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盘子“哐啷啷”在地上连滚了几圈,一路欢畅地滚到了门口。

  门外的侍女太监全都蔫了,都不敢大口吸气,生怕被盛怒的太傅听见。

  安巧儿心里更是一紧,这要命的人物,连先帝后来都有些惧上几分,才忍不住动了斩草除根的心,又惹来了杀身之祸。

  那孩子才多大的年岁,如今算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还要被那活阎王肆意羞辱,想到这,一个没忍住,眼泪已经出来了。

  聂清麟捏着衣角,身在这火山的端口,感受怒火滚滚的煎熬,偷偷抬眼瞟了下太傅依然冰冷的神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盈地跨过一地的狼藉,起身从旁边的柜门里取出了一碟子金丝枣,用旁边的放着的小汤匙熟练地抠除了里面的枣核,放入小碗里,再娴熟地用安巧儿炒好的油面儿冲了一杯蜜枣油茶。

  然后端到了太傅的面前,软囊囊地来一句:“馒头硬了些,有些伤胃,这个正好,就是有些烫,喝的时候慢点。”

  再说句实话,小皇帝的反应,太傅的确是又有些出乎意料。

  这就是个不懂场面的孩子的做派嘛!得罪人了,拿出自己看家的零嘴来用心地哄上一哄。

  可他也不看看自己要哄之人是谁!

  在名利场里浸染得久了,见惯了美色珠宝的贿赂,小皇帝这种不按章法还真是有些新鲜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幼稚以极的方法来讨好权势熏天的卫太傅了。卫冷遥这滔天的怒火,又被这一碗皇帝御驾亲“泡”的蜜枣油茶给噎住了。

  聂清麟举了半天的小细胳膊都有点微微打晃了,偷眼看着卫侯大人也不知在那酝酿着什么。心里暗道一声失策,这冲茶的水是刚烧开的,一会被掀翻了免不了要烫上几个水泡,也不知安巧儿匣子里的獾油膏子还有没有剩,现在这时节管太医院讨要估计也要费些周章……

  正胡思乱想着,手里的碟子一轻,太傅大人居然接过了那杯茶,只不过没有立时去喝,只是眯着眼儿看那杯中打着旋儿的蜜枣。

  聂清麟似乎想起什么,又起身坐到了太傅的身边,也没有接回来,就着太傅的手,将小脸凑了过去,贴着杯沿抿了一大口,说道:“温度正好,太傅可以饮了。”

  卫冷侯从来不在外面随意用餐,死敌四处环绕,高处不胜寒,难免要提防用毒下药的。方才也是被那皇帝小儿的软语绕住了,看那小儿顶着微红的小脸,一通的折腾,加上备茶的模样也甚是纯良可爱,颇有点邻家稚龄弟弟的得趣,一时间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茶杯,可是一接过,他便有些懊恼,还没等甩了杯子。

  那看起来跟个傻子似的废物,偏偏这时候抖着机灵,居然明白他的顾忌来亲自试食了。

  卫冷侯当初其实是武举出身,后来阴差阳错的走了文科,但骨子里还是有些习武之人的习气,后来又去边关督军了几年,其实在饮食起居上是不大注重小节的。

  要是这小皇帝但凡露出点愤恨,或者是哭天抹泪地大喊冤枉,都能叫卫太傅腻歪得再给这皇帝一双小铁鞋穿上一穿。可偏偏新帝面对他这种逾矩的羞辱,一副坦然受之,又有点懵懵懂懂的德行,便犹如一记重拳打在了上好的棉花袋子上,失去了刁难的兴味。

  既然小皇帝主动解了他的顾虑,加上腹中实在是饿得很,卫太傅也没客气,一口便将那喷香的油茶喝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这小皇帝是不是有意的,卫冷侯以前是爱极了枣儿的味道,总是喜欢用枣泡水,只是这几年呕心沥血的事儿渐多了,诸多的生活习惯也就都变了模样,这么一想,应该是巧合了。

  待到腹中暖了起来,聂清麟偷眼打量这辅政的重臣似乎不那么暴躁了,便软囊囊地细语到:“那个聂璞……朕倒是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朕八岁的时候,他跟着没有过世的安西王一起来宫中给当时还健在的太后请安,也不知怎么的,后来是在太后的寝宫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失了礼仪,被先皇撵出去的,以后朕就跟这位堂兄不大得见了,难为这安西王还记挂着朕,只是这胡说八道的毛病好像还是没有改啊……”

  听着小皇帝的独特的柔嫩音调,刚刚渐渐暖起来的胃也开始回血,人也松弛了许多,正靠在软榻上休息的功夫,卫冷侯突然心里一动,忍不住又看了看这个他之前一直不大瞧得起的小皇帝,那张略显清瘦的小脸上,大眼儿倒是温润湿亮,一派天真的气息,就是个孩子随口而出的童言无忌。

  可是这小儿不经意间提起的往事倒是真真的提醒了他。

  卫冷侯在宫里一向是耳目众多,自然是知道这段秘史,那个聂璞倒是个色胆包天的,当初趁着各路藩王进京面圣的时候,似乎在太后的寝宫里睡了皇室宗亲的哪一个皇嫂……

  本来是提不上桌面儿的陈年艳史,可是突然被翻捡出来这么琢磨一番后,卫冷遥心里登时有了主张,这安西王敢下他卫冷侯的面子,哼哼,那他就让这安西王一宗灰飞烟灭!

  心里流转着歹毒的念头,便再也没有那闲情跟这小皇帝磋磨。连一句“微臣告退“都懒得说,踹开满地的馒头便走人了。

  阮公公一路跟来,立在寝宫的门口,本以为不一会就能听到小皇帝哀嚎求饶的动静,心里正在感慨着呢!

  毕竟今儿在早朝上,卫太傅可是毫不留情地抄斩了替安西王说情的御史满门,为官二十年的老臣啊,除下帽子便拖到午门斩了。

  下朝的时候,他在一旁看得分明,余怒未消啊,在雪地里走了半天,头顶都是呼呼的冒热气,吓得跟在后面的侍卫们没一个敢上前说话的。

  等到卫太傅拐到了小皇帝的寝宫,阮公公心里暗叫一声:“坏菜了,这孩子是躲不过去了。”

  毕竟是宫里的老人儿,这十四皇子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从来不显山露水,那丽妃的性子刁毒,心气儿又高,以前那些事儿,招着不少人的嫉恨的。这十四皇子小时候,可没少挨着他那母亲的连累,后来再大了些,宫里就跟没有这一位似的,谁也想不起来他了。

  想来这孩子也是宫里众多是身不由己,苦情的一位,身在落败的皇家,如今又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上,也怪可怜儿的。

  可惜这乱世之秋,都是各顾各的,哪有那么多的闲心去怜悯旁人,也只能冷眼旁观没有根基的一根弱草被碾压践踏了。

  可谁知,大殿里除了最开始那一阵掀盘子的声音,便再没了声响,又过了一会,就看见卫太傅面露轻松之色的出来了,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宫。

  阮公公擦了擦冷汗,回头看了看那位正站在殿门口一脸谦顺地恭送辅政大臣的小皇帝,心里不由得感叹到:“深宫之内,卧虎藏龙的,看着不起眼,可说不定都是人才啊!”

  作者有话要说:  咩~~~~小麟子,乃忍住!坚持到底,才能迎来穿肚兜的美好少女时代

☆、五

  待到送走了卫冷侯,聂清麟这才靠在门框上长出了一口气。

  安巧儿连忙走过来,取了一件狐皮的斗篷披在小主子的身上,穿这么少站在风口,可别着了凉气。

  回转到内室,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安巧儿低声问道:“这倒是怎么了,跑到这儿发什么邪火?”

  聂清麟摇了摇头,望着窗外的白雪,出了回神儿,突然转头问道:“最近有寝宫之外的人主动跟你接触吗?”

  安巧儿愣了下,迟疑地说:“应该……是没有吧?”不过她的迟疑却被聂清麟看在了眼里,小皇帝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现在最希望皇帝有恙的,不是那太傅大人,反而是我那些个叔伯们,你也要留神些,说话要加着十二分的小心,旁人给你的东西,连一丝也沾不得啊!不然你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安巧儿的脸一红,立刻跪了下来:“请皇上恕罪,我……我就是在取冬衣的时候,跟以前我们广恩宫外的侍卫……吴奎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以后奴婢不敢了!”

  聂清麟虽然年纪尚小,但平日里才子佳人的闲书可是没少了看,这宫中宫女和侍卫有私情的不在少数,这安巧儿也三十岁了,春意萌动很正常。

  聂清麟不再问下去了,伸手将安巧儿扶起:“你也是苦命的,跟了我这无用的皇帝,要是跟了得力的主子,少不得跟你指配一门好姻缘出了宫去享福,总好过在这宫里白白的虚度青春。”

  一席话说得安巧儿立刻红了眼儿,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了:“皇上,您说这样的话不是要折杀死奴婢吗?如今您被架在这热火上炙烤,在这偌大的宫中无依无靠,就是打死奴婢也没有想离开您的心,皇上 ,奴婢知错了!”

  聂清麟怎么能不知道安巧儿的忠心?说了会儿子宽心的话,主仆二人这一节儿也就过去了。

  安巧儿收拾着一地的狼藉时,看了看自己的主子,心里又是一酸:要是丽妃娘娘当初没有走错那一步该有多好,风华正茂的公主,十五岁的年龄早就指婚驸马了,要是觅得一个老实厚道的夫家,说不定能远离这皇宫的漩涡,哪会有这今日之祸啊!咳,自己和主子,都是命里的劫数,与姻缘无份啊!

  这第二天,下完雪后的天儿正是寒气正浓的时候,聂清麟本以为不用上早朝,正好窝在被窝里在消磨半日时光,将那半碟子蜜枣慢慢地啃完。

  哪成想,太仆司的銮驾却停在了殿门前,在朝堂上伺候的太监急匆匆地来传达太傅的口谕,让小皇帝赶紧准备去早朝。

  太傅的心血来潮让寝宫里一下子鸡飞狗跳。聂清麟匆匆忙忙净了面后,束带衣冠尚未正好便上了銮驾。

  紧赶慢赶,还好没有误了时辰,刚坐到龙椅上时,午门的鼓声便敲了起来。百官依次来到广场之上,等到百官进殿入列了,卫太傅才慢慢地从偏殿踱了过来,冲着皇帝施礼后,便在他的蛟龙太师椅上坐定。

  接下来便是冗长的政务时间,平时身在后宫听不到这么多事情,如今就听文武百官奏报了那一会子,聂清麟就觉得这大事小情个个让人揪心,这个地方干旱,饿死了一县城的百姓;那个地方水涝,大量流民涌出。边关的胡人又有些不安生了……

  听着听着,聂清麟的心却慢慢地定下来,昨儿因为太傅的折腾,在龙床上辗转了半宿都没睡,加上一直未有饱食,天生便有些血气不足的毛病,困意上来时,便是大罗神仙也抵挡不足啊。

  于是将脖子缩在宽大的龙袍里,聂清麟微微低着头,眯着眼儿准备悄无声息地打个盹。半梦半醒间,她想着:屁股底下的龙椅有什么好坐的,这太傅也是个想不开的,父皇倒是好命,跑到下面躲清闲去了,只盼太傅当初下令杀掉的那几个宠妃还算娇艳,莫让好色的父皇在下面寂寞了……

  好不容易早朝结束,聂清麟已经是梦了几个来回,待到太监尖这嗓子喊了声“退朝”,这才悠悠地醒转了过来。

  这是才发现太傅已经转身来,凤眼微斜地瞪着自己。

  卫冷侯也是今早五更起来的时候,临时起意命人叫了这小皇帝来上早朝。

  安西王虽然混蛋,倒是给卫太傅提了个醒:虽然政局已定,但是这如画的江山毕竟明面儿上还是姓聂。

  小皇帝虽然是个摆设,但是场面上的君臣之礼还是要走的,毕竟现在社稷未稳,内忧外患。扶持住了这聂姓小儿,不光是给文武百官一颗定心丸,也是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另外太傅大人还难得地升起了好奇之心——十五岁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也不知这小儿初涉朝堂会是怎么个反应。

  不大一会,微微的鼾声便给了卫太傅一个漂亮的答案。

  挑个寻常爱国的大魏朝百姓,听了这一早上的奏折都得跟着急得嘴角生出血泡来,大魏朝这正宗的第四代玄孙可倒是好,居然一头便睡死了过去。

  幸好百官离着龙椅较远,小皇帝坐的姿势也奇特,宽大的龙袍领口遮住了大半张脸,这才没有被下面的文武百官识破。

  卫太傅看着小皇帝睡得脸蛋粉红,,目光迷离的德行,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轻轻的一声,顿时让那小儿局促了起来,伸出袖子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发现没有口水的痕迹,便又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扶不起的阿斗!卫冷侯虽暗自唾弃了一下,但是接下来还是要照着场面上的章程走一走。

  十五岁的天子虽然不能亲政,但是也要参与到上书房中,跟着辅政的重臣学着治国之法,每天在书房里憋上几个时辰是逃脱不了的。

  所以下了早朝,匆忙用了午膳后,小皇帝就被太傅大人拎入了书房里。

  偌大的书房已经按着太傅大人的喜好重新布置了一番。在太傅大人金丝楠木的大书桌旁又加了一把椅子,便是聂清麟的所在了。

  不一会进了几个老臣禀报要务,看见小皇帝规规矩矩看奏折的模样,都是眼眶一热,心内略觉安慰,禀告事务也分外卖力了起来。

  聂清麟坐了一会,眼看着几个大臣在书房进进出出,跟太傅逐一禀报着些琐碎的要务后,觉得自己摆设儿的功用也算是勉强合格了,又瞄到书房内室的暖床很好睡的样子,便低声请示太傅,可否让自己入内室读会儿子书?

  卫冷侯正批示着奏折,一时间也懒得搭理小皇帝,便挥了挥手,示意她进去。

  聂清麟蹭到书架前一看,琳琅满目的书籍没有自己的菜,才子佳人在皇家御书房里难觅芳踪。东挑西拣了半天,勉强翻出了一本游记,介绍各地的市井趣闻,倒也还能打发时间。

  夹着书除掉了鞋子,自己翻到了暖床上后,又看了一会,这一天都未得休息,加上腹里的午膳还没消化完毕,整个脑中气血亏得很,拼命地睁了会眼儿,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边太傅批了半天折子,总算是收了尾儿,不过人也有些困乏。一看这时辰,不当不正的,一会就要巡视京城外的骠骑营,回太傅府休息的话再出来反而绕远,倒不如就在这歇息片刻,从宫里直接出发。

  这么想着,他嘱咐屋外的侍卫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后,也拐进了内室。

  得了先皇的福泽,这内室的暖床很大。先皇处理政务从来都是不太急切的,喜欢叫上几个妃子,在内室的暖床上白日宣淫。

  现在这床榻的寝具都是内侍府新换的,是南国朝贡的上好蚕丝铺垫着细细的鹅绒,躺上去无论是肌肤的触感还是绵软的程度都甚是宜人,所以太傅便留下了这副超大的暖床。

  小皇帝许是没有人服侍,连衣衫都未解就躺了下去。宽大的龙袍缠在身上,四肢舒展地躺在暖床上睡得正香,看来也是叫不醒的架势。卫冷遥的性子素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倒是没有刻意刁难个孩子的喜好。

  这新帝一直还算乖巧,给他一顿安稳觉作为奖赏倒也不过分。这么想着,太傅大人松开了腰带,解了朝服,除了鞋子,翻身上了暖床。

  躺到床上,身边那小子身上热乎乎的幽香便传了过来。不同于太傅府里那几个侍妾身上的胭脂香味,小皇帝的身上居然是蜜枣一般甜糯的清香味。

  太傅大人舒服地翻了下身,调整了下姿势,将身子往小皇帝的身边靠了又靠。

  这小儿看着挺瘦,身子倒是绵软,靠在身上如同上好的抱枕一般,只那么一会,就觉得眼皮微沉了,意识回笼间,只觉得那股子甜糯的香味在新帝舒展悠长的呼吸中,钻入鼻息里不要停地萦绕,于是长臂一展,便顺着心性将那绵软温暖的一团拢入了怀中。

  待到政事不忙了,府里也合该充盈些女人了,到时让总管挑些妙龄的进来,年龄稚嫩些的,倒是别有一番清纯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喵~~~~下雪了,家里断粮,不爱出去,怎么破?

☆、六

  聂小皇帝这一觉睡得有些悠长,身下这绵软的垫子可真是个好物!要不是身上被什么给压得踹不过气儿来,保准儿还能在丝滑的垫子上再磨蹭地睡上一会儿。

  她睡得太久,觉得脸都有些瘫软了,好不容易睁开眼,盯着贴着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时,恍惚还以为在梦里呢。

  待到回过神来想起这闭着的眉眼儿就是哪一位时,聂清麟真是半响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