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皇后武业凤渝诏告天下,天子龙体重恙染身,重金悬赏天下名医。

内宫史册所载,概如是:

早朝之际,文武临殿,久候不见帝至。有唤醒官前去万清宫恭请龙驾,屡唤不醒。贴身太监撩帐查看,惊见帝口沫横流、龙颜青淡。经太医院全数御医会诊,帝乃夜间邪风入体,致使口舌失灵,四肢失调,需长年躺卧龙塌精心调护矣。

另按:当夜侍寝贵人乃玉贵妃,负失察龙体之责,按律褫封,贬浣衣院,终生为奴。其家族百人,尽数发配边疆,永不得返……

至于史册后面的故事,另是风景。

“皇后,你实话告诉本宫,皇上何以得此怪症?”太后盯着龙床上正被宫娥擦拭失禁便溺的儿子,心痛不已。

武业亲自持帕,为夫婿拭去脸上沫渍,回目柔笑道:“母后,有些事,儿臣也在查啊,儿臣昨夜又审了玉贵妃,她仍是持不开口,现下虽削了她封号,但究曾是皇上的人,儿臣不好动用宫内酷刑,也甚是无奈呢。”

“哀家也审过玉贵妃,她一直向哀家哭喊冤枉,说那日她本没有收到侍寝的传召,晨间醒来,却躺在了皇帝边上,而皇帝已经是这副病状了。”

“唉,她也向臣妾这般说过呢。”武业无奈苦笑,“可是,敬事房明明有那夜皇上的传寝记录,且周围的太监宫女都曾亲眼见着载着贵妃的小轿到了万清宫,难不成大家都见了鬼?”

“皇后,”太后精锐凤眸细盯皇后之面,道,“哀家素来将你当成女儿看待,你该明白罢?”

武业垂眸:“儿臣不敢。”

“看在哀家待你不薄份上,你向哀家说句实话,皇上到底怎么了?本宫翻阅过太医院为皇上定期会诊的薄子,皇上龙体向来健康,如今以邪风入体作诊,你以为哀家会相信么?”

“父皇的身体不也是由来无恙么?”

“你——”太后脸色丕变。

武业轻搁巾帕,袅袅立起,音甜声美:“母后,您在宫里的时间比儿臣长,手段也比儿臣高,心机更是难令儿臣企及,您该比儿臣看得更清楚才是。如今儿臣妄自尊大,敬告母后一声,有些事,不知最好,有些事,不做也最妙。儿臣虽然无能,但保证母后的天年终老尚有能力,只是,您干万莫令儿臣无所适从啊。”

太后怆然一退。

武业自袖内取了一物,缓缓展开,“母后,此乃群臣齐齐署名的联名请折,请母后在其上也加盖上母后的私人印鉴罢,只有您盖了,儿臣才好紧随其后,须知,儿臣由来唯母后马首是瞻呢。”

太后尚未说话,太后身后的宫婢已持盘端来一条紫筐小盒,开盒启封,里面,正是太后印章。皇后一迳取用,笑道:“儿臣谢太后。”

这个从来在自己面前乖顺巧迎的儿媳,这个如她所言曾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儿媳……太后颓坐椅上,一瞬间,十旬年华苍老至。

“你们几个,送太后回慈华宫,好生侍候着,若有半丝的懈怠,本官可不依。”

“是,娘娘,奴婢等定然会尽力侍奉太后娘娘。”宫婢上前,谦卑奉拥。

“对了,母后,儿臣有一事忘了禀告母后,您跟前的小昌子竟敢私贩宫内珍奇到民间,儿臣已代您清理门户,将那个奴才乱杖打死了,儿臣将自已跟前的太监拨去给您使用,这小子可能不及小昌子来得伶俐,但人还厚道,您只管放心用。”

太后蓦然明白:自己的时代,当真结束了。

正文 拨乱反正卷之十

“爹爹,爹爹!”一只小手,对准酣睡中做了几年爹犹是俊俏不改的脸蛋,一迳拍打呼喝,“爹爹,人多多哦,爹爹,人多哦……”

傅澈不情愿地结束酣眠好梦,但一见自己小公主的美丽小脸,当即笑逐颜开,架了小小身子坐到胸前,“纤儿,亲亲爹爹。”

纤小公主呶着嫣嫣小嘴,给爹爹脸上印下一个甜甜小吻,然后,没忘了此行使命,胖指指着门外:“人多多哦,多多人,好多好多。”

“恩?”傅澈坐起,“很多人?在外面?”

纤公主坐在爹爹掌上,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圈,鼓着桃花小腮:“好多好多……娘娘骂爹爹笨笨,好笨好笨!”

那个女人,为何又骂她家的相公笨蛋?有谁见过这么英俊的笨蛋?

“外面那么多的人都在做什么?”

“贵贵,一院贵贵……”

呃?向来自认为与小公主沟通过无障碍的傅澈第一次不解,抱着小公主软软小躯,下榻趿履,拉开门……哇啊,这是什么?

一院贵贵?满院的人,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跪在前首者一见他现身,当即高喊,随之,整院之人伏下首去,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这这这……“……大嫂?您这是……”

前首跪者,正是皇后武业,随其并跪的,乃小小大皇子傅俟。

“臣妾武业,率文武百官,为天昱皇朝未来、万民福祉请命,恭迎承旻帝重登大宝,创我天昱盛世!”

“臣等恭迎承旻帝重登大宝,创我天昱盛世!”

百官附和完毕,武业将手内筐盒高举过顶,“引乃百官联署请折,请龙目御览。”

“喝喝喝!”纤小公主眼见满院人头俯动,只觉好玩有趣,小臂高举。“龙目……览,喝喝!”

所以,自家的女人骂自己笨蛋?

傅澈目投对面檐下对自己翻白眼的女人,想到临赴京前,女人在自己耳边——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

“可他们抱走了纤儿。”

“他们是纤儿的伯伯伯母,只会拿她当宝贝,还能怎样?”

“不行哦,我一日没见纤儿,就不想吃饭啦……”

“……所以,合该你被人算计!”

算计?当真是算计……“你们先平身。”

左相杜昌晋道:“除非皇上能接了这道请折,重登大宝,否则臣等人誓死不起。”

“爹爹,盒盒,纤儿要。”纤小公主指着那个盛载请折的细条长盒,小脸放出希翼,“纤儿要盒盒。”

“纤儿喜欢那个盒子?爹爹另给你找……”.

“……盒盒……盒盒……”纤小公主手儿挣着,小嘴扁起,大眼内有泪将下,“爹爹,盒盒啦……爹爹……”

每当自家的小公主有如斯神色时,傅澈知道,就算前面有万丈悬崖,自己也会不加思索跳下,“好,纤儿莫哭,爹爹拿盒盒给纤儿,莫哭莫哭哦。”

伸了长臂,盒方沾手,已听地下山呼海应:“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业螓首俯下,唇辫抿笑,原来,墨儿让她用那个花色的筐盒装物,就是吃准了纤小公主会中意,而纤小公主中意的东西,傅六皇子势必无从抗拒,高呢。

承弁帝恙,承旻帝重归大位。自此,在位二十年,开创天昱皇朝盛景。

一年后。

良亲王府,武业恭恭敬敬接了来客,奉过茶,接了礼。

“这是……”武业打开黄绢包裹的物事,容色一紧,“皇后,这……”

“大嫂,此地也没有别人,这声‘皇后’就免了罢。”杜若紧挨她坐下,“此乃立太子的诏书,我是觉得俟儿还小

让他先轻松些时日,暂缓发诏,但皇上有意从现在起就培养俟儿,所以,他让我来征询一下大嫂的意思。”

武业急摇螓首:“这不行!俟儿他不行!”

“噫,可皇上说俟儿天资聪明,沉稳笃定,颇有大家之风……”

“那也不行啊,皇后。太子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俟儿来做。皇后产下的龙子,才是名正言顺……”

杜若一笑:“我命中无子。”

“这?”

“我十五岁时,母亲就请人给我卜过一卦,说我这人福泽还算深厚,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命中无子,也就是说,我肚子里的这个,还是个女娃,任我再生几个,都将是小丫头片子。”

“命数一说,不可尽信,皇上和皇后还如此年轻,或者……”皇上如今宫内,虽并未纳置其他嫔妃……“万一将来产下龙子……”

杜若岂察观不出武业此下忧虑?“大嫂请放心,我命中无子,便注定他命中无子,他若哪天多出一个不是我生的儿子,我会连他带儿子一并给掐死……”

呃……武业眨眸:这位应该是左相家的干金没有错罢?

“或有哪天我们命数改变,得了儿子,这个孩子也永远是俟儿的忠实臣弟,大嫂若不信,皇上与我都可印鉴留书为证。”

“我岂是不相信你们呢?”武业微叹,“凭实而讲,这样的消息,若是一年之前,我必然是欣喜若狂的,但这段时日,我看俟儿和经儿、纬儿在一起,是如此像个孩子,每日回来,都会偎在我身边,讲述在御书院所见种种。这半年,我是真正感觉到一个母亲的快乐,这快乐,来自孩儿的快乐,我现在最盼的,就是他能平安快乐的长大,不想让他再强装老成,端持持垂。”

“俟儿天性里面,本就较他人多了几份持重,而且做了太子,皇上不会任言官约束太子言行,他仍然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孩子,只是,需要学的事情更多了而已。”

杜若说到此,不免心虚呐。俟儿,的确是傅澈相中的太子人选,但经儿、纬儿那几个东西,也的确是避之不及。

“俟儿成了太子,仍然可以与大嫂一起居住,而且,也需要大嫂在旁监着,俟儿才能成长为一个真正国君。大嫂,这事,咱们就如此说定了可好?”

望着杜若,武业满腹困惑:纵是自己如今不再看重那虚幻荣耀,但也是在确定自己不具那个资格之后,所以承下的命数。而杜若,身为皇后,独宠宫内,独占君心,一旦诞下龙子,脚下之途将更加荣光万丈,她怎能就如此轻易将这荣光转手于人?而且,眉目内尽是天高云淡的适意?……是啊是啊,自己怎会忘了,当年她随承旻帝退去,不已然抛过一次后位了么?

这样的女子,连同那个对后位根本不屑一顾的谌墨,她们,到底是怎么的骨,怎样的念?

“这牡丹园重新对民间开放以后,当真是热闹许多哦。”肆意攀坐在小宁馆楼栏,俯望楼下络绎人群,“杜若,您这位隐身的户部尚书,必然进项可观罢?”

杜若笑不拢嘴,对自己的见财心喜毫不掩饰,向对面人道:“还多亏了三嫂的生财之道,感激感激。”

穆士子,因任巡察御史期内,行事果断,得圣上赏识,升任户部尚书。想当然,出面坐堂办公者,绝非“穆士子”本尊,每日经由那位替身尚书,拿了户部的卷宗暗报到月华宫,“穆尚书”一手抱着小公主,一手批阅,是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谌墨喷着新鲜荔枝,问:“后宫里那几位美人如何了?”

杜若更是喜乐,“这又多亏三嫂的好主意了。找了那几个人来,自从她们一来,朝堂上的那些老混蛋果然安静了许多。”

“皇后娘娘多疼疼她们几个罢。”谌墨叹息,“所嫁非人,又惨遭休弃,作为女子所能遇到的悲惨之事,她们都遇到了。现下虽以官家千金的名义进了宫,心内的创伤想必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弥平的,有事无事,多多照顾她们。”

一直在旁,含笑静观这几人言来语往的卫慧,悠悠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若她们没有遇着墨儿,给她们一个重新的身份,一个全新的环境度过余生,此刻,怕早是井底冤魂、绫下横尸,相比之下,我竟是幸福的了。”与她们镇日的厮混,心胸逐回女儿时的开阔,昔日温婉含蓄的太子侧妃开朗许多,眼界也大了许多。

“听民间有谚,生男莫生无用男,生女莫入帝王家。更有歌唱:帝王邸,阎王地,女子如衣新旧替;昨夜宠,今日弃,旧枚未罢新枝丽。其实,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帝王之家,只要所嫁乃你今世良人,都可有一世良缘罢。就如你们。”

“我们?”谌墨一撇小嘴,“那个偏执狂是良人哦?慧姐姐,你少给他脸上贴金了。”

肆意更是大嗤,“如果色魔能成为良人,三界大乱了哦。”

杜若则无奈摇首:“慧姐姐,我实在是无话可说,因为对那个笨蛋,我只能是无语。”

卫慧对这几人的小小矫情掩嘴浅笑,秀眸流转间,忽见门口三道长影,再往上移,正三张黑沉沉的脸颜。“咳咳咳,墨儿,意意,若若,你们暂且忙着,我告辞了。”

“噫,慧姐姐,你不要走嘛……”

“慧姐姐,我还想向你讨教地行术……”

“慧姐姐,我带你去天香楼吃……”

三个女人话窒当道,而后——

“啊呀,鬼来了,快跑!”

“魔怪出场,闲人规避!”

“天啊,笨蛋年年堵,今年特别多!扯乎——”

卫慧细步踩下小香馆台阶,耳边是三个女人的惊天怪叫及三个男人的无奈咆吼,摇头一笑。

帝王家,帝王妻,并不难为嘛。碰了她们,难为的,倒是另有其人了。

番外 之妖魔乱舞(一)

“叮哩咣啷——”

我和臭妖鱼墨墨的相识,即缘于这响声。

彼时,本少爷正在一棵百年老树上与胖胖圆圆的周公老爷子下棋,被这惊天动地的响声给扰乱了棋盘,

吓跑了周老爷子——

“混帐王八蛋,哪个王八糕子大土鳖青天白日不安生吵着本少爷的好梦!”要知道,天大地大不及小意侯爷的睡觉大业大,在侯府,三个哥哥一个爹,谁敢在本少爷睡时侯招惹本少爷?

“好梦了不起么?狗会做猫会做,是人都会做!你有本事在青天白日下睡觉,就要有本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大头梦!”

噫噫噫?我敢说,本少爷是第一次见着那么美的人,而且是第一次见着把脏话骂得比本少爷还要顺溜的美人,而且的而且,这美人就在刚才的“叮哩咣啷”间,把这百年古树下的一座小酒馆夷为平地。

“这些,是你干的?”我指着那些本就不堪坚固的竹墙茅顶和桌椅扳凳的死尸,很欣赏地问。当然要欣赏,靠着这三县不管的地界,这挂着“一杯好酒“酒幡的小小酒厩,卖假酒,设迷茶,胆气那个壮哦,壮得令本少爷很不爽,尤其将主意打到本少爷头上时,更不爽。原是打算与周老爷子下完棋后再算帐来着,眼下有人先本少爷将活儿干了,而且干得还算漂亮,欣赏一下不为过罢?

哪想到啊,那穿一身白咧咧袍子的美人嘴一撇:“不必感谢本少爷为民除害,申张正义,高风亮节,侠士风范,本少爷不会骄傲的!”

“……”自恋喔?

这仅是我和妖鱼的开始。

在江南,碰见这白衣美人似乎是件容易的事。第二次相逢,是在江南第一名妓柳轻的首夜拍卖会上。白衣美人,因台上那位长得并不及她美的名妓与人大打出手,用一些极不入流子的法子将一些个肖想美人的草包以一根粗绳牵成一串,拴在了“红袖添香”的门廊上,每人脑门上各描一字,连读为:“我是淫贼,快来揍我,不揍我者,父亡子灭”。

落井下石的事在下不屑为之,但为家里的老爹和将来可能会有的儿子考虑,本少爷每人各赏了一脚。

柳轻因此成名,我也因此得知这白衣美人的身份,即是十二岁在玉庭湖上把沧浪怪客沉进湖底的“江湖妖鱼”。

不过,真正使我们熟识并渐交好起来的,是在对采花大贼冯无夜追捕中的不期而遇。

那一夜,我沿路跟踪,窥得冯无夜潜进一富家闺阁闺房,才想动手,已听房内惊天惨叫,闯进去,正见妖鱼将一把匕首自冯无夜胯下拔出。但还没来得及为这干净利落的作派叫一声“好“,淫娥已垂死反扑,挥手施了迷药,掌就要劈上妖鱼漂亮的脖子。我爱美人的脾气古来有之,当然出手施救,以袖里的峨媚刺割了淫贼喉咙。

“啧啧,你真是心狠手辣,竟然割断人家的脖子?人家到阎王面前怎么告你的状嘛。”这便是妖鱼对救命恩人吐出的第一句话。

“你的意思是说,本少爷该留着他,以方便他掐断你的脖子?”

“当然不是,你的行为还是值得鼓励,救了本少爷,是你三生的福气,要珍惜哦。”

“下一次,我会考虑在别人掐断你这脖子之后再动手不迟。”

“懂得思考是好事,但不善的思考会令你一心向魔,小心哦,年轻人,切莫走火入魔,万劫不覆……”

这一回,我得知她姓谌名墨,父为云伯侯爷。

此后返京,我特意拜见了谌伯父,并见着与妖鱼共用了一张脸的一姐一弟,那个当下,委实想不明白,在那样或端肃或矜持或冰寒的人家里,怎出了恁样一个异类?

当然,这个疑问在遇着昔日“远芳仙子”今时“雪魔女”后,当即烟消云散。

话说,那桩事是怎么发生的呢?想本少爷一向善良慈悲,如果不是误交妖鱼这等损友并受之浸染与之俱黑,怎可能做那等事?

“这是什么?”

菱花镜镜前描眉画鬓的柳轻瞟我一眼,“春药。”

“药性很强么?”我拔开瓶盖,嗅了下:无色无味的白色粉沫,能做什么?

“你很好奇?”

“可以这么说。”尤其好奇的是,一张雪白小脸服它之后,会不会变得更加妖艳勾人?

“好奇就送你了,有时间可以自服,以便揣磨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