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一个小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转身,见走廊尽头,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杏儿和玉竹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规矩么,本宫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吴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吴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彼此

我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始终一言不发。

跪在堂下的妇人,一身新绸夹衣,腕上戴一只金钏,此刻面如土色,低头伏跪在地。这卢氏之前已经同两个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传她一人进来,依旧让二女跪在外头。

待她向我叩拜之后,我只低头啜茶,也不开口,任由她继续跪着。

此前更衣梳妆时,听玉秀说了个大概,王府中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这卢冯氏原是萧綦身边一名卢姓参军的继室夫人。萧綦从京中北返之后,恰遇随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内务无人署理。卢参军便举荐了他在宁朔新娶的续弦夫人,暂时进府执事。这卢冯氏出身富家,知书识字,人也精明干练,将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条。萧綦从不过问府中内务,日常事件都由卢氏作主,俨然是王府总管的身份。

一年多前,卢氏从亲族中物色了两个美貌女子带入王府,近身服侍萧綦。

听玉秀说来,萧綦忙于军务,极少亲近女眷,那杏儿与玉竹虽有侍寝,却未得名份。只是仗着我远在晖州,府里没有别的女眷,一时以主子自居,盼着往后封了侧妃,从此飞黄腾达。

我寻思着,以萧綦的名位年纪,在宁朔之前,想来也应有过别的侍妾。然而,却不曾听说他有过子嗣。我问玉秀,玉秀却是个年少懵懂的,浑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还好,总算没有子嗣。生在侯门宫闱,别的不曾多见,争宠夺嗣倒是见得多了。

堂前鸦雀无声,众人垂首噤声,卢氏汗流浃背跪在地上,初时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见。

我搁了茶盏,淡淡开口,“何事求见本宫?”

卢氏一震,忙叩头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是奉王爷之命,带两位姑娘前来赔罪,听候责罚。”

“本宫几时说过什么责罚?”我微微一笑,“这话听来倒是奇了。”

瞧着卢氏眼色闪烁,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宫可不敢担待,你将人领回去罢。”

卢氏脸色阵阵青白,略一迟疑,咬牙道,“老奴糊涂,王爷原是遣了两名婢子过来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调教无方,斗胆领了她二人前来请罪,甘愿领受王妃责罚。”

我冷冷看她,原来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讨得责罚,就此搪塞了过去,挽回最后一线希望。胆子倒是不小,可惜这卢氏太不经唬,一看势头不对,便将旧主子丢了,急急朝我靠过来。

“原来如此。”我闲闲端坐,只笑道,“王爷是怎么说的?”

卢氏踌躇片刻,低了声气,畏缩道,“王爷说……‘既是王妃要两个丫头,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杂陈。

此前斥责那两名侍妾,是我故意为之,料想她们在我处受了委屈,必会找萧綦哭诉。我倒要借此看看,萧綦如何应对——眼下看来,他对那两名女子倒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心下悬着的一口气算是缓了过来,这结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萧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岂会为了两个侍婢,与贵为皇亲的正妃翻脸,然而,想到他对待侍妾之凉薄,又难免心起狐悲之感。千古以来,哪个女子能恃宠一生,莫说色衰爱弛,便是当宠之际,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物。

卢氏见我沉吟不语,陪笑道,“那两名婢子已知悔恨,该当如何处置,还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卢氏周身一震,忘了礼数,骇然抬头呆望我,“王妃是说……”

我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奴婢明白。”卢氏怔了半晌,才缓缓俯首,叩了个头,颤声道,“奴婢这便去办。”

她以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风,将两个婢子责罚凌辱一番也就罢了。毕竟是萧綦身边的人,如今拨给我做婢女使唤,已算给足我颜面,至多再被我贬去浆洗洒扫,吃些苦头。等我气消了,总还有机会翻身的。或许连萧綦也以为,我不过是吃醋犯妒,妻妾争宠而已……我端详着自己修削苍白的指尖,微微一笑。

他们到底是看低了我。

两个侍妾连我的房门也未踏入一步,立时被带走。

庭外传来杏儿与玉竹哭叫挣扎的声音,渐渐去得远了,声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门口,默然驻足立了一阵,回身正待步入内室,忽的一阵风起,吹起我衣带飘扬。

转身回望庭外,庭前夏荫渐浓,暮春最后的残花,被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

残花似红颜,一般薄命。

她们未尝不可怜,只是生错了命,自己选错了路,遇错了人。

有人固然生错命,往后乐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怜的,一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另一种便是身不由己,步步荆棘,要么拓路前行,要么困死旧地。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是这般铁石心肠了?

我从众人眼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人尽俯首。

一干仆从侍女立在旁边,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喘。看着往日最得势的两人,就这样被逐出王府,从头至尾不过半天光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她们一眼。

从前一呼百应,人人折腰,却不过是敬畏我的身份;而今,她们敬畏的只是我,只是这个铁石心肠,强横手段的女子……或许,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着世代权臣之家冷酷的血液。

从此后,这阖府上下,再没有人敢藐视我的威仪,忤逆我的意愿——除了萧綦。

我微微牵动唇角,可笑什么妻妾争宠,这种事休想在我这里看到,我也耻于为之。

我的姓氏和我身上流淌的血液,绝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侮辱——我等着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将军、我的夫君,如何来应对我的决绝。

(下)

案前已堆满了揉皱的废纸,没有一张画成。纸上勾出亭台水榭,芭蕉碧浓,樱桃红透,依稀还是旧时光景。我怔怔望了满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宁定。

五月,又是分食樱桃的时节……“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这歌谚,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少年,与我分食樱桃。

心神一时恍惚,手腕不由自主颤了,一团浓墨从笔尖坠下,在纸上泅开。

“又废了。”我直起身,将笔搁了,淡淡叹口气。

书以静心,画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绪,画什么不是什么,越发叫人烦乱。

我整日闭门不出,只埋头书画之间,叫旁人看来,怕是一派悠闲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还是负气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连几天过去,萧綦没有半分回应。侍妾被逐,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做了什么,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件事,再也无人关注,浑若一块石头投进深谭,就此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一连几天,我甚至没跟萧綦说过几句话。他偶尔来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离去。

有两日夜深时分,他悄然过来,我已经就寝。分明内室还亮着烛光,我仍倚在枕上看书,他却不让侍女通禀,只在庭前静静站上一会儿,便又离去。

他在外边,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说,只拿眼神不断瞟向外面。

我只佯装不知,熄了灯烛,侧身睡去。

他不过是在等我低头,等我先开口向他解释。

枯坐窗下,对着白纸废墨发了半日呆,不觉已是斜阳西沉,入暮时分。

玉秀张罗着侍女们传膳,这些时日,她与我熟稔了,胆子渐渐大起来,更显出聪明利落。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能学得这般精乖,只怕也是吃过太多苦头,越发令我怜惜。

“都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学着一副老成的口气,将侍婢们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却见她左右张望,悄悄打开了食盒。

“王妃,我找来了好东西呢!”她笑眸弯弯,微翘的鼻尖俏皮可爱。

一股浓冽的酒香弥散开来,我一怔,旋即惊喜道,“你找了酒来!”

“小声些,可别叫人听到!”玉秀慌忙扭头看门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从厨房偷来的。”

我被她那模样逗笑,顽心大起,生平从未喝过偷来的酒,立时来了兴致。

自到宁朔以来,伤病缠身,大夫再三嘱咐了戒酒。到如今伤病好了大半,我却还未尝过一口酒。此时闻到酒香浓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满心惆怅也暂且抛到一边。

我遣走其他侍女,与玉秀一起动手,将案几移到庭前花荫下,逼着玉秀留下来陪我对饮。

不想这小妮子竟也贪杯,酒至微醺,渐渐脸热话多起来。

玉秀说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后打骂于她。

“你爹现在何处?”我已有三分酒意,撑了额头,蹙眉问道。

“早过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语声含糊,“有时想让爹再骂我一顿,也找不着人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亲,心中悲酸,正待再问她,却见她已呼呼睡了过去。

夜色花荫下,她脸色酡红,分明还是个孩子。我笑着摇头,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独自喝完这壶残酒。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边塞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我不知不觉又哼起这谚谣,脚下一时虚浮,就近倚了一块白石坐下。发髻早已松松散了下来,索性脱了绣履,举壶就口,仰头而饮。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是谁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白衣皎洁的身影。

眼前渐渐迷离,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间,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静无人。我苦笑着举起酒壶,任那酒液倾注,激灵灵洒了一脸,将我浇醒。

壶中渐渐空了,我仰头,想饮尽最后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壶竟不见了。

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我揽住。

“别闹,子澹……”我阖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沦在幻像里。

不待我再睁眼,腰间一紧,身子蓦然腾空,竟被人拦腰横抱起来。

我只觉轻飘飘的,几疑身在梦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么……”

可他的手臂只将我抱得更紧。

泪水滚落,我紧紧闭了眼,不敢见到子澹的面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罢……”

他顿住,继而双臂一紧,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却是冰凉的铁甲。

这一惊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顿时惊去大半,神智随之醒转——眼前,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我刹那间失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天旋地转。

萧綦一言不发,将我抱进内室,俯身放在榻上。房中尚未点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阔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胸前一凉,衣襟竟被他扯开,半边外裳已褪下肩头。

“不要!”我猛然回过神来,掩住衣襟,仓惶往床角躲闪。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不要什么?”

我一时喘不过气,心头急跳,只慌乱摇头,瑟缩在床角。

见他再度俯身过来,我惊得起身欲逃,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浑身是酒,还不脱下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陡然发怒,双手一分,扯下我半湿的衣衫,连同里面亵衣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着自己衣衫尽褪,雪白耀眼的肌肤就此袒露在他眼前,寸缕不存。

这不是他第一次脱掉我衣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么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经地义——可唯独不能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冒犯!

他再次俯下身去脱我裙裳的时候,我反手一记耳光挥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头也不抬,便将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骄傲,不可骄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