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控。目标是谁?

这时有人推门走出餐厅,赵亦晨余光瞥见那个身穿红色连帽衫的男人略微一动,拧紧眉心状似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动屏幕送到耳边:“喂?你怎么还没到?都快排到我们了…”

赵亦晨于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出来的人,等看清对方的脸,却身形一顿。

已知天命的老人,西装革履,牵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六岁的小男孩。老人身体略微发福,面色红润,年轻时有些咄咄逼人的剑眉星目早已被眼尾的皱纹柔化,嘴边带笑,正低头轻声细语地同小男孩说着什么。

轻轻握住身旁小姑娘的手,赵亦晨站起身,对快要经过他跟前的老人开口:“王律师。”

老人刹住脚步,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的笑容一僵:“赵警官。”

赵亦晨略一颔首,面色平静而从容,视线落在了他身旁的小男孩身上,“带孙子出来吃饭?”

好奇地打量着躲在赵亦晨身后的赵希善,小男孩听见他问起自己,才仰起小脑袋,瞪大眼睛有些胆怯地看看他。“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些。”王绍丰点点头,松开孩子的手,改为扶住他的小脑袋把他护到身旁,脸上挂着笑,把询问的视线投向赵亦晨身后,“这是?”

小姑娘拉着爸爸的手,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脑袋,表情木然,没有说话。

“我女儿,善善。”悄悄捏了捏她的手,他说,“她现在生病,讲不了话。”

“哦哦,这样。你是…再婚了?”

“善善是我跟珈瑛的孩子。”

面对他那张藏住了所有情绪的脸,王绍丰眼里的诧异转瞬即逝:“找到小胡啦?”

手里握着小姑娘微凉的手,赵亦晨没有正面回答:“孩子状态不好,下次找机会再跟您聊这个。”

正好候在门口的服务生走过来,“先生,现在有空位,可以进去了。”

趁此机会颔首表示理解,王绍丰笑笑:“好,有机会再聊。”他又牵起小男孩的手,“那我们先走了,你也赶紧带着孩子去吃饭吧。”

两人相互道别,老人带着男孩离开。

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边,一个身型瘦高的男人几不可查地抬了抬眼,隔着一条马路,埋首与他们走向同一个方向。餐厅里的便衣也陆续行动起来。

赵亦晨捉着赵希善的左手等她跳下椅子,同时瞧了眼那个匆匆跟上王绍丰的男人。

那是唯一眼熟的脸。他认出了他。

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魏翔接到了赵亦晨打来的电话。

他忙了一夜,原本正在刑警队的休息室打盹,掏出手机见是赵亦晨的来电,赶忙起了身,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疾步走到走廊,压低声音道:“喂?师傅?”

电话里赵亦晨开门见山:“这两天局里有没有王绍丰的消息?”

“啊?没有啊。您在查他?”

“刚才带孩子吃饭,正好碰上。”那头的确略显嘈杂,只有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你留意一下。如果局里没消息,就去检察院那边打听。”

“好,我知道了。”魏翔二话不说便答应,“他是犯什么事儿了?”

“现在不清楚,但已经有人在盯他。”赵亦晨语气冷静如常,“我看像张检的人,事情恐怕不小。”

张检察长?魏翔一愣。

“那我打听到消息了就马上告诉您。”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他摸到兜里的东西,才忽然想起自己差点儿忘记一件重要的事:“哦还有啊师傅,上午有个农村教师送了封信过来,说是要给赵队长的。我听说他是从九龙村来的,怕是那个沈秋萍给你送的信,就暂时收着了,没让陈副队知道。”

赵亦晨在电话另一头缄默了两秒,“拆了吗?”

“还没。”摸摸鼻子,魏翔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我这会儿没什么事,您在哪?我给您送过去吧?”

“万达这边的必胜客。”

距离不远,十分钟车程。

魏翔点头:“我马上给您送过去。”接着便挂断电话,返身要走。

没想到刚回过身,就险些撞上身后一个人影!他吓一大跳,看到对方也随即后退两步——高挑的身段,一身衬衫和牛仔裤的简单搭配,掩不住纤长的四肢和漂亮的脖颈。她标准的瓜子脸上神色有些阴沉,眉头紧拧,凤眼微挑。

“徐贞!”魏翔反应过来,微微抬高了音量,一半是因为恼火,一半则是因为心虚,“你吓我一跳!”

徐贞环抱起胳膊,“沈秋萍是谁?”

“你偷听我打电话啊?”他横眉竖目,佯装发火。

“你站在这里打,我路过,这也算偷听?”徐贞却不吃他这套,目不转睛地将他的身影锁在自己的眼仁里,语气严肃如她的表情,“不要扯别的。沈秋萍是谁?九龙村的?为什么要给赵队送信?”

她和魏翔同期,警队一枝花,精明能干,也是被赵亦晨一手带上来的。整个队里,魏翔拿她最没办法。支支吾吾一阵,只能试图搪塞:“这是赵队的私事。”

见他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徐贞松了松眉头,心中已有数:“是不是跟珈瑛姐有关?”

魏翔挠挠脑袋,盯住自己的脚尖,没吭声。她见了便冷笑,“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去查吗?到时候要是破坏了你们的什么计划,可别怪我。”

屏息咬牙,他肩膀一松,终于泄了气:“嫂子当年失踪,不是立了案吗?我们调查嫂子接过的案子那时候,发现嫂子失踪前两年,几乎每个月都会偷偷去一趟九龙村——探望一个叫沈秋萍的姑娘。”顿了顿,他抬起脑袋,眯了眯眼,“后来我们就去九龙村找这个沈秋萍,结果被那些个村民追着打。人没见着,倒是差点丢了命。那个时候我们就猜测沈秋萍是被拐来的,可能是嫂子的朋友或者亲戚,跟嫂子被同一个拐卖团伙拐走。所以赵队觉得没准能从沈秋萍那里了解到一些线索,这些年就去过好几次九龙村。”

不自觉又收拢眉心,徐贞抿抿唇,“那见到面了吗?”

“见是见过了,但没能说上几句话。那里的村民都警惕得很,一发现势头不对,就马上纠集群众闹事。赵队频繁去,当然也被盯得紧。”讲到这里,魏翔把手伸进兜内捏紧那封信,兀自咕哝,“不知道沈秋萍这回是想了什么办法,居然能让人家给她送信过来…”

徐贞没有开腔。她接触的拐卖案不多,关于九龙村的事只听同事提起过,上个月九龙村村民袭警时她又刚巧在外地,便至今没有真正去过那里。但她能够想象,如果沈秋萍真是被拐卖到九龙村的,那这封送到队里的信一定是她想方设法不顾代价换来的。

“你现在是要去给赵队送信?”徐贞抬眼问魏翔。

“是啊。”

“我跟你一起去。”

他眼球一转,不大乐意:“不好吧?”

“我还没去过九龙村。”她看向他的眼睛,适才紧绷的身体已然放松,不慌不忙道出理由,“珈瑛姐当年能去探望沈秋萍,就说明那里的村民对女人没那么警惕。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

作者有话要说:

善善在努力,但她还需要时间。

记得王绍丰吗?珈瑛刚到律所工作时,带她的那个师傅。

说到拐卖,有部李杨导演的电影叫《盲山》。

有国内的和谐版,也有在国外上映的另一个版本,两个版本的区别在于结局。

我看的是国外上映的版本,结局是女主角挥刀砍向丈夫,然后给女主角的脸一个特写,黑屏。

很震撼的结局。

第25章 11-2

一九八/九年的深秋,许菡溜到美术学院一幢红砖砌的学生宿舍后头,踩上墙脚的碎砖,悄悄叩响一楼的某扇窗户。

没有回应。

她再叩一次。嗒,嗒,嗒。正好三下。

紧拉的窗帘后边依然不见人声。许菡踮起脚,把手伸进窗门微敞的缝隙里,摸索着勾起了插销。小小的金属杆上生着粗糙的绣斑,她收回手,指尖成了红色。拉开窗帘,阳光便打进昏暗的屋内,粉尘逃窜。她趴到窗口,看到寝室中央倒着一张椅子。那个穿旗袍的女学生被捆在椅子上,头发散乱,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许菡跳下碎砖,搬来两块大砖头,踩着它们翻进了窗洞。

从窗沿摔下来的时候,她没喊疼,也没吭声。只爬起来,摇摇晃晃扑到穿旗袍的女学生跟前。她嘴里塞着一条毛巾。许菡伸出手,扯下那条毛巾,探到她的呼吸。

绕到她身后,许菡蹲下来,给她解开捆住手的皮带。纤细的手腕,青紫的勒痕。

女学生不动弹。许菡拽着她的胳膊,没能把她拽起来。她便站起来,四下里看看。寝室里四张床,只有一张还铺着被褥。其他三张,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床下的桌子也干干净净。

许菡每隔一个星期来送一次货。她上次过来,那三张床还有人睡。

走到堆了书的书桌前,她找到一只杯子。黏黏糊糊,里头趴了只蟑螂,晃着长须。

她放下杯子,拿起桌脚的暖壶,把水倒进暖壶的盖子里。

水是冷的。

跪到女学生身旁,许菡抱起她的脑袋,让她枕着自己的腿,喝下一口水。

凉水滑过她干燥起皮的嘴角,也滑过她的唇齿,淌过她的咽喉。她动了动,慢慢抬手,颤抖着抱住了暖壶的盖子。

许菡感觉到腿上的重量一轻。是女学生抬起了脑袋,把嘴凑到盖子边,狼吞虎咽地喝起了水。

只字不语地爬起身,许菡踱到了门边。

离开之前,她回头看了女学生一眼。

她还趴在冰凉的地板上,衣衫凌乱,蓬头垢面。浑身哆嗦着,只有发抖的手捏着暖壶的盖子,指节发白。窗外的阳光扑在她脚边,她蜷缩在那里,就像濒死的动物。喘着气,流着泪。缩紧肩膀,呜咽着哀嚎。

两个星期后,许菡又来到这里。

还和第一回一样,女学生叫她从正门溜进去。116的寝室门为她留了一条缝,她推门进屋,阖紧身后的门板。窗帘如常拉得严实,屋子里便只有一点朦胧昏暗的光线。窗前支着一个搁了画板的画架,逆着光,许菡瞧不清画布上的东西。

女学生坐在桌前,手里正握着眉笔,对着一面小小的镜子描眉。她穿了一件新的旗袍,白底,水墨色的花。

“你叫丫头?”她问许菡。

许菡点头,脱下书包,找出一包白色的粉末。

从镜子里看她一眼,女学生咕哝一句:“十一岁。”然后又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细细描上眉尾,心不在焉道,“一会儿给你钱。东西你帮我处理掉,我不要了。”

站在门边没动,许菡手里还抓着那包东西,直勾勾地看着她。

半天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女学生便再从镜子里瞧她,对上她那双清黑的眼睛:“看我干什么?脱不了手会被打吧。你上次救我一命,算回报你的。”

许菡的视线转向她在镜子里的脸。女学生重新画起了眉。

半晌,许菡才低下头,把手中那包白色粉末塞回了书包里,沉默地背起来。她棍子似的杵在门口,盯着女学生的后脑勺,一句话也不说。

画好了眉毛,女学生搁下眉笔转向她:“过来。”

顺从地走到她跟前,许菡停下脚步。女学生翘着一条腿,仔细打量她。几秒过后,忽然一笑:“长得倒不算俊。”说完又拉起许菡的左手,垂下眼睛,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手心薄。”

许菡发现,女学生的手有点儿糙。修长的五指,却长着茧子,硬硬的,硌人。是双常年干活的手。

但她的脸很漂亮。瓜子脸,唇鼻秀气,柳叶眉。眼睛很大,也修长,眼尾还有些上挑。低下眼笑的时候,浓长的睫毛垂下来,小扇子似的,微微地抖。不仅漂亮,还很有韵味。玲珑的身段,慢条斯理的动作。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直直地瞧着她,许菡记起她蜷缩在地板上的样子。狼狈,痛苦。脏兮兮的头发底下那双流着泪的眼睛,像是不会笑的。

“我妈告诉我,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不知道她在看自己,女学生伸出自己的手来,“捏捏看。我的也薄。”

许菡拿右手捏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而后又低下脑袋,捏一捏自己的左手。

她说:“你的厚些。”

女学生又笑了。轻轻的,从胸腔里发出声音。

“读过书么?”她问她。

许菡摇头。

“还上学吗?”

还是摇头。

“也是。你这样上不了学。”默了默,女学生从抽屉里拿出钱给她,“你下星期这个时候再来一趟,我有东西给你。”

许菡点头,将钱塞进裤兜里。她仍旧穿着那套校服,衣摆被划开一道口子,是上回翻窗时勾到的。女学生见了,伸手摸了摸那道破口。

“丫头。”她忽然叫她,“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抬起脸,许菡望向她背光的眼睛。

“周楠。”她说。

这天晚上,许菡回到公园过夜。

马老头在滑梯底下铺了捡来的被子,半躺在阴影里,手伸进领口,闭着眼睛抓痒。她坐到他身旁,把一个白菜馅的饼给他。她买了两个,裹在纸袋里,还有些烫。

抓着饼爬起来,他打了个哈欠,问她:“今天的都送完了?”

许菡咬一口饼,表情木木的,没有情绪,“周楠不买了。”

“周楠?哪个周楠?”

“美术学院那个。”

“哦,那个。那个我知道。”马老头歪起脑袋吃饼,馅从嘴边掉下来,掉在那发了霉的被子上。他抹一把嘴,捏起那团白菜送进嘴里:“她还会要的,你不急着找下家。”

她没再咬饼。

“为什么?”

喉咙里响起咔咔怪叫,马老头别过脸,吐了口痰。扭回头来,他继续吃他的饼,嘴里嚼着面皮,讲得含糊不清:“丫头,信你爷爷我的。哪个会怕穷一辈子?怕就怕富过以后再穷的响叮当。”眯起那只独眼,他又拿手擦了擦鼻涕,“那女的只要还坐豪车一天,就还会要你的货。”

撑着地板站起来,许菡不作声,走出滑梯底下的阴影。

“上哪去?”她听到马老头在后边问她。

她没给他回答,只慢慢地走,走进路灯投下的光里,又消失在光晕尽头的黑暗里。

公园的垃圾箱边有流浪狗徘徊。

一条老狗,秃了毛,满身的癞痢。它嗅嗅垃圾,用头拱动袋子,爪子刨开塑料袋,扑进酸臭的气味里。

许菡驻足在距离它不远的地方。听到她的脚步声,它停下来,抬起头看她。

她蹲下来,把手里的饼扔过去,喂了狗。

再去116的时候,许菡看到了那幅画。

周楠把窗帘拉开,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穿一件白色的睡裙,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裙角和袖口沾上的颜料还没有干透,深沉的绿色,就像画布上满目的水稻田。也有蓝色,是田间弯腰劳作的剪影。

“好不好看?”周楠回过头问她。

许菡讷讷地点头,而后去瞧她。她眼里盈着亮光,比画还好看。

周楠却看向了自己的画,没有笑。她捞起窗台上的烟盒,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好多人都能画成这样,但是只有我画的卖得出好价钱。”吐出第一口烟圈,她在那白色的烟雾里转头看她,“知道为什么吗?”

隔着烟雾,许菡只能瞧清她纤细漂亮的脖子。她没有回答。

周楠抽着烟,沉默地吞云吐雾。良久,她起身,来到书桌旁,拾起一本书,抵到许菡面前:“给你的。”又说,“这本送你,多认点字。要是还有想看的书,可以到我这里来借。”

许菡接过来。蓝皮的,砖头那么厚。封面上写着“新华字典”。

捧着书僵立在门边,她垂着脑袋,不出声。

“怎么了?不高兴?”嘴里溢出几股白烟,周楠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扶了扶她的脑袋,左右瞅瞅,“挨打了?”

躲开她的手,许菡摇摇头。

不语一会儿,周楠走回窗边,在窗台摁灭烟头,拉上了窗帘:“找好下家了么?”

捏紧字典的边角,许菡低着头张了嘴。

“他们说你还会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