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一时间,我屏住了气息,咬唇强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伫立。

“是谁在替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回皇上,是奴俾。”阿越答道。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俾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俾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子澹不再说话,久久静默之后,听见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俾,告退。”阿越有一丝迟疑,却只得遵命。

听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没有一丝声响。

殿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药香与兰息香的气息淡淡缭绕。

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他或许早已经离开。忐忑地凑近雕花纹隙,正欲窥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得一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边,将脸深埋入垂幔中,肩头微微抽搐。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那单薄身影隐在垂幔间,却听他喃喃道,“母后,从前你总想让皇兄登基,你告诉我,皇位到底有什么好?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还有皇嫂……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还一心要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我又梦见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冷寂的寝殿,“可是转过身,眼前血流满地,身首异处……她骗我,阿瑶也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样爱过的人,到头来,为什么都成了恨?”

这一声“恨”,听在耳中,只觉嗡的一下盖过了所有声响。

眼前屏风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缭乱昏花。

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手指绞紧裙上丝绦,却听叮的一声,丝绦断,明珠溅落在地。

“谁!”子澹惊跳。

屏风被他猛的推开,眼前光亮大盛,照见他脸色惨白。

抵着背后墙面,我已退无可退。

他迫视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我并非故意,却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宫中无处不在的耳目,藏身暗处,窥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里,我是如此不堪。

闭了眼,任凭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愿开口,一切都已是徒劳。

颊上一凉,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还是如此骄傲么?”

他另一只手随即贴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浑身颤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惊悸的寒意。

未及挣扎,他的唇已狠狠压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双唇,那么冷,那么柔,与记忆深处,第一次亲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摇光殿,春日柳,熏风拂面。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少年,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觉,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深处。

十年之后,同样的人,同样的吻,却是如此冰冷破碎。

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他亦尝到我的泪,蓦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纠缠。

我已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渗出全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似觉察我的异样,伸手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咬牙,推开他的手,将身子抵住屏风站稳,惨然一笑,“如你所说,我满手血腥,害人无数,你恨我也好,就此爱恨相抵,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罢,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鸾车,一路上,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车驾渐缓,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莲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鸾车停了,我挑开车帘,竭力镇定地开口,“阿越,传太医。”

太医当即入府,汤药金针,统统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边,不停用丝帕为我拭去冷汗,饶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医惶恐地退出去,宫中几位年老的接生嬷嬷已经候在了外面。

看起来,我可怜的未足月的宝宝,已经要提早降临这人世了。

静夜沉沉,唯觉更漏声声。

我在昏沉里时醒时睡,恍惚中总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额上忽觉清凉,是谁温柔的手,为我拭去冷汗。

睁开眼,恰看见一双泪光莹然,满是慈爱的眼睛,恍惚是母亲,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罢,我想唤她,想对她微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断续若游丝。

“我在这里。”徐姑姑忙握紧我的手,“不怕,阿妩不要怕!宝宝一定会平安的!”

我闭目深深呼吸,略微缓过气来,茫然看向帘外,是已经天黑了么?

看不透这重帏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际,是否已经落下夕阳。

望不穿这万水千山,却依稀见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九锡

五更过后,不见绽露晨光,天色越发阴沉晦暗,帘外风雨欲来。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渐渐迷失,眼前晃动着产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见谁的手上沾满猩红。

床前垂下的帏幕,时而飘动,忽远忽近,如同周遭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紧我的手,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让我昏睡过去。

合上眼,仿佛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药香混合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沉沉如水,飘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却不敢阖眼,因为我不知道,这一睡去还能否醒来。

徐姑姑满面是汗,一叠声地催促几位嬷嬷。

“徐姑姑……我有话对你说。”我抓住她的手,艰难地开口,“你记住我现在的话,一字不能差。”

“不要说傻话,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强撑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榻边。

我轻轻阖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后王爷另娶……我要你转告王爷,即便日后,这个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嫡子!”

这一生,太多动荡反复,早已不能相信永恒。

对于萧綦,我有多深的眷恋,亦有多深的了解。

当日他许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只盼他信守对子嗣的承诺,善待这个孩子。

“老奴记下了。”徐姑姑哽咽着,默默点头。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后长大,务必让她远离宫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觉,恍惚里,听见风雨骤急,声声入耳。

一道惊雷响彻。

婴孩的哭声在雷声后响起,嘹亮清脆。

是错觉么,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却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儿,终究还是女儿,我的女儿。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苦与痛都归于宁静,生命的神奇与美好,令我泪流满面。

尚未来得及拥抱我的女儿,再一次的痛楚袭来,让我直坠向黑暗深渊。

依稀听见谁的惊呼,“是双生子!”

徐姑姑抓紧我的手,发抖得那样厉害,“阿妩,你听到了吗,还有一个宝宝……老天,求你保佑阿妩,公主在天有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长命百岁……”

最令人恐惧的不是痛楚,却是如铁一般压下来的疲倦,将意志重重压倒,让人只想抛下一切,就此放弃,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于天地之间,从心所欲,再也没有疲惫和痛苦……那是怎样的诱惑,怎样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又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锦儿,甚至有朱颜,她们都幽幽地望着我,缓缓靠近过来,越逼越近……我动弹不得,呼叫不出,骤然被恐惧扼住了咽喉。

萧綦,……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

黑暗里,我越坠越深,越来越冷,已经看不见一丝光亮,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忽然间,仿佛从那天际最远处,有一丝婴儿的啼哭声悠悠传来,渐渐响亮,渐渐清晰。

那是我的女儿,是她的声音,在呼唤母亲。

这稚嫩的啼哭,一声声传来,牵引着我,转身,向那光亮处迎去。

“阿妩,阿妩——”徐姑姑苍老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起来,甚至感觉到她的手,重重摇晃我,抓得我肩上隐隐做痛。

“小世子有反应了!”产婆惊喜的呼声骤然传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睁开眼。

产婆竟然倒提着一个婴孩,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我猛的呛咳起来,胸中气息顿时流转,呼吸重又顺畅,却仍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产婆手中的婴孩也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宛如一只可怜的小猫。

襁褓中的两个婴儿被抱到我跟前。

红色襁褓中的是姐姐,黄色襁褓中的是弟弟。

一样吹弹可破的粉嫩小脸,一样乌黑光亮的细软头发,竟覆至耳际——我见过的初生婴儿,都是浅浅黄黄一层绒发,从未见哪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有这么美丽的胎发。

这一双挛生的孩子,眉目样貌却不相似。

抱在臂弯中,朱红锦缎里的女孩儿,立即睁开眼睛,乌溜溜一双眸子望着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乱动,那神态眉目分明像极了她的父亲;而小小的男孩子却安静地躺在襁褓里,纤长的睫毛浓浓覆下来,秀气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着我的影子。

徐姑姑说,小世子生下来的时候不哭不动,气息全无,我也昏迷不醒,没有了脉息。

她几乎以为我和孩子都没能熬过来的时候,我的女儿突然放声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这哭声,冥冥里唤醒我,将我从生死一线之间拽回。

小世子被产婆一阵拍打,吐出胸中积水,也终于有了哭声,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玉岫守在外面已经许久,一见到产婆侍女出去报了平安,便不顾一切地奔进来。

她看着这一双孩子,又看着我,彼此对视,我们竟同时流下泪来。

此时此刻,似乎说什么话都是多余。

良久,良久,她才轻轻抱了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爷知道了,该有多快活!”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伸手与她相握,默默微笑,传递着我的感激。

已经派了人飞马赶赴北境,算着日子,这两日萧綦也该收到喜讯了。

想象着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喜极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待我们如此眷顾。

他会给孩子们取什么名字呢,这个做父亲的远在千里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能想出来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气象……我忍不住笑了,望着襁褓中的女儿,看她蹬腿挥手,总想抓住我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只觉怎么看她都看不够,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地方,似有甘冽泉水淌过。

她生下来的时候,正好细雨潇潇,天地之间,清新如洗。

我并不在意这双儿女是否龙章凤姿,只求他们一生平安喜乐,清净宁和。

斜雨潇潇,洗净世间万物。女儿的乳名,就叫潇潇罢。

我的儿子,我希望他不仅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颗明净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满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净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过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议。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一天天变化成长,时常让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于无休止的战祸、倾轧、恩怨,唯有看着这一双儿女,才觉得世间犹存美好,犹有希望。

宗亲朝臣送来的贺仪堆积如山,奇珍异宝,满目琳琅。

内侍单独入见,奉上一只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贺仪。

看似寻常的木匣,托在手中,只觉重逾千钧。匣中水色素缎上,静静托着一副紫金嵌玉缠臂环。

我怔怔望了这双金环,心口一寸寸揪起,郁郁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开。

缠臂金环的旧俗,相传是在女孩儿诞生时便要绕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护、圆满之意。

旧盟犹记,前缘已毁,谁也没能守护住最初的圆满。

枉有缠臂金,碧玉环,也不过是平添一分讽刺罢了。

罢了,到了这一步,讥诮也好,怨恨也罢,终归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报飞马传来,豫章王收复宁朔,大破南突厥于禾田,克王城,斩杀叛将唐竞于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弃国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尽斩于市。

豫章王大宴众将于王庭,受突厥彝器、浑仪、土圭之属,班赐将帅,犒封三军。

上至朝堂,下达市井,无不欢腾振奋。

豫章王的辉煌战绩,于国于民于史于天下,意味着安定、强盛、骄傲和荣耀。

而这一切,对于我,只是远行的离人终将归来。

薄薄一纸家书随着捷报一起传回。

顾不得阿越还在跟前,我颤着手抽出薄薄一纸素笺,竟是未展信,泪先流。

不敢纵容相思,唯恐被离愁动摇了刚强。

却在展开家书的这一刻,瓦解了所有的防御。

这是,他自烽火连天的边关,千里迢迢送回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