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霁退回舱内,将这方天地留给妖鱼。

碧澜之上,青天之下,雪色妙影,凌波翩然,看呆了诸人眼,亦落进了碧船竹色窗纱后的一对长眸之内。

最后一位落水客上得碧船后,谌墨方转半步,楼船的碧纱垂帘内,有人出声留人:“兄台,请留步。”音质低和沉略。

谌墨不精医理,唯觉这一声气力不继。

“这位公子爷。”一位中等身量年届不惑的灰衣文士上前抱拳,“咱们公子对公子爷的风采甚为向往,请赏个脸进内一叙可否?”

谌墨颔首:“在下谌墨,不是什么公子爷,阁下不必客气。”与碧门,她并不准备讳名结识。且,若碧门真如传说,她的隐讳也只是徒增人笑料。

文士稍一愣,“阁下是那位……谌墨?”

冁然而笑:“就是那个妖鱼谌墨,我还算喜欢这两个字,不介意被人当面直呼。”

妖鱼呢,这玉庭湖,便是她一战成名之地。

文士哈哈一笑,“在下碧门外务管事碧衍初,以在下看,魅如妖,灵如鱼,‘妖鱼’这两个字,适合极了阁下。”撩开碧纱垂帘,引袖侧身,朗声道:“大当家,无怪乎风采脱俗,是江湖妖鱼呢。’

“快请进来。”低略音线略显起伏。

“是,阁下请。”

大当家?无心插柳柳成荫么?

事情虽未按剧目开始,结果还不坏就是了。

据传碧门旗下,店铺近万,庄园五千,牧场、矿产、金石、绸缎、酒楼等产业,不胜枚举,以富可敌国称之,绝非虚话。

前朝时,曾有一朝天子对这四字听得刺耳,巧立名目将碧门产业充作公用。但三个月后,全国经济陷进无序混乱,大量物资流往外域;半年后,分辖碧门的官员几乎没有一人逃脱利令智昏中饱私囊一途;一年后,国无存粮,军无战衣,外敌频扰边境……不得已,天子低下高贵之头,又立名目,将仅剩原产业的不到七成的碧家财产,奉还碧家。

由此,碧门盛景更盛于前。

正因如此盛名,碧门大当家一度被人传成神般人物。而不管哪任当家,均罕现于外世,亦成了江湖中神秘的存在。

“原来碧门大当家也是会喝茶吃饭的。”谌墨道。

对面身偎软椅,膝罩锦毯的清俊男子闻言浅哂:“不然呢?”

“外人都传阁下是神是仙,那该不食人间烟火才对呢。”

“让你失望了么?”

“只是怀疑而已。”

“怀疑什么?”

“怀疑自己哪来这份好运,会见着神秘的碧门大当家。”身侧是一并跟到船内的耶落云,后者自进了来,即俯首大啖江南美食,谌墨看得有气,探手拧住他鼓腮,听得一声痛呜后,方颔首,“还好,不是梦。”

男子出声低笑,“你很有趣。”

这男子低笑如梵音过耳,恍忽中,竟和“那人”几分仿同,就连眉目神韵,亦有些许近似……错觉罢?或是当真是人家亲缘使然?

“怎么了?”碧门大当家讶问。

怎么了?谌墨一愣, 后才知自己竟盯了大当家良久,挑唇哂道:“我在想……”

“她在想,”耶落云口中酸气冲天,“大当家是不是有宿疾傍身?这面色,声嗓,吐气都明显先天不足之相。”

男子品茗的动作稍窒,释笑道:“在下的确先天带疾,娘胎里带出的毛病,长年以药作食。这位兄台作此断定,必然精通医术罢?”

耶落云结束满嘴吃食,“在下幼年曾跟一位汉人师傅学习,这医术也是向他讨来的。”向谌墨眨眼,“所以,嘿嘿,才能救你一命。”

笨蛋,说了不准再提。谌墨眯眸狠瞪,耶落云则稚气提鼻。

“阁下……”男子出声,将四目相对的两人引来,“阁下不是汉人?”

“他是胡人。”胡说八道的烂人。“大当家可忽略他的存在。”

男子又是一阵低笑,眸生浅浅亮簇,俊雅面相陡生几分妩媚,不错,妩媚。“不要叫我‘大当家’了,在下单名一个‘笙’字,直呼名即可。”

正进门的碧门外务管事碧衍初不免诧异:大当家很少以名示人,这位妖鱼少年真有如此不同?

碧笙抬眸:“衍初,事情办好了?”

“是,属下已给那货船船主捎话,来时不行江南也就算了,若仍要借江南水路,就要拿出一千两银子对今日落水的船客聊作小补。”

碧竹摇首,“若他们当时能下水救人,便不必如此麻烦了。”

“是啊,大当家,小的也将这话带了。”

嗬唷唷,有够强哦,江南碧门呶。谌墨垂眸,持箸将一角豌豆黄进口小嚼。

“这个才好吃,清香爽口。”耶落云夹起藕粉糕,递她唇边。

谌墨张口纳之。

两人同行千里,缠闹间熟稔惯了,这互动对他们来讲并不觉如何,但看在旁观者眼里,或许有另一种解读。

碧笙含笑道:“两位的友情,好生令人羡慕。”

友情?谌墨几近喷饭,“大当家,您真是幽默呢。”

相见恨晚。碧笙大当家得知谌墨去向为碧门总舵所在地临水城时,遂力邀乘坐碧船同行。

盛情难却。谌墨“婉拒”不下,遂从善如流,搭宿碧船上路。

是夜,谌墨宿在碧船三层的客房。究是豪门大户,其内虽不够奢丽侈靡,但所用物器均非凡品,高床软卧,自是一夜好眠。

翌晨,她推窗远眺,因身居高处,视野陡宽,近见朝雾缭绕,中有鸥鹭翩翩,远观芦花窈窕……处在这样的清丽景致之间,想让人心情不好,也难。

嗯,也不是太难,比如看见立在楼栏上的某人时。

“请问笨蛋,你在做什么?”莫不成忘了下面是他最怕的“水魔”?

咧笑:“莲花……”不行?“墨墨?”

呿!谌墨再将眸线投向秋水长天。

耶落云平张双臂,闭眸感受微风过面,“江南的风,柔和如女子柳眉;塞外的风,凌洌如壮士佩刀。”

这厮在做诗呶?

笑势暂缓:“江南委实丰饶秀丽,难怪外域各国都想问足中原呐。”

耶?难得见这人有深沉样貌,谌墨将肘撑在窗台,支颐望他:“所以呢?你也想?”

耶落云不答反诘:“你该知道,傅氏亦是外族罢?”

“所以,你们也以为自己都有资格问鼎这块土地?”

“自各外族知晓天底下还有一块这么丰美富饶的土地始,那心就起了。”启目,自眼前山水逡巡而过,“精美的馔食,柔滑的丝缎,华丽的屋宇,哪一个不是塞外民族的渴望?”

“北岩呢?你曾是北岩的阔海大将军,可想过逐鹿中原?”

耶落云无羁长发在风中轻扬,“我若没有听见父汉和两位哥哥的对话,恐怕这时已经开始了。”回眸一笑,又换成笨憨模样,“好险呶,我和墨墨竟差点成为敌人。”

谌墨一笑,“傅氏能夺天下,靠得是中原大乱时的强势卷入。而如今天朝正是鼎盛时期,外域滋事,充其量掠些财物而已,再想更进一步,也只是枉送自家儿郎的性命。所以,欲一较短长,不能明取,只宜暗行,是不是?”

耶落云澄月眸瞳一闪。

“你当真知道?”谌墨惊问。

第九章 妖鱼难缠

无心之语。这个猜度,纯属无心之语。

那“欲一较短长,不能明取,只宜暗行”的猜度,也只是因已所知的事实有感而发,谁成想呢,竟能一语中谶。

对耶落云,谌墨纵有戏弄,也是因为他性子极合她胃口,还算讨她喜欢,才会容许他的缠闹。而且不管怎样,他救命之恩是事实,对自己生命向来喜爱的谌墨,自有一份感激在。

有鉴种种,谌墨对耶落云,从没有利用之心。所以,不管他晓得什么,甚至曾参与什么,她没有追问下去。

“墨墨,自我决定救你那一刻始,就发誓再不许人伤你。”耶落云最后,突兀以此语明志,说得没有半点调谑。

谌墨动容。

那个悬崖,是谌墨的梦魇。

深宫内,能断知傅洌没有走出十二岁血夜,是因她由己推及他身。

与项漠早已情淡作别,但那方断她骨碎她梦的悬崖,她却未真正走出。

是以,耶落云的话,她,动容。

当日早膳桌上,碧笙只挑了几口清淡便放箸,改品香茗。

耶落云吃得豪爽,谌墨也不客气,两人合作无间之下,满桌江南精致美馔大半下去。

“碧大当家,药补不如食补,放弃这么美好的东西不吃,会被老天爷怪罪哦。”谌墨说得好不轻松,完全忘了自己一旦胃疾犯时,连龙肉也难以满足的挑剔。

碧笙含笑注她,宽薄的唇角抿出近乎宠溺的笑:“老天爷宽爱众生,当能体我苦楚。这福份,你替吃了也一样。”

也一样?何时自己与她有这般熟?谌墨听得耳朵微热,回之一笑带过。

有人却偏生多事,托起一碟枣泥小饼,“墨墨,枣泥饼是我的最爱,给你吃?”

“为何?”谌墨亦甚是配合。

耶落云满月般的澄眸脉脉温柔:“我们这么好,你吃我吃都是一样。”

谌墨冁然一笑:“既然都是一样,就请你自个消受罢。”

“我听墨墨的。”耶落云重重颔首,一口塞下三个。

卟,旁边,有随侍在侧的丫环忍俊不禁,但大当家温淡目光扫来时,当即噤声敛了去。

“耶兄,这虾仁酥也很好,请品尝。”碧笙将盛在透明薄玉盏内的粉色点心推过去。

“谢大当家。”耶落云抹嘴,“不过在下已经吃饱了。”转首憨笑,“我的墨墨也吃饱了,是不是?”

谌墨水眸鄙视斜睨,拿手中的茶盅将他大嘴堵上。

碧笙一笑,“耶兄风趣温挚,谌兄弟可爱灵动,两位能有这样的交情,真是令人羡慕。”

“好说好说。”耶落云恭袖,当仁不让。

碧笙含笑启唇欲语,丫环正送了一碗浓褐药汤上来,整室内立时药气浓郁布散。

丫环侍候大当家用药,又有几小婢过来收拾膳桌,碧衍初引了二人到旁边茶案坐下,凑言道:“这个月底临水城有一场选遴选百善圣女的大会,由碧门出资举办,两位都是喜欢热闹的少年郎,若有兴趣,不妨来看看?”

“百善圣女?”耶落云眼前一亮,“有美人可看是不是?”

碧衍初点头,“报名参选者,要求德、容、才、工兼备,容貌虽不是顶要,至少也要端正可亲……”

“好好好,我去我去!江南出美女,从美女里再选美女,定然是好看,哈哈……”

谌墨拍手相应:“你倒说对一次,这江南的确出美女,江南碧门里的碧月橙小姐,更是美女中的美女,众所周知的江南第一美人喔。”

碧衍初一愣。

碧笙略顿。

耶落云则欢舞跳跃:“真的?碧家有位小姐如此之美么?在下有无荣幸结识?”

谌墨摇首冷哼:“你呀,晚了八百年。有道天生丽质难自弃,碧小姐早为人妇,且是天门皇家媳妇,尊宠不胜。你省了一腔倾慕之心罢。”

碧笙以以缎巾轻去唇边药渍,轻咳嗓内不适。

碧衍初笑道:“我家橙小姐当年的确美名远播,只是光阴不留人,橙小姐嫁了,眼下那‘江南第一美人’的桂冠早已易主。”

易主?谌墨黛眉一挑:“不知现在挂上‘江南第一美人’桂冠的,又是碧门哪位小姐?”

“这……”碧衍初暗瞥主子一睇,获到允可后,笑道,“正是我家大当家的妹子,闺名为‘筝’的四小姐。”

仿似,听柳轻说过?谌墨笑诘:“冒昧问一句,不知这位碧四小姐与当年的碧月橙相比,孰高孰下?”

诸如“冒昧”之类云云,若是换别人问她,谌家阿墨的作答定然是“既知道冒昧,就请闭嘴”此类。

“高下之说,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显然,碧门外务管事的修养,比及谌家小恶霸要高出许多。

“我不问仁者,不问智者,只问阁下。”谌墨弯唇一笑,“凭阁下的眼光直断,碧门的两位小姐哪个更美?”

碧衍初发际不由抽痛:这尾妖鱼,怎如此难缠?

身为碧门外务管事,常人以为居此位者必是见多识广,应付各式人等当游刃有余。实则不然。碧门名声在外,对外所触,无论权、贵、儒、民,或忌或惮或惧或敬,不管面下打着怎样计量,面上至少礼数周到。如谌墨这等直剌剌诘问的,绝无仅有,至少碧外使上任近二十年来,尚不曾逢着。

“这个,谌公子……”

“谌兄弟,不要为难衍初了,他行事拘谨,哪是会出言评点东家的人呢?”碧笙笑为属下出言解围,“谌兄弟若当真好奇,可凭自己眼光断定。”

“在下一条小小鱼儿,如何能见着碧门的娇贵小姐?”

碧笙长眸凝她细致雪颜,缓声道:“碧门中人悉是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谌兄弟与舍妹年纪相仿,或可成为知交好友也说不定。”

“墨墨!”耶落云将她脸儿扳向自己,气哼哼道,“你适才也说了,碧月橙小姐已嫁进皇家,你纵见得着现在的碧四小姐,又如何分个高下立见?”

打开这厮按在自己颊上的掌,谌墨秀颌一扬:“你又怎知我没见过碧月橙?”

碧大当家长眸微闪。

碧衍初不无讶异:“谌公子见过橙小姐?”

“谌墨姓‘谌’。”

“哦?”碧衍初稍怔,须臾讶问,“谌公子是四大家族的人?”

“所以,在下极不喜欢出自贵门的这位橙美人。”

这……?碧衍初没料她如此直白,一时结舌。偷眼向主子望去,后者垂眸,脸容上况味莫明。

谌墨抿唇微笑,“若单是她占去了孝亲王的心思也便罢了,我只能怪自家姐姐没本事夺得宠爱。”摇头,笑叹,“可是她不该将自己惹上的麻烦,推到我家姐姐头上,累我长姐芳华正盛时无辜惨死。这个过节,在下无论如何也是过不去的。”

“这……”主子不言,碧衍初不好冷场,“这事在下也不清楚,橙小姐或者不是有心……”

谌墨莞尔:“不瞒阁下说,若没有这次偶遇,在下此次也准备到江南拜访贵门的,所以到临水城,便是为此。”

碧衍初笑颜可掬:“碧门可有能为谌公子效劳的么?”

“在下只是想得到一个确知的答案而已。”谌墨支颌,姿态仿佛在讨论今儿个万里无云的天气般闲怡,“若在下欲取碧月橙性命,贵门保还是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