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晒满了书,几乎无处落脚,姚娘忙请客人进屋里坐。

虎头他爹却只站在院内,搓着手,呐呐道,“先生,俺今儿是领着虎头来谢谢您的……”

这粗豪汉子,不善言谈,每次见了先生都恭敬异常,今天更显得格外局促。

“罗大哥这是什么话,承蒙你多方关照,何需如此客气。”姚娘笑道。

先生却也不多言,只微微点头,脸色有些冷淡。

虎头也一反常态,别扭地躲在他爹背后,垮着脸,气鼓鼓的样子。

站在一旁的壮年汉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罗二,这些年多谢先生为虎头费心了。”

“这是我家二弟,这些年一直在外头跑买卖,昨日刚到家,落了脚才来拜望先生。”罗大诚惶诚恐地陪笑。罗二面有风霜之色,神态举止却比山里人多一分精明爽朗,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对先生亦是恭敬有礼。

“不必多礼。”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还礼。

姚娘看了看先生,对罗家兄弟笑道,“我听果儿说了,罗二哥这次回乡来,可是要领虎头去城里做学徒?”

“确有这打算。”罗二点头,看了虎头一眼,喟然道,“这孩子自小没娘,生性又顽劣,全赖这几年跟着先生学会读书识字,大哥便想叫他跟着我,到外头看看。我想也是,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山里,如今世道越来越好,民生太平,不若从前那般乱世,指不定这孩子出去了,还能打拼出点造化……”

先生眉头微皱,并不说话,目光自罗二脸上淡淡扫过。

罗二被他那样看了一眼,原先满腹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

气氛一时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着先生念书!”虎头突然开口,打破了大人之间的尴尬。

先生侧目看了看他,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怅惘。

姚娘望着虎头,笑容温柔,叹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只是舍不得你。”

虎头低下脸去不说话。

罗大又开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错事,惹先生不快,越发不知道如何是好。

罗二只觉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仿佛洞穿世情,看得人无处遁形。

“虎头还不到十岁,往后出去了,时时记得念书,不可荒废了。”姚娘俯身替虎头抚平衣角,心下确是不舍。

先生背转身,默然向外,看着院子里的书怔怔出神。

姚娘无奈,对罗家兄丢歉然一笑。

先生却淡淡开口了。

“外边世道,果真很好?”

罗二见先生开口,反而松一口气,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当今圣上开国以来,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兵役,在边荒离乱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当年离家逃难的人,如今大多还乡安居,勤于耕种,世道一年好过一年。”

先生背着身,仍不说话。

罗二看了看姚娘,见她低头不语,便又道,“从前寒家子弟除了投军打仗,再无出头之路,如今圣上在各地设了长秋寺,选拔寒庶贤能,好些贫家子弟都被选入京师去了……”

罗大听得似懂非懂,兴奋且迷惘地问道,“长秋寺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寺庙么,将人选去岂不是要做和尚?”

“当然不是做和尚。”罗二啼笑皆非,却也摇头说不出为什么叫“长秋寺”。

却听先生淡淡负手,低声道,“长秋,是汉代皇后的宫名,用以名官,称其官署为长秋寺。寺监即是中宫近侍官,亦是帝后亲信之人,宣达旨意,署理事务。”

罗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罗二叹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丝辛涩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确是不错。”

罗二没有听得明白,只知先生说不错,颇有赞许之意,顿时受了鼓励,滔滔不绝起来……直从圣上开国,讲到北蛮降服,又说江夏王归朝之际如何盛况空前。他并未到过京师,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从旁人口中辗转听来,越发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讲得有如谪仙下凡。

直把罗大、虎头与李果儿听得目瞪口呆。

罗二讲得口干舌燥,咽了下唾沫,将手一拍,扬眉道,“那江夏王归朝之后,即被拜为太傅。”

“什么是太傅?”李果儿打断他。

“就是太子的师父,教殿下念书的先生。”罗二说着,望向负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么?”虎头愣愣问道。

罗二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被姚娘笑着打断,“好了,好了,这些话说起来三天三夜也没晚。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个便饭。”

罗家兄弟忙要推辞,姚娘却不由分说拉了虎头和李果儿去帮忙做饭。

先生也微笑着挽留,神色和悦许多,不若方才冷淡。

见谦辞不得,罗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绸缎,双手奉上,“这是我们兄弟微末心意,感谢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导照拂,东西虽粗陋些,还望娘子不弃。”

姚娘不肯收,让他拿回去给虎头裁件新衣。

罗二也笑,“娘子莫要嫌弃,这两块缎子确是简素了些,只是如今还在国丧期间,不能穿戴红绿,也只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国丧?”

“是啊,国丧才半年,未满服孝之期。”罗二解释道,“山里偏远,不通音讯,国丧这般大事也未能传来村里,难怪二位不知了。”

见姚娘神色怔忪,罗二方要解释,却听先生骤然开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罗二摇头,“太皇太后早几年就薨了。”

姚娘的语声骤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罗二叹道,“人说红颜薄命,想不到贵为国母……”

他的话音未尽,却听身后喀啦一声——

先生原本负手立在窗下,背后堆了满满一架还未整理的书,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积满落尘的旧书本,凌乱散落了一地,微尘直呛人鼻端。

屋子大门正开着,恰卷过一阵风,吹得满地书册哗哗乱翻。

不知是夹在什么书里的一叠旧稿,散跌了出来,被风吹得漫空扬起,白纸墨痕,四散翻飞。

果儿反应最快,叫了声哎呀,忙奔过去拾拣。

那些泛黄的旧纸张,轻薄异常,随风翻卷,扑打着飘出门外,越发被风吹得四散零落。

罗二回过神来,见满地零乱,忙招呼虎头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这张飘进井里了……”李果儿在院子里急得大叫。

回头,却见青衫单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凌乱飞舞的纸片,眼底空茫一片。罗二出声唤他,他的目光却直勾勾落向远处,越过院墙,越过藩篱,越过天边流云……辰巳交替时的阳光,穿过窗户,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脸,被这阳光正正照着,没有半丝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复盘旋回响着“敬懿皇后”四个字……怎么都不像是真的,犹疑身在梦中,醒过神来,眼前还是方才的景象,满地书册散乱,白纸凌乱飞舞……一页纸,打着旋儿,轻飘飘擦过她鬓旁,飘落在对面那人脚前。

他仍痴痴僵立着,眼前一切,仿佛视而不见。

姚娘张口,欲唤他的名,声音却哽在了喉头。

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俯身,伸手去捡面前那页纸。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却颤颤巍巍,几次都抓不住那泛黄的一页纸。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张纸。

他拾了个空,伸出的手就那么悬空顿住,忘了收回。

姚娘将纸放到他手里,让他拿着……他的手一颤,纸又飘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径直攀了门框,缓缓站起,迈步朝外走去。

“先生!”罗二茫然唤他。

他头也不回,脚下似有些虚浮,迈出门时,身子踉跄一晃。

罗二忙要去扶,却听姚娘幽幽道,“别去。”

回头,见姚娘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然,噙了幽幽一丝笑,“别再扰他。”

愣在一旁的虎头与罗大,这才回过神来。

罗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说错了什么,窘急得涨红了脸。

虎头蹲身拾起那张纸,怯怯递给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转眸看虎头,展颜笑,“我怎会哭……”

话音未落,陡觉脸上一片温热的湿。

接过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潦草细弱,还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愈后所录——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

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

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于飞

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

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

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

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番外二:绿衣

“给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瓯裂,老妇人苍凉虚弱的声音从内殿传出,伴随着摔杯裂盏的声音和侍女的惊呼。

几名侍女狼狈的退出来,转身却见殿上屏风后静静转出一名女子,宫妆高髻,眉目温婉。

“越姑姑。”众侍女忙俯身行礼,为首一人诚惶诚恐道,“赵国夫人摔了皇上赐下的丹参露,不肯就医,奴婢等万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语,似有一声低不可闻地叹息。

她接过侍女手中药碗托盘,淡倦道,“有我侍候赵国夫人,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长舒一口气,正欲退出,忽听殿门侍监通传,“承泰公主驾到——”

众人慌忙俯跪在地,却听环佩声动,绮罗悉娑,一名鸾帔环髻的宫装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间袖袂纷扬,将身后侍从远远抛在后面。

“赵国夫人怎样了?”承泰公主劈面急问。

殿内明烛光影,照在她因奔跑过急而绯红的脸颊上,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虽不若延熙公主绝色,却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内殿,黯然摇头。

承泰公主咬唇,极力抑止眼底泪意。

越姑姑挥手令左右退下,轻按住公主肩头,柔声叹道,“寿数天定,徐姑姑荣华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过忧伤,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闭目哽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徐姑姑也要抛下我们……姑姑,我着实怕了……”

越姑姑缓缓抚过公主的鬓发,一时凄然无语。

“公主,你劝劝徐姑姑服药吧,她或许还肯听你的。”越姑姑忍了泪,对公主笑笑,“人老了,越发倔强得很,只怕我也劝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点头,接了托盘,缓缓步入内殿。

望着她纤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阵恍惚,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阑干怔怔出神。

不觉经年……当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过了双十年华,算起来,公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这个年纪已经身为国母,助皇上践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连三十五也过了……如花年华,就在这深深宫闱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悄无声息,眼角犹有泪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药了?”

“服下了,这会刚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还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这么多年了,她还记恨着,总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蓦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过头,强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为这帝王业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风华茂盛之年,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长逝。随后,皇上下旨,封闭含章宫,任何人不得踏入,并将年仅七岁的太子与公主带走,不再由徐夫人抚育,另赐徐夫人诰命之封,封赵国夫人。纵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谅,动辄对皇上冷言讥讽。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也只有她,不论如何无礼,皇上始终宽仁以待,更留她在宫中颐养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谅解,澈儿也不懂事,他们个个都不懂得父皇的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