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朝皇子

“三哥,不日将是洞房花烛,你不高兴么?”

“你一番多事造下的事,我高兴什么?”

天香楼顶楼,为酒楼的顶级雅座“飞云”,凭窗对饮的二人,气氛并不愉悦。

生得一张俊美无俦面容的男子,傍身华服明艳张扬,却不见俗气缠来,正乃“皇族第一美男子”广仁王傅津是也。时下,他唇畔笑意漫漫,懒道:“三哥,小弟我自知办事不讨好,自罚三杯总可以了罢?”言讫,三觥见底,说是陪罪,语态间却毫无愧意。

他对面,着淡色素服,清眉细目,温润如玉,优雅姿态如一幅名家山水,面色虽略透苍白但全无荏弱病貌者,自然是孝亲王傅洌无疑。“老五,谌家为四大家族之首,纵然如今与江湖离得渐远,朝中的势力也大不如前,依然轻忽不得。”忽尔,面转阴翳,“……一个侯家千金已然在我府内逝去了,这已经在将孝亲王府和四大侯府之间造成产生了隔亘,你还想再给人以可趁之机么?太子或许很高兴你会这么做。”

傅津对兄长所分析的时政利弊并不在意。四大家族也好,太子一党也罢,都不在他眼里,并且他也知道,更不在兄长的眼里。“四大家族并没有对谌家大小姐的过世说任何话,谌家不还是乖乖将另一个女儿献出来做三哥的续弦?”讥笑语调,不屑而狂妄。

傅洌摇头,“作为替我朝打过天下的四大家族,你完全可不必如此。他们向来没有参与过任何权争,对你我,也从不具敌意……”

“哼。”傅津冷冷一笑,上唇勾出无情的弧线,“拿着天朝奉禄,享着荣华富贵,想玩明哲保身的游戏,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就要他们,趟进这池已然浑起来的污水里,想清高想圣贤想豁达干脆辞官归隐去,身在污泥内,岂能不染污?”

“你……唉!”这个向来拿捏人性玩弄各状的五弟,将目标锁住了四大家族?“他们又有哪里开罪了你?”

“没有哪里,只是他们的姿态令为弟非常不爽。”傅津扬首一盅酒,声腔又转轻佻,“三哥,为弟可是放着那上京第一美人不要,给了三哥你呢,你得了便宜,就莫要卖乖了罢?”

上京第一美人?不期然地,一张精致绝伦的雪似容颜浮上眼来,若是她,若是她……

“上京第一美人,江南第一美人,三哥,你的艳福真是令小弟羡叹啊。”

“你醉了。”清和嗓内揉入了怒意。

“好,好,好,小弟失言了,三哥莫怪。”笑嗓依然不见讨罪的诚意,“话说回来,这位将要上任的三嫂可是有位‘上京第一美少年’之称的孪生弟弟,在外人口中,将小弟给比了下去呢。”

傅洌面容一紧,曜玉般的眸内厉意一现:“老五,侯府的公子不是你可以随意拿来玩捏的。何况,为兄我有愧云伯侯,你必须给为兄一个保证,离侯爷公子远点。”

“噫?”五皇子一眉高挑,“若是侯爷公子自动投来小弟的怀抱呢?”

“阿津,为兄今日要你承诺,永不动云伯侯府的任何一人。”

“三哥……?”眼见兄长的神色,没有半丝谑意,心知这位兄长是动真的了。当下长笑道,“三哥,莫说是什么‘上京第一美少年’,这天下第一美人小弟又何尝放在心上了?要看美人,小弟不会拿过镜子看自己么?哈哈……放心,小弟向三哥郑诺,绝不打云伯侯爷任何人的主意,好了罢?”

看着兄长稍稍放霁的脸色,傅津摇头:不愧是“皇家的良心”呢,他们是同兄同母且同处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没错罢?为何,他有时还会会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位兄长的别扭呢?很别扭,很怪异,对罢?

“还有,那件事,要尽快查出来。”

翌日。孝亲王府,主楼藏月楼,孝亲王傅洌居处。

琴音暂消,檀香冉冉,一壶清茶,两盘素点,近旁棋盘上黑白分明,只待人执子布局,打开战端。

傅洌一袭烟色长褛,腰绦漫绾,卸冠散发,自琴案前立起,归座看棋。

“没有对手,岂不寂寞,三哥?”锦帘挑起,华亮服饰、俊美无暇的傅津造访。

白子已在捏在修长指尖,“对手不是来了么?”

“三哥若不是阿津的三哥,会是阿津平生第一劲敌。”傅津甩袍就坐,执黑落子,显露张扬。

“你敢今日露面,想必事情有所圜转?”白子轻落,未见疾缓。

傅津一眉高挑,扬唇高笑,“三哥,纵算弄明白了真相又如何?向来远离政事的三皇子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傅洌垂睑,执一枚子,久未搁下,而傅津也不催促,悠然以待。

在一炷香灯到了一半时,听见傅洌温和的嗓音,“总要弄个明白……我欠她的。”

傅津鼻间冷哼,“三哥,是她不够强,落得那个结果怪不得旁人。在这个食人肉髓的圈子里,弱者不值得同情。”

“不,不是。”傅洌黑眸依然盯着那棋盘上的黑白世界,“她只是不肯苟能浊流,不肯让这个圈子污了自己,而我,应该保护她的,应该保护她的……”

“哼,小六有一点说对了,她在冀望三哥成为她强大的庇护,一个人在存着对别人的冀望时,已经注定了一条死路,”傅津依是戏谑腔调,“若在当初我们落难时,存有着这样冀望,怕早就……”

“怕我们也不会有眼下的情谊。”傅洌瞥他一眼,“或许,你我正在处心积虑的,是除去彼此。”

傅津此回未语。兄长说得有理,但是,不是他的道理。

傅洌也从未有要这兄弟接受自己劝戒的奢望。大难来时,他们这一母同生的兄弟三人,各自采取了属于自己的保生之道。

阿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将一干人处理得干净,手段之狠厉,作风之张戾,少有人及,所以使诸人畏避,这诸人,甚至囊括了父皇。

阿澈活泼讨喜,嘴甜人蜜,甚得皇祖母的溺宠,也为己博得一强大庇荫,虽如今皇祖母已逝,但其在世时所有势力,均归了阿澈,不管朝中还是后宫,已无人再敢轻易算计。

至于自己……

“老五,查清楚罢,我须给她做个交代。”

王妃,本王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四章 洞房花烛

谌家有女初长成,一朝嫁作天家妇。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传唱甚久、老少咸知的四喜诗,但不知,自己该抱着什样的心情面对即将而来的洞房花烛夜?蒙罩在绣着精致戏水鸳鸯图的红帕之下,谌墨惬意自谑。

“小墨墨,洞房花烛的销魂时刻,可会忘了咱们的快意岁月?”肆意那厮的凉凉调侃浮上耳来。

小意意,早晚有一日,我会设法要你也领受一遭。她忖道。

“二小姐!”

“二小姐!”

耳侧,忽有人闷声低呼。

呃?蒙着红巾的螓首微动,知会对方她有听觉。

“二小姐。”送嫁嬷娘附在她耳边低语,“您不能再闪神了。您堂拜礼成后,已然是富贵满堂的孝亲王妃,你要当心应付了。”

唉,又要开始了,不能给她清静一下么?

“老奴看着二小姐长大,您向来是个得体知礼的大家闺秀,这洞房啊,老奴在昨夜已向您授过了,您也别怕……”

“常嬷娘,我渴了。”你不渴么,自进洞房后,这嘴舌尚未歇过呢?

“……不行啊,新姑爷未进门时,您不能动的,您忍一下,这天不早了,姑爷也该来了……”

门外忽传人声:“奴婢拜见王爷,拜见几位王爷。”

“来了!”嬷娘通身一凛,“二小姐,您要小心了。”

谌墨咧笑:她拜过堂的夫君大人,来了。

“为何立在门外?”一道清润男音扬起,“本王不是说过,要你们在本王回来之前,好好陪伴王妃的么?”

丫鬟回禀:“禀王爷,是王妃的送嫁嬷娘说王妃和她有些体己话儿要说,要奴婢等人回避,奴婢……”细恐回述遽遭哗笑声打断——“三哥,小弟几人能体谅,您得娶这上京第一美人,心疼得紧,但也不必在咱兄弟面前这等炫耀,是不是?”

“老七,你傻了不是?三哥自上一位王妃去后,便清心寡欲得像个和尚,今日洞房花烛,必是销魂蚀骨,这等心思,哪是你这花间浪子能体味的?”

“哈哈,四哥说得有理,不过三哥您身子素来不好,力道还是要惜着点用呐,哈哈……”

“你们退下罢。”清润音嗓再起,在众声哗噪中,竟能透人耳膜,不容漏闻。

“三哥,哪有这样玩的?小弟等人还要吃新嫂子斟上的一杯酒……”

“说得是啊,三哥成亲,真乃是天大的事,这洞房没了小弟等人的凑份,岂不冷清?三哥你可莫要拿出兄长的威仪来哦,新婚三日无大小,别说小弟等人,就算二哥也可以闹得。二哥,你以兄长之之尊命令三哥闪开罢,二哥,二哥呢?适才不还在席间要酒喝得么?”

“他喝得过量了,已扶进客房睡下。”清润男音平和答道,语间无顿挫抑扬,难辨喜怒,“你们酒也都饮得不少,快些回府安歇呗。”

“不行不行,这洞房是一定要闹的……”“吱嘎”一声,听声杂杂,至少五人以上的脚步一涌而入。

“……老奴参见几位王爷。”送嫁嬷娘也是见过大阵仗的,却不曾一下子见过恁多王子王孙同时现身,惶恐垂首见礼。

“这没你的事了,下去下去,本王要看看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嫂子!”

“三哥,还等什么,揭了这盖头啊,难不成你想小弟代劳?”

“哈哈……四哥,你想代劳的,不止是揭这块盖头罢?”

“我想,小七,你的舌头是不是想念一种销魂滋味?”忽有一道笑嗓扬起。

“噫,五哥,什么样的销魂滋味,说来听听?”

“五味汤。”

“……五哥五哥,新婚三日无大小,小弟也只是和三哥开个玩笑,你你莫吓小弟,三哥, 你帮小弟说说……”声内的恐骇不容错闻。

听他们这言来语往,想来一时间是难得清净了,但谌墨委实渴得厉害,只得借着那红帕的几许朦胧光晕,径自站起身,到桌前倒了一杯茶给自己。茶是新上的热茶,害怕烫了嘴,她耐着性子小口小口喝完,再回到床畔羞答答正坐。倏觉室内寂然无声,她不由生了愧意,脆声道:“各位王爷莫因小女子被扰了雅兴,敬请继续,我当笑话听,听得正高兴呢。”

“吃”一道笑声划过,是六皇子广义王傅澈。“几位爷,莫停啊,快再讲些笑话出来给我的新三嫂听听。”

“小六。”傅洌轻喝。举步到了自己的新娘跟前,拿起桌上的秤杆挑住盖帕一角,“看来,不揭这道帕他们是不会走了,丑媳妇终须见公婆,何况,你不会……”下面,想说什么呢?“不会丑得哪里去”?是呵,不会丑到哪里去?这张脸,若有人说“丑”,世间已找不到“美”这个字了罢?满头的珠钗银环,抵不过她眸内的一分光辉,满园的花团锦簇,及不上她面上的三分颜色……

傅洌忽然听到了身后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意识蓦地回笼,而后,突涌懊恼:这道盖帕,实在不该在众兄弟面前给掀下!“老五,招呼大家回去。”

谌墨转着叽哩骨碌的大眼,方想启唇和众位王孙寒喧两语,面前男人竟上前一步,将她一颗螓首按到了自己腰际,“老五?”

“三哥既然说了,咱们不可以如此不识趣罢?”笑嗓悠悠然,广仁王傅津有感以后三哥有了麻烦。“散了散了,误了别人的吉时,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呢。”

“五哥,‘天打雷劈’出自您口,说服力惊人呐。”高亢声量加入,广义王傅澈道,“不过,几位哥哥弟弟,咱们当真得走了,三哥身子不好你们也知道,方才席间又多饮了几杯,要他早时歇下罢,走啦走啦。”

但有人脚步不甘就此挪移:“小六,我记得四哥我的洞房你玩得可是最欢实的那个,怎么?厚此薄彼?欺着四哥善良是不是?”

“四哥,小六素来笨惯了,你跟他一般见识,不是跌份么?走罢,若四哥未喝过瘾,到为弟寒舍再饮三百杯。小六,上前来扶着四哥!”

“五哥,小弟为了怕您跌份,还是拉着七弟和八弟行路比较方便,四哥就全权由您了。三哥,我们走喽,请尽情享受您的洞房花烛罢。哈哈……”

“喂,六哥,你放手,你不需给我动武功底子,当小弟怕你呢!”

“八弟,让三哥搀扶你可好?”

“……好,好,好,不,不用,不敢,走啦走啦,三哥,享受您的无边艳福罢……”

不情不愿的争嚣声,渐趋渐远。

“……你是谌恕?”存疑的诘问。

“我为什么要是谌恕?”无辜的反诘。

“……那你是谁?”

“谌墨,云伯侯府的第三女。”

代嫁?他一惊,细长黑眸盯着她仍然无辜的娇靥,“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指婚的圣旨,写得一清二白:将云伯侯府女儿再嫁孝亲王,续百年好合之良缘。而我,是如假包换的侯府女儿。”谌墨指着自己的鼻尖,“这张脸,即是最好的佐证。”

“是么?”傅洌未看过颁到云伯侯府的圣旨,细细忖思颁到自己头的那道,似乎如此。 “纵你说得没有错,你既然是三女儿,侯府何以未按长幼之序嫁女?”

谌墨一笑。

傅洌一愣。

“若我说,我是因为仰慕王爷的神姿天纵温良品厚德艺双馨德高望重,所以抢在姐姐前嫁过来,王爷您可信?”

“……”

“不信?”谌墨点点头,“正好,我也不信。”

“……”

“实话告诉王爷,云伯侯爷的次女,也即是王爷您朝思暮想相思成灾爱慕成痴的谌恕,不巧有了一位互许终生的心上人。”

“……我何时对她什么什么来着?”这小嘴叽呱如掉了满盘的玉珠子,稍一不慎,会给她蒙混过去。

“没有么?”似乎不信,端量着他的美眸,含了疑。似乎是说“有的话直说,别硬撑哦”。

“没有!”

“很好。”

“很好?”

“当然很好,王爷不必陷入单恋的无果境界,可喜可贺。”

“……”傅津暗吸了一口气,“……你叫谌墨?”

谌墨颔首,因为嘴里塞了一块糕饼进去无暇得话,不过,那糕饼嚼了两下,又给吐回了盘内。举起茶,咕噜噜漱口。

“怎么了?”傅津温声,“饿了就吃啊。”

“难吃,不吃了。”将圆桌上的杯杯盘盘排看个遍,竟没有一样能引得起食欲,知道自己的肠胃毛病又犯了,“睡了。”

“……”这的确是一位侯府千金没有错么?

“姐夫夫君。”

什么?“……你叫了什么?”

“姐、夫、夫、君。”小嘴翕合,把字一一咬得清楚,“叫得不对么?”

“……谁教你这样叫的?”傅洌细长眸内,升起一抹深。

“无师自通。”得意的抿嘴嘻笑,“只有天才才办得到喔。”

“……为何要如此叫我?”

“你是姐夫,是我死去姐姐的原配夫君,也是我拜了堂的夫君,这样叫,没错罢?”

“……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笑。”

“噫?”

“实在忍不住,也要少笑,这是为你好,我……或许护不住你。”他叹气,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娘子会是她,会是她啊。

“若一个男人想保护一个女人,怎样也是护得住的,除非,不想护。”她道。

“什么?”他疾望向她:方才她的话时,可是含了恨意?

“没什么,嘻嘻……”她又弯了唇,“在姐夫夫君面前,可以笑,对么?”

他目光撇开,这是一个麻烦,很大的麻烦。“你要这么叫我,就随你。不过,在人前,你还是要称我一声‘王爷’。”

“好,王爷夫君,嘻。”

他把头转得更开。“原本我是想对你说,我会拿你当亲妹子疼,尚怕你误会什么。你这性子,倒也好。你睡罢,这王府内没有长辈,明朝不需起得太早。辰时到正堂,接受管家与一干仆佣的拜谒。三日后,进宫参见父皇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