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陛下,儿臣从幼年十岁起,行迹江湖即以男装示人,向来无人识破。陛下若存疑,有两法可证。”

“哪两法?”

“一是人证。”

“人证何在?”

“云阳公主。公主殿下曾见儿臣男装,当时若非儿臣点破,公主尚无从分辨雌雄。”

天熙帝挥袖:“传云阳。”

第二十一章 入狱

驸马尚在宫内,是故云阳公主亦未远去。一刻钟后,宿在已故慈定后寝宫的公主殿下奉诏即达兆安殿。

“云阳,……”太子谌墨原话诘之,“可有其事?”

云阳公主颔首:“三皇嫂曾与云阳开玩笑,在牡丹园以男装赴约,当下云阳吓得不轻呢。”

“老三家的,你的二证呢?”天熙帝显君主求真求实之态。

“二证为儿臣易上男装,请龙目观鉴真假。”

“准。”天熙帝龙恩浩荡。

云阳浅拢柳眉,“三皇嫂,你可带男装了么?小妹前些日子见三皇嫂着男装好看,特带了一套进宫穿给母后看,是为了效仿古人彩衣娱亲来着。现那套衣服还在宫内放着,给三皇嫂拿来如何?”

“劳烦公主。”

“皇嫂客气。”云阳公主抬手唤了立在殿外的贴身女侍到近前,明语命其到慈定后寝宫取衣。侍女去不多时,捧一套雪色丝质男袍颠跑返来。

“父皇,您等了多时,为求快捷,儿臣助皇嫂一把罢?”

天熙帝依然是恩准。

特意在朝堂重臣、四大家族众目之下审诘此案,要得便是牢不可破、天衣无缝的结果,不给人以任何可造口实之机。

“三嫂,您为何要这么做?”偏殿里,阖了殿门,云阳急问。

时不待我,谌墨也不多言,自袖筒暗囊内取了油皮包塞了过去,“这是我才拿到不足两日的东西,你凭它,足可为慈定后复仇。”

慈定后,生时封号慈妃,因无意听了二皇子叛逆之语被察行迹,回寝宫不过半个时辰,呕血而亡。御医以“心疾发作”作结,天熙帝亦以慈妃生前慈蔼仁和,追谥“慈定皇后”,待天子百年,具同穴而居之荣焉……

此乃肆意堂搜罗得来。

而公主口中,尚有不为人知处。

其时,年仅十三岁的云阳便在母妃身侧,听了那叛逆言后,慈妃已料知自己无法善终,当下即命侍婢带公主到太后寝宫请安,避了这一场劫难。后因慈妃父正良老将军再三上折恳求,太后允准公主出宫,在将军府邸长至及笄,后经天子赐婚,与项老将军结上姻亲……

我的父皇,他亲眼目睹了母妃的死状,谁能说那是正常的死法?偏偏,他为了所谓后宫安定,就能让御医断成“心疾发作”,满宫宫婢宫监皆为主殉葬,那个御医还算聪明,回到家后连夜就避居回乡,同我一般,躲了死劫……恁多年来,二皇兄不时试我对当年事是否知悉,他那样,反愈发使我坚定为母后复仇之心……

“可是,三嫂,你呢?你完全可以待三哥回来,你完全可以不必搅罪上身……”

“公主。那是什么样的罪过?一旦定罪,是灭族之祸。纵算我能置身事外,你的三哥回来,也无法救我族人……”那个人,是爱她,但也仅爱她,她的家人族人,他不会拼却气力……“公主,助我罢,吾弟、吾姊、吾父,那些旁支亲族,那些无辜婢仆,几百口性命,旦夕之间……”

换了男装,易了男髻,谌墨回至正殿。与谌霁并立,除却身量高低有别,几与临镜自照无异。

众目所证,天熙帝颔首:“你扮男儿,的确不易分辨。但仅凭于此,朕也不能信你之说。”

“皇上不信儿臣,何不让叛匪的大小姐开口实证?”谌墨凝眸那始终以目垂地的幽静,“静儿,天子就在近前,你还不准备据实而言么?你我之间,不过私人恩怨,你当真想让谌府几百人陪葬?”

二皇子厉喝:“孝亲王妃,你想诱供么?”

“谌墨不敢。但钦犯至此至今一句未言,又如何能让人心服?忠亲王,不会是你授意的罢?”

“你——”

“老三家的。”天熙帝摆袖挥退二子,“你可有旁证,证明你与这叛犯着实接触过?”

“有。两日前,幽静到儿臣府内寻仇,与儿臣府内的侍卫起了冲突,后经儿臣劝说,她才离府而去。是时,儿臣的贴身丫鬟昭夕从始至尾目睹全程。”

太子摇头道:“孝亲王妃,既是你的贴身丫鬟,口供便不足采信。”

“如果谌墨可以证明她真实的身份,不是一个贴身丫鬟,实乃外府派到孝亲王府的卧底呢?”

若二皇子当真曾在云伯侯府外得睹幽静潜入,幽大小姐哪有机会再进王府找她讨教驭夫之道?

若当真有亲见证人,又哪可能不提其至天子跟前佐实?

如此,足见幽静是离王府后遭缚,而知幽静进府并睹其真面目者,除耶落云,仅为昭夕。昭夕丫头,是她忽略了。

太子眉际一突。

二皇子又冷道:“孝亲王妃,纵算有人证可证,又如何?你与叛匪勾结,恐怕连你的孝亲王府也逃脱不了干系,孝亲王如此宠你,又怎会毫无知情?”

谌墨未理他 吠,只凝目幽静,“静儿,你一直不开口,是你开不了口?还是你……”

幽静蓦然抬面,往昔清秀小脸红肿浮胀,圆大眼瞳恨意灼灼,开嗓尖厉叱骂:“……谌墨,你害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我恨你,我恨你!”

“你恨我,便要害我家人?”

“我是第一次如此爱一个人,还想着为你背叛父亲,脱离天遣会,但你竟告诉我你是一个女人,你教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幽静嘶吼,几欲挣脱羁押,扑上前来撕扯。

“大胆女叛匪,竟想反供?”四皇子冲去,抬脚踢在幽静腹上。“天子面前,竟想反供,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手揪其发将人扯起,戾目直盯其眸,唇间切声,“你的父亲,你的帮众……”

“礼亲王,现下是您想诱供么?你与她说什么,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讲开呢?”谌墨一把握住谌霁已痉挛抽搐的腕间,扬笑道,“难不成非要是陷为天朝效忠百年的谌家于不义的供词,才为实供?父皇,这是您乐见的结果么?若是与天朝共兴百年的谌家都有叛心,对天子的威尊亦是妨损罢?而且谌家若真有反心,以父皇的英明,早当觉察,又岂会等到一个小小叛匪指认?”

天熙帝龙眉紧锁,叱道:“老四,堂堂皇子亲王,如此莽撞,成何体统?还不退下!”龙目又转注谌墨,“老三家的,你一心为你家族摘清,就不怕连累老三了么?须知,与叛匪结交,罪名不容推却。”

“那最好!那最好!”幽静由地上撑起,嘶声,“谌墨,我就是要你夫家娘家都要死干灭净!你的夫婿屡灭我帮众,你无情骗我情感,你们都须死,死得干净才好!”

“我的夫婿孝亲王仅是个闲职,他从不闻窗外之事,毫无名利之心,他没有灭你帮众,他也不知我和你结识,你为何害他?为何害我族人?幽静,你好狠!”

“比起你以男子之容欺骗世间痴情少女的恶举,我这狠,还差得远!”

“我从来没有欺人情感,我若从一始知你爱我,定然对你敬而远之。静儿,纵我当真有负于你,你拿几百人性命相偿,也委实太过了罢?还是,这正是你天遣会大小姐的兵不血刃之计?”

“是又如何?尔等天朝害我先人,仅是一个侯爷、一个王爷给本小姐陪葬,也嫌太薄了,这满屋子的人都要死了才好!”

“够了——”天子龙威大喝,“将叛匪幽静下到地牢,严加看守!孝亲王妃关押天牢,由刑部、大理寺共理此案!”

“父皇,此等谋逆大罪,仅是一人入狱,岂不……”

“二皇兄,你就如此乐看天朝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陪立夫君之侧的云阳公主启口,“若这女叛匪的话如此不可信,先前的供词又能实到哪里?”

“朝堂政事,你一介女流,随意插什么嘴?”

云阳公主挑眉浅哂:“小妹哪是干预政事,只是不想因某些人的私心引发天朝震荡而已。难道二皇兄执意将谌家下狱?使父皇一向倚赖的重臣因莫须有的罪名沦成阶下之囚?也使诸人对父皇看人察人的眼光产生怀疑?”

左相杜昌晋恭身出列:“皇上,公主所言极是。事关朝廷重臣,的确不可轻率行事。”

臣子发言,天熙帝相待已久。“以卿之见呢?”

“为示天恩宽宏,可勒令谌家上下老小几百口人自今日起,不得离京一人。”

忠亲王驳斥:“左相大人,谌家上下武功高强,若此间逃逸,谁能承担此责?”

失策。偏宠春叶,纵然有其貌美柔媚,知情识趣因素涵内。而泰半原因,是为诱发其对孝亲王恨意,为己所用。不想,将正妃杜蔚惹得生恼,连带亦与爱女心切的左相屡起龌龊。本以为多年夫妻,杜蔚的恼怒不日消散,而这左相也只是一时意气,待厘清权益从属,断不会为下唇亡齿寒的蠢事,但眼下之见,自己的这反调,左相是唱定了。

“老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云伯侯家不会走失一人。若不然,老臣亲斩老臣这颗项上人头!”

“臣等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肆、武、卫三族之首齐声叩首。

七皇子傅冽甩袖冷噱:“你们四家族连根连节,谁知肆家这谋反之罪你们有没有份?自己嫌疑都难逃了,还为他人担保……”

“老七!”太子傅涵横目而来。七皇子不甘咽声。

“父皇,儿臣以为左相的提议最为适当,儿臣也愿意为云伯侯举府担保。”

“既如此,将人犯入狱!太子,此案交由你亲督,刑部、大理寺尽快将案果报与朕知!”天熙帝龙袖大挥,就此底定。

第二十二章 狱中

入狱,又是一项新体验。

天牢,既为关押皇新国戚的“上牢”,当然不会暗无天日,且亦无重枷大拷加身,虽不能违心称其舒适,但比及幽静,自己想来已然享受了。

可怜得是,幽小美人进了地牢,冰娃娃小弟想必也将自己关进了心牢罢?沉敛内缜如他,纵然持忍得住,也必为那一刻的不能伸手佑护而焚心刎腑……

自己呢?那一刻,为保亲族,出面担承,竟把肚子里的这个给忘了,使“他(她)”受连坐之苦,如此自私的母亲,好可恶;明知傅洌将所有情感尽付已身,明知他心内的十二岁少年并未行远,自己仍置险地,若谌墨就此不在,他会如何?如此自私的妻子,好可恶……

“三弟妹,你这是何苦?”盘锁响,牢门开,痛惜声盈耳。

一方土坑的干草上,抱膝俯首的谌墨仰眸,“太子妃,这个地方,岂是你能来的?”

“我不能来,你便来得么?”太子妃惋慨摇首,“我已经尽力将你带离这场风波,为何你仍把自己卷入,你何苦?”

“辜负了太子妃的用心,谌墨甚为抱歉。”

“你……唉~~”太子妃叹息,“不仅是我,还有母后,她为保你,特向父皇求情,你竟……唉~~”

“太子妃,昭夕是您的人罢?”

太子妃遽怔。“你……你……如何得知?”

……当真是?!兆安殿提及昭夕时,太子那一丝几不可察的不安,她只觉得有异,眼下,竟从太子妃处诈测证实?

“……她是您的人,反将消息透露给了二皇子。而二皇子捕了人,竟押给了太子。这皇家,好热闹是不是?”

太子妃涩声:“三弟妹,你是在怪我?”

“只是无奈罢。即使我那时没有站出,此时身在牢外,我们就能心无芥蒂么?如果不是在皇族,以谌、武两家的交情,谌墨与武业说不定就会是一对真正的姐妹。”

真正的姐妹?武业怔忡。

“但如今,因我们夫婿,我们站在这样尴尬的境上。”谌墨涩然一笑,“太子妃,您来,是想妈谌墨推翻先前的供词么?”

“三弟妹,若谌家当真无辜,太子会竭力助谌家度难,你何苦难累己到此?”

“当真无辜?意即太子和您都不相信谌家当真无辜了?”既不相信,何以助度?且,纵相信了,又当真会助?

“……三弟妹……”

“太子妃,皇后能够稳居中宫数十载,靠得是对皇上心思的善察,及各方的平衡之术。您自问,您可有皇后的智慧?”

武业一震。

“你能来此看望谌墨,就算不枉你我姐妹一场,为此,谌墨一言忠告:若不能让自己成为文定后,亦莫让自己成为碧妃,太子妃,保重了。”言讫,谌墨将螓首埋回臂间。

晌久之后,随一声叹息绵延,牢门又开,盘锁再响,足单渐行渐远。

谌墨手放腹间,微笑低语:“你运气好差,逢到我这样的母亲,到今时,就与你的母亲共体时艰罢,我会竭力护你。”盘膝闭目,气行周身,给腹内血脉以温暖护囿……

而她那一句叮嘱,便成了扎在太子妃心头的一根硬刺,时时警醒,步步惕防,以致后天昱皇朝……

万方来仪,清隽衡永,万清宫。天子寝宫。

“禀皇上,六皇子门外求见。”

龙案后,天熙帝正闭目养神,闻语挥指:“要他下去罢,朕现在谁都不见。”

“父皇,您怎能不见儿臣呢?”傅澈推开太监,笑吟吟进到御书房内。

天熙帝惠然瞠目,叱道:“澈儿,朕的话不好使了么?”

傅澈摸摸鼻子,乖笑道:“你皇,您的话是圣旨,儿臣当不无从命。但事急从全,儿臣只得请您原谅。”

“怎样一个事急从全?”天熙帝目注这个在所有儿子中,最不介意在自己面前扮傻的六子,“朕倒想清楚,怎样的急事,比朕的话还要重要?”

“儿臣提请父皇,将三嫂自狱内放出。”

“大胆!”天熙帝掌击龙案,蓦然而立,“你简直荒唐!”

面对大怒天颜,傅澈缓缓一笑:“儿臣或者大胆,但不荒唐,请相信,儿臣着实是为替父皇着想。刑部、大理寺一量经审,心为三皇嫂定谳,届时难以收场的,只能是父皇。”

天熙帝龙眸浅眯,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审视这个在碧妃三子中最不受他注目的皇儿。当见在天子凌厉眼芒下,此子犹能坦然自若,心头陡然异样浮掠。“老六,莫不是朕的幻听?你竟似在威胁朕?”

“父皇,您可千万别误会了儿臣的拳拳孝心呐。”傅澈笑意晏晏,“儿臣知道,你一直想收了五哥的兵权,以使您的大位和将来太子的大稳特稳。您更知三哥是五哥的克星,欲以三哥牵制五哥。所以您默许了二皇兄的所为。但您不想想,以五哥的秉性,就算是血脉和恩情压着,若没有些本事,如何成了他的克星?我们三兄弟,不,是您所有儿子中,最可怕的,并不是五哥。”

最可怕的,不是那个胆敢在天子眼前,将天子宠妃生生灌毒致死的恶魔五子?“说清楚!”

“怎么,儿臣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傅澈耸肩,“儿臣话已至此,希望父皇能听进耳里,也想进心里,早日将三嫂放出天牢。您总会明白,儿臣此举,着实是替您着想。儿臣告退了。”

“说清楚!”

最喜扮乖的六子,将天子呼喝置若罔闻,径自扬长而去。

“孝亲王妃,奴才们给您送饭来了。”

“有劳。”

三名牢役进来,一个自三层食盒内布筷端馔,一个将厚垫垫上桌旁木凳,一个则抱了被褥铺在土坑干草之上。谌墨提箸,才挑起几根笋丝,又见三人自门外端了炭炉、手炉、脚炉、熏香炉……

谌墨失笑,“这是贵天牢对待囚犯的规格?”未免过高了罢?

“禀王妃,奴才们是六爷的奴才,奉六爷的命在此保护您,这几日都是咱们当值,有事您只管吩咐一起。”

可爱的六皇子,将天牢布置的恁样温馨,是想她爱牢如家么?“你们六爷好联系么?”

“找那个笨蛋作甚,那笨蛋如此无用,不如剁碎了喂狗!”有人恨恨低咒。

“嗯?”谌墨矮身,从这厮的低低帽檐瞅去,“耶姓笨蛋?”

“虽然仅她一人进狱,不在咱们意料之中,但若能将她自牢中劫走,再推给谌家和老六,不依然是一箭双雕?”四皇子傅源沾沾自喜道。“再把她给了东漠人,引来援军,那便是一箭三雕了。”

傅潜拧眉,将心底疑思道出:“你说,老六为何没说一句话?”以三兄弟素日的 牵系,孝亲王妃下狱时,六皇子的一语不发,实不寻常。

傅源冷哼:“他还能说什么?他又不是傻瓜,那个当下说话非但于事无补,还可能惹上嫌疑。老五不在,他纵然有些本事,也不敢扑腾罢?”

一双善徕明眸,窥出男人心下迟疑,柔荑轻抚上二皇子手臂,柔声道:“王爷,我们须在三、五皇子返京之前,将京城、内宫的控制权拿归我手,这事拖延不能。不然,一切前功都尽尽弃。”

“的确如此。”原本,对忠亲王竟允小妾参与这等大事,右想严冉心存不满,时下听了这女子所言,不由称许。“五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就将对方所要的东西尽快送去,以使兵马速到,将宫禁、京城的守卫替而代之。”

美姬,贤臣,两厢促动,终使忠亲王决心下定,一拳击案:“今夜寅时动手!”

事之演变,往往出人控制。而此事之变,更是变生肘腋。

刑部、大理寺官差前往地牢提审叛逆时,打开重重牢门,几声呼喝,蜷缩墙角以重枷固铐的人毫无反应。官差恼怒之下,抬踢踹出,当下一声惨嚎,踢者抱足蹿跳。几人立时掀了墙角“案犯”,随即皆变颜色:天遣叛逆不翼而飞,替而代之的,是一截披了囚衫、套了木枷的铁板!

无声无息,天遣会重犯幽大小姐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