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听着两个女生的交谈,刘磊俯下身,在男生的名字后头打上一个勾。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他感觉到自己抓笔的手有些打滑,笔尖隐隐颤抖。

“打了马赛克,看不到…”

“不要讨论了!”中气十足的男声打断她们的话,同时响起的还有什么东西轻敲桌沿的声音,“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天天拿在嘴边说,要是受害者听到了怎么想?”

刘磊抬头,看到班长宋柏亮站在其中一个女生的桌前,手里握着卷成筒的作业敲敲她的桌子以示警告。她扁嘴瞪他一眼,显然不大乐意,所幸还是理亏地点了点头:“哦。”说罢便和同桌的女生一块儿收了声,从抽屉里拿出课本,开始准备早自习。

见两人安分下来,宋柏亮旋身把自己的作业递给讲台上的刘磊。他是最后一个交的,刘磊在他名字后头打钩,作业登记表上不再有空缺。宋柏亮扫了眼登记表,神情严肃地冲刘磊招招手,“刘磊,过来一下。”

不自觉收紧握着笔的手,刘磊抿了抿嘴,抱起作业跟他走出了教室。

宋柏亮带他在走廊的角落里停下,四下里看看,才抱过他怀里半打作业,咧嘴笑笑:“你跟田老师打听一下这星期周测安排在什么时候,行不?我家里有事,可能要请一天假,怕正好赶上周测。”

“哦、哦…”刘磊心头一松,“那,那我去问一下再告诉你。没别的事了吧?”

“就这个事。”

抿唇颔首,刘磊不想再同他多谈,“我先去把作业给老师。”

宋柏亮于是笑眯眯地把作业放回他怀里,在他转身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他鼓起的校服裤裤兜。“诶等等——”条件反射地叫住他,宋柏亮指了指那块凸出的地方,“你兜里揣的什么啊?鼓鼓囊囊的。”

四肢僵硬地停下脚步,刘磊低着脑袋,没去看他的眼睛,“维C…泡腾片。”

“感冒啦?”

“有点着凉,我妈让我带着喝。”

“哦。”宋柏亮想了会儿,“其实喝这个没什么用,你要不今天中午跟我们一起去打球,出一身汗就没事了。”

对方摇摇头,“我还要写作业。”

早知道他不爱运动,宋柏亮也没有抱多少期待。

“行吧,赶紧把作业送过去吧。”

赵亦清带着赵希善抵达合贤中学,已经到了上午十一点半。

高三毕业班的教室在六楼,老师的办公室则在五楼。她牵着赵希善的手找到办公室,轻轻叩了叩敞开的门,往里头探探脑袋,“李老师?”

午休时间,老师大多已结伴去食堂,办公室只剩三个人,李慧航微微发福的身影尤为显眼。她闻声扭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哦,刘磊的妈妈是吧?”赶忙起身简单收拾好桌面,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和钥匙,快步走到姑侄俩跟前,右手搭上赵亦清的肩膀,“我们到隔壁去聊。见过刘磊了吗?”

随她踱出办公室,赵亦清摇了摇脑袋,“还没呢,他中午一般在图书馆写作业,就不打扰他了。”

“也是。”掏出钥匙打开隔壁会客室的门,李慧航注意到她牵着的小姑娘,“这是?”

“我侄女,善善。生病了,所以暂时没上学,待在家里。”低头捏捏赵希善的手心,赵亦清小声给她介绍,“善善,这个是哥哥的班主任李老师。”

小姑娘木木地杵在她身边,置若罔闻地盯着门板瞧,甚至没有抬眼看看面前的女老师。

只得仰起脸给李慧航一个歉疚的笑,赵亦清道歉,“不能说话,不好意思啊李老师。”

“没事没事。”她使了点劲推开门板,走进会客室打开顶灯,“我记得您弟弟是警察吧?”

“对,就是他女儿。”牵住小姑娘跟着她进屋,赵亦清点头,“最近家里挺多事的。”

“哦…难怪,刘磊精神状态不太好,老是很紧张。”匆匆来到饮水机前拿一次性纸杯接了杯热水,李慧航弯着腰回头瞧她一眼,“我看您脸色也不太好啊?没哪儿不舒服吧?”

“子宫肌瘤,下个星期要动个小手术。”

“啊这样!不好意思啊,不知道您的情况,还让您跑这么一趟。”外间只有一张单人沙发,她连忙走上前扶住赵亦清的胳膊,引她走到里间的软椅边坐下,再把水递到她手旁,“来来来,快坐下。唉,女人这毛病最麻烦了。”

“是啊…”禁不住叹气,她接过水杯,“谢谢。”

“小朋友也喝杯温水吧,嘴巴都有点起皮了。”转过身又给小姑娘接一杯温水,李慧航将杯子端在手里,左手轻轻扶了扶小姑娘的肩骨,环顾四周一番,“这里没多的椅子,要不让她坐那边的沙发上去,我给她找本书看看?”

“没事没事,不麻烦了。”赵亦清摆摆手,换一只手拿杯子,小心拉来赵希善的小手,“善善,先坐到外面的沙发上等一下姑姑,好不好?姑姑跟李老师聊聊。”

表情木然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姑娘似乎想了想,才慢慢点了点头。

赵亦清摸摸她的头发,“那善善就坐在那里,不要乱跑啊。”

再一次点头,她回身慢腾腾地走向外间,听见身后李慧航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的声音。

“其实今天就是想了解一下刘磊在家里的情况。刘磊成绩还是挺稳定的,就是最近好像太紧张了,情绪总是很低落…我觉得长期这样可能对复习影响不太好,毕竟是高三,压力本来就大…”

外间的沙发有点儿凉。小姑娘爬上去,趴到窗口往外看。

从会客室的窗户能看到楼上实验室那一侧的楼梯口。她愣愣地望着,直到刘磊闯进她的视野。

他穿过走廊,背着书包跑进了楼道。

远远瞧不见他的表情,赵希善两眼一眨不眨地追着他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楼道里。

很快,又有两个人尾随他钻进楼道。鬼鬼祟祟,交头接耳。

她认出了他们。

刘磊在楼道里被截住去路。

李瀚带着昨天和他一道的两个学生,前后两头将他堵在了四楼。

“还去图书馆啊?心理素质不错嘛。”手里不再掐着香烟,他两手拢在裤兜内,微弓着背笑着走近他,“昨天群里的视频看了吗?”

背脊紧紧靠向墙壁,刘磊拎住书包的右手攥紧书包带,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渐渐发白。

“是你们放上去的。”他死死盯着李瀚的脸。

“不然呢?”讥讽地嗤笑一声,他一脸好笑,看看两个同伴,又转眼去看他的双眼,“昨天不是还挺牛的吗,啊?还说要告我?”

尾音带笑的字句声声扎进耳膜。刘磊咬紧牙根,腮帮随着极力克制的呼吸颤动。

“群里的视频是删了,但是删之前下载量已经过百啦。你说现在我们学校多少人的手机里存着啊?”李瀚的声音仍在不断跳进耳朵,穿过耳边的嗡鸣,每一个音节都深刺他跳痛的神经,“我估计已经有人认出你咯。这么瘦不啦叽的能有几个啊?”

右手摸向裤缝,隔着口袋,刘磊碰到了里头的折叠水果刀。他五指紧扣墙壁,生生掐进脆弱的墙漆。

收拢,又松开。

“认个错呗?”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李瀚咧着嘴笑道,“趴下来叫声爷爷,我就不把没打马赛克的放出来。”

猛然抬起头,刘磊冲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你他妈想都别想!”

温热的唾沫溅到脸上,李瀚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边。

一旁的两人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冲上前把刘磊按倒在地。

“裤子扒了。”压抑着怒火用力抹一把脸,李瀚脸色阴沉地拿出手机,“底裤也一起扒了,我拍他的鸟!”

“你们敢!”涨红了脖子嘶吼,刘磊踢腾双腿拼命挣扎,“放开!放开!”

两人一时有些摁不住他,抬脚便踩上他胸口,用力踹上两脚。刘磊却愈发不要命地挣动,两条腿不要命地踢踹,差点踹倒站在一边录像的李瀚。混乱之中有什么东西忽然冲上前撞向了李瀚的腿,他一惊,狠狠一脚踹开,“什么玩意儿?!”

咕咚咕咚。

被他踹开的小小身影滚下楼梯,撞到了墙脚。

刘磊余光瞥过去,陡然张大了眼。

“善善?!”

不可置信的怒吼中,几个人都停下动作,朝楼梯下方看过去。

小姑娘一动不动地倒在冰凉的瓷砖地上,一头细软的长发凌乱地遮住了脸。墙脚雪白的墙壁上一点猩红的颜色扎眼,李瀚见了立马回过神。

“妈的,流血了!”他喊起来,冲两个同伴招了下手,撒腿就跑,“跑!”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半秒,紧跟着他跑下楼梯。

他们脚步急促地经过小姑娘身旁,没有一个人停下片刻。

“善善…善善——”连滚带爬地滑下楼梯,刘磊发着抖扑到她跟前,捧起她的小脑袋,拨开她被鲜血粘在脸上的发丝,露出苍白的脸。

小姑娘合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他抽出一只颤抖的手,汗水混杂着温热的血,成了深浅不一的粉色。

赵亦晨等在A大南栋教工宿舍的楼底。

王绍丰作为关键证人已经开始接受全方位的保护,张博文为了不耽误接下来的计划,安排他今天就同赵亦晨见面。

年轻男人从楼道的阴影里走出来,向他出示了工作证,“赵队长,可以上去了。”

沉默地颔首,赵亦晨掐灭手中的香烟,旋身随他一同走进楼道。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男人回过头看他一眼,便见他面不改色地将手伸进兜里,掐断了电话。

脚步停顿一会儿,他才领着他继续上楼。

手机却再次震动。

驻足在一级台阶上,赵亦晨忖量两秒,掏出手机瞥了眼来电显示:陈智。

他划下接听,重新迈开脚步,握着手机搁到耳边,“小陈。”

“赵队!”手机另一头传来陈智焦虑的喊声,“刚刚赵姐打电话来办公室,说善善出事了!”

眉心一紧,赵亦晨脚下的步伐彻底刹住,“什么?”

“赵姐说善善从楼梯上摔下来磕破了脑袋,现在正送去医院…”

“我马上过去。”打断他气喘吁吁的解释,赵亦晨挂断电话,反身疾步走向楼道的出口。

原先走在他前边的年轻男人已然滞足,及时叫住他:“怎么了赵队?”

这才记起自己的现状,赵亦晨停了停脚步,侧过身面向他。

“我女儿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医院。”他说,“抱歉,麻烦你跟张检说一声…”

对方了然,点点头答应:“不要紧,赶紧去看孩子吧。”

“谢谢。”来不及多做解释,赵亦晨颔首,转身离开。

室外阴云满天,迟迟没有下雨。

他绕到教工宿舍背后,还在十余米之外就对着自己停在露天停车场的车摁动了车钥匙。车灯一闪,车门解了锁。

快步来到车门前,赵亦晨正要打开门,便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

紧接着响起的是陌生女人的尖叫。

动作一滞,他下意识抬头循着声源看去。

一个教师打扮的女人站在一台红色大众旁,惊恐地后退了几步。车顶凹陷,一条胳膊露出来,皮肤偏黑的手无力地摊开。

坠楼。

心下做出判断,赵亦晨和几个路人一同上前。出于职业习惯,他将受到惊吓的女教师拉开,而后转眸望向摔在车顶的男人,在看清他的瞬间一怔。

已知天命的老人,西装革履,剑眉星目。发福的身躯呈一种怪异的姿态陷在凹陷的车顶,满是细纹的脸上双眼圆瞪,嘴唇微张。恐惧凝固成他最后的表情。

——王绍丰。

第43章 19-1

一九九六年八月,胡家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离开了家乡。

那是个闷热的阴雨天。村长和书记将她送到村口,她撑着伞坐上三轮车,在发动机吭哧吭哧的响声中颠簸远去。

途经拜山的小路,三轮车停下来。她跳下车,独自爬上泥泞的山坡。

胡义强和胡凤娟的墓碑静立在蒙蒙细雨里,立碑人的位置刻着他们的独女胡珈瑛的名字。

她来到墓前,搁下行李和伞,慢慢跪到雨中,伏低身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翠色的山峦被如雾的细雨笼罩。

那一年,她背井离乡,从此再未回来。

九月的X市多有阵雨。

A大新生注册那天,胡珈瑛冒着雨从食堂跑回宿舍,一面拨开怀里新教材封皮上的水珠,一面穿过光线昏暗的楼道。楼梯口停着一个单薄的身影,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正吃力地用两只手拎起大皮箱,小心翼翼抬脚,试图挪上一层台阶。她浑身已被大雨浇透,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浸湿的短衫紧贴瘦削的身体,忽然一个激灵,便打了个喷嚏。

无意间抬头瞧见她,胡珈瑛加快脚步走上前,“要帮忙吗?”说完就伸出手,扶住皮箱的底部,将它倾斜着抬起来,托住了大半的重量。

女学生抬起脑袋,露出被头发挡住的鹅蛋脸,柔和的眉眼神色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反手托起皮箱的顶部,同她合力把箱子抬起来,而后对她一笑:“谢谢。”

胡珈瑛摇摇头,和她一起抬着箱子上楼。

“同学你也是新生?”女学生问她。

略略颔首,她抬了抬另一只捧着书的手,“这栋楼住的都是新生。我是法政学院的,名字叫胡珈瑛。”

“我是心理学系的,秦妍,女开妍。”女学生弯着眼笑,“你的名字是好消息那个佳音吗?”

她们经过二楼的拐角,有走廊里匆匆忙忙收衣服的姑娘冲胡珈瑛打招呼。她只是点头,微提嘴角,眼睛里的颜色却很深,没有半点笑意。

“都是王字旁的字。佛经里经常出现的珈,瑛瑜的瑛,后鼻音。”她说,“不过我老是读不准。”

侧着脸观察她漆黑的眼仁,秦妍若有所思地收了收下巴:“好特别的名字。对了,你住哪间寝室?”

胡珈瑛转过视线,目光蓦地撞进她眼里,“和你一样,518。”

那个瞬间,秦妍分明是看到她笑了。浅浅淡淡的笑,染在那深邃的瞳仁中,竟有些温柔。

“我在宿管的名册上看到过你的名字。”她听见她这样说。

同寝室六个姑娘到齐的那个晚上,她们一起在川菜馆吃了顿饭。

“所以咱们是三个历史学系的,两个法政学院的,还有一个心理学系的。”东北来的李玲欢开了瓶二锅头,面色潮红,嗓门也渐渐收不住,转眼便朝秦妍看过去,“诶,我看心理学系的人好少,这个专业是冷门啊。秦妍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往自己碗里夹了块夫妻肺片,秦妍低下眼睛笑笑,“之前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觉得很有意思,就想学这个。”

“哦,是兴趣啊。”合上嘴打了个酒嗝,李玲欢又去瞧坐在对面的舍友,“法政学院的人也挺少的,好像是四年前才新组的学院吧?你们俩为啥要学这个呀?”

“我爸妈让我学政治,我听他们的。”

“没啥主见啊老三。”她取笑对方,“小胡你呢?”

眼皮稍稍抬了抬,胡珈瑛手里的筷子伸向大盆红汤里的水煮鱼片。

“有人跟我说过,如果没有一条明确的规矩约束我们,这个世界就要乱套了。”她答得不紧不慢,手中的动作也不慌不忙,“我想了几年,觉得这个规矩应该就是法律。”

点点头算作附和,李玲欢板起脸认真道:“你也挺适合当法官的,从来都不笑。我看法官都这样。”

在场的姑娘都笑起来,胡珈瑛也禁不住一笑。

李玲欢见状大笑着拍起了桌子,“笑了笑了——还是会笑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