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颊微带孩子气的肉嘟嘟,垂头丧气的模样就像个惹人疼惜的小可怜。

雪宜目光空出闲暇瞟了一眼,然后顺着心意捏了捏长安的脸,“你是男子,怎么总做姑娘家的作派。”

这话对孩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特别是对长安这种刚拥有自尊心的年纪来说。

孩子的自尊心总是特别强,长安大怒,拍掉脸上的手,“表哥你才娘娘腔呢!”

雪宜应也没应,继续用着自己的美食。

对长安来说,就好像鼓着的气突然被戳破,一泄,就再也无法对这人恼怒。

厅中响起柔美的女音,“长安又不高兴了?”

声落,雪宜与长安齐齐惊喜抬头,果不其然见到了他们想的那个人,“母后/姑母!”

雪宜起身走去,安静地站在幼宁身边,再亲近的举动却是没有,因为他父皇就站在另一边。

幼宁第一眼望的自然是儿子,她笑了起来,抬手用帕擦了擦雪宜嘴角,“沾了汤汁也没注意,阿雪还没长大呀。”

“在母后这儿,我永远长不大。”雪宜半点未脸红,他很少有慌张的模样,并非因为情绪少,反而是因为拥有的情感太多,他天生早慧懂得亦深,从来都很坦然,所以不会有旁人那些别扭或不好意思。

幼宁很喜欢雪宜这种性格,本来还担心雪宜也会像别的孩子那样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和父母亲近呢。

只是她高兴,很显然燕归是不大希望看到这幅场景的,冷目一转,刚准备扑过来的长安被成功吓住,傻站在了那儿。

这模样好笑极了,幼宁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他脸蛋,“听说我们长安今日又是吐血又是置气不肯吃东西,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姑、姑母…”长安很喜欢漂亮又香香的姑母,也最憷冷冰冰的姑父,偏偏这两人时常都是待在一块儿。

两人刚从城郊武场回来,燕归腰间还挂着佩剑,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没几个人敢在他的气势下开口。

幼宁忍俊不禁,觉得自家十三哥哥一如既往的独占欲和吃醋模样真是可爱,于是从桌子底下伸手握住了他。

燕归脸色稍霁,这才收回了让长安瑟瑟发抖的视线。

长安放低了声音,在姑母温柔的目光下把今日的事情断断续续说了出来。他也很聪明,可是人世间最复杂的莫过于人心和情感,陡然间得知的事实,还有生出的那些委屈、茫然、伤心的情绪,叫他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幼宁静静听着,大致明白了。

这在长安那儿是件大事,在雪宜幼宁几人看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这个孩子惴惴不安的模样大概是觉得,自己并非想象中父母相爱的结果,而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所以隐隐在害怕被嫌弃、被抛弃吧。

“长安觉得。”幼宁轻声细语,“你爹爹有讨厌过你吗?”

长安摇头,立刻道:“可是爹似乎也不喜欢我。”

幼宁莞尔,“他若真的不喜欢你,就完全不会管你。你是好是坏,不管是用吐血来吓唬捉弄人,还是真的身体不好,他都不会理会。”

“是…是这样吗?”

他得了一个肯定的点头,面前温柔美丽的姑母继续道:“哥哥他…你爹爹与其他人的不同,长安听了他的话也应该明白,要知道,原本的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拥有一个孩子。你来得突然而意外,完全不在他的设想中,所以,他注定不会像其他人的父亲那般待你。”

幼宁缓声,“但长安要知道,他绝对是在意你的。”

幼宁的话,可算婉转,但也直接,她不想对这个孩子灌输什么爹爹其实很爱他只是藏在心里不会说出口的想法,那太虚假。

兄长和十三哥哥是同一类人,他们都具有某种缺陷,这种缺陷在幼宁看来不是他们不完美的证明,反而说明他们天生比常人更胜一筹。

因为上天是公平的,给予了太多,就要收回什么。

幼宁很喜欢这个小外甥,但她更爱兄长。她希望在这上面,长安学会理解和包容自己的父亲。

长安陷入沉思,他其实隐约明白这些,只是姑母的话拨开了隐藏它们的迷雾,让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抿着唇,即便还是个孩子,也听出了姑母对自己父亲的维护,“爹就很喜欢…姑母你。”

幼宁一怔,随即失笑,“我和哥哥朝夕相处几十年,这不是很正常吗?”

长安依旧觉得有些委屈,幼宁拍拍他,“即便是家人,也需要用心相处才能慢慢积累更深的感情。像祖母,她很喜欢我们长安,所以万事顺着你意,可是如果长安对祖母不好,一直只知道挥霍祖母的宠爱,祖母也会伤心失望的噢。”

“我才不会!”长安大声辩驳,孩子气的的模样叫人弯眸,“我…我也很喜欢祖母!我才不会对祖母不好。”

“那便是了。”幼宁嘉许地点头,“长安对祖母也好,所以祖母会一直喜欢你、越来越喜欢你。可是长安对你爹爹呢?你说过喜欢爹爹吗?有关心过他吗?做过他喜欢看到的事吗?”

没有、没有、一个都没有…长安丧气地垂下肩膀,姑母说得对,以前他不怎么喜欢爹,也从没为爹做过什么,凭什么要求爹要对自己很好呢。

幼宁的话点醒了他,长安这才明白,感情都是相互的,没有谁有义务一直对别人好。

即便是祖母和父亲,他也不可以仗着血缘关系一直挥霍他们的喜爱。

他必须得自己先成为一个足够让他人喜欢的人。

“长安知道了!”长安忽的有了精神,跳起来就亲了幼宁一口,雀跃道,“谢谢姑母!”

随后便一溜烟不知跑去了哪儿,燕归的目光阴测测地跟了会儿,似乎在琢磨日后该如何收拾这个敢轻薄自家媳妇的小兔崽子。

“母后辛苦了。”

“还好,也没说什么。”幼宁心满意足地喝了口雪宜端上的清茶。

雪宜的成长太省事,她几乎都不怎么需要教导他,因为儿子经常是一点即通,甚至无需旁人就能自己明白。

在雪宜这儿没有满足的,长安这儿倒是让她过足了教育孩子的瘾。

而且长安这孩子实在单纯,很好忽悠。幼宁又明白为什么小时候十三哥哥和兄长他们那么喜欢逗弄自己了。

“阿雪这几日上朝可还适应?”

“尚可,母后不必担忧,还有太傅舅舅他们帮我。”

幼宁展颜,认真看了看面前初初长成的少年,似乎望见了他今后真正成熟的帝王模样,“嗯,母后知道阿雪一直很厉害。”

“不过阿雪也得答应母后,凡事绝不可逞强。我和你父皇从未要求过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国君,只要你觉得无愧于心,怎么做,母后都支持,知道吗?”

“我明白,母后。”

雪宜眼神安宁平和,看向幼宁时深深的濡慕被他安放入了眼底。他知道,父皇不会喜欢那样的目光。

幼宁笑起来,不再说这话题,“说来,本来就是想和阿雪说件事,听说你来了这儿,才转道的。”

雪宜略歪过头,作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听说过阵子云南那边有种十年一开的奇花要开了,我和你父皇想去看看。”

话中带上了父皇,但雪宜知道,应该都是母后的想法,父皇只是顺着她而已。

被父皇十年如一日的守护和疼爱,母后心性一直保持着那份纯善和少女的烂漫,所以才能为这些事而欣喜、向往。

“好,父皇和母后安心去游玩吧。”雪宜站立着乖巧点头。

望着他,幼宁眼神一动,起身似乎想做什么,被燕归一把拉住,淡声道:“时辰晚了,该回宫了。”

幼宁顿住,无言瞥了瞥他。

燕归才不管这些,雪宜都十五岁了,又不是五岁,他可不能忍受幼宁对这么大的儿子亲亲抱抱。

无需燕归开口,雪宜主动道:“父皇母后先回吧,我再去寻长安说些话。”

“嗯…雪宜别太晚哦,不然明日早朝没精神。”

燕归最后递给了儿子一个颇为满意的眼神,看了看两人的背影,雪宜淡淡笑出声。

他出厅,慢慢走在月光和花香下,此刻的夜空尤其美丽,一如他从父皇母后那儿所得到和体会的情感。

他一直在注视着他们交握的双手,那里面极有力量,什么都分开不了。

雪宜仰首,长舒出一口气,叫跟在后方的贴身內侍发觉,“陛下冷了?”

“不。”雪宜声音极轻,莹白的月映在他眼中,“只是颇为高兴。”

他很高兴,能拥有这样一对父母。

他亦相信,自己也会遇见这样的缘分。

执子手,与子偕老。

与君行,永不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