毒窝了,而且,我们顺藤摸瓜,铲除了主要的毒品流通渠道。可惜啊,不然能立个一等功呢。”

文卿看了看伍兵,伍兵无所谓地笑笑——低头,唇在额上流连。

文卿总觉得里面还有故事,但是应该与自己无关了。

与自己有关的总分——

文卿笑了,捅了捅伍兵的胳膊,“喂,我可能没工作了。”

伍兵道:“嗯,我养你。”

“你有工作?”

“宋沙让我回天城,继续做大厦的保全系统。不过,我打算辞职。”

“为什么?”

“看见他就不舒服。”

这是伍兵第一次说如此孩子气的话,个中沧桑唯有两个人才懂。

文卿有些累,小小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歪着头问:“俞露呢?她肯信你是无辜的吗?”

“随便吧,她想什么,我也管不了。”伍兵微微闭上眼,疲累。

到了家,床铺桌椅一尘不染,紫色鸢尾花的窗帘遮挡着阳光,窗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窗户上也有薄薄的一层窗花。屋里的暖气很足,文卿记得以前没这么暖和。伍兵说,他找物业修过,换了个新的暖气片。

躺在床上,文卿快乐得想打滚,翻了一半就疼得龇牙咧敢乱动。

锅里炖着小米粥,端进卧室,一张小桌板支在床上,简陋却实用。一个一碗粥,一盘素炒圆白菜,一碟哈尔滨红肠。伍兵给自己倒了杯白酒,没有说话,只高高抬起,算是敬酒,笑眯眯地一口干净,抹抹嘴,很满足的样子。

文卿的胃口不大,慢慢地喝完粥,已经饱了,聚精会神地看着伍兵吃饭,眼睛越来越酸。她借着撐住额头的机会,揉了揉眼角。伍兵大概很饿,吃得非常专注,就像他困的时候,在自己身边睡得很专注那样。

吃完饭,收拾了东西,伍兵坐在文卿在床前,有些局促,“呃,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那就好。”不再说话,可那样子分明有话。

“有事儿?”文卿欢喜得合不拢嘴,一直眯眯笑。

伍兵点点头,摸了摸口袋,“你吃饱了吧?”

文卿无语,只好继续点头。他要是再问,自己非吐了不可。

“吃饭了就好,就好。”伍兵继续摸口袋,舔了舔嘴唇,又说,“你要是没吃饱,我再去做点儿。”

文卿突然意识到伍兵可能没吃饱,他是无肉不欢的,今天一碟红肠,如何满足大胃王?

“你是不是没吃饱?那就再吃点儿吧。”

“不用,不用,我吃饱了。”伍兵搓了搓洗干净的手,文卿看有些干裂,拿起自己的擦手霜为他揉擦。

伍兵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女人的手里翻转,一动不动。文卿心里诧异,平常这家伙早就按捺不住有所举动,怎么今天跟入定的老僧似的?

搓好了手,文卿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和自己的一般无二,满意地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