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这日下早朝后,刘大炯用胳膊捣捣他,挤眉弄眼,“咱皇上,怎么样?”

陶仁德高深莫测,看了他一眼。

“唉呀,啧。”刘大炯感慨,“怕是用不了几年,你我便能回乡养老。先帝爷当初可想多了,咱这皇上,哪里用得着你我这样的老朽辅佐二十年,十年都嫌多。”

陶仁德道:“现在说这种话,为时尚早。”

“怎么就早了?”刘大炯道,“皇上这回想做什么,旁人不清楚,你这老黄鼠狼还不清楚?”

陶仁德道:“四海升平是一回事,纳妃立储又是另一回事。皇上只做了前四个字,后面那件事,可还影子都没一个。”

“这就靠你了。”刘大炯揣着袖子,“但我觉得吧,难!”

陶仁德道瞥他一眼:“今日不吃火烧了?”

刘大炯眉开眼笑:“吃!”你付银子。

长街之上,一队银甲将士正在策马前行,刘大炯慌忙捂住火烧,生怕会落了灰。

陶仁德道:“是银甲亲卫军。”

刘大炯凝神吃火烧,并不想被别的事打扰。

这支亲卫军是由沈千帆一手建立,在平定了东北雪原叛军后,便一直秘密养在北海鱼嘴礁,对外只说是被派往日月山庄,仅有极少几个人知道真相。

现如今的西北边境,大漠诸国叛军已除,再往北,罗刹国亦是因战元气大伤。而七绝国更是与楚国结盟,联合挖掘水龙脉,将新河道与古老的丝绸之路连为一体,商路直通大陆最西端的出海港,子民衣食不缺,生活安稳和乐。而在东北雪原,前朝余孽作恶多端已被清剿。常年生活在风雪边境的百姓,被有计划的分批南迁,生活再也不必被天气所扰,粮仓与衣橱都塞得满满当当。

如此一来,先前压在北部绵延国境线上的兵力便可身而出,重新调拨,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楚渊在信上落下火漆印记,差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东海,沐阳城。

数月后,一道惊天霹雳在大楚炸开。

西南王反了。

“这回不一样,这回是当真反了啊!”王城街头,小话本价格飞涨,却依旧供不应求。百姓就算是打破头,也要买上一本《西南王秘史》来看,好求个明白,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真反了呢——千万莫要一路打到王城。

沐阳城最大的优势,便是易守难攻。西南军连夜包抄了知府衙门,将地方官员全部投入大狱,紧闭城门,黑压压的炮口对着官道,教人心里发麻。

如此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朝廷大军自然无法及时赶到。此时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大鲲城里的楚恒与黑龙军。

楚承怒道:“若我没记错,大人可是皇上派来与段白月和谈的!”

温柳年语调悲愤,我谈了啊,没谈下来,怪谁,怪我吗,还能不能讲些道理!

楚恒面色阴沉,示意自己的儿子勿要多言。

楚承愤然甩袖出门。

在东海盘踞这么多年,若说毫无实力,自然无人会相信。只是楚家父子却也不想出兵迎战段白月。朝廷里的那位自登基以来,摆明了要将军权逐步收回,这当口最该做的,便是要保存实力与之抗衡,而不是替他卖命冲锋——否则若当真与西南军正面杠上,斗个一年半年,待到两方都精疲力竭之时,大楚军队也恰好赶到,坐享其成收个渔翁之利,那自己多年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父亲。”楚承道,“可要我亲自去会一会那位西南王?”

楚恒沉默不语。

“他想要白江以南,我们想要白江以北,并不矛盾。”楚承道,“将这天下分庭而治,总好过被朝中那位一点一点削权。对自己的亲生兄弟尚且心狠手辣,你我父子二人顶多算个外戚,莫非还能指望他会手下留情?”

楚恒微微点了点头。

楚承会意:“孩儿明白。”

数百里外的官道上,楚国大军正在急速前行,九龙旗帜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头。

楚渊身穿明黄软甲,仗剑行于千军万马之前,年少桀骜,意气风发。

“到底为什么要御驾亲征啊!”大鲲城里头,叶瑾还在恨铁不成钢,用手捶墙,派个人来不行吗,姓段的有什么好。

沈盟主头很疼。

“皇上。”数日之后,沈千帆在前方调转马头,回来禀告,“前头有处江湖门派,名叫天鹰阁。掌门人是末将的儿时好友,不如今晚就在此暂歇?”

楚渊点头:“好。”

“末将这就去安排。”沈千帆领命离去。天鹰阁的阁主名叫厉鹰,幼时在日月山庄住过三四年,与沈家兄弟的关系都不错。前十几天就听到消息说大军要路过,哪里还用得着吩咐,早就自发做好了准备,把十里八乡的猪头腊肉羊腿都收了个干净,等着给楚军将士们做饭吃。

“赶了这么多天路,可算是有个像样的宅子睡了。”四喜公公腰酸背痛。

楚渊看得好笑:“早就说了让你待在宫中,非要出来。”

四喜公公道:“那可不成,老奴要伺候皇上。”

“再不瘦一些,就该朕找人伺候你了。”楚渊拍拍他的肚子,“好了,歇着吧,朕去看看千帆。”

“是。”四喜公公心里琢磨,这回见着小王爷,不知道还能不能要些药草泡水喝,减肥。

前厅里,厉鹰正在与沈千帆闲谈,听到弟子说皇上来了,赶忙出门迎接。

“阁主不必多礼。”楚渊道,“朕只是随意来看看,没打扰到二位吧?”

“皇上言重了,只是在说些儿时的事情。”沈千帆道,“还有,方才厉兄还在庆幸,没有将妹妹嫁给西南王。”

楚渊:“…?”

“皇上有所不知,我那妹妹是个死心眼。”厉鹰道,“六七年前去西南的时候,不知怎得就相中了西南王,回来后非要让我去提亲。”

“哦,还有这回事。”楚渊态度很是和善。

“当时家父尚且在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说西南王不像是能本分过日子的人,狼子野心,嫁不得。”厉鹰继续道。

楚渊点头:“令尊所言极是。”

“后头由父亲做主,将她嫁给了渭河帮的少帮主。”厉鹰叹气,“只是她也着实命苦,成亲没几年,丈夫便被人阉了。”

楚渊:“…”

沈千帆吃惊:“先前怎么没听厉兄说起过,是何人所为?”

厉鹰为难道:“这就不好说了。”

沈千帆又问:“那厉姑娘人呢?还在渭河帮吗?”

厉鹰摇头:“出了这事,还留她在夫家作甚,我还没来得及派人去接,她便自己拿着休书回来了,哭着要改嫁。”

沈千帆只能道:“也好。”

“不说我这糟心家事了。”厉鹰道:“皇上与沈兄当真后天就要走?不妨多住几日。”

“战事迫在眉睫,一日也耽误不得。”沈千帆道,“好意心领,等返程时再说吧。”

“也罢。”厉鹰道,“那在下便在此恭候我大楚铁骑大胜而回。”

沐阳城下,楚军依旧在不断叫骂——楚渊既已亲自率军南下,楚恒自然不能什么都不做,因此便派了两千黑龙军前往讨伐。或者说名为讨伐,实为吵架。日日只是在城墙下问候一番对方祖宗,而后便鸣金收兵,再给楚渊上个折子,表明自己已经尽到了本分。

段念在城墙上看了阵闹,便打着呵欠回房,打算歇息。

王爷近几日不在,连开城门吓唬这群人的心情都没有,爱骂多久骂多久。

山间小路上,火云狮四蹄腾空,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一般。一座座城镇被甩在身后,天际流云飞逝,变幻出壮阔形状。

“驾!”段白月挥手扬鞭,衣摆飞扬。

“来来来!卖糖糕,天鹰阁祖传秘方的糖糕!”闹闹的山下集市,小贩正在叫卖。还有卖烤鱼的,卖米线的,卖绣花鞋的,全部都是天鹰阁祖传产业——也难怪,这十里八乡,天鹰阁可是最大的江湖门派,小商贩都都喜欢沾些亲带些故,吆喝起来有底气,不怕地痞流氓,也好做生意。

段白月将马留在客栈中,从后山绝壁一路攀上顶峰。向下看去,山坳间一大片屋宅连绵不绝,白墙黑瓦极有气势,正是天鹰阁。

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楚渊没什么胃口,只是喝了一壶果茶,此时正在院中小憩。虽说闭着眼睛,却总觉得有人似乎在暗中盯着自己。

“皇上。”见他起来,四喜赶忙道,“可要吃些点心?”

楚渊摇头:“朕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谁也不准跟来。”

四喜领命,心里却纳闷,按照先前约好的时间,沈将军估摸着就要来了,这当口皇上要去哪。

沿着林中小路,楚渊一个人慢悠悠往前走,脚下落叶沙沙,更显四周静谧。

段白月跟在他身后,距离越来越近,却未说话。

楚渊停下脚步,嘴角一扬。

静静看着心爱之人的背影,段白月只觉心底万千情愫奔涌,一时之间,竟连眼眶都有些发。

楚渊问:“你来做什么?”

段白月大步上前,将他拥入怀中,嗓音暗哑:“想你。”

楚渊微微闭着眼睛,任由他在自己脖颈处吮,留下一阵酥麻刺痛。过了许久,方才道:“毒解了?”

“嗯。”段白月收紧双臂,迟迟不愿放开。

楚渊继续道:“可还记得,当日朕说过什么?”

“忘了。”段白月道,“你也忘了。”

楚渊靠在他怀中,声音里有些笑意,懒洋洋道:“朕可没打算原谅你。”

段白月转过他的身子,与他四目交接:“给我个机会。”

楚渊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看了好一阵子,然后道:“还是一样。”

段白月道:“嗯?”

楚渊道:“丑。”

段白月握住他的手:“我当初可不是因为丑,是因为毒。”

“因为毒,就能走了?”楚渊看着他,回手,“现在回来也晚了,朕不要你了。”

段白月道:“不要就不要吧。”

楚渊扬扬眉梢,看他。

“当初是怎么哄到手的,本王再来一回便是。”段白月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怀中低头想要亲,林地外却突然传来脚步声与说话声。

“你说你,在家好端端的,为何又要跟着皇上与沈将军去东海?”厉鹰脑仁子直疼。

厉鹊靠着树,道:“自然是为了段王爷!”

楚渊蹲在树上,看闹。

段白月莫名其妙,与我何干?

“那西南王如今都是反贼了,你还要如何?”厉鹰目瞪口呆。

“反贼我也认了。”厉鹊一咬牙,“当年我在西南游玩时,早已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你这回无论如何,也要答应放我前往东海!”

厉鹰头皮发麻,觉得他妹应当是疯了:“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是一样。”厉鹊道,“总之我这回一定要去找那姓段的,你到底答不答应?”

楚渊眼神高深莫测,单手撑着腮帮子,扭头看了眼身侧之人。

西南王一头雾水,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天降横祸,无妄之灾。

第96章 紫龙玦 什么叫百口莫辩

“你…你怎可如此荒唐!”厉鹰气得脸色煞白,抬手欲打她。

“我荒唐?当年我就说了,非段白月不嫁。是你与爹将我强行塞进花轿中,送去了渭河帮。”厉鹊道,“现如今却反而说我荒唐?”

厉鹰被她气得几欲昏厥,狠狠跺了一下脚:“罢罢罢,此事到此为止。那西南王如今已是反贼,不管先前发生过什么,以后都休要再提了,可曾记住?”

厉鹊拧着手帕不肯说话。

“唉!”厉鹰狠狠叹了口气,带着她一道回了山庄。

段白月:“…”

楚渊似笑非笑,瞥他一眼。

段白月与他对视。

楚渊从树上跳下来。

“我连她是谁都不认得。”段白月跟在后头哭笑不得。

楚渊道:“哦。”

“哦是什么意思。”段白月从身后环住他,“旁人不信我就罢了,你可得信我。”

楚渊突然反手朝他攻了上去。

段白月吃了一惊,侧身躲开之后头疼:“真生气了?”

楚渊默不作声,却招招紧逼。

段白月自然不会对他出手,因此只是步步闪躲,实在无路可退之时,方才会将他手腕握住,借力带到另一边。

楚渊迎面又是一掌,段白月刚欲避开,却没料到他此番只是虚晃一招,腾挪闪动间,左手已顺势拔出了自己腰间的玄冥寒铁。

“想解释?”楚渊飞身而上,“先打赢朕再说。”

段白月抓住他的手臂,将人反抱到自己怀中,在耳边低喃:“这可是你说的。”

楚渊咬牙,反手便是一剑。

段白月眼底带笑,陪着他在林地中过了几十招,方才一掌拍在他肩头。楚渊只觉手臂一麻,宝剑哐当掉在地上,人也被紧紧拥入怀中。

“赢了。”段白月下巴抵在他肩头。

楚渊面无表情道:“你居然当真敢赢朕。”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段白月:“…”

楚渊挣开他,拍拍衣摆上的灰,头也不回往山庄里头走。

“输了,你大概就更不让我碰了。”段白月跟在他身后,“总之横竖都是我道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