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潮崖岛上并没有多少黄金,又不出产粮食,为了能糊口过生活,近些年来,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送女儿前往大楚。”翠姑道,“我族人虽说比不上中原女子姿容可人,却天生有着一副好嗓子,所以在歌坊舞肆中也颇受欢迎,不难赚银子。”

楚渊道:“传闻中的潮崖迷音?”

“只有习武之人,才懂什么是潮崖迷音。”翠姑道,“岛上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只会几下拳脚功夫罢了,所以并不知要如何才能惑人心神,出来谋生也仅是唱个小曲儿。”

“如今的潮崖岛上,究竟是何状况?”楚渊又问。

“我六年前就离开了那里。”翠姑道,“原本大家的日子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快过不下去了,海啸淹没了大半房屋,没有商船来往,便意味着没有粮食。那段时间,就连一直坚守在岛上的长老们都开始动摇,更别提是年轻人。”

“如此艰辛的环境,还心心念念不舍离开。”楚渊道,“理由呢?”

翠姑顿了顿,道:“为了传闻中的宝藏,那里才是真正的黄金岛,而不是潮崖。前辈们从黄金岛上搬来了财富,却遗失了一半航海图,这么多年潮崖人一直坐吃山空好逸恶劳,才会落得今日下场。女子尚且可以靠着好嗓子在楚国谋生,男子大多身无所长,又不肯做苦力,所以宁死都不愿离开潮崖岛,只盼有一天能重新找到通往黄金岛的海路。”

楚渊微微点头:“继续。”

“再后来,南派的首领白鹭出海寻求援助,带来了南洋人。”翠姑道,“三艘大船上装满了粮食与牲畜,楚国江南织出的上好绸缎,植物的种子,以及十几箱金银珠宝。”

而对于当时的潮崖族人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岛上原本一直是由北派的首领玄天统治,他看不惯这些南洋人,却又不得不依靠这些南洋人。南派的势力也因此逐渐壮大,威信建立起来之后,便彻底将北派驱逐出岛。玄天仓皇出逃,只留下了十几位老人,因为知道一些与宝藏有关的秘密,才得以活命。”翠姑道,“南洋人的首领娶了我的姐姐,又想娶我,姐姐不高兴,我便赌气出了海,再也没回去过。”

“那伙南洋人是何来历?”楚渊继续问。

“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南派首领白鹭都不知道。他出海时遇到了暴风,被这群人所救,才得以相识。”翠姑道,“这些南洋人极其擅长布阵,幸亏有了他们,前些年觊觎潮崖岛的一些海匪,才总算被阻隔在外。”

楚渊意外:“如此有本事?”

“他们极其擅长五行八卦,在潮崖岛外布下了十几层机关阵,里头又布下了巫毒。”翠姑道,“外来船只莫说是闯入,就连靠近都有可能会被风暴吞噬。”

楚渊神色瞬间一阴。这些年的确不断有沿海地方官送来折子,说海上经常会离奇失踪渔船,一直以为是海盗在作乱,出兵攻打了十几回,抓到的俘虏都连连喊冤,却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个原因。

“北派首领玄天平日里为人如何,又是何时被驱逐出潮崖岛?”楚渊问。

“玄天本是岛上威望最高之人,武功极高,却也极为残暴,年轻时曾在大楚住过一段时日,据老人说他当初为了回岛夺权,险些杀了白鹭全家。”翠姑道,“被驱逐出岛该是十多年前,算起年龄,今年也该六十岁了。”

“白鹭呢?”楚渊又问。

“比起玄天来,白鹭要精明许多,也甘愿将大权交给南洋人,自己过甩手掌柜的逍遥日子。”翠姑道,“他的父亲名叫白耳,在夺权时死在了玄天手下,所以极恨他,也恨北派。”

楚渊点点头:“很好,你的确很识趣。”

“民女所说句句属实。”翠姑道,“只求能保住命。”

“余舒的案子朕也在查,他的确在背地里做了不少恶,你杀他不算死罪。”楚渊道,“再在这监牢里安心待一段日子吧,朕答应放你,却不是现在。”

“多谢皇上。”翠姑跪地叩头,心里一喜。

楚渊转身出了监牢,四喜正侯在外头,见着后赶忙迎上来,说段小王爷已经练完了功夫,正在饭厅里候着。

楚渊笑笑,回到寝宫后,就见段瑶正撑着腮帮子在饭桌边打盹,面前一盘点心已经吃掉大半。

“忘了吩咐内侍,不必等朕回来。”楚渊坐在他对面,道,“饿坏了吧?”

“没有没有。”段瑶打呵欠,连连摇头道,“一点都不饿。”

“昨日吃了太多辣椒,今日让御厨备了些口味清淡的饭菜。”楚渊道,“否则该上火了。”

段瑶道:“什么都好。”只要莫再问什么南极仙翁…不对,白眉仙翁与天辰砂,让自己顿顿吃青菜都成。

“今日练武练得如何?”楚渊将筷子递给他。

“也是四招。”段瑶道,“不算难,那焚星局当真有些意思。”

“学了这么久,可知道那位老前辈叫什么名字?”楚渊又问。

段瑶摇头:“不知道,我也没问。哥哥说人人都有一段伤心过往,若是老人家不愿提及,问了也是失礼。”

“人人都有一段伤心过往。”楚渊笑了笑,“这话当真是你哥哥说的?”

段瑶:“…”

是…啊…

楚渊挑眉:“那他可有说,自己的伤心事是什么?”

段瑶几乎要把脑袋甩上天:“我不知道,不知道。”

楚渊提醒:“要晕了。”

段瑶迅速顿住。

楚渊替他夹了一筷子菜:“也罢,下回我亲自去问。”

段瑶心中凄凄,你亲自问了,哥哥也是一样会揍我。

自己方才到底为何要多嘴提及。

也是可怜。

“朕先前打听过,那位老前辈,似乎是十年前来的这北行宫。”楚渊道,“当时的总管心善,便收留了他,这行宫也不差一处小院一碗粥饭,如此便一直住了下来。”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啊。”段瑶道,“可他武功不低,按理来说晚年不该如此落魄才是。”

楚渊问:“焚星局,还有几天便能全部学会?”

段瑶算了算,道:“最快也要十天。”

楚渊点点头:“为了不打扰你练功夫,有些事情,十日之后朕再亲自去向前辈讨教。”

“皇上想问什么?”段瑶先是疑惑,然后又小心翼翼道,“那位老前辈身体不好,五脏六腑都有病,又嗜睡,受不得大刺激。”

楚渊道:“但有些事,这世间怕只有他一人知晓。”

段瑶眼底不解。

“你未满十六岁,心地善良处处为他人着想自然是好事,也讨人喜欢。”楚渊摸摸他的脑袋,“但朕是皇帝,有些事即便不该做,也要起心肠去做。”

段瑶沉默了片刻,才道:“嗯。”

“吃饭吧。”楚渊道,“汤该凉了。”

段瑶低头大口扒饭,过了好一阵子才又道:“我也能一道去吗?”

楚渊点头:“自然。”

段瑶啃了一口鸡腿,心里依旧不大愿意去打扰老人的宁静。

已经够可怜了,为何连这辈子最后一段路也要起波澜。

楚渊却在想,今日翠姑供状中那个仓皇出逃的北派首领玄天。无论是年龄,武功,阅历,对焚星棋局的了解,以及来这北行宫的时间,都完全能重叠在一起,或许当真是一个人。

而那跟随南派首领白鹭上岛的南洋人,既然擅长巫术机关迷雾阵,便极有可能是出自翡缅国。

一个南洋岛国,平白无故跑去一处荒岛做首领,给岛上的人白白供吃供穿却不求回报,若说是纯出于善心,怕是无人会相信。

距离潮崖不远处便是楚国国境,周围更是有诸多海岛,哪怕仅仅是为了这些渔民,个中缘由,也务必要弄个清楚明白才是。

这顿饭两人都吃得满腹心事。楚渊回到寝宫,洗漱后靠在床上出神,枕头依旧是两个,被子依旧是一床,人却已经回了西南。

到底有何可辗转难眠呢,先前不也是这么过的。楚渊看了眼空荡荡的身侧,况且也不是后会无期。若他疗伤的时间实在太久,迟迟不见人影,大不了自己亲自去趟西南便是。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楚渊终于肯闭上眼睛睡觉。梦里头,有人伤好了还住在西南府不肯回来,说是王城没肉吃,最终被天子一怒之下,连人带树丢到了冷宫,禁足,吃青菜,吃半年。

四喜公公推开门,见皇上已经歇下,便轻手轻脚进来吹灭四周的蜡烛。却也纳闷,这是梦到什么了,睡着手都死死揪着被子,看着火气还不小。

第64章 玄天 前尘旧事

十天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在第八天的时候,段瑶其实已经学会了所有招式套路,老头也道,只要回去后勤加练习,再好好琢磨一番,凭此超乎寻常的悟天赋,短则两年快则一年,便能参透整套功夫,以后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到了第九天,段瑶依旧准时上门,手里还拎了些吃食。

老头在棋盘前昏昏抬起头,看清来人是谁后摆摆手:“我可没什么东西再教你了。”

“我不是来学功夫的。”段瑶坐在他对面,“虽说师父不让我再认别的师父,但前辈多少教了我一套内功心法,总该来道个谢。”

“也好。”老头难得笑了笑,“打算何时回西南?”

“后天。”段瑶打开食盒,又去屋中沏了一壶茶出来。

老人看了看菜色,摇头:“该是花了不少银子。”

段瑶憋了憋气,道:“嗯。”

“将来闯荡江湖,时不时就哭鼻子可不成。”老头端起一碗鱼丸面,费力地咀嚼,“你这小娃娃,什么都好,就这一点要改。”

“前辈。”段瑶道,“我替您找个大夫看看吧。”

老头依旧是摇头:“活到我这岁数,也差不多该去了。这行宫里头的人虽说善良,却也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我在此一赖就是将近十年,日日要吃要穿,光是欠下的这笔人情,想还也要等来生了。费钱费力着大夫吃药,就算将这残烛再多烧几年,又有何用?”

段瑶建议:“不如一道回西南府?那里人多,更闹些。”

老头呵呵笑:“傻孩子,方才我说错了,你这颗善心,可不适合在江湖上混,换成你哥哥还差不多。”

段瑶瘪瘪嘴。

“这世间可怜的老头多了去,你管也管不过来。”老头道,“还是快些回西南,去陪你的哥哥吧。”

段瑶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一直陪他吃完饭,方才收拾好碗筷离开。

老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先是笑,再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事,回神却早已老泪纵横。

第二日早上,段瑶收拾好小包袱,便去了寝宫。

楚渊正在等他一道吃早饭。

说好了要一道去找老头,饭桌上的气氛自然不可能像先前那般其乐融融。段瑶低头咬了口包子,又喝了口稀粥,抬眼偷偷摸摸看了眼。

楚渊失笑:“怎么,不合胃口,还是在跟朕生气?”

段瑶险些被呛到。

“有什么不高兴,只管说出来便是。”楚渊替他拍拍背,“朕将你当成亲生弟弟,小瑾可没有这般拘束过。”若是惹得他不高兴,怕是连房都能拆。

段瑶道:“我若是说出来,皇上愿意听吗?”

楚渊摇头:“未必会愿意,但你说出来,心里头多少能畅快些。”

“那我还是不说了。”段瑶嘟囔。

楚渊挑给他一筷子咸蛋黄,觉得有些好笑。

分明是亲兄弟,脾气秉却截然不同,也不知打小是如何被教出来。

段瑶这顿饭吃得极慢。

但是再慢,也总归有吃完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段小王爷不甘不愿,跟在他嫂子身后,尾巴一样去了那处偏僻小院。

刘大炯遛鸟归来,远远看到后甚是诧异,思前想后大半天,心说莫非皇上是要扣人做质不成,但仔细捉摸捉摸,也不大像啊,都说那段小王爷武功高强,又极为任,徒手拆房不在话下,连老段王都管不了,西南王也经常为此头疼,皇上该不会如此自找麻烦才对。

这种事情,还得去问问老陶。

小院里头,老头依旧在晒太阳,只是面前的棋盘上却没了棋子。换了身新衣裳,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脸上难得有些血色。

“前辈。”段瑶心虚。

“还当你会早些来。”老头脸上并无意外,“老朽参见皇上。”

段瑶诧异:“前辈知道我们要来?”

“先前不知道,昨日猜到的。”老头道,“送来的食盒中,都是东南海边才有的小吃,在这云德城中可不好找,想来你为了能买全,也费了不少心思。若非是猜出了些什么,又何必如此劳神费力,只为了让我尝一口家乡味。”

段瑶:“…”

“从教你的第一天,我就说过心善是好事,却也未必是好事。”老头道,“若我真心想走,在吃完那顿饭后,便会想办法离开这行宫了,今日你岂不白跑一趟?”

段瑶老老实实低着头。

楚渊道:“打扰了前辈的清静,实属不该。不过有些事情,朕却不得不问。”

老头点头:“皇上请讲。”

楚渊单刀直入道:“阁下可是玄天?”

段瑶吃惊。

老头点头:“是。”

段瑶:“…”

这又是从哪里传出的风声,为何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果真是前辈。”楚渊了然,“怪不得如此清楚潮崖中事与焚星棋局。”

“是清楚多年前的潮崖中事。”老头道,“我离开那里已有十来年,近况如何,亦是无从知晓。”

“西南王曾跟朕说过,前辈想让他毁了那座岛。”楚渊道,“为何?”

“因为那里已经乱了。”老头长叹,“我能力有限,本是庸人一个,却自视甚高,浑浑噩噩了十几年,毁了北派的部族,也毁了整座潮崖岛。”

楚渊微微皱眉。

岛上分为南北两派,南派尚武护岛,北派出海谋生,原本该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但后来南派仗着会几下拳脚功夫,便想将北派也吞并入腹。当时的北派首领是玄天的父亲,为了能与南派相抗衡,便将自己八岁的儿子藏在木桶中,送上了出海的商船,到了另一处海岛拜师学艺。

玄天天赋极好,十来岁便已能打败所有师兄弟,后头又跟随另一艘船到了楚国,拜了更厉害的师父。加上一本父亲从南派手中偷得,潮崖老祖传下来的武林秘籍,二十出头便成了绝顶高手——只是平日里素来不显山露水,也便无人知晓。

“学成之后,我就回了潮崖岛,带领北派重振旗鼓,将失去的东西夺了回来。”玄天道,“只是功夫再厉害,也是不能吃不能穿,如此又过了二三十年。后头南派的白鹭出海寻找粮食,勾结了南洋人上岛,将北派屠杀一空。我在受伤坠海之后,又被一块浮木击昏,醒来的时候被一艘商船所救,他们以为我是遭遇海难的老渔民,便将我带回楚国,送到了大鲲城的一处善堂内。”

“大鲲城在东南,离云德城不算近。”楚渊道。

“一路讨饭,走走停停也能到。”玄天答。

“为何要来此,为了那位城外的老婆婆?”楚渊又问。

玄天眼底难得闪过情绪波动。

“前辈不必担忧,朕不会去打扰那位婆婆。”楚渊道,“只是一问罢了。”

玄天道:“我此生负她太多,却到死也无力偿还。”

楚渊道:“那位婆婆现在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