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瞬,她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强健的臂弯里,那样紧密的环绕,有着异样鲜明的熟悉。

是谁…

她未及思考,便昏了过去。

朱闻抱了她的身躯,冷然凝视许久,又脱下自己的斗篷细细包裹,这才起身,朝着刚刚狂驰而来的车驾而去。

他的衣袍上尚有血迹,右腕也不甚灵便,却仍是不管不顾,将伊人抱在怀中,好似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一般。

雨势随风变大,满地血腥也逐渐被冲走,车轮辘辘之下,又有人收拾了一旁的尸体,很快,此地便了无痕,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了。

第一百十九章回梦

朱闻从王殿返回时候知道这一变故的。

当时已是掌灯时分,天上已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雨丝。轿夫们脚下湿滑,速度并不算快。

当有人快如疾风冲破轿身,兵刃几乎刺到眼前的瞬间,他就势一闪,尚算宽敞的轿中顿时罡风四散,支呀怪声中,便破了两个窟窿。

朱闻正要破轿而出,那“刺客”便在半昏半暗中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是我。”

朱闻听着声音熟悉,再近看时几乎是大吃一惊,“叶大夫,原来是你!”

他扫了一眼对方黑巾蒙面、一身劲装的模样,有些惊疑道:“你这是…?”

“我跟人打赌输了,及时还清后还被索要利息,真是遇人不淑…”

叶秋苦笑着调侃了一句,见朱闻迷惑不解,又笑道:“利息就是这次客串刺客来杀你。”

朱闻微微皱眉,仍是一派沉静,“能否说下缘由。”

叶秋看了下天色,手中兵刃做势呼啸,与车壁敲击之下,呼啸声四起,仿佛轿中正在激战,“没时间解释了,马上这王城之中便要大乱,有一大批朝廷的暗桩会被连根拔起----当然,世人们甚至是燮王,只须知道这是狄人潜伏入城作乱。”

他瞥了一眼朱闻,好整以暇道:“你身为燮王之子,又是此次主帅,狄人定是先拿你开刀----演戏要全套,有人为了让你避开这旋涡,更能从中得益,所以让我假装狄人刺客,来与你演个双簧。”

“是谁…”

朱闻见叶秋笑而不答。心中灵光一现。却是有些迟疑地猜道:“是疏真…?”

“除了她以外。尚无人能劳我大驾。”

叶秋地话很有些狂妄。在刀剑呼啸声中。外间从人地惊喊也很快接近。叶秋虚晃一招。正要恰到好处地撤离。却眼尖地现。凌乱地轿帘外。满天里都是浓烟。从王城地四角各处升起。

“已经开始动手了。”

他极为平静地说完。正要离开。却被朱闻一把扯住了袖子。“她现在人在哪里?!”

叶秋被他声调中的郑重气势吓了一跳,再看时,朱闻已略微恢复了些从容之色,只那一双黑瞳中隐约透出焦虑,声调也有些怪异。

“她去会见仇人了。”

简洁了当的回答,却是让朱闻眼中焦灼更盛,眸光熠熠之下,显得格外犀利----

他想起昨日,疏真那恍惚迷离,却不无惆怅忧悒的语气声调,心中不安更加厚重,宛如天边的霾云,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在哪里?”

说话间他便欲起身,叶秋吓了一跳,连忙劝道:“她不会有事的,你最好不要掺和其间。”

朱闻却是理也不理,只是冷然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自然心中有数。”

“你真是…”

叶秋用力吸吐清新空气,怒不能,却又苦笑不得,只能缓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苦劝道:“这次之事便是她主导策划,你放心,她定会无恙。”

“请你带路。”

朱闻眼中仿佛不曾看到他的为难表情,只是径直说道。他声调清淡,却是如利箭一般开弓无回。

“好吧…”

叶秋终于败下阵来,无奈地答应了----朱闻那犀利焦灼的目光,让他心生欣慰,却又复杂酸涩。

“要是一开始,她遇见的人是你…”

他摇了摇头,对着朱闻关切焦急的目光,缓缓说出了地点。

一路奔驰,车子本就是满目疮痍,颠簸之下几乎散架,朱闻也浑然不顾。

雨势越大,在夜色中潇潇洒落。朱闻一路心急火燎,终于在街角的小小客栈门前,看到了那一抹在满地血色中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想也不想,飞身而接,落在他怀里的温香软玉,在这一瞬已是世上无双的珍宝了。

昏昏沉沉间,好似车在颠簸,又似乎人行坐在云端里。

似真非真间,疏真做梦了。

宫庭深深,那个梳起飞燕髻的少女,正在颐指气使的娇喊。

她在喊什么?

是在对着自己喊吗…

疏真呻吟了一声,整个神智被这过往记忆一带,眼前之梦却更为真实了。

第一百二十章昭宁

十年前

宫阙的飞檐斗拱被夕阳一照,玄黑中隐隐透出潋金光泽来,朱红宫墙曲折蜿蜒,被花团锦簇一漾而去,恍惚而迷离,仿佛永不消散的幻梦。

昭宁公主静坐镜台前,侧目凝视着这窗外繁华,随即一双水润杏眸转了回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妆容,眉心却是浮现了淡淡冷戾。

她冷不防将身前首饰狠狠一掷,尖利的簪头便戳到了为她梳妆的少女,在她雪白额头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疏真吃这一疼,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却是快手快脚地接住了那支七宝琉璃簪----前日有小宫女将公主并不常用的珠钏弄断了线,都被打了个半死送到皇庄做了苦役,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昭宁公主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漫声嗔道:“这簪子我不要了,染了血怪晦气的----赏给你了。”

疏真垂手默然,心中却是如明镜一般----昭宁公主今日心绪不爽,刻意拿自己撒气,乃是因为今日晨间的惊鸿一瞥。

公主在御花园赏花之时,意外撞见了未来驸马,虽然只是遥遥一面,那位公子却多盯了疏真两眼,这便惹下了祸根。

尖长而冰冷的指套在脸上缓缓滑动,宛如蛇虫一般蠕动。昭宁公主微笑着,将葱管样的指套在她脸上比画着,细微的刺痛在疏真的脸上爆闪。

“怎么,本公主的赏赐,你瞧不上眼?”

自矜的声调有些刻意,倒是学足了她母亲柔贵妃颐指气使的架势,只可惜…这般张牙舞爪之态,却反而显得色厉内荏---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女,还学不来大人那份阴毒狡诈。

疏真心中沉静绵密。却并没有一丝害怕。她地头垂得更低。声音低微恭谨。“公主赏赐如此贵重。奴婢实在是感激涕零---只是这宝簪乃是配您千金之躯地。给奴婢用实在是糟蹋了。”

她声音诚恳软弱。含着些瑟瑟发抖地意味。昭宁公主手下指套划过她脸上地血痕。娇笑道:“你也忒谦了。我宫中上下。就数你长得俊----你看这簪子插你头上。更显得面若芙蓉。光彩照人。”

这几分姿色。居然惹得公主起了嫉妒么…

疏真扫了一眼自己在大镜中地侧颜。心中暗自苦笑。面上却更是惶恐。结结巴巴道:“奴婢这几日身上有些发热。所以才显得面色粉绯。好似抹了胭脂一般。”

昭宁公主踌躇一瞬。想起她平日里服侍得还算小心。终究索然无味地放下了手。“罢了…你下去吧!”

疏真裣衽欲走时。昭宁公主冷声斥道:“今后注意着点。不要在人面前搔首弄姿地。平白给我丢脸。”

疏真退到中庭时,随手掐下了些黄萝的花瓣----回去研磨晒干后涂在脸上,便能形成点点黄斑,这样一来,大概就不会惹眼了。

池中的清波倒映出她的容颜,虽然尚算稚嫩,却已是出落得俏丽沉静,俨然是未来的倾城之姿。

风吹动点点涟漪,十五岁的疏真因着姿容过人,已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但终究,这不过是宫中险恶的世态人情而已,虽然棘手,却也并非是生死关头。

惊涛骇浪却在第二日午后便降临到了身边。

珠帘低垂,宫中众人正在午睡,忽听一片人声马嘶,混杂着尖利绝望的哭喊声,顿时乱作一团。

昭宁公主从榻上起身,长发垂腰而下,面色有些懵懂的苍白,“出什么事了?”

疏真搀她起身,外间有仆妇跌撞跑进,面色几乎成了灰白,“公…公主,不得了了,狄人打进京城了!”

外间的哭喊声更甚,宫前九门匆忙关闭的轰隆声,在这一刻响彻了天宇,随即,景阳钟的凄厉连响也回荡不止,成为众人心中最可怕的梦魇。

“怎么会这样…”

对于所有人来说,赫赫天朝恩泽天下九州,狄人蛮夷,不过是些传说中的野人妖怪,怎么会在一夜之间,逼到了眼前?!

疏真凝起眉,也觉得不可思议----狄人的地盘远在天边,这一路攻来,怎会不惊动沿路官员百姓,连一点消息也无?

但此刻已不容她静心思索,宫门外的喧嚣声更重,很快便有了兵器交击声由远及近,宫中女眷顿时哭声四起,有些甚至昏厥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宫变

昭宁公主跌跪在地,浑身力气都仿佛散失了,疏真去搀她起身,却被她用力挥开,尖利的指甲在手臂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母妃…”

昭宁公主的盈盈大眼里蓄满了泪水,仿佛离巢的孤雏受到鹰鹫的逼杀,顿时想到了母亲温暖的羽翼。

她踉跄跳起,朝着柔贵妃的宫室跑去,身上轻软的绡纱飘落于地,带起一阵不祥的冷风。

虽是午后,日光明灿,疏真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宫廷内外的喧哗哭喊声在耳边回荡,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浸在冰水里,一个激灵之下,倒是清醒了不少。

她捡起地上遗落的披纱,紧追着公主的脚步而去。

不详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到了掌灯时分,传言甚嚣尘上,连柔贵妃都没了主意。

听到皇帝已在前殿设下白色帐幔和先君灵位,柔贵妃小声啜泣着,别过头去,手中锦帕无力落地,却又惹得昭宁公主哭出了声。

母女二人相对而泣,哭声之下,倒是将襁褓中的小皇子吵醒了,他挥舞着双手,已能自己起身爬动,却迟迟不见人来抱,于是一扁嘴,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疏真听着这一片哭声,心中寒意更甚,未及思虑,却听柔贵妃哽咽道:“狄人攻入宫中,这是迟早的事…”

“母妃…!”

昭宁公主几乎要昏厥过去。她剧烈地喘息着。手中巾子几乎拧出水来----在她十五年地岁月里。哪曾料到会有这滔天大祸?

“若狄人进犯。圣上大概准备殉身以谢列祖列宗了…“

柔贵妃勉强说到此处。捂着胸口已说不出话来。疏真取了桌上茶盏递上。她急饮一口。不复平日地优雅仪态。泣道:“事已至此。我等女流也宁可自尽全节。好过落在蛮夷手里。”

昭宁公主浑身一颤----这两条道路同样狰狞可怕。却是要她如何抉择?

“你跟着为娘。清清白白而去也好…可你弟弟该怎生是好?”

柔贵妃愁肠百结,搂紧了小皇子不撒手,已是泣不成声。

正是凭了这皇嗣之功,她才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之尊---如日中天的盛宠荣华,瞬间却要化为黄粱一梦,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昭宁公主已然被吓得迷了心,也没顾得上听母妃说什么,只顾得垂泪啜泣。一旁的疏真凝目看才周岁的小皇子,却觉他黑亮大眼骨碌转动,煞是玉雪可爱,心中不禁一阵恻然。

这一对母女别无他法,正相对而泣,柔贵妃的贴身侍女急急而来,却是前殿皇帝召唤。

柔贵妃打了个寒战,仿佛有所预感,眼中闪过恐惧的光芒。她勉强站起身来,对着镜台理了理云鬓,将怀中孩儿放入女儿手上,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这才蹒跚离去。

殿中恢复了沉寂,黄昏的余辉照得满殿金灿雍华,却在此刻透出死一般的寥落沉寂。风吹得窗纱轻响微动,仿佛鬼魂的窃窃私语,整个内殿都带上了几分暮气阴冷。

昭宁公主先还小声哭泣,过了三刻,见母妃迟迟不见回转,心中也觉不妙,她平素金尊玉贵的气度早已荡然无存,心情迷乱之下,竟茫然起身,连手中婴孩落地都浑然不觉。

“小心!”

疏真在一旁看得真切,扑上前去,险险接住了小皇子,自己的胳膊却撞得剧痛,额上不禁冒出冷汗来。

昭宁公主这才发现自己险些闯了大祸,她颤动嘴唇正要开口,却听殿外一片凄厉哭喊,景阳钟又响,悠长而无边无际,隐约透出玉碎宫倾的不妙意味。

“圣上驾崩了…”

有人带着哭腔喊道。

又有一片脚步凌乱,宫人尖着嗓子叫道:“狄人打进来啦-

这一声凄厉急促,如闪电惊破所有混乱,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场。

疏真只觉得一阵眩晕,她竭力稳住自己,随即朝殿外看去---呆若木鸡的宫人们发一声喊,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暮色之中,一片寒鸦铺天盖地飞起,映入她眼中,这熟悉而安稳的世界,正在她的黑瞳中寸寸瓦解,灰飞湮灭。

第一百二十二章狗洞

她竭力凝神,在自己掌心掐了一把,刺痛让她清醒过来,细细听去,风声中呼啸而来的,果然是兵刃交错的响声,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近,却也越发稀疏,骑兵粗野的吆喝笑声在夜色中听来,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不能留在主殿之中!

疏真心中闪过此念,立刻拉了昭宁公主就走,昭宁公主哭得神思不属,略微扭腰抗拒道:“我要在这等母妃…”

“公主,目前局势危急…”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眼看昭宁公主哭啼怒骂不成模样,疏真把心一横,字字清脆道:“再不走,狄人就要冲进来搜查拿人了!”

昭宁公主被她这一喝,却是打了个寒战,总算恢复了些神智,她想起传言中生食血肉的狄人,顿时面如土色,却又念及迟迟不回的母妃,于是哽咽道:“好,我们这就离开----我去找父皇和母妃!”

她随即一昂头,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在她的身后,有无数宫女惊慌着四散奔逃,宛如滚水灌入蚁**时那般混乱。

疏真凝神一想,终究还是抱起了小皇子,跟在她身后而去。

皇帝所在的崇德殿跟前,果然有不少身着戎裘的高大壮汉在黑暗中来回走动,宫灯在廊下飘摇不定,檐下的铁马在风中叮当有声,却更显得死一般的寂静。

疏真用力拉住昭宁公主,以口型向她示意,随即两人猫着身子从殿后绕行,两人蹲在窗板下,戳破了一点,朝前奋力望去。

眼前地昏暗好一阵才适应。珠帘背后。好似有什么东西悬挂着。左右轻晃。

疏真心中咯噔一下。再仔细一看。已是面色煞白----那悬挂在粱下地。竟是一个个身着缟素地男女。看那头饰五官。竟是…!

“母妃…!!!!”

昭宁公主地嗓音几乎是从咽喉里逼出来地。她凝视着其中一具僵硬女尸。不敢去看那青黑灰败地脸。只看着那熟悉地璎珞宝钏在黑暗中发着幽光----她顿时觉得五内俱焚。几乎要一头栽倒地上。

疏真一手抱了婴孩。另一手勉强拉住了她。“公主。请您千万节哀顺变。不可方寸大乱!”

昭宁公主双瞳涣散。目光几乎是疯癫地。疏真正要再说。却听不远处有人以生硬地汉语吆喝道:“什么人?!”

她顿时吓了一跳,不由分说的,将昭宁公主拉了,从一旁的巨大铜鼎之下躲闪而过。

逼仄狭小的永巷中,宫灯稀稀落落,游丝移魂一般,照不亮巴掌大的一片地。疏着一手抱了襁褓,另一手轻扯昭宁公主,两个妙龄少女在黑暗中瑟缩躲藏,耳听着远处的异族口音,只觉得恐惧一阵阵逼上来。

昭宁公主仍有些神思迷乱,浑浑噩噩的任由疏真扯了前行,到了一处更为偏僻荒凉之地,蒿草在墙缝里长得老高,乌鸦也在瓦砾中嘶声厉嚎,她打了个激灵,身上寒意更甚,悲伤、惊恐、焦急、绝望一齐袭来,她腿脚发软,喘着气道:“这是什么地方?”

“永巷…”

疏真的声音清脆如冰玉,在幽暗中听来,却给人莫名的安心,“这是关押犯罪宫人之地,路径很是崎岖,又人迹稀少。”

她走到一堵墙跟前,拨开一人高的蒿草,露出最底下一个小洞,随即回过头来,对着仍是茫然的昭宁公主说道:“我们走吧!”

“走什么----你是说,要从这狗洞里爬出去?!”

昭宁公主尖声嚷道,随即却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惶打量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我不走这

疏真娓娓劝道:“还请公主以大局为重,事急从权,略微委屈一下…”

“我不要爬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