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闻却不受他言语影响,只是微微冷笑一声,“你又故作谦虚了身居庙堂之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对天朝的影响,就算是那位十岁的天子也无法相比。”

他随即话锋一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却恃武前来刺杀,未免也太过冲动行险了我若是死,只会让狄人赢这一仗,而你若是有个闪失…”

他啧啧了两声,眼中闪过惫懒笑意,却是让人不寒而栗,“堂堂天下第一名将,性命就只等于一个刺客吗?”

两人话到此处,唇枪舌剑,已是动了杀心。

萧策微微一笑,虽觉得对方言语锐利,却并不把这几句刻薄放在心上,他夜观战势已久,正好撞见金扈夜袭刺杀,临时起意,意欲灭了朱闻这个祸患,成与不成,本就不必勉强。

望了眼天边火光,只觉喊杀声逐渐低下来,萧策心中有数,心下叹息一声,目光移到亲密拥住的两人,心中却是百味陈杂,“你自起边衅,又听信好的唆使,野心权欲膨胀,只怕才是燮国之祸,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掠空而去,背后便是那无际的火烟与混乱的城墙。雪片被他的气劲激起,冷冷划过朱闻的脸庞。

朱闻冷然瞥了上眼,却是将此人的身影牢牢记在脑海中,仿佛要留下烙印一般。

随即他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在微微颤抖,正要看个究竟,疏真却已蓦然冲开穴道,从他怀中挣脱

雪光下,她幽黑瞳孔因极度恨意而凝为一点,望着萧策离去的身影,她提气说道:“你也好自为之下一次,我必定取你性命。”

真气将女音扩散天穹,那一瞬,漫天星辰仿佛都为之凝定。

远去的背影在染雪的飞檐上掠过,几乎已看不见了,但却仍微微抖动一下,随即便再也看不见了,仿佛那只是一瞬的错觉。

朱闻揽住疏真的肩,只觉得她浑身冰凉,双眸灿亮,面上却平静得吓人,担心她一时怨愤岔了气,于是连连摇晃她的身躯,“你怎样了?!”

疏真本来妄动真气,胸中已是烦恶翻绞,被他这么不晃,开始干呕起来,却也是吐无可吐,弄得连连呛咳。

“你…你放开我…”

她呛咳着说道,眼圈都红了,朱闻这才发觉自己又闯了祸,连忙放手改为轻拍后背。

因为连连咳嗽,那水滴迷红的眼眸却是让朱闻既心动又酸涩,他小心扶她行到廊台坐了下来,沉声道:“下一次,我替你杀了他!”

疏真有些愣住了,仿佛没料到他会突兀说这一句,随即,她居然笑了起来。

“到底怎样子?”

朱闻大为心惊她该不会是受到刺激过重,一时迷了心窍?

疏真笑了一阵,这才回眼看他,却是一派平静自若,丝毫不见方才的怨毒激愤,“闹了这大半夜,你该去城门前看看战果了。”

她的羽睫微微颤动,抬眼看向远处的城门,整个人都却是松弛下来了。朱闻也坐在一旁,随她一起遥望。

火光映照着天色,烟雾盘旋不去,喊杀声已经弱了下来,天边一缕清晓这漫长一夜,终究也要过去了。

186 致命

天边有一缕微光,王城却仍在沉睡之中,宛如永夜。

朱炎起身,并不召唤侍从宫人,自己斟了一杯,夜光杯中隐约可见血色潋滟,顿时一楞。

杯缘热烫,他有些愕然,轻轻一嗅,却并不是酒,而是醇醇药香,清凉扑鼻,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此时夜间的侍人已醒,连忙上前来替他换过常服。朱炎任由他替自己系上腰带,问道:“这药是怎么回事?”

侍者连忙道:“这是三王子早起替您熬的,没曾想您还是起早了,所以有些烫。”

“哦?”

朱粒状接过轻抿了一口,却觉得清凉直入肺腑,整个人都为之一爽。

“瑞儿他人呢”

“正在东侧殿暖阁里。”

朱炎走出寝殿,只觉得一阵冷风扑面这时节,边疆该下雪了吧?

蓦然想起边疆峻险局势,朱闻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便浮上眼前,他顿时心中一动,问道:“边疆战报如何?”

“除却二王子前日所报,暂时未有新大奏报。”

侍从在身后欠身道。

庭院中一片寂静,仍是一片暗色。朱炎一边走过回廊,一边想着朱闻先前所报近日狄人颇多异动,恐以奇袭,心中筹算默划。

等他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东侧殿暖阁前。

揭开厚实的隔帘,却发觉堂内已是冰冷一片。

炭炉刚熄了火,放置药壶的铁架被置于一边,角落处,一道黑色人影已经倚在墙边小榻上睡着了。

朱炎上前,只见朱瑞睡得正是香甜,却好似怕冷似的,瑟缩一下。他的手边垂落着一只水晶滤斗,以及小片药梗,俊秀脸庞上犹有几分炭灰,显得有些滑稽。

朱炎心中先是一暖,随即却是感动的酸楚为了让自己清早能喝上热汤药,朱瑞居然四更起身熬药!

他就在小榻前站着,默然无言了一阵,随即却接过侍从递来的玄貂裘服,小心盖在朱瑞身上。

熹微天光下,他看见桌上放着心页纸,满是字迹,好似是药方,却是以端砚压住,显得郑重其事。

朱炎取过细看,却见上面正是朱瑞的笔迹,仔细研析了胸腑之伤的治疗之法这正是针对朱炎的旧伤而来的:“父王胸中内伤蕴积,邪火焰上感,是以叶太医叮嘱多食海鱼类,暗中阴阳相克之理。但海鱼易起痰症,以杏仁滋润肺燥最为得宜…”

朱炎看着这一笔一划,心中只觉一暖,想起方才饮下的药汤中那熟悉的杏仁香味,又想起上回萧淑容一惊一乍所谓“投毒”,不禁会心一笑,暗道:总算没白疼了这孩子一场!

又翻过一面,只见上面密密写了血花莲的研磨方法,想起方才那盏色泽如血的药,朱炎心下却更是明了:血莲虽不是什么绝世珍宝,却也是并不多见的珍药材,又并不多汁,方才那一碗不知花了朱瑞多少心血!

他眼中光芒越发柔和,将纸放下,又替爱子掖了掖裘服,端详了他的睡脸一阵,这才缓缓离去。

他的脚步声消失不久,朱瑞缓缓睁开了眼,黑眸中毫无睡意,他从榻上起身,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周围散落的琐物,又瞥了一眼仍在桌上的纸,微微一笑,笑意中好似有一道腥红一闪而没。

有随从悄无声息的上前来递上密函 ,朱瑞上下一读,不由露出一丝冷笑,“瑗夫人这种女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顿了一顿,笑意加深,越见诡谲,“金扈那个废物,杀一个人都三番两次失手这种不中用的东西,居然也敢凯觎狄王之位?”

侍从噤若寒 蝉,不敢多说一句,朱瑞轻轻弹了弹信纸,却也未见勃然大怒,“算了,本来也没怎么指望他们。”

侍从轻声插了一句,“金禅的夜袭之计好似也失败了。”

朱瑞轻声一笑,任由晨曦在自己身上曼流而过,光暗交错间,却是看不清他的表情,“朱闻确实不是易与之辈。”

“我的二哥啊…”

他似笑非笑道:“他一定会顺利打退狄人入侵只是战场乃是大凶之地,他未必能活着回到王城呢!”

“其实,做一个名垂千古的英魂也是件好事王城这边,已无你的容身之处。”

他轻笑中带起森森寒意,几乎让人浑身打颤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桌上几红纸,笑声阴冷而凉薄,久久回荡在堂中。

天色尚好,只是日头未升多高就隐入云中,好在檐角墙根的一层薄雪还没消融,反射得有些耀眼。

城门处几成废墟,满地散落着残肢与甲胄,鲜血盈墙,烟灰黑蒙狄人的先遣队几近全没,目前已经退了回去,守军正在清理这一片混乱。

城楼最上的角堂中,朱闻坐在正中,却是默然无语,疏真靠在雪白软毛榻上闭目养神,下首只站着一人,竟是卫羽。

“从何时起?”

朱闻低声问道,卫羽并不答话。

“你父亲糊涂,你也糊涂了么?!”

朱闻忽然暴怒,暴戾眼神扫过,恨不能将他揪过来往死里揍。

卫羽仍是低头不语,等到疏真也有些不耐烦,准备开口说话时,他居然出声了

“我与你结交时,并不知道父亲竟然做下这事。”

他的声调毫无起伏,仿佛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朱闻却是点了点头,“你说的,我信。”

到这个关头,还相信我吗…

卫羽露出一丝苦笑道:“在我得知他竟是在狄人支持下豪富发家时,我整个人都傻住了!”

“你没能劝阻他。”

朱闻压下心中复杂情绪,沉声道。

谁知卫羽摇了摇头,眼中闪过奇异神色,“不,在我分析利害,并以家中生意威胁后,他已经决意听我的话,不涉足这行了。”

迎着朱闻诧异的目光,他的笑意越见苦涩,“狄王没能威胁得了我,可另一个人,却是把住了我的致使关键。”

“是谁?”

朱闻低声喝问,却是对上卫羽有些奇异的眸色,顿时有所预感

“难道是…”

“不错,就是你父王。”

187 挚友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朱闻听到这一句,心中仍是一震。

“哦?是燮王朱炎…倒真象是他的作派。”

疏真倚在榻上,微微睁眼,凤眸中晶光一闪,低喃了一句,言语中的熟悉却是让卫羽心下暗惊,静静的看了她一阵。

“是他派你在我身边?!”

朱闻的声音有些低沉,仿佛阴霾中孕生的雷霆,隐而不发,连空气都有些凝窒的意味了。

卫羽点了点头,“在我父亲彻底断绝与狄人的关系之前,就有王城的使者找到我…若是不从,我们全族上下立刻便会以私通外夷的罪名凌迟处死纵然君侯你与我素来投契,这样的确凿罪名,却是连你也挽救不了的。”

他说的很是平淡,亦没有落泪求恳,稀薄的日光照在他半垂的面容上,素来风流倜傥、玩笑不忌的神色也不复存在,唯有眼底那深深的阴影,显出他的疲倦与苦闷。

他停了一停,随即又道:“他命我在你身边就近监视,有什么大事立刻禀报瑗夫人虽然聪慧,可王上本身并不太信任女子,况且她身在后殿,也未必能尽知尽察。”

朱闻听到此处,目光霍然一盛,顿时怒色耀华,但下一瞬,他收敛了表情,漫声道:“这几年,真要谢你手下留情了。”

疏真在一旁听得有趣,轻笑着调侃道:“当初燮王假死崩甍,你要真的带兵入朝,只怕夜半就要被卫大军师取下首级了你初露的反迹,只怕也是他为你隐瞒了。”

朱闻的眸中晶莹更甚,却是越发复杂,“你遇到这等麻烦,为何不告诉我?!”

卫羽唇边苦笑更甚,“如果只关系到我一人,我相信你能护我周全,只是我父亲…”

他随即看了疏真一眼,“第一个怀疑我的人,只怕是你吧?”

疏真轻咳了一声道:“自从虎符丢失那一次,我便觉得事有蹊跷,瑗夫人不过平常女子,你也对她无甚信任,居然会被她用简单的声东击西之计耍得团团转,这也未免太贬低你的智慧。”

卫羽惨然一笑,“如果可以选择,我绝不会挑这种女人一起演戏。”

他说到此处已是默然,朱闻皱眉,随即冷然问道:“这次与狄人合作,又是谁的指使?”

卫羽轻笑一声,眼中却流露出不不甘与仇恨,“先是狄人来我家威胁,被我挡回去了,随后而来的竟是王城使者!”

朱闻的眉头皱成个川字,眼中光芒犀利,随即却终究敛了起来,“父王再昏聩都不可能做出这等事,那么,就是我那个好弟弟了?”

“朱瑞。”

疏真在旁闭目养神,淡淡插了一句,“他日夜在你父王身边伺汤药,如果亲近之下,卫羽的秘密,只怕早就被他知悉,关键时候便能一击即中。”

卫羽在一旁长叹闭目,却并不反驳,终于默认了疏真的话。

朱闻只觉得好似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炙然刺痛朱瑞!

这个名字在他齿间咀嚼,幼时的艳羡与憾恨瞬闪而过,酸涩过后,却又顿生无尽怒火。

到这一日,他方才完全相信,那个温柔羞涩而笑的三弟,竟是如此阴险狠毒!

他双止骤然一闪,有如实质的锐光直逼卫羽,狂炽气息扑面而去,“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你真要助纣为虐?!”

卫羽默然闭眼城墙上的幻觉,那些模糊血肉,那些百姓的凄厉哀号,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如果他为狄人开启城门,这一切便会成真!

所以,那一瞬,他早就后悔了…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替自己辩解,任由朱闻怒火直燃九重天,目光越见森冷。

朱闻看着他这恹头丧气的模样,想起夜半惊魂之处,气得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你把满城百姓,全军上下当什么了?!”

疏真侧过身来,并不打算阻拦,只是幽幽道:“你把他踹死了也无济于事若他真准备开城,又怎会在原地吹了那么久的冷风?”

卫羽目光一闪,眼中多了丝活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唇,仍旧默然无语。

朱闻凝视着这位自小的挚友,目光复杂闪烁,淡薄日光照在他身上,带起一层倦意与无奈。

“先将他押下去吧。”

半响,他才收敛了所有情绪,冷然吩咐道。

好似承受不住室内的凝窒氛围,他随即跨出宫室,来到花苑之中。

冬日的日光有些绵软,照得人浑身发酥,池中却已是坚冰一潭,晶莹闪烁,瞧起来颇为厚实。

风吹过发稍,有些麻痒又有些刺痛,朱闻脚下锦靴步伐漫然,来到了池边。

仿佛要远离那些凡尘琐事,他坐在一旁的湖石上,默然无语。

“还在想着刚才之事?”

低沉而略带磁哑的女音在身后响起,朱闻并不回头,只是低声道:“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老友有异状,我是否太过自以为是了?”

“不轻易猜忌他人,乃是为君者的高德与气度。”

“我一直厌恶父王的多疑与老谋深算,到头来,却是我错谬了。”

朱闻自嘲的笑了一声,“所谓的信赖,竟是如此易碎人心的软弱与污秽,居然这般不堪入目。”

他仿佛有些心灰意冷,苦笑着摇了摇头。

疏真轻笑了一声,好似轻嘲朱闻感觉好似冰刃划过胸膛,血肉分离之后,便是痛快淋漓的冷然轻松,“卫羽是一直瞒着你,而我,却也没有对你说出所有实情。”

疏真仿佛是在斟酌着词句,“萧策的话,你也听到了。”

朱闻目光一闪,却又恢复了平静,坐姿宛如木雕一般,“我听得很清楚。”

“我的过去,我与他之间到底是何关系…这一切,你不想知道吗?”

疏真的声音有些僵硬,显得不自在,“你不担心,我也是在欺骗你吗?”

静谧的水边,两人靠得极近,偏偏一个坐着,另一个直站在身后,却是谁也瞧不见谁的表情。

“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朱闻终于开口了,声音也有些沙哑,怕是冬日冻着了,“但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想说,我就不问。”

188 截杀

淡金日光照在两人肩头,即使是冰寒料峭中,却自一重和煦暖意。疏真凤眸淡扫,只见朱闻黑瞳幽幽,仿佛是心事重重,惟独说这一句时,却是熠熠发光,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今晚闹了这一出,他并非心中无感,只是仍选择无条件的信任自己…疏真心下暗叹,身型微颤。

“昼夜温差太大,你自己要当心。”

暖厚的锦貂裘衣覆在她身上,虽然是淡淡责怪的口气,却难掩其中的关切 。

他的手掌悄然扣住她的掌心,有些热烫,她微微一惊,却终究没有甩开。

金禅一夜未寐,接到消息时,脸色不由又灰白一瞬。

“胜败乃兵家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