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给我。”在楚渊伸手之前,南摩邪便抢先一步将东西拿到手中——毕竟是冒充的,总归不好过分示人,能藏还是藏起来好。

“是天辰砂?”楚渊问。

段瑶点头,后头又摇头:“说不准。”

楚渊道:“是从何人手中拿到?”

段瑶这回答得干脆:“白眉仙翁。”

楚渊道:“先前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没听过就对了,下午现编的。南摩邪打开瓶塞闻了闻,道:“先取一些服下试试看。”

楚渊疑虑:“连此物是什么都不确定,当真能试?”

“皇上不必担忧。”南摩邪道,“白眉仙翁与西南府素无仇怨,这回也是为了与我做一笔买卖,方才愿意献出此物。况且即便是试药,我也会做足完全准备,断然不会拿我那徒弟的命冒险。”

话说到这份上,楚渊只有点头。

南摩邪拿着小瓷瓶进了卧房。

楚渊原想跟进去,却被段瑶叫住,道:“师父疗伤的时候,不愿有外人打扰。”

南摩邪及时反手关上屋门。

楚渊站在院中,半晌也没说话。

他先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找的天辰砂,会这么轻轻松松就出现。只是解药虽说找到了,却并无一丝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觉得更加没底了些。

段瑶站在旁边,初时也不敢出声,只是一直小心翼翼看着他,后头实在担心他会胡思乱想,方才道:“其实这么多年以来,西南府派了不少人在外头找天辰砂,天南地北大漠海外,这回若当真是,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楚渊回神,点头道:“小瑾也曾说过,找此药全靠缘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在街边的小铺子里无意中找到。”声音很低,更像是要说给自己听,或许那真的是解药呢,毕竟找了这么些年,也总该找到不是。

“吉人自有天相。”段瑶道,“哥哥会没事的。”

楚渊勉强笑笑,道:“嗯。”

屋内,段白月问:“这到底是何物?”

南摩邪道:“鸡粪。”

段白月果断将瓶子塞回给他。

“先将它服下。”南摩邪从袖中取出两枚药丸,“能让你的脉相在这几日稍微平稳一些。”毕竟若服下了所谓“解药”,一点好转都没有也不像话。

段白月道:“此行亏得是有师父。”

“只盼着你能安然渡过此劫。”南摩邪道,“瑶儿今日已经派人传信去了追影宫,估摸着小五会比我们先一步回西南府。”

“这么些年,我这做哥哥的没替他做过什么,倒劳烦他替我做了不少事。”段白月叹气。

“你若能有小五一半好命,便该谢天谢地了。”南摩邪拍拍他的脑袋。一个苦兮兮了二十来年,身不由己做着西南王,中毒中蛊不说,心上人还远在千里之外,连一同走在街上都不成。另一个打小就逍遥自在,凭自己的心愿去了追影宫,娶了个好姑娘做媳妇,头年就得了双胞胎胖儿子,身强体健高大俊朗。这般两人排在一起,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要同情左边那个。

段白月微微闭着眼睛,待到气息稳了之后,道:“好了。”

“这最后一场戏,做足一些。”南摩邪叮嘱,“莫要让他再牵挂了。”

“自然。”段白月笑笑,“这种事何劳师傅费心。”

也是。南摩邪一边开门一边想,只怕就算还剩最后一口气,也会一脸深情说无妨。

戏班子里都这么唱。

“如何了?”楚渊急急上前。

南摩邪道:“似乎果真是解药。”

“当真?”段瑶先欣喜若狂起来,毕竟排练了十几回。

南摩邪道:“脉相平稳了许多,心口刺痛也退去不少。只是毕竟金蚕线在体内太久,多少伤了根基,此番骤然除去反而不适应,还是要快些回西南冰室休养才是。”

“那也好啊。”段瑶道,“只要能治好金蚕线,其余一切都好说。”

“进去看看吧。”南摩邪侧身。

楚渊往里走,段瑶也赶紧跟上,却被师父一把拖住:“你凑什么闹。”

段瑶胸闷,怎么就说是凑闹呢,难道不该是关心哥哥。

南摩邪替两人掩上房门,然后拎着小徒弟到院中,小声埋怨:“平日里一天到晚包着眼泪,关键时刻也不挤两滴充充样子。”也好表现得更加欣喜若狂一些。

段瑶心想,我哥又不是吃了什么好东西,险些吃了鸡屎,这种事鬼才能喜出来。

段白月靠在床上,笑着冲他伸手。

“你怎么样?”楚渊坐在床边。

段白月道:“好了许多。”

楚渊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脉相,又将耳朵贴在他心口,听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半天连眼睛都没眨。

段白月失笑,伸手揉揉他的头:“这回可真像个小傻子了。”

“似乎当真比先前平稳了些。”楚渊看着他,“真的是天辰砂吗?”

段白月道:“应当不会有错。”

楚渊道:“你没事就好。”

“就算解了金蚕线的毒,也还是要先回西南。”段白月道,“闭关练功短则一年,长了或许会更久。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段念会一直留在王城,你随时都能找他。”

楚渊摇头:“都说了,不必留人保护我。”

“可不单单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能让我安心。”段白月道,“段念打小就在西南府长大,也没去过几个繁华的地界,此番正好有个理由,让他在大地方过两年奢靡的好日子,你可不准亏待他。”

楚渊推推他:“嗯。”

“好了,再亲一个。”段白月道,“而后便回行宫吧,我可不想让你见着我被封住的模样。”

楚渊道:“被封在蜡壳中,又有何模样可言。”

段白月道:“那也不成。”

楚渊笑,捏起他的下巴,凑近了过去。

段白月伸手环住他的腰肢,将人拉到自己怀中,唇瓣紧紧贴合在一起,舌尖在彼此齿间划过,带着熟悉的甜与安心。

这个比以往任何一次亲昵都要久,想到即将要来的分别,便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止,片刻也不要再流逝。

段白月将人放开,又凑近轻轻了他的额头。

楚渊看着他,心隐隐疼。

“好好照顾自己。”段白月拇指蹭过他微红的眼眶,“别再整晚整晚待在御书房,身子是自己的,吃饭要吃肉,别再为了西南与那些老头起冲突,爱骂便让他们去骂,个个一大把年纪了,也活不了几年,你说是不是?”

楚渊别过视线,道:“好。”

“回去吧。”段白月道,“再晚一些,回去也该天明了。”

楚渊凑近抱住他,下巴抵在肩头,双臂收得很紧,半天也未说话。

感受到肩膀上的湿意,段白月拍拍他的背:“先前都说好了,听话。”

“我等你回来。”楚渊嗓音沙哑,“多久我也等。”

听着他颤抖的声音,段白月死死掐住手心,过了许久,才道:“好。”

“你要回来。”楚渊又重复了一回,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虽说已经找到了天辰砂,金蚕线的毒已解,余下的事也不严重,却总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下头不是深渊,而是刀尖利刃,稍有不慎便是鲜血淋漓。

心里疼到几乎窒息,段白月使出全身的力气,几乎要将人揉碎嵌入骨骼。

“嗯。”

南摩邪在外头来回走,时不时看看天色,心里连连叹气。现在就算看起来没事,那也是一堆药与银针堆出来的,若是再拖下去,万一金蚕线又苏醒过来,可就难糊弄了。思前想后,还是起心肠去敲门。

“回去吧,路上小心。”段白月用拇指抹掉他的眼泪。

楚渊站起来,想说什么,却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心与命都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还能再如何。

段白月笑笑:“乖。”

楚渊闭上眼睛,转身大步出了门。跨过门槛之时,险些被摔倒。

“皇上。”四喜慌忙上前扶住他。

段瑶偷偷摸摸关上房门,免得哥哥又吐血被发现。

“皇上不必担心,回西南是疗伤,又不是为了其余事。”南摩邪道,“现在看着严重罢了,可习武之人,谁还没受过几次伤,是不是?”

楚渊点头:“有劳前辈。”

“回去吧。”南摩邪道,“山里冷,别着凉了。”

楚渊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那紧闭的屋门,四喜替他披上披风,一道出了小院。

南摩邪全身都是冷汗,膝盖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演戏这差事,可当真比杀人还要累。

段白月的状况倒不见有多糟糕,依旧靠在床头,看着前头出神。

段瑶推开门。

“走了?”段白月问。

“嗯。”段瑶坐在他身边,“要喝水吗?”

段白月失笑:“大半夜喝什么水。”

“…”总要找点别的话题聊。段瑶心说,否则还不知你要凄凄到何时。

南摩邪在门口道:“明早便动身。”

段白月道:“好。”

南摩邪从瓶子里取出几只白色的蚕蛹状胖虫,便是传闻中的白玉茧。能吐出蜡状丝线,将人牢牢封住,即便是暂无呼吸,也依旧能维持个三五月。

段白月躺回床上。

段瑶趴在床边,眼眶有些红。

“你怎么也哭。”段白月拍拍他的脑袋,“就不能吉利一些。”

段瑶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段白月道:“能睡个百来天,也算是福分。”

段瑶带着浓重哭腔,道:“嗯。”

段白月好笑:“若是不想看,就出去等着吧。”

“你要醒来啊。”段瑶叮嘱,“一定要醒来。”

段白月点头。

南摩邪拎起小徒弟的衣领,将他丢了出去。

段瑶蹲在门口,和紫蟾蜍大眼瞪小眼,想哭又嫌不吉利,整个人一一。

段白月道:“师父动手吧。”

南摩邪叹了口气,将白玉茧放在他身上。

时间过得极慢,又极快。

日头渐渐东升,草叶上的露珠坠下,在地上溅开一片晶莹。

南摩邪从房内出来。

“师父。”在外守了一夜的段瑶站起来。

“没事了。”南摩邪道,“准备车马,回西南府吧。”

段瑶往屋内看了一眼,见着床上人形白玉蜡封,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

想是一回事,见到哥哥当真变成这样,还是很想嚎啕大哭一番。

南摩邪早知他会是如此反应,也没劝。一夜未眠操心此事,他多少有些头晕目眩,于是坐在回廊下休息。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段瑶方才停住泣,问:“师父可要吃早饭?”

南摩邪道:“还当你要哭到明天。”

段瑶擦了把眼泪,用凉水草草洗漱之后,便去厨房端了早饭回来。两人也不想去饭厅,就在院中石桌上一边吃一边说话。该如何破解焚星棋局尚未完全学会,就算段瑶天资过人,也至少还需要半月,所以此番南摩邪会先带着段白月回西南,留他继续在北行宫。

“正好,多去陪陪皇上。”南摩邪道,“有你在旁边,他心里也会舒坦一些,就是记得一件事,千万莫要乱说话说漏嘴。”

段瑶点头:“嗯。”

南摩邪替他擦擦嘴,满腔酸楚。

此番前来王城,动身之时还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却没料到回去的时候,会是如此狼狈。

活了七八十年,还是头回如此心疼徒弟。若能以命换命,他当真愿意自己钻回坟堆里不再出来,老老实实眼一闭归天,只求能让这几个小辈都能有个好归宿便成。

吃过简单的早饭,西南府的人也已经准备好车马,南摩邪带着段白月一路出山,向着西南疾驰而去。

“皇上。”四喜公公道,“回去吧。”都在这里守了一夜,如今西南王也走了,再站多久也只是空空一条山道。

楚渊肩头落满露水,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直目送车队彻底消失,方才道:“好。”

四喜心中叹气,皇上这眼神,可当真是一眼都不忍心多看。

段瑶将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便也独自回了行宫。

老头依旧在棋局前打盹,听到门响后抬头,道:“回来了,你哥哥如何了?”

段瑶坐在他对面,道:“你不要说话,我先冷静一会。”

老头顿了一下,道:“好。”

段瑶眼眶通红,胸口起伏。

老头道:“十六岁了,遇到事情,不该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