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倏然一震,甩开了这只与晴翠十指交握过的手。

“远芳,不要如此,不要这样。”他把住了我的肩,“看着我,远芳,看着我,我喜欢你,我喜欢的仍然是你。”

喜欢啊?喜欢么?我忽然一笑。

“远芳,不要如此,不要这么笑,你这样笑,会让我觉得你离我好远,远芳,晴翠她……”

自他口内吐出这个名字,陡令我作呕,我一把推开他的臂膀,俯到窗外,“呕——”

“远芳!”他急跟过来,手落在我后背心上,轻缓抚挲着,“远芳,如果你不想听,我可以不说,但你要知道,我喜欢的,我爱的仍然是你,这一点,你须知道。”

这倒奇了,我为何须知道,为何?闪开他的手,我躺回床上,闭上双睑,好生休养一日一夜未阖的眸。

“远芳,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不可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你告诉你,你想吃什么,我让厨间去做?”

这一点,他说对了,我不可以糟蹋自己的身体,“随便。”

“啊?”

“随便让他们弄些吃食过来就好,我饿了。”

“好好好!远芳,你等着,我马上去弄。”他似乎高兴极了,拔腿奔了出去,堂堂侯爷啊,似乎忘了吩咐一声就可以饭到膳来,竟亲自跑去厨间了么?

“姐姐,”他才走不多时,晴翠的声音又起。

我未回头,未开眸,“说罢。”

她趁无人时来,定然不是向我道歉的,昨天的那一笑,全无歉意,倒是得意满满。

“姐姐,你很难过么?”

“尚可。”

“你那么喜欢姐夫,定然是非常难过的罢?”

“还好。”

“哈,姐姐,你总是这样与众不同,”晴翠声里,夹的可是怒气怨气?“从小到大,人人都知道苏家有个远芳仙子,却不知有个晴翠小姐,和你一起出现,我分不到一点点关注;单独出现,别人却总要问起我仙子姐姐如何如何,姐姐,这样的滋味,你可尝过?”

所以呢?所以她要夺我所得?这个理由,可够心安理得?

“姐夫第一次出现在家里,我即喜欢上了姐夫,可他那时眼里,只有你一人,我望着他看你的眼神发誓,总有一日,我必也要他如此看我!”

结果呢?如愿以偿么?

“那一日,我到这府里来,姐姐你正午睡,姐夫由外面回来,看过姐姐之后即到书房,我端了酒菜给他,姐夫食用完到内室小憩,在他将睡未睡时,我上了那张榻,我可以明确告诉姐姐,姐夫很清醒,他没有把我当成任何一人,我想,或是姐姐有妊以来,姐夫做为男人,强忍多日了罢,他好热情……”

“晴翠!”原来,他气极败坏时,声嗓是这样的?有些厉,有些狠,有些懊,有些惧……

但是,何必?好事已成,我虽不能说声恭喜,却也不能泼人冷是呢。

“你胡说些什么?”

“难道我说的有假么?”

“你……你出去!”

“姐姐,我也有孕了,昨日才号定的脉,一月的身孕。”

“出去——!”

晴翠携着呜泣声,还有她一月的身孕,行远。

一个月,已经一个月了呢,就在前几日,我还以为,我会和这个男人天荒地老,可那时,他天荒地老的名单内,已加列了别人。

“远芳……吃些东西罢?”

“好。”我坐起,在他伸来一手扶我时,没有推,也没有拒。

“我喂你。”他端起床前小几上的饭,夹一筷子送我嘴边。

“不必了。”没有拒他扶我,是因我此下的笨拙,与他的儿女不无关系,但喂食这等的亲密行为,我只允许自己爱的男人为我做,他,已无资格。

我持筷就食,细嚼慢咽,要把这每一道补食化成骨,化成肉,让肚内的小东西们迅速长成。

“远芳,我……”

“我用完膳,会叫丫头们收拾,你先去罢。”

“远芳……”

“还是,你想我食不下咽?”

番外 我是魔?(二)

兹他那日脸色灰黯的出去、之后回府,依如之前的每日,先到寝楼探我。这是他的府,他的家,我无权阻他。但夜里,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在此,尽管我明知他走出这道门,或有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为他敞开,但,也就如此了。

他抱住另个女人的那一刻、没有想过我,或者亦有瞬时的想过,却终为身体的需要所掌控。那些晨昏相守时的甜蜜,那些镜前簪花时的旖旎,皆抵不过送上床的一具温香软玉。他也如爹爹,也如这世上每一个普通男子,那一刻,化身厩里发情的马,野间冲动的犬,与兽无异……

我不要了。

我望着寝楼窗外的那方天空,想起自己多少年前的那个梦想,那个渴望飞翔、渴望自由的小姑娘。那时我拥有轻而无负的翅,如今呢?

“娘,娘,这是爹爹给娘送来的花、园里的花开得好美哦。”

茹儿,我的女儿。我回头望着我周身罗绮的女儿,“茹儿,还记得去年夏天娘带你去舅舅的牧场么?“

“呃……”茹儿的小脸皱起,“好臭啦,马也臭,粪也臭,泥泥也好脏哦……”

我金生玉喂的女儿呢。小小的她,记忆竟如此的好,记住了那牧场上的臭与脏,这样的她,我如何舍得带她离开这个金银软窝。

但为她?我可会留此?

不会。

那一刻我才知,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母亲。及笄时,为了男人,为了谌始训,我收起羽翼,相夫教子如每一个闺阁女儿,但当男人心不在,我已无理由时,竟不能为我的女儿留下,自私的女人。

“娘,我们不要再去牧场,去牡丹园好不好?花好美,人也好干净呢。”

我的女儿,或终有一日,你会明白,那美丽、那干净后藏纳的你尚无法看到的臭与脏,比你在牧场以眼睛所看到的,要甚上千倍万倍不止。但……

我怕是无法教你走过那些路了。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因我不能为你,舍去我的人生。

你的人生,幼时花团锦簇,琴棋书画,如你的娘我幼时所享有过的,至于将来,是遇见一个如你父亲般的男人,还是得配弱水三干只取一瓢饮的良人,端看天意,端看你的命数……

“远芳。”不知何时,门前伫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抬眸。自事发,已二十多日过去,我已可以与他平淡相视。“有事?”

因我的问,他的脸又染阴霾:“远芳,难道我们要永远如此么?”

永远?不会的。

“我们是夫妻啊,我们还有茹儿,还有将要出世的孩子,难道你要他们永远看着,他们的父母冷淡相处形如陌路?远芳,我会听你的……你若不允,我不会纳晴翠进门……哪怕因之会遭人唾弃……”

晚了。

夫君啊,请允许我最后一次如此唤你,你在该推的时候没有推开,该持的时候没有持住,已然晚了。如今你再多的深情演出,再多的柔情昭示,只会更让我想起我们共有的温存美好,而又正因此,你的背弃,尤显罪不可恕,不可原谅。

我们的孩子,不是,是我和你的孩子,他们将来如果怨父母不睦。就须先怨自己不该投生在这个肚皮,这个家里罢。

重生薄上,既选此途,那便承担此途上的所有风雨。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无法做一个为子为女拼却所有的母亲。

我太了解自己,若我为了茹儿,为了未出世的孩子,留这府里,必是揣着万种委屈,终有一日,那委屈会使我扬手将这座侯府付之一炬,届那时,夫妻成仇,子女成怨,岂我所欲?

“娶晴翠进门罢,一个女子,未婚先孕,你想让她死么?这事,大错在你,你不担又有谁担?”睛翠,你想要我的东西,我便给你,希望你的运气比我要好,可以使这个男人除你外,别无二妻。

“远芳,我喜爱你,我真的爱你……晴翠她,只是一个错误,你像你说的,一个大错……”

“错也罢,误也罢,事已至此,又能如何?下一次,再有女人爬上你的床上,希望你能知道,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会了,远芳,不会了,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我不会信了。尽管我信不信,已改变不了结局,但这个男人的话,如何让人信得呢?及笄宴上的一见钟情,洞房夜里的轻怜蜜宠,“远芳,此生得你,死而无憾,我必不会负你”的誓言,言犹在耳,情犹在目,但过往所有蜜,均作今日割心刃,这个男人,伤了我的心,失了我的信,永远。

还是,他所诺下的“不负”,与我所认知的不负,存着干里之距?

他的不负,仅是不弃,有新欢旧爱莫离?或是正妻之位主母之尊的锦衣玉食?而我的不负、一天一地一双人,一生一会一双影,仅是奢望,只是妄思?

……真若如此,孤独一生又何妨?

“远芳……”

我一栗、甩开了搭上肩头的手。

“远芳、你……”他的面色一白,“你要永远拒我于千里么?你是我的妻……”

“找个好日子,娶晴翠进门罢,有了她,你不会再无床第之欢……”哦,她也有孕了。

“……远芳,我和你,不止在床第之欢,还有两心相许,两情相知……“”

两心相许?两情相知?我哑然失笑。

“我想照顾你,你正值孕期,夜间须频繁起夜如厕,持盂待吐,那些奴婢们,我不放心……”

“你是堂堂侯爷,哪能让你做这些事呢?”我摇头。

茹儿晃起了我的臂:“娘,您不要不要爹爹啦,爹爹跟我说,他……”

茹儿,原谅娘,娘永远不能完成你时下眼内的期盼。而你纵不原谅,娘也不能改变,谁让你运气太差,遇上了这样一个娘?还有,肚里的你们,也是一样……我一手抚着肚子,掌下突然一跳,我稍怔。这一回,肚里的折腾,竟是较茹儿在时激烈太多,难道中间有一个顽劣小子?

是的,我已知道,我肚内不是一个。我的祖上,曾有几胞并生的历史。我的祖母,就是与两个姐姐仅差分毫的临世。祖母看过我的肚子,铁口断定,里面至少一双,而我也感觉得出绝非一个的牵系……

“远芳,让我亲近一下孩子可好,我想听听他……”

我仰脸,对他一笑:“侯爷,先去打理你的婚事罢,莫等睛翠显了怀,届时两家面子都不好看。”

他眸闪了闪,瞬间内,我看到了怨和怒。

怨罢怒罢、这些孩子还在我身上时,你委实再也亲近不得。

目送着他几分怒几分沮丧的背影,我靠上软椅的靠背,呼唤丫鬟为我端来一碗参汤。

又过了十几日,睛翠如愿进了云伯侯大门。我不知道,没有当初我嫁进侯府时那个轰动全城的婚礼,她会不会有些失望。但前来向我行礼时,满面新媒娘的娇羞欣喜之下,目底隐漾不甘。可是睛翠,这个世上原本就有许多我们不甘不愿的事情,你还需慢慢接受呢。

“不必向我行礼,今后,这家里的主事是你了,好好照顾侯爷,也好好照顾自己。”说这话时,我自以为得体而温婉。但新娶美人的侯爷眼内,却因我这话起了怒意。

“远芳,你要罚我到何时?到何时?”先遣走了新嫁娘,他盯着我,连声质问。

他眼内的灼痛,怒焰,惶乱,以及诸多诸多的情绪,已不能使我动容,这是他该领受的,“侯爷,前面还有客人需你招呼,请告辞罢。”

罚么?侯爷,若你一定认为是罚,那就是罢。

至于会到何时?没有尽头,没有。

我生产之日来临了,虽不是头胎,但这一回,并没有让我比第一次好过。我捉住身下的丝褥,放声嘶喊,放泪纵流,将那日该喊的,该哭的,今日一并做完。

“啊——”孩子们,有我这个娘亲,委屈你们了!

“远芳,远芳,我在外面,你不要怕,我就在外面!”

谌始训,那个男人拍着门的呼喊进我耳内,我记得第一次生茹儿时曾对他纵情大骂,但为什么,在最该骂时,却不想骂?亦懒了骂?

“啊——”茹儿,对不住了!

“远芳,你需我进去么?我进去握住你的手,好不好?”

谌始训,我少女第一次的春心萌动,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第一个男人,你早已放开了我的手……”

“啊——”窗前我亲种的芭蕉,楼后我亲栽的菊,别了!

“远芳……”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最后一个小东西逼出体外,而后,将所有的声抛开,沉沉睡去。

“远芳,你辛苦了,我们又多了三个孩子呢,今后这云伯侯府,当真热闹了是不是?”我睁开眼,第一目所见,是他欢欣的脸。

三个啊,竟然是三个,我怎这般伟大?

“两女一男,你为云伯侯府,产下小侯爷了,太好了,太好了是不是?”

我撑起身,他伸手来扶,我亦未拦,俯首去看并睡在小床上的三张小脸。

“远芳,为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罢。”

名字?生茹儿时,是他取的,他向来有一家之主的自觉,并不曾想过问我,如今问我,是为了什么呢?讨好么?

“陈述,沉默,沉寂。”我信口诌来三名,倒要看看文武双全的侯爷如何应付。

“好好好,‘宽恕’的‘恕’,‘墨香’的‘墨’,‘风过云霁’的‘霁’,好,太好了,我马上命人为我们的孩儿去做挂饰,就像为茹儿做的那样!”

宽恕?墨香?风过云霁?

侯爷呐,您当真足够幽默风趣。

番外 我是魔?(三)

“姐姐。”

听见这个声音时,我正盯着床上的三张小脸,不知所思。

而这个声音使我突然想到,就算自己注定不是一个良母,至少,要保证自己的孩儿平安无虞。“过来坐下罢。”

“姐姐老闷着窗,这室里的味道还真是不太好闻呢。”

“我正在月子里,不能吹风不是么?还是,你乐意见我着了凉,吹了风?”

“呀,姐姐,您怎这样说,小妹哪里敢呢?小妹关心姐姐呢,是不是,夫君?”

夫君?我回眸,看见俪影双双,原来,侯爷大人一并来了。

那个男人,当确定三个孩子的名字,并不是他所以为的我释出的善意时,到这间房子的次数骤然减少。

这,并不奇怪,谁愿意总是看人的脸色?我,便不愿。

“晴儿她是特地看你来的,你不……”

他话未完,我已笑,“侯爷,我今日突然想吃新鲜的桑蓁,以往都是你亲自为我摘,再摘些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