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凤婧衣吞了下去,满嘴甜甜的味道却让她瞬间鼻子一酸,眼睛也开始涩涩的疼。

这是南唐百味斋的蜜饯。

她认识上官邑的那一年,她还是随母妃住在破落别苑的公主,母女三人一日三餐都成问题,又何谈这些奢爹的东西。

但是那一年,上官邑在百味斋做了一个月的伙计,在过年的时候给她和凤景换了一大包这样的蜜饯,她们存着一天吃几颗,吃了好久好久…

如果没有母妃的死,没有卷入南唐的权术之争,也许他们还在过着那样平淡的生活,或许每天要为生计奔波,或许还是时常还要跟街面上的泼皮无赖打一架…

可是那时候,他们真的过得很快乐。

那样的快乐,她却永远都不会再拥有了,未来她的人生里有阴谋、血腥、杀戮…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半晌,戚玉见她不说话,问道,“风姑娘怎么了,是这蜜饯不合口味?”

凤婧衣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不是个习惯向人敞开心扉,倾诉心事的人,尤其是对着一个陌生男人,那样矫情的事大约她这一辈子都做不出来。

“你也好些天没吃东西了,先吃饭吧。”戚玉说着,已经端着碗坐到床边夹着菜喂到了她唇边。

凤婧衣微微退了退,不明白这男人到底是有什么怪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就这么殷勤的照顾,到底要干什么?

图色吗?

她可不认为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还有什么美色。

“你手包扎着,不怎么方便。”戚玉道。

言下之意,让她放心接受她的照顾。

凤婧衣抿唇想了想,道,“你给我汤匙就好。”

让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来人喂自己吃饭,她想她真没有喂口吃下去了。

戚玉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将筷子给她换成了汤匙,将碗递到了她手里,”那你自己慢点。”

“谢谢。”凤婧衣自己端着碗到嘴边,自己拿着汤匙一口一口的吃着,动作有些滑稽好笑。

她吃了半天,也没有听到戚玉动筷子的声音,不由问道,“你不吃吗?”

戚玉愣了愣,这才端起碗筷开始用膳,眼睛却不时地盯着她这边。

凤婧衣刚刚吃完,戚玉便又盛了汤过来给她,“喝碗汤。”

“谢谢。”她想,这一天绝对是她这辈说得最多谢谢的一天。

刚说完,戚玉伸手触了触她的脸,她反射性地往后仰了仰避开。

戚玉手僵了僵,说道,“脸上…沾了饭粒。”

凤婧衣自己伸手摸了摸,将脸上的饭粒拂掉了,笑了笑道,“我自己来就好。”

虽然这个人也确实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亲近,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她自己不觉得现在又瘸又瞎有什么色,可也许有的男人口味古怪,回头仗着救命之恩,要她来以身相许报答,那可就要坏事了。

看来,还是得尽快养好了眼睛脱身才好啊。

戚玉没有再说话,默然回了桌边继续去用膳。

凤婧衣吃饱喝足便躺在床上开始闭目装睡,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却一直还在房中没有走,也不是留下有事,就是静静地在边上坐着。

她猜想得到,那个人还在看着她,不禁有种不小心掉在了狼窝里的感觉。

如果这个人真是别有目的,那么自己过早表现出敌对意思,把人逼得狗急跳墙了怎么办?

于是,思前想后之后,她决定还是先跟她这个救命恩人搞好关系,等到眼睛能看见了再设法溜之大吉。

她佯装睡醒翻了个身,试探着问道,“有人吗?”

戚玉立即近前道,“怎么了?”

“能给我杯水吗?”她坐起身,靠着软垫道。

“等一下。”戚玉起身去倒了水过来,大约知道了她的禀性,便直接将杯子交到了她手里。

凤婧衣捧着杯子抿了一口,淡笑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大夫说你伤势随时会有恶化的可能,我在这里看着,放心点。”戚玉说道。

凤婧衣笑了笑,心中暗道,你放心了,我不放心啊。

“睡不着?还是伤口不舒服?”戚玉问道,语气难掩担忧之意。

“没有。”凤婧衣连忙摇头,说道,“可能这些天睡得多了,现在醒了反而睡不着了,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

“下午,快到黄昏了。”戚玉淡笑说道。

凤婧衣抬手摸了摸蒙在眼睛的布条,问道,“我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

“还要大半个月。”戚玉道。

凤婧衣不由叹了叹气,这还得煎熬大半个月,后面的日子可怎么过。

“腿伤可能落水撞到石头了,要好起来还得一两个月功夫,刚上船之后就着了风寒一连高热了好些天,前天才刚刚好起来。”

“给你添麻烦了。”凤婧衣满怀歉意地道。

别人好心好意把她捡回来,尽心尽力照顾了半个月了,她一醒来就满心猜度着对方是不是别有目的,好像真的有点说不过去。

可是,天生的自我保护观念使然,她不是一个能轻易相信人的人。

“你能好起来就好。”戚玉道。

两人正说着,有人进来了,出声道,“主子,借一步说话。”

“你好好休息,一会儿会有侍女过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去做,我明早再过来看你。”戚玉起身说道。

“好,你慢走。”凤婧衣微笑颔首道。

随即,便是脚步渐渐远去的声音。

凤婧衣倒在床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总是提心吊胆,但眼下她除了留在这里养好伤,也没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了。

不远处的书房,戚玉主仆几人先后进了门。

“什么事?”

“主子,嘱下在外面发现了这个。”灰衣男子将带来的画像放到桌上展开,郑重地说道,“大夏皇帝的兵马一直在沿曲江及各条运河两岸找这个人。”

这画中之人,不正是前些日被他们从曲江救上的女人吗,此时此刻还就在这园子里住着。

可是那时候,他哪里想到救下来的人,竟然是大夏皇帝的嫔妃。

戚玉拿起画像,低垂着眼帘静静地打量着,辩不出眼底是喜是怒。

“这是大夏皇帝最宠爱的钰嫔,咱们不能把她再留在这里。”灰衣男子劝道。

然而,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他家主子缓缓起身,拿着画像在烛台点燃烧成了灰烬,神色喜怒难辩,开口听声音却是冷凉如雪,“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

灰衣男子望着灯影下挺拔修长的背影,坚持说道,“咱们在这里已经很危险了,大夏皇帝一直在查找这个女子的下落,听说前些日因为不断奔波劳累已经病倒了,可见他是如何紧张这个钰嫔的,咱们再把她留在这里,若是被大夏皇帝察觉,只怕…”

“怕什么?”戚玉一手扬已经化为灰烬的画像被风卷出了窗外,消失无踪。

他负手而立,墨发飞扬,目光沉沉地望着外面渐渐笼罩天地的夜色,隐有着俯视天下的霸气凌然。

灰衣男子默默地垂下头去,知道再劝也是无益。

可是始终也想不明白,主子明知道这是大夏皇帝的宠妃,为何还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继续把这个女子留在园子里…

救命恩人2

几乎每一天醒来,戚玉都已经坐在了她房里。

不说话,不做任何事,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开始会觉得别扭,渐渐的也就习惯了,对方若真要将她怎么样,就凭她现在这样子也反抗不了什么,索性宽了心安安心心地养伤。

十多天的修养,腿伤已经好了不少,大夫说她可以每天活动活动,有助于伤势恢复。

可是,自己现在一个瞎子又行动不变,走几步不是摔了就是碰了,实在是件颇有难度的事情刖。

“大夫说你腿伤可以活动了,一会儿我扶你到院子里走走,今天阳光很不错。”戚玉一边用着膳,一边说道。

“好,给你添麻烦了。”凤婧衣微笑颔首道。

这些天来,也亏得这个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才能恢复得这么好,自己刚开始那般猜测对方,心中便委实有些过意不去了蔺。

“你…不必如此客气。”戚玉道。

凤婧衣抿唇笑了笑,沉默地自己吃着饭。

早膳用完,戚玉扶着她到了花园里散步,走着走着闻到了风中丝丝清新可人的香气便停了下来,笑着问道,“是玉兰花?”

戚玉闻言笑了笑,扶着她到了花树底下,说道,“前些天刚刚开的,你闻出来了?”

虽然看不到,凤婧衣还是仰起了头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心情也随之畅快起来,喃喃念道,“这么快白玉兰又开了。”

他们种在南唐宫里的那一片玉兰花树,如今想来也已经满树花开了,只可惜自己现在无缘回去一见。

戚玉站在她旁边,默然伸手折了一枝朵开得正好的玉兰,温声笑道,“伸出手来。”

“做什么?”她诧异地伸出手,随即便有什么东西放到了手里。

她拿起嗅了嗅,唇角勾起嫣然如花的笑意,“谢谢。”

“风姑娘似乎很喜欢白玉兰?”戚玉问道。

凤婧衣点了点头,爱不释手的握着手中的玉兰花,“嗯。”

“世间繁花种种,甚少有会喜欢这样花期短暂的玉兰。”戚玉笑着说道。

“春寒未尽,它却可以凌风而放,我欣赏这样的决绝孤勇。”凤婧衣拈花而笑,说道。

“若是欣赏这个,梅花岂不更好?”

“历尽苦寒才盛放,太过悲凉了,白玉兰又叫望春花,她开了,春天也就要来了。”凤婧衣笑了笑,又道,“我不喜欢冬天,也就没什么心情去欣赏梅花之美了。”

白玉兰,寓意纯真的挚爱,她更喜欢这一份非凡的意义。

戚玉沉默地笑了笑,道,“我扶你走走。”

“好。”凤婧衣点了点头,任由他扶着自己一小步一小步地园子里走着,说起来自己似乎许久没有过这样平静悠闲的时候了,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做…

“伤好了之后,有什么打算?”戚玉扶着她一边走,一边问道。

“去南方看望一个老朋友,之后的事且行且看吧。”凤婧衣道。

她总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准备还准备回大夏皇宫里去宰了当今皇帝去。

等到眼睛好了,便尽快离去吧。

毕竟,她这样的身世,谁沾上谁就跟着倒霉,也许她无法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起码也别让人家惹祸上身才好。

戚玉沉默了下去,扶着她一圈一圈地走着,发觉她有些力不从心方才问道,“累了吗?”

“有点儿。”凤婧衣笑了笑道。

相处越久,发觉这个男人越奇怪。

平白无故救下一个人,无微不至地天天亲自照顾着,每天一早又静静地坐在人房中等人醒来,这实在是些很奇怪的举动。

而且,常常说话说的好好的,不莫名其妙的沉默了下去。

奈何,她眼睛又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神情间是几个意思,只能从他说话的语气去揣测对方…

“我扶你到亭子里坐会儿。”戚玉说着,小心扶着她朝不远处的亭子里休息。

凤婧衣刚坐下,对方便已经倒好了茶水放到她手里。

“看不到,又不能行走,每天是不是很无趣?”戚玉问道。

凤婧衣笑了笑,道,“是有点儿,但还好。”

她多数时候都是在想离开之后的布署,倒也没有那么难熬。

戚玉沉吟了一会儿,道,“在下琴艺尚可,倒可以给风姑娘打发打发时间。”

“洗耳恭听。”凤婧衣道。

天知道,她对这样的风雅之事,一向没什么天赋和兴致,但愿不会听得她打瞌睡才好。

戚玉搁下茶杯,起身去了琴台,拨弦试了试音,随即便有乐声渐起。

一开始曲调轻盈欢快,似是两小无猜的小儿女在嬉戏,渐渐又转为温柔缠绵,恰似年轻男女之间情意绵绵,之后却又渐生悲凉,仿佛诉说着天涯相隔的别离之苦…

凤婧衣静静地听着,握着茶杯的手指越收越紧,脑海中不觉便忆起了与上官邑相识的点点滴滴。

儿时的纯真快乐,长大的情意相许,到最终…生死相隔。

不知何时,琴声已止,她却沉浸在回忆之中难以自拔,敷着药的眼睛开始涩涩的疼…

戚玉也没有说话,静静坐在那里等待着。

许久,凤婧衣回过神来,抿了口手中已经凉透的茶,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虽然不懂音律,但是…很感人的声音。”

“是…是吗?”不知为何,威玉的声音有些颤抖的微哑。

凤婧衣想,大约也是情不自禁同她一样想起故人才会如此吧,于是道,“你的心上人很幸福,有你如此牵挂。”

这世上,那个牵挂她的人,亦是她所牵挂的人,却再也与她此生难见。

“她不幸福。”戚玉道,声音有些嘶哑。

“不管是因为什么分开,只要尚在世间,只要有心想见总还能见到,若真等到生死相隔的时候,便是你想拿所有的一切去换一次相见,也都是徒劳了。”凤婧衣劝说道。

这世上若有地方,能让她再见上官邑一面,哪怕只是一眼,她都愿拿她所有的一切去换。

可惜,她怎么也寻不到那样的地方。

戚玉沉默着,久久都没有说话。

凤婧衣已经习惯了他这样莫其妙的突然沉默,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不知怎么的,自从来到了这里,她便总是不由想起过去,那些她已经很久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想的人和事。

两人静静地坐了好久,直到有人过来禀报事情,方才打断了这份平静。

“你先在这里坐着,我一会儿再过来送你回房,别自己乱走。”戚玉叮嘱道。

“好,你去吧。”凤婧衣点了点头应道。

戚玉带着人离开,偌大的园子便只剩下她一人,鼻息间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让她对南唐的眷恋愈发深重。

可是,如今于她而言,那里也只是一座回忆的空城。

不知过了多久,戚玉回来了,问道,“要再坐会儿,还是回房去?”

“回去吧。”凤婧衣道。

戚玉扶着她起身,提醒道,“小心脚下,慢点走。”

因着脚上有伤,她走得特别慢,那样的速度就是爬都爬回房去了,戚玉却一如继往的极有耐心,扶着她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着,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好不容易走了回去,她都累出一身汗了。

戚玉扶着她坐下,起身去拿了药箱过来,说道,“你手上的伤今可以拆了。”

“是吗?”凤婧衣笑了笑,便自己摸索着准备解缠在手上的布条,却又被戚玉一把握住了。

“我来。”

毕竟自己现在是个瞎子,没什么立场拒绝,于是只能道,“麻烦你了。”

戚玉默然拆开了她手上的布条,手上的伤口虽然已经长起来了,但细碎的伤痕却还是那样触目惊心。

“伤口已经长好了,只不过留了疤痕,我给你抹些药膏,过上一两个月应该就能消了。”

“好。”她笑了笑,应道。

清清凉凉的药膏搽在手上,她感觉得出,这个人有一双漂亮的手,修长有力,带着些许的薄茧。

戚玉望着她手上的旧伤痕,伸手摸了摸,问道,“这伤…是哪里来的?”

“去年不小心划的,旧伤而已。”凤婧衣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是去年刺杀靳兰轩划的伤痕,虽然一直有用消陈除疤痕的药,但伤口比较深,现在还是没有消下去多少。

“伤口这么深,该有多疼。”戚玉的声音,似有着心疼的叹息。

凤婧衣怔了怔,伸在那里留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已经长好了,没那么疼。”

戚玉继续向伤疤上涂着药膏,动作极尽温柔细致,突地说道,“你要是…不想回去以前的地方,我可以送你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好。

凤婧衣微微皱了皱眉,一时间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

“你待的地方,过得并不好,不然也不会负伤被我所救,不是吗?”戚玉急声道。

凤婧衣抿唇笑了笑,缩回手道,“谢谢你的好意,我有我该去的地方,您不必如此费心。”

这男人是几个意思,真要她来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不成?

戚玉似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沉吟了半晌说道,“我是觉得,你这一次都险些丢了性命,若再回原来的地方想来…很危险,不如…”

“我只是意外失足掉下山崖而已,您想太多了。”凤婧衣笑着说道。

她何尝想再回到那个尔虞我诈的大夏皇宫去,但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回到她的仇人身边。

“不要急着现在回答我,等你伤好了再回答我。”戚玉截然道。

这之后,他还是每天一清早过来,基可以说是一整天都待在这里。

凤婧衣虽然还是会与他说话,但很多时候也有意疏远了些距离,她可不想自己好不容易等到伤好了,却被人强留着走不了。

几日后,大夫过来替她换眼睛上的药,虽然还看不清东西,但却可以隐约看到些光亮了。

她想,眼睛复明的日子应该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