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王朱炎命悬一线,几番生死徘徊,终究是吉人天相,于七日后再次苏醒,这一消息从内殿传出,顿时让惶惶不安的臣子们放下心来。

内殿玉帘之后,此时悲恸气氛消散不少,可说是欢声笑语。

朱炎倚坐床头,面上一片平静,床前侍坐的王后亲手削了一只苹果,用金挖勺取了一小块,凑到他的嘴边,“太医说,你目前不能吞咽大块之物。”

她的声音柔和低哑,倒是与平日的寒俏冷丽不同,竟是不常见的温婉之态,朱炎凝望着她片刻,直到她面上现出不解赧色,这才笑道:“多谢你…这段日子,生受你了。”

王后心中一动,眼眶顿时红了,一道热气涌上心头,却是让她颤了朱唇,声音低不可闻,“王上这是说哪里话来…我们是多年结发夫妻,还提什么谢不谢!”

朱炎抚了她的肩头。神情很是亲昵,“少年夫妻老来伴,这话说得真是不假…”

王后迟疑了一下。随后眼中幽光一闪。伸手反握住朱炎地手掌。只觉得过分冰凉干燥。宛如死物一般。不禁心中闪过一阵莫名不适。她勉强一笑。却是垂泪道:“臣妾吃点苦倒是没什么。可怜瑞儿这孩子。一直在自责不已…”

她以袖拭面。说到后来。已是哽咽不成声。

经此一劫。朱炎地面容越发憔悴。鬓边华发也多了不少。他闻言也叹了一声。“这孩子太过死心眼----死士刺客潜伏在他身边。也并非是他之过失。”

他停了一停。对着帘外侍从道:“去把三王子请出昭狱。连同叶太医也不用羁押了----这几日多亏他给寡人开地调养药方。这才能恢复得如此迅速。”

王后听他口风。半条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又喂了了几口碧梗粥。这才起身辞去。

朱炎望着她离去地身影。面上微笑缓缓敛起。眼中闪过幽深光芒。他伸手从床边木匣中取出一份密奏。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前几日各色人等地言行举止等。

他凝目又看了一遍朱闻的名字。心下却颇有感叹----

“临危不乱,沉着敏捷,却又丝毫不曾居功,如此危局也能运筹自如…你真是大有长进。”

他虽是如此赞赏,语气之间,却带着令人心颤的淡漠。日光斜照在他地脸上,透出一种莫测之威。

又过了几日,燮王朱炎终于可以升殿理事,他高坐于银安殿上。夸赞了几位臣子在这期间的辛劳。又赏赐了王后等人金帛之物,叶秋等几位太医更是得了晋升。

燮王虽然遇到鸠杀。却好似心情不坏,被褒众人都面有喜色。

只是如此厚赐,却有意无意的忘记了功劳最重的朱闻,半句也未曾提起,众人也都是明眼人,从这蛛丝马迹上免不了有所猜测。

朱闻得了疏真面授机宜,心知燮王既是对自己有所怀疑,却也有为成大器故意考量的意思,是以心中安定,宠辱不惊。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虽不计较这些身外虚名,却终究有人窥准时机,欲将他收入袖中。

殿中沉烟泛紫,带着些苏合香的味道环绕不去,显得满殿里越发沉寂。

王后端坐正中,端了一杯茶却不就饮,只是凝神望着这疏远至极的亲子。

她心中百感交集,却素来争强好胜惯了,不愿轻易放下身段,两人默然了半晌,王后才道:“看你面色不佳----是你殿中姬妾不会伺候?”

朱闻眉心不易察觉地一皱,这僵硬不失高傲的示好,在他听来却更象不怀好意,他四两拨千金地含糊道:“前阵子太过忙碌…”

他看着王后无动于衷的表情,心中更是光火,又添了一句,“这几天即将入夏,天气也略微热了些。”

王后却仿佛若有所忆,唇角动了动,下意识道:“你小时候就怕热…”

这话刚一出,她便有些后悔,只得咳了一声,以优雅姿态品茗不语。

朱闻听着这句,却是引起了他心中最大的怨怒,他不由双手成拳,眼中闪过冷绝犀利光芒-所以经常在池边嬉戏,直到有一日,王后宫中的两名侍女,颐指气使地指责他偷摘莲花,一番争夺拉扯后,竟失手将他推入池中!

他深吸一口气,将多年的怨愤都压入胸中,淡淡道:“王后,儿臣愚昧,还请您示下,今日到底有何吩咐。“

王后原本深悔自己失言,听他如此客套疏远的称呼,却也心中暗怒,于是抿了抿唇道:“有一件事…请你过来商议一番。“

第七十九章 宫怨

朱闻微微皱眉,眼中闪过冷然光芒,不知怎的,他对王后所说的“商议”,下意识的起了戒心,“不敢当,王后若有差遣,儿臣定会鼎力去办。”

王后听他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套话,却也不恼,只是捧了茶盏轻轻晃动,琥珀色茶水在她掌心荡漾,却仍滴水未溅。

“你也已经长大成人,郑妃娘娘可有为你挑选合适的正妃人选?”

王后的语气放缓,作出温柔慈和之态,乍听让人心中一暖,而在朱闻眼中,那般刻意的笑眼,却是明晃晃刺眼,让人禁不住想恶意冷笑----

郑妃?!我是从谁腹中而出的,难道你也不知么?

他微微轻挑唇角,“未曾。”

先头云家的姑娘真真是良配,可惜你不修帷幕,把人家姑娘气哭了----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有哪家好姑娘愿意嫁你呢!

皇后见他不曾说话,面上温柔笑容越发加深,如民间妇人般絮絮家长,担心之外,好似非常疼惜。

朱闻一听,想起先前她将自己侄女硬跟自己凑成堆,不由抿了抿唇,笑容越发带几起分不耐来。

此时正值晌午,骄阳犹如火球一般灼明,一群鸦雀仿佛被什么惊起,在窗下响鸣,却更显殿中深幽凝重。王后饮了一口热茶,以手中绢帕拭了唇角,笑道:“前阵子,我想着你尚无正妃,便想替自家侄女牵个线,还未及开口。便有人不怀好意,传得沸沸扬扬…”

谈及那不怀好意之人,她目光一森,随即又缓了声调,和颜悦色道:“如今想必你也听到风声了,那我便再多问一句----这桩姻缘,你自己是什么主意…”

朱闻微微一愕。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他目光直视。终于第一次对上王后----

深色墨瞳闪过锐利冷光。他微微眯起眼。缓缓道:“我自知行事荒唐孟浪。只怕耽误了这位小姐。”

这话近乎失礼。拒绝地实在不算婉约。王后却是静静听着。不见一丝怒色。

“你若无意也就作罢…强扭地瓜不甜。我们不过是白操心一场。大主意还要你拿才是---娶个不合心意地。彼此怨怼一辈子。这才真是恼人!”

王后笑得爽朗。仿佛极是通情达理。越是如此。朱闻就越觉警惕。见他仍带惊愕。王后轻叹一声。涩声道:“你当我真有这么刻薄么?”

见朱闻默然无语。她无奈别过头去。低声道:“天下间无不是之父母----你还要记恨我多久?”

朱闻仍是静默,只是双手紧握,俊逸面容闪过一道极为复杂地神情。半晌才道:“娘娘您多心了…”

王后听了这句,顿时柳眉微颤,仿佛瞬间有雷霆降下,她缓缓闭目,竭力压下汹涌怒意,苦笑道:“仍是这般冷漠疏离…在你心中。本宫就是那洪水猛兽吧。”

她的尾音带颤,隐约透出哽咽,随即别过头去,以袖掩面。

有悉悉索索的步料摩擦声响起,一方绢巾被递到她面前,王后心中一定,这才接过拭了泪痕,却仍是默然向隅,面色凄然。

她仿佛有些羞愧似的。低声道:“你的婚事。还须你自己做主,若是瞧上了哪家千金。只要人品上佳,即便是家世寒微些,我在你父王那边也会替你说项。”

她停了一瞬,随即又叹道:“你父王最近心情不好,也没给你是没赏赐,倒是委屈你了…”

她说到此处,仿佛再也忍耐不住,珠泪连滚而下,滴在手背上,紧攥的绢巾也飘过于地。

有脚步声响起,绢巾被重新放入她掌心,王后抬眼,眼圈微微红肿,“我儿,这几年都委屈你了…”

朱闻微微摇头,好似不愿被人窥见动容的模样,他随即匆匆起身辞出。

王后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唇角浮现一道雍容安宁的微笑,她手一松,绢巾缓缓飘落在地。

朱闻匆匆急走,走到树荫下才停下来,日光在他眼下形成淡淡阴翳,他冷然一笑,再抬眼时,已是了无痕迹---

“破碎之物,想要在一夕之间重新接上,这是何等可笑之事。”

他轻抚着枝头绿叶,低低又道:“这几年都委屈我了么…这话说得真是动听,可惜,却是晚了这么些年。”

他随即起身,任由绿叶坠落尘埃,此后再是枯黄凋萎,便于他再无一丝干系。

脚下步伐越见迅疾,眼前地朱漆回廊,姹紫嫣红,在他看来却只是叠嶂累赘,让人只觉窒息憋闷。

曲折回廊间,有女子声气笑语嫣然,突兀在他耳边响起---

“二王子…如此行色匆匆,却是为了哪一桩?”

这清脆曼妙声音传来,却让他又是一阵头疼,下意识欲闪避,却终究定住了脚步。

萧淑容手摇宫扇,身着蔷色纱衣,发间步摇宝光熠熠,在日光下瞧来,更显得姿容不凡。

她轻笑着走近,低声笑道:“日光炎热,二王子若无要事,不妨到亭中歇息。”

朱闻听完便想拒绝,转念一想,眼中浮现幽深光芒,从容笑道:“也好。”

水榭后的亭边早有两三侍女相候,却是不近不远地站在三丈开外,又不显瓜田李下之嫌,却又听不见些许私言窃语。

不远处假山嶙峋,莲叶初绿,却也有半亩方圆,幽静清新之外,更添仙逸之气。

朱闻打量着四周环境,赞道:“果然有江南风情,听说这是疏容亲自指点打理,果然是气韵上佳。”

萧淑容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魅惑美眸,轻笑道:“常听人说二王子你为人冷峻寡言,原来也会甜言蜜语。”

“淑容说笑了…”

朱闻坐得笔挺,丝毫不为她话中暧昧所动,“父王素爱江南山水,淑容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到,却是让我等为人子者钦佩。”

“原来你也知道,这里是因为你父王喜好,才布置得如此---既然这样,又何必夸我…”

萧淑容微微冷笑,眉梢眼角,却是浮现出淡淡凄婉忧悒,“他在这江南山水中,可以思念他的烽火佳人,画中神仙,我就算尽了心劳了力,却又算得了什么?”

她越说越是无力,到后来,几乎是凑到朱闻面容之侧,周身都弱不胜衣,一派娇慵,最后几字,可说是吐气如兰,在朱闻耳边轻吹。

第八十章 沉疴

“烽火佳人,画中神仙…?”

朱闻正襟危坐,对近在咫尺的朱颜丽色视若无睹,只是低声发问。

“你又何必假装不知----你父王爱不释手的那卷画里,才是他心头眷爱,我又算哪牌名上的人?”

萧淑容柔声细气说道,语气中带着深深酸怨。浓密的长发漆黑如瀑,高高低底的遮下来,将她眼中神思都湮没不见,

朱闻目光微动,他想起前次觐见时的情景,心下明白了几分,却是不动声色的笑道:“这位画中仙究竟是谁?”

萧淑容张口欲答,却在瞬间又改了主意,低笑道:“反正不是王后娘娘----你若是想知道,何不去问你父王?”

她说着,神情越发暧昧,只是轻声娇笑道:“那画中人瞧起来身份尊贵,连个笑模样也无---你们男人就爱这个调调,越是难以征服的,就越有兴趣…”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欲以小指勾起朱闻颈下的系带丝绦,却被对方手掌瞬间反握。

朱闻携了她的手,一送一放之间,仍归到了石桌另一端,“淑容,你的扇子要落地了。”

萧淑容漫不经心的将险些坠落的宫扇一抛,浑然不顾其上的宝石蝴蝶磕飞一角,嗔道:“何必当我是洪水猛兽一般防备?”

“淑容言重了…只是孤男寡女,身份有别,如此纠缠,只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你也不想宫中有什么流言传出吧?”

朱闻说完便拂袖起身。亭外落英缤纷。更衬得他长身玉立。眉目俊逸。

萧淑容望着他远去地身影。唇角微微扯动。愤然之外。带出些诡谲阴森来----

“你以为你能逃出我地掌心么…”

朱闻回到自己殿中时。已过了正午。天候已然有些热意。日光照得飞檐微灼。各房中都换了纱帐竹席。远处瞧来珠光柔雾一般。分外旖旎。

他进了疏真房中。只见床边放着一盏空碗。里面残剩些药汁。疏真盖了锦衾。只露出一截白生生地脖颈。已然沉沉睡去。

即使是在睡梦中。她地眉头仍是微蹙。仿佛是在沉思。又好似遇到了大悲大苦。却偏偏冷凝着性子。倔犟着不肯哭出声来。

朱闻的心中又是一疼,没来由的轻叹一声,黑眸深处也有些黯然了。他伸手替她盖好被角,触手之间,却仍觉对方肌肤沁凉,透着病态的诡异。

珠帘微动,带出些声响来,倒是把房中安息香地味道散了不少,朱闻回头。只见虹菱蹑手蹑脚走来,正要取走药碗。

两人对视一眼,出了房门,朱闻问道:“叶太医过来诊脉了没?”“来过了,稍稍改了一剂药的分量。”

虹菱微微举高药碗,思量着朱闻神色,又道:“他还在前殿没走呢----瑗夫人正在招待他。”

“哦?”

朱闻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他低声吩咐道:“照看好她。我去去就来。便朝着前殿而去。

广雅阁乃是前殿侧边招待贵客之地,布置仍是簇新,大气之外不脱尊贵。瑗夫人一派端庄,抿了一口茶,打量着叶秋,柔声笑道:“这一阵真是有劳太医您了。”

“不敢当,小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叶秋冷眼看着对面贵妇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冷笑不耐,却终究按捺住了。和颜悦色道:“夫人今日请我来。可是有什么疑难杂症?”

“疑难杂症倒是没有…”

瑗夫人略微踌躇,却是带了些幽愁神气。叹道:“我只是放心不下妹妹,所以想问问太医----昭训她如今这么不上不下的病着,可有什么起色吗?”

叶秋眼中冷光一闪,却是干咳一声道:“她的病乃是顽疾,非一日之功可以奏效,只能徐徐调养。”

媛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隐晦喜色,却又敛住了,别过脸去低声哽咽道:“这位妹妹也是个福薄地,自从得了君侯宠爱,时常抱病在榻她叹气又道:“也是我这个作姐姐的照顾不周,真是不知该如何对君侯交代。”

她望了一眼叶秋,口中娓娓道:“叶太医你也不是外人…说来我们睦元殿中也真是作孽,先头的燕姬与人行那苟且之事,弄得君侯颜面无光,如今这位新封的昭训又时常卧病,这般折腾,我又是个侧室,可真是为难

她话风一转,低声问道:“昭训的病究竟如何,这么拖下去,会不会…”

她的双目沉浸在阴影中,竟有些熠熠发光,叶秋看着心头火起,正欲反唇相讥,却听阁外有人森然道:“阿瑗,你问这话,倒似在咒人一般!”

“君侯!”

瑗夫人一惊,花容为之变色,随即却强笑着起身,颤声道:“君侯您真是误会臣妾了,我只是担心…”

“我知道你最近忙碌,有些话不及意。”

朱闻淡然将她的话截断,却也顺便给了个台阶下,随即吩咐道:“我与叶太医有话要说,你先退下吧。”

瑗夫人柔顺应是,双手却无意识的将长袖绞紧,尖长指甲几乎要将丝绢划破,她裣衽而下,阁中便只剩下心思各异的两人了。

“她地病丝毫不见气色,反而更加沉重了。”

朱闻沉声道。

叶秋面上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微微一礼后,仍是神情自若,“她得的不是病。”

朱闻悚然一惊,双目瞬间锐利有如实质,“那是什么?”

“是毒。”

叶秋的笑容凉薄淡定,却是深深望入朱闻眼中,观察他地神色。

“被人下如此奇毒,弄得沉疴缠身,她的过去,定然带着不可预期的危险----二王子您难道没有丝毫好奇心么?”

第八十一章 嫌疑

朱闻黑瞳缩为一点,仿佛从未见过叶秋似的,深深审视着他

“叶太医,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君侯究竟如何作想,才能决定究竟该开出什么样的药方。”

“以前的那些药难道不行吗?”

“只能治标,不能及里,要想永绝后患,所用之药并非唾手可得。”

叶秋言语平淡,在朱闻面前,却是直视而对,侃侃而谈,丝毫不曾为他森然眸光所摄。他顿了一顿,目光清澈有如冷泉,看定了朱闻的双眼,再次问道:“即使她来历不明,即使她可能带来危险,您仍是执意要救她吗

朱闻抬起头,亦是深深瞥了他一眼,宛如寒光冰雪一般凛然,黑瞳深处却带着一抹坚决的灼热

“我会等到她自己想说的那一日。”

“如果她不想说呢?”

朱闻剑眉微动,仿佛听见了什么趣味之事,轻笑之间,竟是暖融宠溺,看似无奈,却是不假思索

“那我就不问。”

叶秋瞬间一窒。眼中闪过复杂已极地情绪。“假如…她有着不堪回首地过去呢?”

“不堪回首?”

朱闻一楞。随即。却是几乎要放声大笑。

他地声音清朗明快。一字一句间不见停歇。“即便真有什么不堪过往。那又如何?本君地手上也不甚干净。我们两个正好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