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掌心娇 作者:雪花肉

第1章 选秀

宁朔三年,三月十七。

一大清早儿,飞游宫中便比往日繁忙许多。今儿个是秀女们实实在在面圣的日子,能不能飞上枝头,便看今儿了。虽也不曾确息圣人是否亲自前来,不过到底是圣上登基后头一次,到底是意义非凡。不看旁的,便是先帝身边十年如一日惦记着的,大多便是头两次选秀留牌的。黄先想着不由更加卖力的督促手下的几个小太监。

“都注意着些,甭说公公不提点你们呐,里头住的些许这便是往后宫里的,这个。”黄先比了比拇指,老神在在的捏了捏手里拂子,一双利眼却是一刻不停的盯着。

苏绣起的最早,或说她昨儿个便不曾真睡下过。房里的秀女皆没下床呢,她哪里敢逾矩,只盯着横梁捏着腕子,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响。

一旁的任丰年好似给声响惊动了,迷迷瞪瞪的半睁了眼,整好儿对上苏绣一双忐忑不安的眸子。任丰年给盯着吓一跳,魂儿也给吓清醒了,张口小声咕哝道:“道是谁,扰人清梦。”

苏绣不同她计较,瞥了一眼任丰年白皙红润的脸颊才道:“一晚不曾睡呢。”她背过身,想了想又翻过来,破天荒同任丰年搭话道:“你说今儿个该多少秀女呐,怪吓人。”

任丰年耷拉了眼皮继续补眠,随意道:“总也蛮多。”背过身再不搭理。

待一宫室的秀女都收拾妥帖了也不过半个时辰不到,今次教习嬷嬷倒也不曾挨个儿训话了,瞧着一屋或清秀或艳丽的少女,想着或许便能出个皇妃来,临了了,也便比往日和蔼许多。

即便如此,教习陈嬷嬷仍旧挨个检查了行头,又着重严厉嘱咐了许多话头,又叫小宫女端了瓷碗来,挨个儿叫八位秀女用了藿香丸子。可别说,虽说是早春时节呢,这太阳当空照着,秀女们又着这规矩厚实的宫袄实是不好受了些。

只本朝首次选秀,陛下便定了御花园里头,也是少有。陛下乃先皇元后长子,一出生便被先帝封为太子,都说自小便通达儒术,恭谨严明,只先皇后去世后沉寂好一段时间,传说是病入膏肓,差一些便见了历代先帝,都暗地里说他后头便犹如变了一人,杀伐果断,清洗手段残酷,逼得先帝禅让了龙座。不过事实如何,也不是靠嚼舌根便能嚼成的,流言蜚语也没人敢真的放在心里。

这头秀女们三人作一排,守在御花园外头,成列的往里头送,前头去了十几列,瞧着能留下的亦不过是三五人。

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苏绣这时倒是不那么紧张了,只她身旁的任丰年倒抖得厉害。苏绣不由有些奇怪,这位平日里脾气最大,便是同教习嬷嬷也敢顶两句嘴儿的,却也平安无虞至今,想必是有点人脉金银的,怎地临了了却胆怯成这般?仔细瞥两下,才发现,这姑娘倒像是病了。

这边陈嬷嬷也发现了异样,她瞧着任丰年双目泛红,秀美的脸颊却惨白惨白,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喉咙里发出两下呻|吟,不由蹙了蹙眉,这姓任的姑娘又出幺蛾子!就她日日那腔调,若非上头关照了,还能容她留到今日呢!现下怕是选秀也选不成了,却实在叫人怜惜不起来。

陈嬷嬷果断指挥着宫人把痛的缩成一团的任丰年拉下去。毕竟在宫里过活的,谁也不肯为了个微不足道的秀女破了规矩,即便是上头大太监亲自关照的,又谁敢把她这样的送上去啊?现今这位圣上虽也有内政修明、锐意图治之称,却没人说他宽容体己,相反他整饬纲纪手段之严苛倒是人人瞧见。可不带龙嘴上拔胡须的!

同任丰年相处了一月的几位有的暗自窃喜,有两个漠不关心,只有苏绣心情复杂。

任丰年再是鼻孔顶天也是帮了自家忙的,她初初入宫时多有些胆怯害羞,旁的秀女皆明里暗里瞧她不起,只任丰年敢一句两句顶回去,后头才没人敢做那些小动作的,不然自家也走不了这么长。

可话说回来,到底任丰年长得最好看,脾气还古怪着不好相与,她若中选了,到底也不是好事。苏绣想着想着,又想起那次偏殿瞧见的那角龙袍,心里不由甜蜜忐忑起来。苏绣想着又最后瞥她一眼,却捕捉到任丰年惨白的唇瓣似乎愉悦的翘了翘,又隐没入痛苦的神色中不见踪迹。

正当几个宫人扯着任丰年的背影快要到长队的尾端时,却意料之外的停住了脚。整片整片,气氛变得肃穆,虽在室外,静的却犹如死寂,整个庞大的秀女和宫人队伍皆齐齐跪下。

任丰年被两个宫人近乎粗鲁的压着跪下,一双娇嫩的膝盖大约要淤青了,也疼的厉害。她整个人抖的更可怜了,仿佛疼的快要去了似的。秀女宫人们皆知晓,是陛下来了,心中惶恐更甚,背上冷汗淋漓。

几百位秀女皆把纤细柔韧的腰肢压的实实的,低着头只见玄色衣角一闪而过。那人的面容俊美又冷清至极,玄色龙纹广袖飘然而过。

恁长的甬道,年轻的帝王看似闲庭信步却几步便走到了底儿,他在任丰年面前驻足,不置一词,见她疼得发抖却好似毫不怜惜,修长粗粝的食指托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眸子不期然对上她眼里不曾消逝的惊恐和怯意。

“任丰年。”冷漠的脸上仿佛又被蒙上一层寒霜,帝王的声线紧绷又优雅。

任丰年疼的不成了,再多的情绪也只剩下疼痛的折磨,豆大的汗珠子从脸上划过。她生来被娇养,从来没遭过这种罪,能忍耐到现在已是难得,看都不再看他一眼,便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一瞬间仿佛有不知名的情绪从他脸上划过,只来得及昙花一现便被毫无情绪的冷漠替代。高大的帝王把任丰年打横抱在双臂间,玄色的衣衫垂落,他终于说出第二句话,随意又漠视:“平身。”

众人起身,却不能直视,只有胆子大些的敢小小瞄一眼。那苏绣本不是大胆的女子,只是听见帝王的嗓音说出与她朝夕相处人的名字,才怯怯瞧了一眼。她只看到年轻帝王修韧结实的后背,以及他宽阔的怀里抱着任丰年露出的半个白皙秀致的额头。

任丰年的事体一出,宫里消息传得快,都说圣人抱着一个得了急病的秀女回了寝殿,倒像是心疼的不成,又把整个太医院叫来一半儿。而御花园里头却只剩襄妃和两个老太妃过目了。

那陈嬷嬷不由原地咋舌,没想到那位来头还挺大,阿弥陀佛幸好她也不曾得罪,忙又连念三句佛号。

这头任丰年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神智无知的一片茫然,耳边嗡嗡的声音听得恼了便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等到稍稍清醒了,却不敢动弹。屋内的某道目光仿佛能叫她感受到实质的力度,一寸寸扫过她全身。

“睁眼。”声线中带着冷硬的力度。

任丰年只得犹豫着睁开眼,瞧见一身家常竹纹玄衣的英挺男人,单手执了一本奏折。他比从前高大成熟许多,面容更加英俊,轮廓分明而锋利,眉眼间也没了的纵容和忍耐,只有深不见底的锐利和冷然。

任丰年下意识的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又闭上眼。

男人:“…”捏捏眉心。

他再次平静开口:“睁眼。”

此番算是真儿清醒了,那个只会纵容和忍受她的人,而今变得冷漠又深不可测,她又生气又害怕,终于还是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脸,即便害怕也略微鼓起勇气,沙哑道:“你放我回家好吗?看在我们任家也曾收留你的份上。我不求甚么好处的,只求安安稳稳的回家嫁人生子便好。您已经是圣人了,本就同咱们不同。”

年轻的帝王戏弄一般开口,眉眼间皆是冷锐:“哦?那任大小姐可曾记得,您使唤朕刷恭桶,叫那几个奴才排挤朕?”

任丰年噎了噎:“是我对不住您。后头我便以为那些坏事体,您是尽忘了的。我向您赔罪还不成么?我磕头谢罪…”

圣人逆着光悠悠轻笑一声,英俊的轮廓格外清晰:“想不到任大小姐还记着?嗯?还惦记着嫁人?蜜糖和藿香丸?嗯?”

任丰年心下懊恼害怕,照着阿于的计策,她本就打算犯个小错不必面圣,便能出宫嫁人了,想来也不会被注意到。不成想自己进宫以来所有的把戏这人皆知晓的很清楚。

她被逼问的难堪,一边害怕的不成,嘴上却不肯更卑微:“陛下,我自然要嫁人的,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只求您放我回去罢,莫要戏弄我了。”

他笑了笑,奇异的带了一丝熟悉的纵容,嘴上刻薄道:“以你的愚笨,便是如此浅薄的计策也并不能想出,告诉朕,此番又是吕于?嗯?他教你怎么摆脱朕?”

任丰年头一次被人这么直白的说不聪明,不由难过,鲜嫩的胸脯颤抖几下忍不住开口:“我怎么就愚笨了?”

发觉不对,补充一句:“要杀要剐您随意,这不关阿于的事。横竖…横竖您是不想让我好过!”

年轻俊美的帝王起身,一步步逼近她,松木的香味沾上她的衣领。他捏着她的下巴,修长粗粝的十指用力摩挲着细嫩的双颊,苍白的肤色被染上暧昧的红晕。

她觉得面上有些刺痛,大约已经红肿了,心中委屈又恐惧,冷不防听到头顶响起帝王优雅紧绷的声线:“你就这样活着,已经是很好的赏赐。”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发白的唇瓣抖了抖。

帝王戏谑的微笑对上她的杏眼:“任大小姐实是好气魄。”

张张嘴她仿佛要说些甚么,一阵困意袭来,却无力抵抗撩人的困倦倒在绵软的大床上,头发零散着露出一段妩媚白皙的脖颈。

男人目光阴郁,大手握住她露出锦被外的白嫩柔软的左脚,顿了顿,放在唇边轻吻一下塞回被里。

任丰年做了一个酸疼奇异的梦,那一年春日里,红色华服的小姑娘像是嫌弃他身上的穷酸味一般,嫌恶的离开那个落魄木讷的青年三丈远,她瞪大眼睛,稚嫩的脸上带着高傲和鄙夷:“你就这样活着,已经是很好的赏赐。”

第2章 第二章

车轮子轱辘轱辘转,溅起雨后湿软的泥土。车上的锦衣女童叉着腰,横眉冷眼,瞧着短手短脚的,气势却很足。

“我说!不要!母亲都不疼我!我还活着作甚!”手臂掀起把餐盘一把推开。

一旁的锦衣夫人闭着眼捻了十八下佛珠,才缓缓睁开眼,语声不大却摄人:“阿辞,不吃便罢,不可大声闹腾。没规矩的孩子,你父亲可不喜欢。”

女童顿时没了声响,揠武息备,抿着嘴红了眼眶,瘪瘪嘴忍不住道:“娘亲!我才是任家的姑娘呢,一个贱婢生的算甚么姑娘?凭什么要把外祖母给打的妆奁作礼送她!”想起那个素未蒙面的妹妹整整霸占了父亲许多年的宠爱,便难受至极。

那妇人一身墨绿色绸衣,肤色极白,眉眼的艳丽却被冷清的神情中和许多,她不急不缓开口道:“甚么配不配的?既是你父亲的孩子,便是你亲妹子,你须得爱惜她,保护她。若是你在你爹面前说这般话,说一趟禁闭一月。”

女童气的不成了,大半日不用膳也没力气瞎闹,只闭着眼时不时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抽泣,流下两滴泪来。

她母亲向来是这么温软贤惠的性子,父亲在南边经营事业,没了约束,一个两个贱婢皆当正头贵妾养活,母亲也二话不说,现今倒巴巴儿的往南边儿赶了!早儿作甚去了!还把她的几个宝贝全打包了要送贱妾的孩子!

马车骤然停下,引的车里人皆一晃,若不是念珠挡着,女童的脑袋少说要长个大包。

外头管事婆子上前回话道:“是几个乞丐挡了咱的去路,说是讨食来的,叫咱们饶个方便。”

锦衣夫人眼里清晰可见的掠过几丝厌恶,却只蹙眉道:“把人带到路边,给些吃的便是。”

女童知道母亲向来最不喜讨食要饭的,只道这些人自家有手有脚的,却不事生产,只会求爷爷告奶奶,定是无用无赖之人,因而从不怜悯。对此女童深以为然,只今次因着前头的事体,心生逆反来。

她指挥道:“念珠,扶我下去罢,我走走。”

锦衣贵夫人本想阻止,却想起女儿生性好动,现下散散心或许气能消些,便默允了。

女童被抱下马车,远远的便瞧见一群围着饭食糕点狼吞虎咽的乞丐,不由被恶心的够呛,却仍旧迈着短腿上前。

乞丐里头一个身材瘦削的人抢的最凶,瞧着不若几个年长的力道足,手上劲道却最足,两个上来抢食的皆没成功。

女童眯了眯眼,像是看戏一般,又笑的清脆响亮道:“唉!你们几个玩意!谁肯同本小姐去南边?当我的小厮,吃香喝辣!”

话音刚落,几个乞丐都停了手,有两个犹豫的放下手里的面食,跪在她面前磕头,其余几个不待多想,瞧她年纪小,天真娇憨也不像是爱骗人的,在吃饱喝足睡得暖的诱惑下也抖着手跪在她跟前。

只有那个衣着破烂的青年仍旧继续快速吃着东西。

女童挑眉道:“你们之中只有一个能跟我走!跟了我呢,吃得饱穿得暖,还能啊,娶媳妇!”

见几人眼里露出渴望和贪婪来,女童咯咯笑出声,叉腰指着一旁的空地道:“打一架啊!谁赢了,我带谁走!”

这几个乞丐本就是半路一道的,哪里有同伴之谊?听了这话,其中一人二话不说瘦骨嶙峋的手便握了拳,猛力给了身边尖嘴猴腮的一下,被打的瞬间便流了一下巴血,顿时,几人混战起来。

女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倒是走近了那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挑起眉毛面无表情道:“听不懂人话是么?”

那人终是抬了头,一双阴郁的眸子霎是怕人,那女童被吓得倒退两步,又回过神来,气的咬牙。

“你们三个!”她指挥身边三个壮硕的婆子,“给我把他的手绑起来!”她那食指指着少年。

青年声音低哑:“小姐何苦戏弄他们?”

女童被他揭穿却不恼,反而理直气壮冷笑道:“我便是要带个乞丐走,都不会带这样的腌臜人!”

她歪着头对着他露出天真的笑容来:“你比他们顺眼,跟我走罢,带你见见世面。”

青年低头片刻,还是在女童轻蔑的目光下点点头。

不过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带他走呢?女童使唤小厮把几个乞丐全打发走,便盯着婆子把青年的双手绑住,把麻绳的另一头绑在马车上,他只能跌跌撞撞随着马车走。

一路上,女童心情倒好了不少,时不时掀帘子看看车后疲惫不堪的乞丐,不由冷笑出声。锦衣妇人终是开口道:“阿辞,即便是看不上眼,也不必折腾他,放他走罢。”

女童哼一声,指桑骂槐道:“我偏不!谁说我戏弄他?说了收他当小厮便绝不反悔!一个摇尾乞怜的乞丐罢了!怎么?!还吃不得丁点儿苦了?反倒要我捧着他才算罢?”

妇人叹息一声,知晓自己女儿的脾气,便不再阻止了,只叫马车走的稍许慢一些。

路途中,天上密密的下了绵绵细雨,又随着风渐大了,势头更猛些。

女童拿着最爱的糯米团子却只吃了小半,便有些吃不下了,终是皱了眉犹豫的吩咐道:“后头那乞丐…带去下人车上罢!若丢了性命,倒害我背了业罪。”

妇人的眉头舒缓开来,刮刮她的鼻头无奈叹息一声。

念珠撑了把十二骨梅花油纸伞,急急冒着雨绕到车后,指着那青年乞丐使唤到:“到后头那辆车上去罢,只说是小姐吩咐的便是!”又添上一句:“好生同他们处着,莫生事端!”又上前给这乞丐解了绳子。

匆忙间瞥见青年小麦色肌理分明的胸膛和一双沉冷阴郁的眼睛不由面上一红,只点点头,看他上了车才收了伞。

等到了平遥已是五日之后。

女童随妇人一行人到了任府里,不见父亲,却是个打扮雍容的年轻美妇来迎的。

那妇人对着锦衣妇人路氏拜道:“您便是夫人罢!妾身明玉,拜见夫人。”

不等路氏说话,纤腰一拧便起了身,露出一丝娇美的笑意来:“夫…老爷不知您和大小姐今儿到呢,出门办事儿去了,特地托了妾身来迎你们。”

她这话说的好不矛盾,既不知夫人和大小姐今儿到,怎么又能未卜先知派她来迎呢?话说的圆融,里头的意思却包了刺儿,扎的人蓦地一疼。

女童竖起眉毛正要发作,路氏便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两下。女童有些泄气。她长到如今,最懂的便是瞧母亲眼色,更何况路氏的警告向来言出必行的,关一个月禁闭的时候又不是不曾有过。

几人进了堂屋坐下,那美妇也不曾侍立在一旁,自顾自坐在路氏下手,只招呼下人鱼贯而入添茶倒水来,那美妇用略带审视的眼光看了女童一眼,笑道:“这便是丰年小姐了罢,老爷同我提起过您呢。”

任丰年翘起嘴角,没有意义的笑了笑脆声道:“怎么啦?爹爹说我甚么?”

那美妇一怔,不成想她真儿个发问呢,只答道:“老爷说您啊聪慧可人,孝顺的很。”

任丰年满意的笑了笑,话锋一转道:“爹爹谬赞啦,我在他面前也没个正形儿的,只他纵着我罢了!不过啊,不过啊毕竟你只是个下人,怎么也不能同你说呢?你说是不是?”

美妇面色一白,低头不语,像是受了委屈一般孱弱可怜。

路氏叹息一声,转过话头道:“二姑娘呢?叫出来一道说说话罢,我也好见见。”

美妇被她带了话头,想起平日里宠爱的女儿来,倒是顾不上自怜,只柔柔一笑道:“跟她爹爹一块出去了,外头有宴呢,自然一道走了。”

路氏点点头,赞赏道:“你做的不错,能带到宴上去的必然教的不错,甚好。”

美妇被她一赞,面上也没露出多大的喜色来,只一笑而过。

待用了点膳食,任老爷仍旧不曾归来,任丰年和路氏便给美妇带到了后头正院里。

美妇笑道:“匆匆忙忙的不曾准备甚么,待过几日慢慢添置也不迟,不知夫人和大小姐可满意?”

路氏看着明显有挪动痕迹的墙角和屋内,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老爷本就事物繁忙,顾及不到也是有的。”

任丰年被带到为她准备的闺房里,挑剔的打量四周,哼一声,这贱妾倒是聪明,知晓有些东西不是她能乱指使的,给自己和母亲准备的屋子皆是最好的。

下头念珠来问:“小姐,您带回来的那个乞丐可要怎么安置?”

任丰年现下火气正大,给念珠这么一问便冷笑一声:“甚么活计最脏最累,便丢给他去!”

念珠“喏”一声便要下去,任丰年又添上一句:“不必多管他。任他自生自灭便是。”这人本就是为了气母亲才带来的,如今任丰年正和路氏同仇敌忾,此人在她眼里便成了个累赘。

作者有话要说:路氏似笑非笑:呵呵。

第3章 第三章

稍稍了解任府职务分配后,念珠把沉默的青年带到北院。

“喏,这是分配给你的事儿,小姐现下刚刚入府,什么清省的事儿也轮不到你。”

青年现下已经浑身上下洗了一通,露出原本俊朗的脸颊和手臂上肌理分明的线条,她忍不住多瞧两眼,又有些害臊。

青年沉默点头,几乎木讷的拿了扫帚开始清扫。

念珠咬咬唇,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失落。

待念珠一走,一旁几个闲散的奴仆也都围上来。

一人嘬牙痞笑道:“小子新来的罢!有什么孝敬给大爷几个打打牙祭?”说着要动手摸他身上口袋。

他低头喑哑道:“有。”

几人哈哈大笑,领头的凑近,摊开手无赖笑道:“给爷爷拿过来——”

话没说完眼前一黑,他给结结实实的一拳打翻在地,两颗牙划出一道弧度飞落在地上,血沫子顺着嘴角流下。

青年抬起头,露出阴鸷冷漠的黑眸。

内院里,任丰年同路氏好容易等来了任老爷。路氏美眸里泛起泪意,瞧见他一边微笑一边落下泪来。任老爷本来也两年不曾见到妻子,加上家业繁忙,又美妾在旁,多少有些生疏。只是瞧见路氏落泪,却似是想起了甚么往事,不由快步上前把她半揽在怀里。

任老爷将将而立之年,身材高大,瞧着龙精虎猛,同路氏抱在一起却似一对儿璧人,叫人瞧了忍不住会心一笑。

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路氏白皙的脸颊不由泛起红晕,一旁的任丰年早就忍不住扑到任老爷的怀里,泪光一闪而过:“爹爹,阿辞好想你!”

任豪呵呵一笑,一把抱过她掂了掂,大手揉揉她细软的黑发笑道:“阿辞也长大些了。”

任豪把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拉过来,牵着她嫩白的小手笑呵呵同任丰年道:“这是妹妹,往后你两要好好处着,切不能欺负妹妹,她自小体弱些,你可要多让着她。”

那小女孩亲密无间依偎在任豪怀里,掀起眼皮对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转而又埋首在任豪怀里蹭两下。

任丰年沉默一下,一字一顿道:“不、要。”

任豪以为她在耍小孩脾气,不由皱了浓眉训道:“不可!你也是当姐姐的人了,怎么比你妹妹还不懂事些!你在老家多年,给你娘亲纵到不懂礼数也是有的,往后不可如此。”

任丰年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她一把推开任老爷的手,尖锐的喘息一声憎恶道:“子不教父之过!我从出生便少见爹爹,如今不懂事与我娘何干?爹爹宁可疼爱一个贱妾生的庶出女儿,也要这般对我?!”

任豪听到“贱妾”“庶出”二词胸中火气大盛,一把甩开路氏拽着他袖口的手,对着大女儿多年不见有些陌生的小脸想也不想便抽下去,发出清脆响亮的皮肉声响声。

怀里的小闺女似是给吓着了,她把脑袋埋在爹爹怀里抽泣委屈道:“我阿娘不是贱妾!”任豪顾不得其他,只哦哦的抱了她哄。

任丰年被抽的斜摔在地上,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她也不哭了,站起来擦干眼泪,挤出一丝难堪的笑容:“我同娘亲从长安到平遥,不知多少里远,再累再苦也不觉累,因为我想念那个小时候把我抱在肩上骑大马,带我荡秋千的爹爹。心里头只期盼着,能再同爹爹生活在一块儿便好了,我新学的古琴,新画的牡丹花都拿与他瞧。可是才发现,只我一人记着,爹爹却成了旁人的爹爹,不疼我了。”

她发怔道:“那我也不要你。”

任豪被她说的一张脸涨红,想起多年前的日子,眼里莫名酸涩起来,伸出手想要拉她,却给她一把打开。小女孩的手劲本不大,这次却像是使了浑身的狠劲儿。

任丰年扭头便跑了,下人想拦着,只她年纪小身子灵活,又是大小姐,只不敢硬来,却叫人跑没影儿了。

路氏强自撑着不倒下,支着红木桌子对几个丫头道:“还不快去找小姐!”

任丰年不知跑了多久,茫茫然跌跌撞撞凭着满心怨怒竟跑出很远,等回过神来,发现四周荒芜一片,院子皆是陋室,也无甚花草种植。她喘息两声,顾不得略微裸|露在外的一截白腻的小腿,跪在光秃秃无枝叶的大树下独自难过。

李琨收拾完屋子,正要出门,却发现一个小姑娘蹲坐在树下,一双大大的杏眼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微微下垂,看上去无辜又迷茫。他心中微微一动,原地站着瞧向她露出的一截漂亮丰满的小腿肚,再往下看,精致小巧的绣鞋上染上斑斑污浊。

哭了半日,也不见有人来找她,心里更难过了,肚子也饿的受不了,又不愿主动认输,心中难堪至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她受惊猛然回头,却见有人双眸沉寂站在树下,仔细一瞧才发觉是那个乞丐,先下算是得了她的恩,成了府里的小厮,不由面无表情发出一声嗤笑,旁人都得了好儿,只她一个越过越不好。

小厮的声音有些低沉:“小姐不若进屋坐,寒酸不过淋雨强。”

任丰年抬头看天,阴云密布的,顿时脸色更差了,一把拍开这人欲要扶她的手,扶着树干起身要训斥他不恭敬,发现这落魄小厮比她少说高了两个多头,站起来仍给阴影罩着,不由泄气,鼻腔里发出哼声,根本不理睬他,仰着头甩了甩鹅黄的裙摆,满脸将就的进了屋。

小厮面容平静的跟在她身后进了屋,用粗陋的茶壶给她倒了水。

任丰年像是没看见一般,一双杏眼只盯着收拾整洁的床铺一角瞧,也不知在想些甚。

那小厮从容向她一礼,淡淡道:“小姐慢坐,奴才有活要做,先告退。”

任丰年抬头,逆着光瞧见这小厮下巴和修长脖颈上的淤青,又见他一身朴素整洁的衣裳,心里莫名多出两分无措的酸意,不由抿了抿嘴,本想骂他没礼数不知规矩的话也莫名其妙咽了下去。天上果真下了雨,那小厮拿了靠在门边的油纸伞头也不回的进了雨里。

任丰年怔怔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走远。

任丰年没呆多久,却给念珠几个找着了。

念珠进了屋子,连忙把她扶起来,伸手给她掸了掸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嘴上絮絮叨叨:“小姐叫咱们好找!若非是那小厮来报,夫人不知多着急呢。”

是了,她还有娘亲。

任丰年到了正院里,路氏的门却紧紧合着,门里仿佛有女人柔和似水的说话声,和男人时不时的低语。守门丫鬟只道夫人叫小姐回去禁闭一月再说,怎么都不肯开门让见。

任丰年站在雨里,给雨水落了个透心凉,面无表情回了房。

禁闭一月里倒是任老爷来瞧过她。

任老爷叫下人准备了几样小女孩爱用的点心,叩开了任丰年紧闭的房门。

小姑娘正坐在桌前,抓着笔临摹字帖,神情倒不像是起初印象中的浮躁易怒,认真蹙着眉,一个字写完接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