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奏请,连商量也不是,听起来竟象最后通知一声。

朱炎的目光炯炯,有如实质,“你们这是要带兵入宫了?!”

“王上千万不可误会,朱闻一片孝心,也是为了您着想…况且,您体内的蛊毒要完全拔除,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静养为宜。”

疏真所说的其实是实话,这也是叶秋亲口所述一一他甚至很隐晦的提到,这蛊毒除去后,仍将有后遗症,只怕燮王的身体将更不如从前。

话虽没错,但此刻听来,却带着诡谲的别样意味。

“好…很好!!”

朱炎嘿然冷笑,双目有如电光一般,“这意思是说,如果不让朱闻如愿,只怕寡人这条性命,也会因为乱贼余党而丢掉!”

“王上如此揣测,只怕朱闻真要寒心了。”

疏真平稳放下一枚白子,看向朱炎,双目深邃,却是波光潋滟,“这一年多来,我亲眼目睹,朱闻乃是你诸子中最出色的,若是让他来做储君,真是燮国之福。”

“朝廷和某些权臣,一直想方设法在拔除这根芒刺,为什么?就是为着怕他上位,燮国国势越盛…甚至是我,以前也是如此作想。”

“你却因为种种偏见,对他多有猜忌压制,他能走到今天,却更证明了他值得这个王位!”“事到如今,你只剩二子,难道非要让幼子卷进这血腥旋涡中?”

疏真的话,恳切中带着锋芒,朱炎听了,心中宛如万千波涛汹涌,面上努力维持最后一丝平静,“如果寡人真是不允,你们又要如何?”

疏真目光一闪,顿时晶莹闪耀,不可逼视,"若是王上执意如此,我们虽然不愿效仿这些谋逆的乱党,却也不会坐以待毙。”

宁静暖阁中,她的声音不紧不慢,“我的手段,王上一向知道,朱闻也许做不出某些不忍言直事,我却可以。”

她的嗓音越发低沉,“所以,王上千万不可逼我。”

“你为了他威胁寡人!”

怒意与悲酸在这一刻奔涌横流,再也无法抑制,朱炎低喝出声,只觉得痛入心髓,几乎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234

他对你而言,就那么好?

而我…却已经爱着你八年了 !

从你还是娉婷少女,在城头怒斥我的时候,从你意气风发,谋惊四座之时…再到后连你权倾天下,风华无双…这一心一念里,都只有你,只有你而已 !

而你,却选择了我的儿子 !

无边的悲凉与绝望在这一瞬涌来,朱炎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的憋闷,连连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几乎要倾在一旁。

“笃王 !”

有一双手,隔着烟罗广袖,及时搀住了他。

那般朝思暮想的纤纤玉手,近在咫尺,却仍隔了一层。

这一层,竟然就是自己儿子 !

日光透光窗棂的缝隙,脉脉而入,照得她肌肤似雪,凤眸如星,那半寸见方的墨妆,更添几分神秘之魅。

这么近在身侧的美好…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握到。

朱炎继续咳嗽着,仿佛连自己的心都要咳出来。他凝视着身边瓷一般清遁的面庞一一如此年轻绝丽,风华正盛。

而我,已经是不惑之年,半老之身了。

他终于止住了咳,眼中浮现几多悲怆,几多憾恨,他闭了眼。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一次的毒就算解了,只怕会折腾自己后半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朱闻在我诸子之中,其实性子最象我,也最不象我。”

疏真静静听着,脉脉日光中,飞尘的光影上下飞舞,宛如时间之逝。

“他坚强果敢,从不惧怕任何强敌,所求之物,必定要千方百计得到,我当年也是如此。”

“可他那阴沉莫测的性子,却是幼时受了薄待,慢慢形成的,每次见到他这样,我气不打一处来…可其实,我也在怨怪自己,为何让他小小年纪,就成了这般喜怒不定的模样。”

疏真点了点头,“您说的极是。”

朱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闻儿如今得到你这样一位知音,却是比登上天子的万乘宝座都要幸运。”

疏真被他如此看着,只觉得很不自在一一这话听着确实是夸赞自己,但语气之中,却透着古怪的意味…好似是欣羡、嫉妒?!

她忽然觉得自己看错了,禁不住眨了眨眼。

好似被她这般不自在的模样逗笑了,朱炎唇边一动,随即却化为更苦涩的线条,"其实你的性子也不好,平时,你们两人都不吵架?”

这象足了长辈问话,疏真却觉得那种古怪的意味更重了,“难得意见不一致,都是他让着我。”

她谈笑晏晏,那微笑却刺痛了朱炎的心,他唇边苦意更浓,“这小子在自己心上人面前,也会有如此好性子。”

不等疏真回答,他狠狠闭目,再睁开时,已是了无痕迹。

“你们马上就成婚吧!”

这突兀一句,让疏真圆睁了双眼,淡定眉宇间难得染上了愕然,“啊?”

仿佛因她的愕然神情而眩晕,朱炎微微别转头,低声道:“择日不如撞日,三日后就行大礼吧!”

就…就这么简单?

别说是诸侯之子大婚,就算普通官宦之家,也要三媒六聘,选下黄道吉日。

不等她回答,他又道:“礼成之时,我就担王位传给朱闻。”

他叹息一声,“至于我自己,我要搬到离宫去,好好修养身体。”

疏真只觉得这一连串逆转,打得自己晕头转向,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什么话来。

朱炎冷笑一声,“这王位,我若是传给闵儿,只怕他都要死在你手上,与其如此,我还不如慷慨些。”

他随即看都不看她一眼,淡然道:“这局棋我已经没了心思,你走吧!”

疏真也不知说什么好,起身施礼,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低沉嗓音

“等等 !”

她愕然回身,朱炎却站了起来,高大身形在她头顶笼罩出一片阴影,无比接近。

朱炎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拉近到自己身畔。

那样微凉柔腻的肌肤,掌心带暖,美好的不可思议…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张开手掌,将她的完全包裹。

紧紧的握住…他闭上了眼,好似握住的是整个世界。

一室俱静。

仿佛是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他睁开眼,松开了手。

任由那纤纤五指从掌心抽离,他的世界,仿佛一寸一寸在眼前崩塌,灰飞烟灭。

他振衣而起,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汝等…好自为之吧。”

绘纸移门被推开,日光争先恐后的照了满室,原地只剩下呆立不动的疏真。

她的眼,因极度震惊而睁大。

突然而来的金灿日光,刺入她的眼中,她只觉得一阵头晕,颓然坐倒在软垫之上。

“竟是…如此吗?”

不敢置信的低语,在这空寂的暖阁中响起。

燮王朱炎回到前殿之时,殿上的混乱已经被整理过了,随后出来的疏真走到门槛,不知怎的,却有些迟疑了。她一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道熟悉而思念的身影。

“朱闻 !”

她禁不住低喊,随即却在触及最上首的一道目光时,越发不自在了。

朱闻回身,眼中闪过惊喜。他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而来,袍角的零星血迹,却显示出王城并非那么平静。

朱闻目光一闪,深深凝视着疏真,随即向朱炎禀报情况:中书等臣子早就被朱瑞拉拢,连城卫军都有三分之一起了骚乱,他一一就地处斩了。

他平静的口气让惊魂未定的臣子们一齐哗然,虽然是事出非常,可朱闻不请旨就擅杀这么多重要官员,实在是太过大胆了。

疏真还未来得及问他,却听上首朱炎开口道:“你们两人的大礼,即刻就开始筹备吧!”

随后他吩咐一番换装进食后,又赶来伺候的众臣们,“寡人这个儿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传位之意了,其余人听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几个老臣哪里敢应,连忙跪地,向新世子见礼。

“王上!”

一声悲呼,打断了这一殿和睦。

朱炎一皱眉,看向殿门前的一道宫装身影,“你不好好休息,到-这里来做什么?”

王后一身宫装,乍看倒是鲜艳夺目,却更显得她面色憔悴,一直以来,朱瑞以送补药为名,让她喝下的都是催眠遗药,多日来她睡睡醒醒,人事不知,如今朱瑞阴谋败露,这才有宫人揭了出来,太医灌下药去,她这才缓过气来。

235

 “王上,是臣妾无能,没教好瑞儿…”

她含泪跪下。

朱炎连动怒也懒得,也不唤她起身,只是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他人谁能替他负责?”

王后哽咽着,再不复平日的凌厉气势,“王上,他千错万错,你总要瞧在是亲生骨肉的份上…”

“寡人没有这种会弑父的亲生骨肉。”

朱炎截断了她的话,又道:“你多日未进水米,还是下去歇息吧!”

侍卫们连忙过来搀扶王后,王后甩开他们,突然逼近朱闻,尖声道:“他也是你的兄弟,你竟然无动于衷?!”

朱闻满面冷然,眼中一闪而过的是苦涩与愤怒,“拜他与同谋所赐,我也险些死在边疆。”

众人看他的胸前和肩背,果然从甲胄下隐约透出雪白绷带碎角。

疏真看他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情知他那一日也受创甚多,虽然都不致命,但也流了一路的血。

她不自觉的靠近了他,目光扫向那尖锐刻薄的妇人一一

“王后,他也是你的儿子,你这么说话,不觉得太过偏向了?”

王后看都不看她一眼,尖声斥责道:“这里是朝廷议事要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你给我住口。”

沉声喝出的,竟是一旁默然的朱炎。

他瞥一眼自己的正宫,后者在他犀利目光下不自觉的退后一步,却仍是不甘的低嚷道:“臣妾哪里说错了?!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一一”

“趁着寡人没发怒之前,你住口。”

朱炎平静无波的声音宛如一条劲鞭,扫得王后面无血色,摇摇欲坠。

朱炎冷哼一声,不再理她,径自对着朱闻道:“燮国就交给你了,你可千万不要把它变成烂摊子。”

朱闻点头,“既然你将它托付给我,我定然会让它更加兴盛。”

王后见两人根本不理会自己,又听见将传位于朱闻,一股复杂酸涩夹杂着怒气涌上心头,她冷笑着冲朱闻道:“原来如此,瑞儿出了事,这个王位终于被你得手了 !”

朱闻听她简直是碴倒黑白,迁怒于己,正要反唇讥讽,却听疏真淡淡道:“我真是听不下去 了…本来我还想给你留些颜面,如今既然这么多人在,我就担朱瑞之事说个清楚吧。”

她不顾一旁父子二人,径自向王后道:“作为一个母亲,你很是偏心。”

不等她回答,疏真微微一笑,“也对,一个儿子出生时,满身黑斑,丑怪异常,又让你痛得险些血崩,第二个却是顺顺利利就落地,还不哭不闹,经常爱笑。”

她说完,似笑非笑的看向王后,“你可知道,你所偏爱、袒护的朱瑞,其实根本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这话一出,简直如同平地生雷一般,连又困又乏的臣子也为之一震,各个专心倾听。

没等王后怒喝“你胡说”,疏真又道:“你先前入宫时,为了争宠长期服食‘香肌丸’,对吗?”

王后面色微微泛红,却不否认。

疏真冷冷一笑,“香肌丸这方子,之所以是宫廷大忌,是因为它虽然香甜似麝,能勾人情欲,长期使用,却容易让母体滑胎,流产,甚至是生下畸形怪婴。”

这个方子,在京城的天子宫寝中,已经没有什么宫眷用了,燮国并不流行这些奇巧淫行,加上是十几年前,所以王后如获至宝,一直使用,终于酿成了悲剧。

“朱闻出生时身上的黑淤,乃是胎儿在母体内药毒淤积所致,所幸他生命力强,总算挺过去了。”

她斜眼瞥向王后,眼中有冷讽更有心疼与愤怒,“至于你的瑞儿…其实,他早就死了。”

顿时满殿哗然,不等众人议论,王后尖利的嗓音已经响起,“你…你胡说!”

“我问过你当时的贴身宫女了,她就是后来被你派到朱闻身边的顺贤老夫人一一生朱瑞时,你当时昏迷过去了,人事不知。其实,你生下的就是个死胎。”

“当时你身边的侍女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你生朱闻时就迁怒于她们,杖死了好几个人,如今又是死胎,内殿伺候的人担心大家都要赔命,合计之下,想出瞒天过海之计。”

疏真随即看了朱炎一眼,后者避开了她的目光,“之前,你曾经把服侍过燮王的一个宫婢罚到冷宫里去了,其实,她后来发觉自己怀了身孕。

“那里地远偏僻,人迹罕至,她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却是遇上了大出血,这才被发觉。当时你也快要临盆,你身边的女官得知后,生怕你怒发起来,惊了胎气,于是就先瞒了下来。”

“由于缺医少药,出血过多,这个女子很快就死了,但是你的孩子也死了,于是你身边的这群宫人,就拿那个婴儿来替换。”

“你一睁眼就看见玉雪可爱的婴孩,不哭不闹,还会笑一一可是刚出生的婴孩,都是要大声啼哭不休的,你看到的这个孩子,已经出生数日了,才会有如此反应。”

疏真懒得看王后的反应,一口气说完,又道:“你若是不信,你那位顺贤老夫人我还替你留着呢,随时可以上来作证。”

王后此时一声尖叫,已经昏厥过去了。

朱闻站在她附近,眉头深皱,却终究没有上前搀扶,只是示意侍卫去唤太医。

他一个人默然站着,脊背虽然挺直,却仍显出些萧索意味。

疏真心一动,走到他身边,悄然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每个人,都有和善慈爱的父母的。”

她轻声低语。

朱闻回握她的手,示意自己无恙。

朱炎看到了这一幕,黑眸略微一闪,便来无其事的看向朱闻,“你终于得到了她…可知自己是何等的幸运?”

朱闻颔首,看向疏真的眼神是毫无掩饰的喜悦,他挺直了脊背,毫不介意父王那怪异的、如同针芒一般的眼神,“我们一路走来,彼此都豁尽了所有,所以…我会用一生来珍惜她。”

朱炎别过头去,却仍是对着朱闻吩咐,“她身份、人品皆是贵重,你若是负了她,这普天之下,总会有人要让你终生不得安稳。”

236

 朱闻顿时想起萧策一一在诊疗之时,自己也时晕时醒,与疏真双手牢牢相握,却仍能感到,病榻前那双锐利、沉痛、缱绻的双眸。

他心有戚戚然的点头,却浑然不知父子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