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墨偎在自己的一隅,水眸微阖地养神,闻着这话后也未改变慵懒姿势,只道:“怎会有人害死姐姐呢?皇家发文,姐姐是病逝不是么?”

“你并不相信,不是么?”他不答反诘。

“如此说来,你相信了?”她现搬活用。

“……阿墨,本王知你替姐代嫁,必有缘故,这其中,令姊的死因必是一大主因。可是,我劝你,莫牵扯其内,你或许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儿家,但那个圈子里绝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进得去,抽身就难了。”傅洌不是一个喜欢多话的人,破天荒的说这一席,可谓语重心长。谌墨,她……是谌茹的妹子啊。

“谢了。”谌墨未置可否,只吐出这两字。

他转过首去,盯着那雪色的清艳丽容,“……你若信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似有所动,眸开一隙,正迎他有些专注的凝视:“什么样的交代?”

“令姐的死因。”

“……”她抿唇不语。

“阿墨?”

“我等着你的交代。”

他不自知地松下一口气,“既如此,你莫要轻举妄动了。”

“暂时,我会。”

她与谌茹的性子,真是天差地远呐。傅洌细长凤眸蕴过一丝阴翳:这样的性子,在皇家,是好是坏?

“你的江南第一美人,真的与姐姐的死没有关联么?”一阵良久的沉寂过后,她突然抛出此问。

“没有。而且,她不是我的……”

“她是你的姨母。”

“谌墨,我会生气。”傅洌音嗓依然是温和清润,但目底的怒意已暗暗燃起。

“我说错话了?”谌墨弯唇而笑,“发怒的你,会如何处置我?”

“你……”当真是妖么?怎会轻易挑拨起人的怒焰后,就拿来这般的绝美笑靥惑人的心?

“你当真如此说了?”肆意惊问。

谌墨两排贝齿大嚼干果,忙中偷闲地将螓首一点。

肆意咽下那口险些喷出的茶液,“我记得,打草惊蛇不是你的个性?”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韬光养晦,想起姐姐死在那个茹芳苑里,我多想将那座王府付之一炬。是以,在众家皇子面前,明确释出了对碧月橙的敌意。若原凶是她,她必然会设法除我;若是别人,必然松了对我的警惕。不管如何,只有对方率先动手,我才有可能找出端倪。”

“那你对皇族中那些贵妇的释好,不是为以后的立足之处做铺垫么?”

谌墨轻笑,“看到她们,我想到姐姐,想到她们家中或许也有一个甚至多个与她们争夺夫君宠爱的女子,想到她们镇日如一只金丝雀般在人前荣光,人后落泪。我对她们的好,是真的。”

“或者,她们也在处心积虑地除去被她们夫君宠爱的女子,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出身侯门,见得、看得太多,虽说得惊悚,但语气仍淡若平常。

“那始作俑者,也是男人不是么?”谌墨雪颜笑意一灿,“莫谈扫兴话题。接下来,我仍要借助于你的肆意堂,帮我查一个人。”

肆意秀眉一挑:“已经在查了。”

“……意意?”有友如此,夫复何求?谌墨扑上去抱住她细致玉颈,“我有没有说,若你是男儿,我非你不嫁?”

肆意大笑:“你我都非男儿,你仍然是我最爱的小墨墨……”笑罄,容颜陡转郑重,“碧月橙这个女子,你轻忽不得,这女子,绝不是面上的娇柔无害。”

肆意回座淡哂道:“若当真是娇柔无害,又岂会在名声尽毁之后,还有将皇家贵妇做得优悠自在?”

“有理。”肆意颔首。

谌墨忽坏笑,“咱们到天水一阁,为得可是娇滴滴的女儿家,尽谈这些话题岂不扫兴?这天水一阁虽没有江南第一名妓柳暗,还有名满京城的高楚楚喔。”

“对哦。”肆意状似恍然顿悟,“楚楚心肝,快来侍候你的一对小情郎!”

“两位情郎哥哥,楚楚来了!”娇声盈耳,帘栊挑起,楚楚动人的京城名妓光艳登场。随后室内,虽不可能上演惯常的艳旎景象,但琴瑟鸣响,酒酣歌热,也是其乐融融。

第七章 君心负妾心

回到王府,已是戌时将尽。寝楼内一盏宫灯留存,灯下,一个垂髫丫头捧颊打瞌。

谌墨浅拍那丫头的肩头一记:“秋夜风凉,快下去睡罢。”

“……啊?谁?”小丫头醒转,又未全醒,瞪着眼前雪衣绶带的美少年,挂着一道口水的嘴巴张得老大:天上的人下来了?还是花里的精怪出来了?

“你是叫昭夕罢?”谌墨径自甩衣坐上,“本王妃的随身丫环?”

“……您是、您是王妃?!”听到了美石相击的清丽音嗓,见到了灯光映下的美人秀脸,认出了自己绝色无双的新主子,豁然站将起来,“王妃,您怎会……”这样的作扮?话到喉口,不敢不知大小的问出来,仍是好奇呐。

她的主子却晓得她未出口的话儿:“这样不好看么?”

“好、好看。”太好看了,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好看就好。你既然是我的丫头,就要记着,我今后外出,多穿男装,多给准备几套出来。”

“是,奴婢知道了。”

“下去睡罢。”

“奴婢侍候王妃梳洗……”

“不必了,我自己会打理一切。”谌墨拔上头上玉簪,满头的发如黑缎泻下。

老天爷啊。小丫头一声倒息:王妃好美好美哦。“王妃,您比前王妃还要美……哦?”嘴快失言了,如何是好?

谌墨却不理会她的慌惶,一迳问:“你以前,侍候过已逝的王妃吗?”

“……奴婢不是前王妃的贴身丫头,但奴婢的手仍然很巧的,奴婢会梳头、挽髻,会……”

“那很好,以后好好做事就是。”来日方长,不急今夜一时。

昭夕眼内巴巴切切:“王妃,奴婢会尽心尽力的。”

“我相信。”

谌墨的嫣然一笑,又将小丫头的魂给笑飞了去:这样的人,端的教人心醉魂失,纵然是见惯了“王妃”那般的美人,也仍然要眼花缭乱,难怪“王妃”会担心了。

午后闲暇,秋阳正高,谌墨再入茹芳苑。

这个地方,姐姐住了三年,虽人去楼空,但是,院里草木池石,室内挂件壁饰,无不透着玲珑心思,依稀间,仍闻得到佳人身上的温馨气息。

绿纱蒙窗,玉珠垂帘。整面书磊成墙,墙前一长条书案,案上笔墨余香,案前青竹圈椅,姐姐在孤寂深夜,便是坐在此处,以文遣怀,以诗遣兴的罢?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住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里,尚能对人生有一份柔美情怀,这样的姐姐,怎会引了人的杀心?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谌墨不是第一次踏进姐姐生前居处,但每读这案上留笺,仍是心疼。一场愁梦,斜阳深院,姐姐必然翘首以待一个人的罢?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怨鸣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姐姐,你这般聪颖剔透的女子,也是痴傻太过啊……

“谁?谁在里边?”杯盘落地声后,一女子惊惶问声传来。

“你又是谁?进来。”

“……王妃?您回来了?您……奴婢给您请安了,奴婢好想您……”窗外已是嘤嘤哭起。

谌墨好笑:“想我还不进来?”

“……您不是王妃?您是……”瑟缩的影儿盘上窗际,“新王妃?您是新王妃?”

敢情是拿她当成姐姐的鬼魂了么?“你是云乔?已逝王妃的贴身丫鬟?”来过几回,都与这丫头错过。

脸上泪痕犹湿的小脸儿可怜兮兮地垂点,“新王妃……不,王妃,奴……”

“你将姐姐的居处保持得很干净,谢了。”

“……王妃去后,总管还没给奴婢发派,奴婢只有这点活做……王妃生前待奴婢极好……”

“姐姐对你很好?姐姐她待人,一向是很好的,是不是?”

“是,王妃待下人向来和气。”

“今后这一处,有劳了。”

“……王妃,您这样说,是折煞奴才了,能为‘王妃’做些事,奴才是极乐意的……”

谌墨也不去指摘她语里称谓的混乱,“做完了这处的事,就来我房里帮忙罢。”

“王妃,您是说您要奴婢侍候您么?”

“怎么?不愿意?”

“不不不,奴婢求之不得,只是管家不要奴婢接近新王妃……哦……我、奴婢……”言多有失,当即措乱不安。

“无妨,我会向管家提出要你,你只管做好你的事就好。”这个丫头,只是个丫头而已,谌墨用她,仅仅因为她陪伴姐姐度过一段寂寞时日。至于管家顾全的刻意为之,个中因由,不外乎生怕家事不宁,平地起波。顾管家的担忧,显然不是多虑,自她嫁来那时始,这个“家”,注定不宁了。

“阿墨。”

垂柳下,谌墨仰望树隙间的一丛蓝天,闻得身后脚步声近,伴之同至的,是三日不见的“夫君”低唤。

傅洌望着柳下玉立伊人,她的身形,较一般女子略高,一袭雪白开裾长褛,里着娇黄衫裙,腰系玉色宽绶,发缠同色丝带,柳影婆挲中,更显纤细修长。黑发玉貌,绝世独立,睹过如此风景,如何再看世间凡花……

“姐夫夫君?”

由她晶莹玉质音嗓内呼出来的四字,使他一腔尚未开型的迷思悉数弥散,姐夫夫君?不管“姐夫”还是“夫君”,他都是无福消受的罢?

“……本王听你的弟弟说,你的肠胃素来不好,今日宫中分了一批新鲜贡果给府内,丫头已给你送到房内,去尝尝看。”

弟弟?冰娃娃小弟?“王爷夫君今日看到谌霁了?”

“他是太子陪读,宫中见到是寻常事,令弟很挂记你。”那张脸冷如冰雕,但谈起眼前人儿时,才有了些许松软痕迹。“本王记得,明日是你的回门日。”

“明日也是云伯侯爷的飙狂日。”若侯爷大人见到他翘首盼来的孝亲王妃时,不知表情会变成怎样的精彩,期待呢。

察她唇角一抹调皮笑花,他了然:“云伯侯并不知你们姊妹易嫁之事?”

“明日便知了。”

“那本王可要好好看看了,届时侯爷的表情想必万分精彩。”

“姐夫夫君也要去?”

“女儿回门日,不该有为夫相陪的么?”

女儿回门,或许该有夫君陪同。但当夫君有事来时,便也只能遭受忽略了。

今日,车马已备,谌墨在夫君臂助之下,才安坐车厢,忽听马蹄疾响,有人跪在尘埃:“禀孝亲王,广仁王有请孝亲王爷过府议事。”

“广仁王?”傅洌长眉微蹙:老五有事,都是自己登门,何时需他走一趟了?

“这是广仁王爷的请帖。”

请帖?过府议事还需帖子相请?车内的谌墨听得纳罕,挑开侧窗挂帘,正见那送信侍卫将一橙色折笺放进“姐夫夫君”掌内。原来“天家恶魔”穿衣明丽张扬,用物也色彩绚烂么?

傅洌接帖的手,有稍瞬即逝的僵窒,旋即,接到了新婚娘子意趣盎然的眸线,他将那张薄笺攥入掌心,迈步踱近车前,目含疚意:“阿墨……”

“不能去了么?”

“抱歉。”

“无妨。原本,我就打算一个人回去的。”谌墨粲然一笑,“只可惜,王爷没有眼福欣赏侯爷的精彩万分了。”

聆着四周仆卫骤起的抽息之声,傅洌沉了脸:“在外面,莫要这样笑。”

谌墨莞尔,“王爷,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我嫁来王府之前,这样的笑,稀松平常。或者,您该试着习惯,您有一个喜笑的妻子。”挂帘垂下,挡回车外眸光,五官骤变硬冷,“起驾。”

孝亲王府素雅高华的双骑车辕,扬蹄启动,载着孝亲王新婚美妻,回门去了。

第八章 回门风波

啪——!

真真个“精彩万分”:错愕,震措,疑讶,怔忡,迷惑……不过须臾之间,侯爷父亲脸上,表情转换令人目不暇接。在失手打破那当属官窖精品的茶具后,更是将官场老马的成稳仪态破坏干净。

“你当真是墨儿?你是墨儿?是墨儿?”

谌墨正待作答,从旁的云伯侯夫人苏晴翠已呢道:“你你你竟为了荣华富贵,代姊出嫁?你好大的胆子!”

谌墨乜去一睇:“谌夫人,您不妨再把音量放高一些,以期给云伯侯府引一个灭门之祸?”

“你——”苏晴翠紧咬牙根,“若真有,也是你胆大妄为闯下的祸根。”

好整以暇,谌墨呡一口茶,“身为侯爷夫人,应清淡温和如这杯茉莉香茗,最忌焦躁虚妄,显然,你的修为欠些火候。”

苏晴翠面皮抽紧,憋唇不语。

谌始训叱道:“墨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弄口舌?你应该告诉为父,到底发生了何事?为父以为你在你恕儿大婚之后便走了,你怎会嫁入王爷府邸?恕儿又在哪里?”

“陪伴我娘亲去了。”

“你娘?”谌始训一怔,“她去陪你娘?”

谌墨颔首,“恕儿由来羡慕我能陪伴在娘身边长大,索性,去亲身体验一回。”

谌始训冷道:“你的娘亲作为母亲,由来便是失职。弃了襁褓的孩儿不顾不说,当年茹儿的出阁她连个面也不曾露,如今,又来扮什么慈母?”

慈母?谌墨笑不可抑,“我何时说她是慈母来着?‘雪魔女’苏远芳在江湖上,可是狠角色,‘慈母’?谁能信?”

“姐姐处事一直都是出人意表的。不然,也不会无端端自侯门消失,重现江湖,还硬从‘远芳仙子’变身‘雪魔女’。天下,管不住男人的女子不止她一个,何必如何执拗?”苏晴翠眼角眉梢,笑意浓浓,当年打败自幼压在心头的“远芳仙子”,是她一生最大的骄傲。

“晴姨说得有理,能眼看云伯侯爷连纳三房美妾,若没有一点胸襟,怕是禁受不住的罢?”

“你……”气哽于喉,怒上心头,却撑笑道,“希望孝亲王纳妾时,你也有我的一半气度。”

“好说。”谌墨咧嘴一笑,茶喝得咕噜生响,气白了侯爷夫人的一张粉脸。

“你这粗野——”

“你先下去,我有话对墨儿说。”侯爷发话,颜容秉肃。

见此,由不得侯爷夫人不从,瞪过谌墨一记,甩衣而出。

“墨儿,此处没有旁人,你总该与为父说实话了罢?”云伯侯冷着一张脸,望着令他头痛的三女儿。“你到底在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