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湛瞪傅澈一眼,悻悻回座。

太子目视全堂,笃声问:“各位皇弟,回到正事上来,这折子说得,各位皇弟认为真耶假耶?”

二皇子傅潜接言:“无风不起浪,纵算不是全实,也必有迹可寻,既然下面都将折子递到了这里,总要给人一个说法才好。”

“有理。”太子颔颐,“三皇弟之见呢?”

傅洌淡声:“坐在这里,任我们说上三日,真假亦无从判定。”

太子知自己若不问,便永无下言,是以他主动诘问:“皇弟言下之意?”

“不妨择得力人选下江南查证。”

“谁人又是这个得力人选呢?”

“这便要看太子的英明决断了。”

“五皇弟如何?”

“但凭太子作主。”

傅涵沉吟,“论及才智魄力,五弟是最适合的人选,但五弟主管兵部要职,又负责宫廷、京城、京畿安全守卫,分身乏术啊,除非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将这京里的差事给兼去少许……”

傅洌垂眸,细长凤眸微澜不见,幽深如古井。

若太子真有法子自五弟手中褫去兵权,为到父皇亦难为之事,这个太子倒也做得合格,那么,大位由他坐上又何妨?

“三嫂,你当真不知她在哪里?”傅津第一百零八回发出此问。

谌墨凝眉对着案上帐册运气,他音过耳,权当风吹过,无闻矣。

“三嫂?”傅津想,如果这人不是三嫂,他还真不知自己的忍术可以恁般出神入化,超凡脱俗。

“唉 ”单是一个王府的帐目就够她头痛脑大,那位碧门老大面对庞大的碧门帐务时又如何?或者,那厮脑袋结构生来与众不同?

“三嫂,我知你听得见。”他很不屑这语气里透出的“讨好”,但眼前人是三哥的心头肉,他逼不得恨不得,只得出此下下策,“我们可以条件交换哦。”

难得能从五皇子眸里读出“诚挚”两个字来,谌墨顿觉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孩子也不易,难得发一回情……恩,也不对,这孩子“发情”是常事,“动情”不易,对,动情……放他一马?“交换什么?”

“三哥这个人,虽然寒嗖嗖不讨人喜欢,但偏有些个眼光不太好的女人欣赏他那个调调……”

谌墨付之假哂,眸儿弯弯成镰。

“……当然,三嫂对三哥的欣赏不同,三嫂是何等样人?”傅津粲笑,“若三嫂能将那小魔女的下落说给小弟,小弟也乐意替三哥挡住那些桃花……”

“请问桃花由何而来?”

“三嫂不知么?”轻描淡写,“上一回母后提议将左相杜昌晋的次女许给老六,老六百般推搪,母后觉得对不住左相干金,叫了她进宫欲安慰两句,不想竟自左相千金口中听出人家的心仪之人并非老六……”言犹未尽,但嘎然而止。

谌墨手中的笔在纸上写出了几字,抬脸,笑容晏晏,“杜小姐的心仪之人不会是五皇子您罢?您这张天家最标致的皇子面孔,真是害人不浅呐。”

“……”油盐不进是说她的?“是三哥。”

手中的笔继续挥毫,“三哥如何?”

“……左相千金心仪我家三哥,三嫂您听得不够清楚?”

“够清楚,我问得是你三哥如何?他也心仪左相干金么?”

“……三嫂,不得不说,你的确不好对付。”

“过奖。”谌墨掷笔,“五皇子,我不管那些桃花春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总之这孝亲王府我不要见着一只半只,你三哥的身旁也须给我清干光溜透透,如何?”

“成交!”

“顾全你听到了,你家五爷的话可是掷地有声呢。”谌墨将一旁的顾大管家拉进交易,“五皇子您出门向左拐,直行百步,见得长廊沿廊前走,过了桥,看得茹芳苑,便能找着你要的,当然,如果魔女魔性发作,已经不见了踪影,也只当你作恶太多,报应轮回……”

话音还在半空回旋,广仁王飞身就步,转眼形影皆无。

谌墨把案头累牍推到顾管家面前,“这些你当下心看,本王妃有正事待理……”

“王妃,请问……这是……”顾全举起一册,其上枉草的“找死找死五马分尸”字样,彰示下笔者心情该是何等狂乱豪迈。

谌墨虽也颇意外,仍举颔:“春叶美人可以在帐册上以诗传情,本王妃就不可以以字达意?”

“可以可以……”也不过是重做一纸帐页而已,这样的王妃总比穿着男装满街横行时来得省心……“王妃,小的有话讲。”

“你也有话讲?”

“王妃,这春叶须防。”

“是你自己的切身体验?”

“非也,王妃,奴才曾与春叶共事近两个月,也算有了解,虽对其一些小手段没有防住,但防心从未断了。这个女子心气高,又因长得美貌,以为这世上物,只要她予取,便予得。这样的女子,向来不会接受别人的拒绝。王爷虽从不欠她,甚至正眼也未给过一个,但在她看来,王爷将她转赠忠亲王爷时,俨然已经是背叛了。”

背叛?谌墨啼笑皆非。

既有凌云之心,便给她凌云之梯,不好么?据闻二皇子对她极尽宠爱,侧妃之位虽尚未撷取,但已向皇上请诏,给了侧夫人名号,得载入皇家金册,若一朝得子,说不得就会再上一层,有何不足?

不错,将女子作“物”来赠转,委实是桩恶劣行径,但这行径在王族,尚不是最恶。美人春叶若觉受辱,该在初赠来孝亲王府时既有了,那时既能心安理得,此时的不甘或因出师未捷?南大人给她的任务,必然不只是勾攀上王族恁样简单罢?

“王妃,皇后娘娘派了凤辇,宣您进宫。”

“本宫已尽力保她,不想莹贵妃仍然猝然病故,抛下个五岁的小公主……哎 ”

皇后凤颜惨淡,不胜唏嘘。

“皇后,您……”谌墨出言宽慰数语,皇后情绪才稍见好转,携她到花园中漫步散兴。

“墨儿,你有个眼界不一般的母亲,你的眼界想必也与常人不同,你可看得出这朝堂上的走向?”春花深处,一鼻花香时,皇后忽道。

恩?后宫不得干政,古来有之,天皇朝更是将此条铭为宫律首款,向来进退得宜的皇后如何出得此语?

第十二章 皇后怨

皇后回身,慈蔼一笑。

“墨儿必也奇怪,这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宗的规矩,本宫怎么能问出这话来?本宫向来没个贴心人,和你这孩子说话,本宫最放心,这会儿也只当咱们娘儿俩的闲聊,权当消遣了,墨儿不必忐忑。”

这消遣她岂消受得起?“儿臣跟母亲在一起,也只把性子惯得野了,又能练出什么眼界来呢。尤其这朝堂,墨儿只知金碧辉煌,好看得不得了,其它的,可是一概都不懂的。”

“金碧辉煌么?”皇后浅微摇首,唇抿苦笑,“的确是,这一砖一瓦都是老祖宗们的血汗砌成,怎不金碧辉煌呢?可是,老祖宗打下江山以来,也过了百多年,能否安稳走下去,持续这辉煌,要看儿孙们是否懂得珍惜,但现在……”

文定后又叹息了,眉眼间展上满满忧色。

谌墨愿意相信,皇后此时的忧,必然是有几分果真为了江山社稷,帝之后,不仅是后宫之主,尚是一国之母,心胸眼界自不同于寻常嫔妃姬妾。

“皇家子孙繁盛,龙脉传承本是好事,但兄弟们多了,这心也便多了。如果不能朝一股子用力,这金碧辉煌的江山说不得就会支离崩析呢,墨儿。”

彤笔阁书房

“阿霁,适才众人议事,以你这个心细如发的旁观者看去,有心为朝廷办些实事的,是哪些位皇子?”

执笔疾书中的谌霁抬首恭答:“各位皇子都是天家血脉,所言所行必然皆为天朝利益考虑。”

太子凝视这张风吹不动的冰色俊颜,沉声道:“阿霁,本王是真心将你当成自家人来的。本王坐在这个位子上,要听恭维场面的话,还不容易么?但本王问你,是想听你的肺腑之言。”

“臣……”

“禀太子,附马项漠在殿外侯传。”

傅涵端坐如仪,“宣罢。”

谌霁起身,“臣告退。”

“阿霁坐下。”太子按指,“你既是本王的侍读,本王又何曾防你来着?”

谌霁躬身:“臣不是为此,臣是……内急。”

纵这样尴尬的字眼由小霁侯爷唇内掀出,一张俊脸仍是寒冰如故。太子总不好教人就地解决,“速去速回。”

谌霁诺声,至殿门时,与进门的项漠颔首作应,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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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深处八角亭,垂幔阻挡住亭外漫天杨花柳絮,喁喁低话仍在。常人想法,若欲密语,必得找内宫深室,但不曾想,隔墙耳防不胜防。在此叙话,四面层层垂纱勾出一方世界,亭外风景亭内人一览无余,亭内风光亭外人却难窥一二。主动在我,操之亦在我,宝地。

“皇上病在榻上,竟不要本宫在旁侍侯,你道为何?”

……?

“当年的碧妃事过后,太后提议将三个皇子接回京城,皇上原是有犹豫的,征询本宫之意。本宫想着龙种流落在外,三个孩子委实可怜,便也力请皇上接他们回来。此下,皇上想是怨我了……皇上将炎妃叫去陪驾,实则是向本宫施压。那炎妃是四皇子的母亲,也是将二皇子养大成人的人。炎妃的父亲严太师乃三朝元老,与本宫父亲不和己久。现严太师之子己升任右相,本宫的娘家弟弟在户部侍郎位子上坐了五年。本宫倒无意让自家兄弟高居显位,外戚总是要避嫌的好,只是皇上的心意,令本宫生寒啊……”

“皇上让太子监国,不足以说明皇上对太子的倚重么?”

皇后苦笑:“太子己是太子,不让他监国,又让谁监国呢?”

谌墨端茶就口。

皇后凤颜凝重,语声低沉。“二皇子因有严太师及左右两相的支撑,在朝上向来就对太子有失恭敬,涵儿那孩子敦厚,也不计较,但看在朝臣眼里,或就以为涵儿有欠王者之风了。”

“皇后其实是担心皇上对炎妃娘娘的有意倾斜,会在众皇子及群臣心中激生出不当的暗示罢?”助长了二皇子之焰,使其心生翼望?

文定后握她手摇了几摇,不胜感慨:“还好有你这个聪明剔透的人儿解语解意,正是如此呢。本宫只怕皇上的一时意气,引发来朝堂震荡,这对祖宗的江山,对天朝的未来,都是隐忧啊。”

皇后的担忧的确不无道理。

但……

皇上亲近炎妃,当真如其所想,出自一时意气?

一个天子,高居其位,本就是权谋大家,一举睫一撩睑,怕都是深思之果,怎会奢侈到以“意气”用事?

“墨儿,本宫和你说的这一席话,你不必压在心头,本宫只是一个人闷得委实心沉,找个贴己的人说说话而己……”

“皇后,皇上是否下了明旨或是口谕,严令不准您到寝宫探望龙体呢?”

“……并没有,只是下旨唤了炎妃伴驾……”

“您是一国之后,是一帝之妻,就算皇上不准您以皇后之仪前去,您也可以妻子的身份探望丈夫。”

“以妻子的身份?”文定后眼前一亮,凤颜染上喜色。

“以儿臣之见,皇上对皇后向来敬重,没有明令勒您不去,您去了便不会当着嫔妃明斥,何况,哪有病中的人,不希望得到亲人关怀的呢?”

“墨儿,您真是可人儿,这席话,说到了本宫的心坎。”皇后肃矜神色上,喜意显见,老调重弹,“以后,你更要多进宫陪陪本宫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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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将军,你现任京城守卫,可是听命于五皇弟?”

“是。广仁王主管兵部,又是三卫总都统,臣的确听命五皇子。”

傅涵起身离座,步阶而下。

项漠得见,自也长起身形。

傅涵矮了项漠半头,仰眸与其四目相对:“项将军,本王有一问,请直说。”

“请太子明示。”

“你不须看在五皇子乃本王的王弟面上,直管告诉本王,若五皇弟不是皇子他可堪其职?”

不须多做思忖,项漠道:“五皇子为将为帅,均堪其职。太子想必也清楚,五皇在任以后,京城治安防卫空前良好。若非如此,天遣会上一回布排多年的突袭又怎落得那般惨败?”

傅涵和蔼面相上掠过深思。“但时至今日,天遣会首领脸在逃,不是么?”

“天遣会出自玉兰门,玉兰门出自圣火教,圣火教的前身又是白堂会……如此种种,追溯上去,百年不绝。这百年内,且不管如何覆灭,真正落网的总首领有几人呢?除叛平逆,本就是任重道远之事,操之不能过急。而五皇子能使天遣会在京城遭受重创即销声匿迹而去,足以令人称服。”

“很好。”太子一笑,“项将军,项附马,本王没有看错人,你的确是个磊落君子。”

前些时日,曾闻二皇子与项漠来往甚密,过后又无消息。想来是二皇弟自这位君子身上,难得其欲得,便索性远之了。但二皇弟不免弃得过促,君子或不如无所不用其极辈好用易用,但托得起信任,负得起大任。但凡不与其秉持坚守的忠正之道相悖,善驭之下,必是掌天之力。

“项将军,今后这京城治安,就靠你多多协助五皇弟了。”

“微臣份内之事,自当恪守。”

真君子的擎天之力,需长时维系才得发挥,而眼下丞待打开另番局面的琐事,想是需另择他人了。如此想想,二皇弟的弃之也便情有可原,他哪是个耐得住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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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娃娃?”谌墨瞥见抄廊下盘旋人影,拍其右肩,又自左方冒出脸儿,“冰娃娃,想我不曾?”

谌霁冷冷眄她,抬手拂了落在她鬓上的絮花,“不曾。”

“真可爱,就知道你定然是想极了我。”谌墨按食两指掐住自家小弟的好面皮,扯扯扭扭,“我家小弟怎越看越可口了呢?”

谌霁眉未动眸未眨:“宫廷内,请亲王妃注意言行。”

唉~~单是因为不能放开手脚将自家小弟逗得暴吼跳蹿,她就注定无法喜欢这宫廷大苑。“谢小侯爷提醒。”施个万福,“本王妃要出宫了,小侯爷要与本王妃同路么?”

“在下尚有公职在身,恕在下无此荣幸。”

“小侯爷客气。”

谌霁挑挑眉,正想反唇讥她几语,目蓦睇她身后,恭首:“见过公主殿下。”

谌墨以亲王妃的速度慢转纤躯,“公主,好巧呢。”

云阳嫣然一笑,“要说巧,是咱们的孝心巧了,三嫂必是从母后的宫里出来罢?我也是才见过母后。”美目将并肩偕立的姐弟细细打量,“三嫂,您与小侯爷站在一起,教人不得不感叹上苍造物的神奇,谁说三嫂的容貌是当世无双呢?”

哦……。公主的话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与冰娃娃委实站得近了。谌墨纤足向旁侧迈出半步,避嫌呢。

但这半步,亲王妃忽略了宫裙的绵长,足汇款单缠上裙角,踬足欲跌。

谌霁出臂扶她立正,道“这借力施力的步法,你不一定要迈,只要你很好,什么也可不做。”

嗯?谌墨诧瞄小弟冰脸。

“臣告退。”谌霁一手在胸礼单,旋身而去。

小弟在说……谌墨笑吟吟给冰月皓空的背影投了一睇,这小弟,真是别扭得可爱。

“三嫂在宫里还有待办的事么?”

公主也有趣,在宫里,她除了探望皇后,还能有何事?“公主还有事待办?”

“没有了。附马还在太子那边议事,我便不等他了。”公主的笑幸福而满足,欣然提议,“一起出宫罢。”

谌墨笑应,因有适才的教训,步子迈得小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