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仇的小东西。傅洌薄唇微翘,坏笑道:“阿墨是在怪我,欠你一个洞房花烛么?”

若非眼前人近到眼睫可数,谌墨几乎要怀疑,这人可是孝亲王阁下本尊?那个恁地优雅卓尔,纵是怒中也不失清润之色的男子,何时学会了用这等轻佻的暧昧语调说话?“姐夫夫君,我嫁你时,不管是怀着怎样的初衷,从没想过和你做有名无实的夫妻。但既是你在新婚的第一夜,为你我定下了相处之道,即请遵守下去。”

“若本王不想遵守了呢?”四唇隔隙,呼吸相换,吐气如兰的诱惑,惹他胸房急温。“阿墨……”

不想遵守?谌墨清冷勾笑,“怎么,订下规则的姐夫夫君,又想做打破规则者了么?”水眸盈盈,眯成浅浅一线,有某样危险情绪稍闪即逝,但仍妩媚天成,道不尽惑人娇冶,“你以为,我容许你订下了规则,也容许你打破规则么?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阿墨……”傅洌不意外,她由来就不是一个可以任由人安排生命的乖顺娃儿,但她的拒绝,仍使他存了气和恼,“阿墨,你已嫁我。”

“似乎,在你将规则订下来时,我便嫁了你。”

唉。“那时,我尚未……”动心,或者,尚未发现动心。

“姐夫夫君,让我们回到最初罢,兄妹相处。”谌墨螓首向后仰去,避着他扰在耳根唇际的温热气息。“你尽管不时找你的姨娘幽会偷情做你的多情王爷,我只管继续仗势欺人做我的恶霸少爷。且我可以大方应你,只要你的美人姨娘当真与我姊姊死因没有关联,我断不会寻她麻烦。”

“谌墨,我和她之间,没有你想得那样不堪。”傅洌生平最懒的,是向人解释他的作为,但无论如何,他不想她如旁人那般想他。“她是个命苦之人,我欠她的,她……”

谌墨轻摇螓首,淡道:“你的情史,与谌墨无关。”

“谌墨!”这世上,只有她仅靠三言两语,便能使他燃起冲天怒焰罢?傅洌箝紧了掌下纤腰,薄唇一字一句,吐出此刻激荡在胸间的话,“你这一生,我要定了。”

孝亲王府,黑漆钢铆的桧木府门前,管家顾全阶下立着,迎上两位主子。

“王爷,王妃,小侯爷来了,执意到寝楼侯着王妃……”

“哪家的小侯爷?”

傅洌尚在疑惑,谌墨已开颜冁然:“冰娃娃?”随即,足不沾地,一路振裙飞袂,直至那一爿庄丽寝楼。

“冰娃娃!”闼门大开,雅致华服的佳人疾掠而入,将见惯女主子从容姿态的一对丫鬟惊走三魂。而见怪不怪的谌霁,仅是冷哼一声,头未转,眸未抬。

“冰娃娃小弟。”谌墨咧笑出一口白牙,“听说你被美人救走,常言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几日,必然过得风流快活,乐不思蜀了罢?”

这在谌霁听来,极是稀松平常的一语,于云乔、昭夕,不吝石破天惊,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这两个人,到底哪个才是王妃?平日她们见的,既没有一个这般清冷,也没有另一个这般……率性罢?

“烦请吩咐你的两位丫鬟帮我到厨间做些吃食过来。”

藉着同挤娘腹俱来的心意相通,谌墨道:“你们两个到厨间,盯着厨娘王嫂做两碗鲍鱼粥来,选材、火侯都不能马虎,最紧要的,是洁净,本王妃这位小弟是出了名的洁癖,不能凑合哦。”

“是。”双婢应命,乖乖巧巧阖扃退下。

但谌霁,并未随着外人的离场急于出舌成言,一迳行至案前取笔疾书。

“做什么?”谌墨凑去,初始尚好奇玩味心重,浑不经意,但每接一笺,心际即冷一分,待谌霁置笔告讫,她已被握在指间的十数宣纸压得脉重心紊。

“……她的话,做得准么?”

“或许不尽是真的。”谌霁双手负后,“但她骗我,有何好处?”

“以她的立场,朝廷愈乱,她不该愈是高兴么?”

“以她的立场,更不该信口空假,失信于我。”

谌墨妙目又自最末纸上最后落成的几字上划过,潋丽眸波内,渐浮残意。而后,将纸笺递出。谌霁攥在手心,付诸内力,不一时,抖下满掌齑粉。

“我会查证。”谌墨道。

“我亦然。”谌霁接言。“小心。”

“彼此彼此。”

“……走了。”谌霁就步欲行,突又顿住,回首道:“你和孝亲王,还好么?”

谌墨眉间揶揄又生,勾唇坏哂之际,捧颐佯叹:“冰娃娃,作为在室男子,对别人家的闺房之乐怀着异样兴趣,可不是好事哦。”

“你——”谌霁气极,“死性不改!”长腿大步,履下匆匆,迫不及待离了这圈住两个姐姐青春韶华的王所,即使与姐夫王爷迎面擦过,也仅以颔首为礼,不作停顿。

更深夜重,人未眠。秋时已尽,冬气渐浓,牖窗侧,风冷花残。这个时节,这个景致,最适宜闺中娇娆悲花泣月,不尽愁肠。

“阿墨,你穿得单薄了。”傅洌梵音般柔和嗓内,蕴着嗔意关怀,将一件轻暖帛衫披上谌墨纤薄肩头。

谌墨回眸一笑:“谢姐夫夫君。”

这一笑,既纯且真,尤如雪融梅端,羞煞春花初绽。傅洌甚至不怀疑,今夜月藏云后,是因愧不及这人儿的皎皎清华。“……在想什么?”在这个绝美的皮囊下,包裹着一个慧黠狡诡的灵魂。她的美,使他目不暇接,她的魂,他更想悉心解析。

“我在想,有一日,我和你的江南第一美人当真对上了,你是否真下得下手废我武功?甚至,杀了我?”

“阿墨。”傅洌伸臂揽她,难得的,她没去支力挣扎,这使他心情大好。“那时,我们处在负气中,所言所说也只是气话。若你定要我为那日的失言致歉,我会……”

“不必了。”谌墨摇首。她无意让人为她破例,何况,若非发自肺腑内的愧意,一声“抱歉”又能还回几分亏欠?“姐夫夫君,姐姐的死,我不会罢手。”

“嗯?”傅洌顿时疑起,“令弟今日来,对你说了什么,对么?”

谌罢不置可否,只管自说自话:“如果到最后,姐夫夫君的江南第一美人仍是和姐姐的死脱不了关系,我和你,会不会反目成仇?”

“阿墨……”

“姐夫夫君,你都是如何对付你的敌人的呢?”谌墨抬眸,甜甜问。

傅洌脸色阴郁下来,凤眸幽暗不明:“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世事难料,若是终有那样的一日,姐夫夫君,你不必手下留情。”

“你……”

“因为,”明眸融融流春,红唇却凛凛生寒,“我也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手下留情么?她对他?他一震,猝然收紧双臂,将她牢牢束在怀抱。若有那一日,有那一日,他……如她问的,他会如何对她?他该如何对她?

冬时之夜,无月之夜,寒冷幽黑,沉寂无边。孝亲王府的男女主人,纵然此一刻紧密相拥,心,却再度亘隔两端。

第二十章 暗潮渐起

节令才入冬不久,竟然天降薄雪,给群芳落尽的上京城凭添玉色。上京第一花楼天水一阁借此巧立名目,开设雪上舞专宴,供撷香窃玉的公子王孙一尽兴味。

时下,艳名满京城的头牌名妓高楚楚的闺房内,正清歌妙舞,管奏弦鸣,羡煞气煞了一干难得其门而入的寻芳客。

“是谁恁样恣肆,霸住楚楚姑娘两三个时辰了还不放人?也不想想,咱们平日等上半天也只能听楚楚姑娘一支曲子。”

“说得有理,这人是初来乍到不成?这样破坏规矩……”

“蕊娘,蕊娘,还不紧着把楚楚房里的无知贼辈给薅出来,大家伙可都火啦!”

“各位各位,”风韵犹存的鸨娘蕊娘碎着莲步迎了出来,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各位贵爷,莫急啊,这楚楚房里的可不是常人,吵着了他,各位爷玩不成了不说,闹个不好,这天水一阁就得给陪进去……”

“那厮不是常人,咱们就是好欺负的不成?蕊娘,平常看你伶俐,今儿个办事可不讨好,咱们不高兴了!”

蕊娘掩帕一笑,“云伯侯府的小侯爷,各位听过没有?”

“是他?!”

“可不就是他么?他是楚楚姑娘的常客,还有云夷侯府的四公子,也在里面,这两位……”

不待蕊娘话落,已有人面起不屑:“哼,像那样最喜仗恃凌人、欺男霸女的无耻之徒,咱们才懒与之计较,走了走了……”

诸位凶神恶煞附应着,也哗啦退个干净。

蕊娘摇摇满是金钗玉器的螓首:这恶人尚需恶人欺,想来是一定的了。

谁成想,这一通哗闹,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天水一阁厅堂角轩里,有位搂着花娘灌过几杯烈酒的高壮汉子,扔了一锭银子,抹过颌下酒渍,急扯扯蹿去。

“王爷,王爷。”眼看主子身形即将出了大门,顾全颠颠追上,“奴才有话说。”

傅洌浅蹙眉心:“说。”这次第,正是郁卒满怀。

今日晨起,推开那扇隔扃,寝楼内室杳无芳迹,早膳桌上亦不见人来。她,又出府去了。总是如此,这王府,这亲王妃的头衔,这其后的荣华富贵,她似毫无恋栈,仿佛随时可以抽身而去。高墙,深院,甚至他的怀抱,都成为不了她的圈囿。要怎样,才能打开她紧阖的心门?要如何,才能让她将此做为家园安心停留?

“王爷……”发现了主子的失神,顾全不得不大了些音量,“王爷?”

“快说!”

“……昨夜,”将圆大的脑袋递近,压声道,“昨夜有人潜进了府。”

嗯?傅洌细长黑眸一横,“说清楚。”

“昨夜大约是在寅时,有人进府。摸得是后园方向,奴才几人和他们交了手,许是怕惊动府内大队侍卫,仅战了一刻钟就给退下了。”

“可查出了什么?”

“看他们的武功,似乎是外域的套路。”

外域?“仅此而已?”

“时辰太短,对方又未留下可察的行迹,是以……”

“不肖本王多说,你该知道做什么了?”

“奴才已加强了府内防备,且差人去探察近日进京的外域人。”

“很好。”顾全是他自江南返京途中搭救的落难之人,忠心、才能都堪上乘。“……你可知王妃又去了哪里?”

“……王妃又出府了么?”惭愧,竟浑然不知。

“……算了。”傅洌迈开大步,将管家扔在原地。

算了?顾全苦蹙胖脸上原就挤歪歪的五官,似乎,自从新王妃进门,这两字经常自主子嘴里吐出。“算了”啊,说得状不经意,竟似是含了无奈的罢?

御书房议事完毕,朝臣尽退。千步廊上,吏部尚书南书远几个快步,赶上并行在前的孝亲王、广仁王两殿下。

“两位王爷,近来可好?”

傅津斜挑一眉,“南大人,有话尽说,本王很不喜欢有人在耳根子前废话。”

“是,是。”南书远颔首像是鸡捣米,“下官在舍下略备薄酒,请二位王爷赏光。”

“本王难道还缺了酒喝?”

“这……”南书远面色僵了僵,旋又笑道,“普通货色又岂敢奉到王爷唇边呢?这酒是上等的百花酿,这陪酒的人,也是……”

傅洌面上虽无扯动,心头已然不耐,“老五,我先走一步。”

“哎,孝亲王爷,下官尚有下情。”少了这位爷,他今天的戏还要怎样唱?

“原来,南大人今天的目标是三哥?”广仁王精眸微闪,“本王是不是可以退了?”

南书远涎开笑脸,“广仁王,下官的一腔用心,望您体谅,下官深知,孝亲王开心,您就开心……”

“说得有理。”用心良苦呢。“说说看,你如何令我三哥开心?”

“下官的有位江南亲戚进京投靠下官,他有个二八年华的女儿,生得貌美婉约,在在是美人胚子一个,若是能侍侯孝亲王,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是?”

这话,当即合了生恐天下不乱的广仁王脾气,谑道:“有美人不是该给本王的么?嗜美如魔的人并非我家三哥哦。”

南书远俯向这爷耳侧,窃切声道:“这位美人,生得可是与广怡王妃有七成相似呢。”

哈。傅津扯唇大乐,“当真?”

“下官岂敢欺骗王爷?”

“南书远,你办事可是越来越得力了,本王喜欢。”傅津回首,“三哥……嗯?”

哪还见孝亲王踪影?

孝亲王归心似箭,无奈时不我与。离了千步廊,才欲到严门乘车返府,又教人拦住,正是太子傅涵是也。

“三弟,天遣会余孽追缉之事进展如何?”

“老五的手段大哥还不信不过么?”

傅涵温和笑道:“老五做事自然是不需费心,但他人毕竟年轻,还需三弟在旁边多提点着。”

“为弟知道了。”

到此,太子无话,孝亲王也不开言,就如此压默走着,一段苍松夹送的石甬长路,眼看将尽,太子终耐不住,又道:“附马项漠现拨了给老五作帮衬,依老五那个脾性,必然给人气受,这项漠出身也是不俗,你吩咐老五,不要太过了。”

“老五行事率性了些,分寸还懂得。”

傅涵颔首:“话是如此没错……对了,与天遣会勾结的异域人查得如何?”

“大哥不妨直接去问老五。”

“……近来京城内异域人颇多,老六作为外事监察史,不会漏了关注,有他相助,要查个端倪该不是难事罢?”

“这就要看老六的本事了。”话说话如此轻简,但“异域人”三字,却无端使得傅洌一凛。

“异域中,尤其东漠堪称我天昱心头之患……”

东漠?傅洌心弦骤紧——顾全言曰“看他们的武功,似乎是外域的套路”没错罢?东漠寻仇,外域武功,夜潜孝亲王府,后园方向,种种一经串联……

“这东漠人性悍,对我天昱的富足觊觎已久,想来他们……”

“大哥。”太子尚在侃侃兴谈,孝亲王突尔插进话来,“为弟忽然想起还有要事待理,失陪了。”颔首一揖,撤步旋去。

怎样的要事,要千壑内敛的孝亲王急不可待至斯?太子一怔过后,亲蔼面相上,一抹不名所以的深沉情绪渐形于外。

紫华城堂皇之顶,日阳收起,天过浓霾,薄雪初讫,又一场更形沉重的风雪,正在酝酿中。酷寒日,近了。

“墨墨醉了,外面风冷,闹个不好会受了凉,今夜就让她宿在这边罢。”

“……她今时的身份不同往日,宿此处,并不妥当。”

“哪来的不同?”高楚楚不以为然,“还不依然是那个吃喝嫖赌的小侯爷么?”

到天水一阁来的,自然只能是小侯爷,但王府内不见王妃,总是说不过去。 “她喝醉,是因心中有事,睡你这里,你不怕她闹事么?”

高楚楚失笑,“小侯爷闹的事还少么?”

肆意盯着双颊馥红的好友,不由摇头:那艳丽颜色,笔墨难形,“祸水”本相十足,这一副模样回去,怕是只能等着失身了。“……明晨早些叫她。”

“知道了,意意情郎。”高楚楚抛个媚眼,“还怕我亏待我的情郎墨墨不成?”

生死相换的知交至交,当然不会亏待。但高楚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好友设身而想的留宿之举,险使整个天水一阁万劫不复。

因这一夜,孝亲王妃,自天水一阁头牌名妓的香闺乃至偌大京城,消失了。

楔子

“公子,您饶了民女罢,民女卖花,不卖……”

“卖什么不是卖?你卖给了我堂堂尚书公子,还能委屈着你么?这祖上交好运的事,你哭哭咧咧触什么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