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身后的呼吸声,狄双羽身体僵硬,直躺到腰酸背疼腿都快抽筋了,终于忍不住长出一口气,“你要骂就骂吧,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是自己我不争气,还把关允当回事,才会搞出这么多花样来…”说着又鼻子发堵,憋出眼泪来,抽抽哒哒地辩道,“我不是因为他才哭,是觉得特对不住…嘴上说没事没事,可是我看得出你们都放心不下我,我就只想着怎么给自己出气。我知道我这么干挺过份的,想着我是因为他才这样的,他也会因为我去愧疚,为了弥补我而去做一些事…我不想害你们担心,就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让戚忻看到他那么对我,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能让你们不要再提这件事…”

“小小…?”

过于迷糊的呼唤让狄双羽止住哭势,翻个身不敢相信地看着背后这张惺忪的睡脸。

“又做恶梦了吗?”完全凭直觉地抚了抚她的手臂,吴云葭哄道,“没事了,别哭。”

狄双羽呆滞着,任她抬手给自己擦眼泪,“…你居然睡着了。”

“啊~”吴云葭昨天一宿都没睡踏实,来了看她装睡也知道叫不醒,索性补个觉等她愿意醒的时候再说。揉着眼睛坐起来伸个懒腰,“你要睡够就给我讲讲出了什么事,容昱干嘛疯了似的找你?你后来到底见着他没有啊?”

狄双羽吸吸鼻子,“见着了。”

“然后呢?”看这屋也不像有男人留宿过的痕迹,“就各回各家了?”容老板不是那么省心的人啊,该不会没打过她吧?

“不然呢?你还指望他把我送回来哄我睡觉?他凭什么?把我扔在马路上就对了,他早这么少管闲事了,我跟他有个屁关系,成心黑着脸管这管那…”

她突然暴走,吴云葭也没敢冒然打断,听她一会儿自嘲一会儿臭骂容昱,骂到最后又哭得说不出来话了,这才抱了纸巾盒给她,小心地问:“他昨天把你扔下自己走了?”

她只是点头,眼泪刷刷往外蹿,从来没见过的委屈相。

吴云葭想不通,“为啥啊?他那么紧张地找你,就为了二半夜把你扔到大马路上?”

狄双羽听出些不对头,抽噎着开口,“他没跟你说为什么?”

“没啊,不然我用这么着急吗?”吴云葭把眼一眯,“你是不是又改主意要去上海了?”

“戚忻也没跟你说什么吗?”她不解地抬头看着吴云葭,反正一双眼睛肿得快看不见人了,也不担心被看出心虚。

“…戚忻?又有他什么事?”脑中一个灵光闪现,吴云葭讶然掩口,“你和戚忻——不会吧?容昱知道了所以…他们哥俩打起来了?”

狄双羽想笑,一咧嘴不慎呛了口水,咔咔咳了起来。

“看不出来啊,戚忻那小子,连易小峰都不敢挑战,有胆子惹容昱。”吴云葭完全陷入自己假想的情节中了,既欢喜又忧心,也不管她呛着还是咳血,“再说就算容昱把你扔下了,那戚忻呢?”

葭子不明真相!狄双羽为此不知该庆幸还是烦恼,容昱没告诉她事情经过,自己更没勇气坦白,换句话说,失忆的事,对葭子还要继续瞒下去。

容昱是真不打算再趟这个浑水了。

“这怎么又躺下了?”吴云葭无奈地看着她缩进被子里蜷起来的动作,就怀疑刚才这一场哭闹是她在梦游。“睡吧,你得先睡着了,才能醒过来啊。”

狄双羽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又说:“真是变态,费劲心思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恶的人,然后又期望别人来原谅自己。”

“哦,是够变态的。”吴云葭漫应,想着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又不好再去问容昱,既然她提到戚忻,那就把戚忻叫出来谈谈心吧。

狄双羽确信她找谁也谈不出个一二来,除了容昱,没人知道关允在北京,更想不到那天晚上她是和关允在一起,还叫来了赵珂,差点去了孙莉家…她都干了什么啊…摁灭烟蒂,狄双羽以指压碾双侧太阳穴,迫切希望停止这种自我厌恶。

吴云葭走之后,她就坐在沙发里,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半盒烟抽进去,也没想出哪句话哪件事不对,被容昱寻着了破绽。

都怪走得太近了。从她住进医院一直到出来的这段日子,似乎习惯了他三五不时的作伴,一些防备不觉撤销,该说不该说的话,也渐渐都告知与他。容昱是个危险的人,她根本不是对手,同他相识这么多年都不敢大意,却仍是在脆弱关头任他走进自己的生活,轻易起底她不想被人知晓的过往。

所以人常说好花还需雾中看,破坏她苦心营造的迷雾氛围,清楚看到的,怕是让他为之不耻的残花败柳。现在就算她想再恢复到从前那无话可说又无可不说的微妙关系,容昱怕是也不肯了。

而她自己,恐怕也回不去了。

“双羽呢?”大礼拜一的,邰海亮散会就跑来找人了,满心关切却扑个空,不甚期待地问她隔壁工位的同事,“请假啦?”

“楼梯间抽烟呢吧。”阿浩看不见自己的烟和打火机,据此推测。

邰海亮搓下巴,“她不是戒烟了吗?”

“是,没错,她现在都不带烟,尽朝我们借。”

“这也是一招。”邰海亮学到了,美滋滋去楼道蹭烟去。

狄双羽点了烟并不吸,叨在嘴里,抱着手机打游戏。

邰海亮赞道:“果然,不是自己烟就知道省着抽了。”

狄双羽“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邰海亮苦笑,“妞儿,给个正眼儿呗。”

狄双羽摇头,“你特意找我肯定没好事。”

他也不兜圈子,“我不知道你跟关允掰了。你又没说。”

狄双羽豪气地挥挥手,“没事,代表总部送地方领导回家很正常。”

邰海亮对她的平静将信将疑,倒也不便细问,“你真能这么想最好。昨儿还跟十一聊起这事,他也说关允降不住你。”

狄双羽嫌弃道:“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聊这闺蜜话题,想想真瘆得慌。”

“嗨,早前就听说他是离了婚的,还以为是为了你,心想哥们儿够有眼光的,谁知道…另有隐情。”邰海亮这人看着说话不经大脑,事实该说不该说很有数的一主儿。男女感情这种事最是反复,还不知道两人后续如何发展,能不能再重修旧好,他不会把话都一早说尽,让别人心生隔阂。

狄双羽也没想他们见过赵珂就把关允贬低成什么样,男人的交情再没到份儿上,这种程度的理解还是有的。正因为理解,知道他是喝点酒就能在女朋友身边把情人叫来一起玩的品性,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人了。

提及关允,她隐忍尴尬的应对,以段瓷精明不难猜中。看见赵珂,邰海亮自然会向许宝乐寻根问底。结果就只证明关允这个人,事业上可以背弃亲手创下的瑞驰,感情上更是毫无专一可言。把赵珂叫来,就是借海亮的眼睛替段瓷重新打量一下这个人。当然,领导用人不惧短板,更不会过多干预私生活。这样的事并不足以使关允身陷囹圄,也远不能动摇他在新公司的重要地位,但最起码,他别想再打着和她不清不楚的暧昧扮成好男人招摇撞骗。

“垃圾。”狄双羽闯关失败,悻悻退出游戏,“没别的事儿走啦。”

邰海亮听清她说什么了,却不知骂的是游戏还是男人,摆手道个别,貌似自言自语地说:“这人喝多了乱打电话的毛病,谁都有,真不能太当个事儿。”

狄双羽冷笑,恍若未闻地掐了烟走人。

下午三点多,想等的电话没来,关允的短信倒进来了:在公司吗?

他还在北京?狄双羽盯着屏幕皱了皱眉。在,顶楼茶水间。回复之后拿了手机上楼,左右也差那么一步了,走完吧。

大厦共22层,顶楼视野理应不错,但因为楼体的错落设计,狄双羽身处的茶水间在一个凹进去的房间里,窗外有建筑自身的遮挡,看得远是远,但只有窄窄一条,仅能看见几米长的一段河面和对岸少许景致。因此这茶水间平常没多少人过来,阿姨也不放太多零食,只有个饮料机,能接到什么饮品还要看运气。

狄双羽时运颇高,接到了正想喝的奶茶,执着杯子站在窗前看茶熏蒸腾雾化了玻璃窗,等着那个短信上说五分钟,可过了十分钟还未现身的人。

等他早就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了,那些在转角就着一杯玛琪朵练习表情等他出现的日子,明明过去没多久,记忆却开始模糊了。容昱说她太懂自我催眠,也有可能吧,很多东西她一旦决定不要了,连扔掉都嫌麻烦,索性就搁在个不碍事的地方遗忘。

关允满脸抱歉地进来,接过狄双羽递来的一杯清水,仰头喝尽,“不好意思,刚要出门被绊住了,晚上就回上海,这边该处理的得弄利索了。”

狄双羽理解,颔首微笑,“免得来回跑。”一不小心又要碰面。

不适应她过于柔顺的性子,他敲敲后颈,“那天晚上喝太多了,没什么失礼的事吧?”

“还好啊,下车还记得给钱。”

“也就是因为你,拼命打着精神呢。”

“不说我们之前是酒后乱性的吗,还以为你会再把我带回家里一夜情什么的。”

他有些尴尬,“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

她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并不重,但在这安静无人的小房间里,一声脆响无比真切。

关允沉眸,嘴角抽动一下,到底没说出什么,只在眉心微皱的细纹昭示着不快。

狄双羽摊着一个巴掌,巧笑倩兮,“听见响儿了没有?”

关允压着火,“我那天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她仔细想了想,“没有吧,我也记不太清了。段总那瓶酒很好,我一时贪嘴,也没少喝。”

他无奈,“你是老拿红酒当饮料喝,酒量又差。”

狄双羽敛起眉,烦恼的样子,“所以动不动就喝醉了,给你讨个现成的便宜?”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下流吗?”

“关总别多心,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

“喜欢啊,就在一起。”

“不觉得我是很难甩的对象吗?”

“谁会老想着要分开?”

狄双羽对他这个偷换问题的答案不满意,“还以为是因为我漂亮才让你冒险一试的。”

他笑起来,“自恋女作家。”

“男人会喜欢不漂亮的?”

“是漂亮,但不只因为漂亮…”

“比赵珂漂亮吗?”她问得认真。

“…”

“啊哦,这时候不能犹豫,应该果断点头就对了。”

“你都想起来了?”

“是根本没忘。”她眼波平和,“别人可以当我全忘了,你也可以。”

他心中一荡,恍然意识到自己被耍,“那天你是故意送我去孙莉那儿的?!”

同情的目光自他脸上掠过,“要不然你还能去哪儿呢?”

“你想让她亲眼看见我和你在一起,自己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过,孙莉的事你可以交给我的,我其实很认真想处理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你却只当是威胁。”

“够了吗?对一个搂着我说我像她前男友的女人,你想我多认真?要算账是吧,冲我来。”他点着自己,声音有一点颤抖,是生气,是后怕,又或二者兼有,“你想干什么都行,要什么都拿走,无所谓,到你觉得解气了算,行了吗?”

“别这么说,你也没什么值得我拿走的。”她以食指拨开他的手,抚平他胸前并不存在的褶皱,“不管你像谁,我从没把你当过别人。我也有我的玩笑,但就到那次和你分手为止,我认真了。你一直说尊重我的决定、愿意放手,又一次一次找回来。你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承认,那么容易就妥协原谅,是我不对;对你有感情,是我不对;心软,是我不对。你可以怪我认真,但假如你曾经对我有一点认真,还希望你不要太自责。”奶茶凉了,啜一口沾在舌头上有些发涩,像她刚宣告完结的这场恋情。

原来有些东西不用变质,只是变个温度,味道就大不相同了。

杯子放到身后茶桌上,她看着他抵在窗框上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在纠结是骂她一通还是直接甩手走开吗?

结果他说:“对不起。”

狄双羽喷笑,“你并没做错,关允。”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不管怎么平衡,还是会有人受伤,是我错。”

“人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很正常。”即使有错,也是他自己的事,她没资格纠正。

第八十四章

站在公司顶层的窗子前,能看到对面几米长的一段河面。那天下午,河上出现了一艘船,是艘红色的小快艇,踩着白色浪花,在蓝色天空下,劈开灰色的河。楼很高,狄双羽离河很远,但仿佛能听见那艘船上欢腾的马达声。她从来不知道这河上会有船经过,很稀奇,正想着要拿手机拍下来,那船却全然不顾她的欣喜,转眼就消失于视野中。这让她有一点怨念。

可人家本来就不是专为你取景而存在的,它有自己的航线。

不是河水,不是船,不是掌舵的人,一个岸边的打望者,那么认真又那么伤,何必?

过份投入的感情,到最后抽身时反而更果断。不用再想如何伪装失忆,也不用构思要如何报复别人,是她渴望了很久的百无聊赖。可躺在床上,仍然无法入睡,忽然觉得,去记恨一个人,可能也是种自我保护,心本来装着满满的爱,爱没了,再不用恨来替代,会变成空壳,逐渐被胸腔以外的气压挤扁。

一片止疼药下去不到两个小时头又疼起来,像坐在飞速前进的旋转木马上,一圈又一圈转下来,眼花缭乱。到最后还是挨不住,起床去了客厅,药片搁在嘴里才发现杯子是空的,也没急着倒水,就那么含着药靠在沙发上,举着透明药瓶晃来晃去听声音。

她以前很少生病,咽药不得法,老是卡在嗓子里,住了一阵子医院,倒练出个绝活,不管多少药片都能一口吞下。那次得意地表演给容昱看,他摆出求知的姿态问她:“药能一起吃吗?”就是问,也不制止,纯粹不解似的。她于是反问:“是不是进一个胃吧?”他说是。后来护士给药开始分批次了,一粒两粒的送来,她想落吃一样都躲不过。

他向来少与人争辩,主要是因为顶嘴的不多,一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偶有反抗质疑,他也会有吵嘴以外更有效的办法让你不得不按他的意思做。而对于确定无望的买卖,则是选择尽早撤手,不做纠葛。

所以即使爱不到想爱的人,他也不会像她这么的狼狈。

药在口腔中缓缓融化,苦味乱蹿,有的直接从舌下静脉进入体循环,有的顺着食道一直蹿到胃里,酶解之后才溶到血液输往身体各处。头依然疼,并且全身发苦,接了杯水漱漱口,跑出去买饮料。

楼下便利店小瓶可乐卖光了,狄双羽拎了一桶2升装的可乐回来。走到家楼下累了,坐在草坪前的道崖上,舔舔手背上皮肤,苦不堪言,抱起大桶可乐喝了一口,打个嗝,自娱自乐地想到武侠片里的失意英雄们,都这么提着一坛子酒仰头猛灌,喝完还能打醉拳,或者是作诗。可惜她头疼厉害,话都懒得说,押韵的活儿更办不到了,打拳也没戏,早忘光了,还是喝酒吧。

三四斤重的瓶子举起来还得控制着别倒太快,是件相当费体力的事,不留神就整猛了,顺嘴往出喷,溅了满衣襟,呛得直冒眼泪。瓶子里碳酸受到震动逸出大量汽泡,吓得她手忙脚乱拧紧瓶盖。

有晚归的邻居匆匆经过,怪异地看着这个喝可乐喝到呕吐的女人。狄双羽扶扶鼻梁上那副用来遮挡肿眼泡的无片镜架,仰起头看灯火通明的楼宇,眯眼数着自家楼层。眼泪在屈光间质上附加了一层折射面,让她能看清窗台上的那盆田七。那植物有着耐人寻味的生命力,她经常趴在窗台上抽烟,随手把花盆当烟灰缸,陪她抽了这么多年烟,她都慢性咽炎了,它没一点病状,芽照发,叶照抽,去年还开了花。

“有一盆大头花的那个窗子。”有人很准确地说出她目光的焦点所在。

泪眼中,魁梧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越来越近。

这么热的天,他还是一身西服套装,里面穿着件深粉色衬衫,领口少系了两颗扣子,没打领带,就不像做正当生意的人。

狄双羽一直知道他不矮,也没想到居然能占据了自己全部视线。

然后就在想,他穿这颜色的衬衫显得皮肤更黑。

弯下腰定定看了片刻,他抬手擦去她嘴角可疑的褐色液体,“原来这里真有吸血鬼。”

老是挑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狄双羽气馁,粗框眼镜遮不住眼底的疲惫,低头哭的时候,眼泪更是直接掉在地上,滑稽而惊悚。

容昱蹲下来,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你哭什么呢?我又没揭穿你,你还可以继续假装失忆去勾引关允…”面前一道风,她扑上来用力推他。容昱由着她发力将自己推坐在地上不做反抗,只紧扣住了她行凶两只手。

狄双羽偷袭成功正想收手,反被他捏住了腕子挟制住,吃了一痛,躲不开又使不上力,单膝着地,半蹲半跪地僵在他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动手。”他咧嘴笑,一口牙咬得死紧,头顶斜上方一轮路灯如月,照得他这个狰狞的笑脸隐有噬血征兆。

“你放开我!”她终于开口,可惜气势全无。

他依言照办,松开手,慢悠悠站了起来,警告道:“我的日子没你想得那么安逸,别再考验我的应变能力。”掸去裤子上的灰尘,他迈步到楼门前,转过身等她放行,态度矜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