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容城对韬轲来说,取得更容易,不止于这地方不比武安郡那样守备森严,更因为这地方不久前才有过地动,这会儿还是一片百业待兴之地。

说来砂容城也实在是可怜,刚刚遇到了天灾,立马又遇上了人祸,风雨飘摇,饱受摧残。

那个被石凤岐任命为砂空太守的江浅川没让人失望,哪怕砂容城如此的脆弱,他们硬生生地扛过了韬轲定下的三个时辰时间,熬过了一整夜,战事时间几乎与曾经固若金汤的武安郡相不发。

这得益于江浅川的不怕死,带着百姓宁可拼个头破血流,也不愿做个投降的太守,不要像以前的那个太守一样,无能地逃跑。

他战死在战场上,都没资格死在韬轲的刀下,只是死在了一个普通的士兵手里,可谓是,一点也不荣耀,一点也不让世人震惊。

平淡无奇,是多数人死去的状态,江浅川,不意外,他的悲壮无人知道,就如同当年那个投毒刺杀商帝未遂的西魏女子阮筝一样,空有悲,未见壮。

刀子穿过他胸膛,又抽出去,他手里握着的一把长剑指着韬轲,韬轲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给他,不曾知道过有这地方有一个太守,对他抱满了怨恨。

谁会知道呢?

韬轲一路高歌猛进,见人杀人,遇佛弑佛,连下七城,名震天下!

外在的名声不能让韬轲有半分侧目,无为七子的声名已经足够响亮了,他不需要一个“龙麟将军”这样的美名为他锦上添花。

他只是沉默地前进,攻城,占有,继续前进,攻城,占有。

如此反复,不作停留,他甚至没去检视过他的战利品,更不会有空去听战败之城的悲痛哀嚎,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前进上。

只是夜间啊,他有时候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会想着,他把他石师弟的疆土划破了,把大隋攻破了,他的石师弟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他的小师妹,是不是也会难过?

但是啊,韬轲也知道,纵使他们会难过,会悲伤,他们不会怪自己,就像他也不曾怪过他们曾经无数次阻拦自己一样。

他们几个,生来如此,对事残忍,对人豁达,骄傲尊贵。

他们的命都已经让人写好了,只是看他们如何演绎出精彩。

这样的厮杀,从多年前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绿腰,能不能一国一国地拿下,一次一次地见到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等过几年,天下一统,自己总会见到她,到那时候,就是厮守,就是永不分开。

于是他继续沉默地前进,他都不需要与座下军师讨论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心中的规划,他有一个很明确的图案在心里,每一步该做什么,他都知道。

遥远的后蜀,后蜀里的偃都,偃都里的书谷府上,书谷府上的商向暖,她听闻了韬轲的盛名功名,听闻了韬轲的所向披靡,听闻她旧日的好友扬眉吐气,名震八方,划破大隋,剑指天下!

她亲自在院中摆桌,倒了两碗酒,高高举着,敬着遥远的北方,放声大笑,笑得泪水横溢,额头上的青筋绽起,她高声喝道:“痛快!!!”

韬轲,杀个山河变色,改天换日吧!

长公主在这里,遥祝你一路高歌,旗开得胜,无往不利!

更祝你早日见到绿腰,让商略言看一看,不是世上每一个男人都像他那样无能,守不住心爱的人,也见不到心爱的人,让他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无能的废物!

韬轲,我祝你,战无不胜!

书谷站在门口,看着畅快喝酒,畅快大笑的商向暖,眼中浮起温柔的神色。

也好,天下的风云,终于动了。

如此一来,他倒是可以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后蜀如今跟南燕,苍陵打得不可开交,可是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商夷与大隋开战,他倒也能喘一口气,不用担心商夷什么时候就会挥军南下。

这样,就有时间多陪着她,等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安降世。

等他的孩子长大,这个天下,就该太平了吧?

不用再像他们一样,身处乱世,不能做人,只能为鬼。

当狼烟终于在大隋的版图上连成一条线,一条细细的,不引人注目的线,也是一条令人断肠,使人悲痛的线。

这条细线的右边,依然是地域辽阔的大隋疆土,可是左边,却是早已臣服了大隋的白衹旧地,西魏旧地,还有几城几郡,几边几角,大隋的故土,如今挂上了“商”字旗。

大隋,一分为二。

第五百五十四章 想破解之法

就似这狼烟乘着天空上的云,一直蔓延到了邺宁城一样,整个邺宁城一片愁云笼罩。

大隋这些年来,一直很强大,虽然没有坐实须弥第一强国的称谓,但是隐隐已经有了可以与商夷一争高下的实力,多多少少也打过些仗,总是大胜归来,而且,在大隋拿下西魏之后,国力空前,百姓的底气也空前。

怎么看,都是个大好的形势。

突然之间,连败七城,大隋几乎三分之一的国土,让人割开了,这便是大隋人怎么也无法接受的事实。

赢多了的人,总是很难接受惨败。

他们忽略了一件事,大隋只是隐隐有争第一强国的实力,而真正的第一强国依然是商夷,那个有着年轻商帝的商夷。

大隋自视过高,对商夷掉以轻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代价来得太快太沉重,打击得差点让人吐血三升。

狼烟同样进到了御书房,对于隋帝的错误判断,没有人出声指责,一来指责无用,二来他是一国之君,不好指着鼻子骂,总要顾忌他尊严。

隋帝自己也很震惊,没想到他当初的一个错误判断,会让大隋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他英明一世,守大隋一世,末了末了,到这最后的日子里,一世英明,尽毁。

于一位帝君而言,这才是最可悲的事情。

韬轲快速推进,夺下七城,速度快到让人难以想象,他把兵贵神速这四个字用到了极致处。

飞得再快的鸟儿送信,也追不上他的进度,跑得再快的苏氏门人,也赶不上韬轲的雷厉风行,他像是积蓄许久的一团能量,爆发出了最强大最可怕的力量。

鱼非池几人在御书房里,相顾无言。

不是他们心理不够强大,也不是他们不去着手处理眼下的麻烦,而是,他们理当为大隋默哀一刻钟,这个屹立了无数年,保持着他完整性的国家,第一次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分裂,被人一刀从中砍断,流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屈辱。

隋帝本来就病重,在这重打击之下,险些真的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背过气去活不过来,他颤抖地手指拂过沙盘上那些已经失去了的国土,跟整个大隋比起来,真正意义上的大隋国土失去的真的不多,可是,不是在身上割一小片肉就不痛。

“陛下,龙体要紧。”上央担心隋帝会撑不住,在一边扶着他。

隋帝一把推开上央,站在那里,看着已经被标成了红色的地方,那些地方代表着正在被外敌涂炭,被外敌占领,他咬着牙,看着鱼非池:“寡人当初,该听你的劝。”

“陛下说过,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此时的战败,不等于大隋的全面挫败。”鱼非池不可能在这种炫耀当初自己远见的正确性,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在隋帝伤口上撒盐。

往小了说,她并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出这样小气令人不耻的事情。

往大了说,他们这几个人是一个整体,所有的决定都是他们一起做出的,就算大隋败,也是他们所有人的责任,不仅仅只是隋帝一个人的原因。

如果当初自己再坚持一些,争取一些,或许也就能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不会被韬轲师兄如此快速地攻城掠地。

想来,韬轲也是料到了隋帝对武安郡的膨胀信心,所以赌的就是隋帝会相信,武安郡不会失守,这才打了大隋一个措手不及。

石凤岐走过去,拖了一把椅子让隋帝坐下,陪他一起看着沙盘,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问题,而不是追究之前谁对谁错,这些事太过累心,你身体不好,不如去歇息吧,有结果了我会告诉你。”

“不,我要在这里看着,这个决定因我而起,我要看着他解决。”隋帝摇头,已经瘦得可以看见骨头的手死死地抓着扶手。

石凤岐看着心里难受,只道:“那你便好好坐着,别想太多,我在呢。”

隋帝听了他这句话,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已经很浑浊了,就像是什么东西一直糊在他眼里一般,他拍了拍了石凤岐的手:“是啊,大隋还有你呢,去吧,去跟他们商量,我在这里坐着听。”

石凤岐点点头,叫来鱼非池与苏于婳还有上央,握着一把军旗,插在几个地方:“这条线他已连成了,下一步就该是往两边扩张,石磊带领的大军在这七场战事里几乎全军覆灭,统计上来的人数足有二十九万,还有一万人难成气候,所以,也就守不住这两侧。但是韬轲师兄不会全线进攻,他拿下这条战线只是为了阻断我后方大军前去支援,以便他全心拿下白衹与西魏这两地方,可以作为他未来攻打大隋的根据地。”

他一边说一边往沙盘上插着旗子,继续道:“接下来就是我与鱼非池之前担心过的了,韬轲师兄对白衹很熟悉,西魏又有初止作为引导,他要攻下这两个地方简直是易如反掌,仅凭瞿如的大军,是守不住的。”

苏于婳点头,接过石凤岐手里几根旗子:“如果不猜错,应该会以这几城为重点,形成尖角之势,先拿西魏,并吞白衹,如此来说,对商夷是最有利的进攻路线。”

上央也道:“西魏人心不稳,相对于白衹而言,的确更好拿下,那里的驻军还未习惯西魏的气候,战力也大不如前,我担心,撑不了多久。”

“是的,他并不需要去遍西魏所有城池,西魏地方太散了,每个城郡人口都不多,他只用攻下几个重要的地方,就像我当初那样,就能直接通过西魏,攻打白衹,同时,他留在商夷国西边的大军也会同步进攻,到时候,瞿如大军难逃生天。”石凤岐又说道,“而且,说来可笑,当时我攻打西魏的时候,那条路线的确是经过仔细斟酌过的,如果韬轲师兄求快,大可按着我当初那条路线反过来走一遍就是了。这么多年,我们不过是在给商夷作嫁衣。”

他的话让人心头一沉,现在看来,的确是这样的,以前所有的努力都像是为韬轲此时的进攻做准备,这位有着雄韬大略的韬轲师兄,暗中的准备实在是太强大了。

“此局破解之法,几乎没有。”苏于婳叹道,把手里的旗子放下,“就算我们重新调兵过去,也只怕难解瞿如之威。这一战,已不是谁来领军可以解决的事了,而是整个商夷,他们的安排到缜密,毫无破绽,云梁郡的大军那边被死死拖住,虽然商夷未占得什么便宜,便是大隋也没有拿到好处。在此之前,这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只能说,韬轲的大胜,给大隋带来了低落的士气,从而影响了军心。”

上央指了指白衹那块地方,他说:“白衹这里如果彻底失守,大隋就完全失去了主动地位,只能被动地应对商夷,这于大隋极为不利。”

“你怎么不说话?”众人讲了半天,鱼非池却一句话也没有,隋帝发现了她静默得异常,出声问道。

“我…我没有什么说的。”鱼非池摇摇头,“他们说得都对,现在的情况对大隋很不利。”

“你肯定有要说的。”隋帝不相信鱼非池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没有想法。

鱼非池看了看屋中众人,动了动嘴唇,像是在犹豫一样。

“我们都在猜,韬轲师兄会拿下西魏与白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把战火往内引呢?”鱼非池说着迟疑了一下,她知道这样的说法,定会引来众人不满。

“此话何意?”隋帝果然眯起了眼睛。

“现在韬轲师兄拿下了七城,如果,我们能形成夹击之势,在他动手之前就出兵,西魏与白衹,大隋内部,我们同时出战,将他夹击中间呢?他只有这七城,以整个大隋的力量,要重新夺回这七城,我觉得不是难事吧?我们现在只是需要,让他把目光往内看一眼,迟疑一下就够了。”鱼非池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下。

见众人没说话,她又立刻走到沙盘前说道:“你们看,这七城自武安郡一路北上,正好割开了大隋一些地方,我们还来得及反击啊,这时候他根基不稳,大隋的子民依然是心向大隋的,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动手,我们是有机会。”

“但是有一个问题,来不及。”苏于婳说,“守着这一块地方的人本来是石磊的大军,可是你刚刚也听说了,石磊大军全军覆没,最近的是瞿如的二十万大军,可是赶过去也需废上好些时间,更不提大隋内侧,重新调集大军,需要时间与准备,就算当初非师妹你也用了足足二十余天的时间才使大军整合完毕,更何况现在?而且,我不觉得,韬轲会给我们二十天的时间。”

鱼非池点头:“是的,我知道,韬轲师兄不会给我们这么时间去调集兵力的,所以…所以…”

第五百五十五章 反思

鱼非池的话迟疑了很久都没有说出来,按说平日里,她是很少会有这般犹豫的时刻的。

隋帝看着她,动了动干燥的嘴唇:“无妨,说吧,总不会有比现在更危急的情况。”

鱼非池点头谢过隋帝的宽容,看了看众人,说:“所以,最好除非我们能临时拉起一只队伍,替我们扰乱商夷驻扎的这七城,给我争取时间。”

石凤岐听着一皱眉:“你的意思是…”

“对,我的意思,就是那个。”鱼非池说完之后目光坚定地看着上央,“此事非上央先生不可,上央先生,我们需要让百姓直接起义,反抗商夷。”

上央听罢立刻摇头:“你可知平民百姓入伍之后,需经最少三到五月时间的训练方可投入战场?正常年月里,则是三到五年,你此时立刻去召人去行此事,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商夷韬轲,便是石磊也应付不来之人,你此等想法,太过偏激。”

“但这是眼下,唯一可行之法。”鱼非池的声音有点低,她比上央更懂得,这样做,会害死多少人,可是不这样做,大隋七城以外的地方,就真的无望保住了。

御书房中很沉默,鱼非池这法子吧,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的确是个能解眼下大隋燃眉之急的方法,但是这也正经八百的拿命去填时间。

基本上不用想,也就料得到死伤会有惨重,手无寸铁的百姓前去反抗商夷的铁蹄大军,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反过来说,若不这么做,大隋只能眼睁睁看着韬轲拿下大隋那一小半的地方,国土将失,大隋将乱,人心将散。

左左右右着,都不是个好结果。

鉴于鱼非池提出的这方案太过离奇,谁也不能轻易做出结论,要细细地商榷过后才能决定做与不做,所以那天大家并没有讨论出什么来。

隋帝期待了许久鱼非池或许能说出什么可以立刻实行的方法,却发现,这方法就连他,也不是很敢用。

他留了上央说话,鱼非池与石凤岐他们出宫去。

大家今日的心情都很沉重,不同于百姓,他们不止为大隋遭遇这样百年未遇的大变而感到揪心,还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而心烦意乱。

鱼非池慢慢走在王宫的甬道,苏于婳与石凤岐两人正说着话,她跟在后面缓缓步行,目光有些飘忽。

她不是很明白,自己是怎么说出那番话的,她怎么可以想出这么恶毒的方法,拿着百姓的命,去填一个时间的空隙,让大隋可以得到反手的机会。

她自己也曾是被战火伤害过的人,也知道失去家人的那种痛苦,那么她,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把这样的痛苦给别人也带去?

这些巍峨的宫墙啊,在漫长的折磨里,终于把她也变成了跟高贵王族一般的人吗?忘了在每一场战争中,真正受苦受难的人,只有无辜的百姓了吗?

鱼非池一直是一个很明确的人,自己要做什么,想得到什么,不想做什么,都在心里有一本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来不动糊涂过。

可是第一次,她觉得她有些迷茫了。

从前爱自由,所以只想逃走躲在无人知的角落普通过一世。

后来争天下,愿意背弃曾经的自己去行杀戮之事,与师兄弟们过招,刀刀带血。

那么现在呢?她为了争这天下所做的事情,真的还对得起曾经的自己吗?

“你怎么了?”石凤岐见她有些异样,伸手拉住她:“不舒服吗?”

鱼非池摇摇头:“没有,只是一些事,想不太明白。”

“什么事,说来听听。”石凤岐说道。

“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鱼非池看着石凤岐疏朗的脸庞,想努力压下心中那些不安的迷茫与想法。

苏于婳看着她,没说什么,但是苏于婳了解鱼非池,她知道,鱼非池此时,不过是在遭受着良心的折磨。

其实以苏于婳的角度来说,她是支持鱼非池的提议的,她并不介意用多少人的血与肉去铺一道白骨通天路,能把韬轲赶出大隋是眼下最重要的事,那么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用什么样的手段并不重要,死多少人,死的是些什么人,也不重要,必要的时候,她连屠城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

但是苏于婳清楚,上央与隋帝是要细细考虑的,这与谁更聪明一些无关,与不同的身份肩负着不同的职责有关,隋帝首先是大隋的帝君,然后才是有野心想得天下的君主,如果他连大隋的子民都没有保护好,那他也不配资格去争天下。

唯一令苏于婳有些讶异的,不过是鱼非池居然会提出这样的想法来,想想当年心软善良的那个她,再看看如今的她,真该感叹一声,世事啊,无情得很。

把一个曾经善良且飞扬的好姑娘,活生生逼成了一个阴沉且无所不用其极的恶鬼。

最好笑的地方在于,石凤岐他还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变化从何而来。

“小师妹想跟我走走吗?”苏于婳笑望着鱼非池。

“也好,有些日子没跟苏师姐聊天了。”鱼非池点头笑道。

“你们两这是要把我撇下了?”石凤岐走到鱼非池身边。

“女儿家的话可不好跟你这个男子说,你呀,一边待着去。”苏于婳推开石凤岐,挽起鱼非池胳膊两人走远了。

起初是聊了闲话,聊到了须弥南方三国现在打得势均力敌,谁也没占得便宜,反而个个都损失惨重,国力大不如前,倒是那叫挽澜的孩子活生生杀出了威名,年仅十岁的小将军,被称作“神将转世”,与韬轲的“龙麟将军”,瞿如的“铁面豪将”,三人并称为如今须弥三大将。

又因为挽澜年纪最小,所以格外的让人津津乐道,说起他来总是要叹一声乱世出英雄,英雄多年少。

鱼非池只是想着,如果挽平生老将军,在天有灵,看到挽澜如今已美名传天下,大概也是欣慰的,他盼着的挽家孩儿,如此的令人赞叹,用尽一切溢美之词也不嫌多。

后来两人又聊到了韬轲,说起韬轲来两人有些唏嘘,虽然他把大隋逼到了这样不利的境地,不过两人闲谈中倒也没多少怨恨。

曾经的无为学院就是一个角斗场,大家拼了命地要在那里活下去,活到最后。

如今的须弥大陆只是另一个更大的角斗场,争斗也更加残忍无情一些罢了,说到底,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角斗场里的角斗士,哪里有什么仇恨呢?都是被人摆上台,不能逃而已。

“我知道你在想在今日你在御书房里提出来的事,小师妹,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给他们商量的机会,这样的事越早做越好,死些人,有什么要紧呢?”苏于婳挽着鱼非池胳膊懒懒地说着。

“要紧的,师姐,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这样的方案本来就不该提出。”鱼非池苦笑道:“我太想赢了,忘了赢的根本是人。”

“笑话,赢的根本怎么会是人呢?赢的根本是实力,是手段,是谋略。在我看来,死再多的平民都没有关系,说好听一点,他们是在为大隋而战,为他们的尊严而战,说难听一些,他们不去拼命,就会成为亡国之奴,冠以商夷身份,如果有一天他们变成商夷子民,我们就更不用心疼了。”苏于婳不同意鱼非池的观点。

她指了指树上的落叶,笑道:“大隋就像这根大树,树上的叶子就是子民,总会有人死,就像大树总会落叶,只要这根树还在,叶子总能重新长出来,焕发新的活力,如果这根树的一半被人砍走了,那整棵树都有可能活不了,剩下这一半的子树叶,也会永远枯死。”

鱼非池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看到那根正凋零着落叶的参天大树,也看到了阳光穿过枯叶上的虫孔透下斑驳的光圈来,突然笑道:“不是的,师姐,人的命,跟树叶的命不是同一种概念,你这是诡辩。”

“并非诡辩,是我真的只把他们当树叶看。如果他们的燃烧成灰能换来树木在冬季里最后一次肥料,帮着大树撑过冬天,他们有什么不可以燃烧的呢?”苏于婳带着淡淡的笑意,透着些漠视一切的神色。

鱼非池向来不爱与苏于婳争,观念不同的两个人,是不可能讨论出统一的论点来的。

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

所以她轻松地转过身,看着坐在远处无聊打盹的石凤岐,对苏于婳道:“我要重新进宫,否认掉我自己的提议。”

“小师妹,你真让人失望。”苏于婳平静地说道,倒也没多少意外,鱼非池本来就这样心慈易多事的人。

这样的人,可真是让人想讨厌她啊,却不知为何,这么多年来怎么都讨厌不起呢。

她伸手接住一片晃晃悠悠落下来的树叶,树叶枯黄,苏于婳握在掌心之中,已风干了水份的脆弱树叶便化成了碎末在她手心里,她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

只是,不用那方法,大隋啊,可能就真的要遇上大麻烦了呢。

第五百五十六章 乱世中要的是暴君

鱼非池重新回到宫中想否定自己的提议的时候,已经晚了。

上央与隋帝在经历短时间的快速商议之后,用了一种可以稍微令鱼非池提议看上去显得柔和一些的手段,同样促成了此事。

往年前,大隋的男子年满十五便要参军入伍,保家卫国,后来鱼非池说百万雄狮已是很大的数目,每年新增的士兵也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大肆扩招。

所以鱼非池曾经提议,把入伍男子的年纪调高一些,至少十八岁,也显得大隋军法人道,可以安抚国中百姓,不至于使大隋出现内乱。

上央当时虽然没有立刻同意,只说会考虑一下鱼非池的提议,但后来,他的确是放宽了这一年限,把男子应召入伍的年纪调到了十八岁,并且每家每户只用出一个男子即可,若家中实在贫困,有老弱残疾之辈还能连这兵役都给免了。

此举在民间得到了极大的欢呼声,上央当年那恶毒到已经不能救的名声,也稍微缓和了一些,于普通百姓而言,没有什么比一家人整整齐齐更加重要,大人物们争的天下,与他们并没有多大关系。

你拿下了整个须弥,他们能住的也不过是三间瓦房,几亩良田。

这条改动过后的法案推行的时间不算长,细细修整后推行下去,也才刚刚勉强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未过完,上央就要把这条法案调回来了。

入伍的男子重要以十五岁为界限,家中不管是否有老弱残疾之辈,皆不可免兵役,而且,以前的男子在军中四十五岁便可退役归家,现在调整到了五十岁。

立刻生效,不作商议,陛下亲笔,诏示天下!

鱼非池听完上央与隋帝说完这些话,坐在那里久未回神,很久才慢慢道:“朝令夕改于政权不利,你们…知道的吧?”

上央冲她点头:“当然,这样的弊端我们自然考虑过了。”

“虽然…虽然以前你们也是要求大隋男子十五服兵役,现在也是十五看着没有多大差。可是因为中间你们调整过十八岁的这个门槛,再想让他们接受十五岁的年纪,百姓怕是不会满意的。就像你天天你家下人吃粗粮,突然有一段时间换成了精米,没几天又毫无征兆地换回粗粮,你家下人会有情绪的。天下百姓如果有情绪,对现在的隋来说,绝非好事。”

鱼非池觉得上央一定是疯了,否则他不会想出这样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这样做,等于玩火自焚。

上央笑看着鱼非池,说道:“鱼姑娘想得周全,可是我们也做好了应对之策。”

“你们准备放大商夷与大隋的仇恨,让百姓全心关注商夷国攻打大隋之事,就能弱化对朝庭的不满。而且还可以利用这件事,激起百姓的爱国之心,让他们心甘情愿参军,去保卫大隋,保卫家国,你会这么做,对不对?”鱼非池问上央。

“是的,此时已经有人开始行动了。”上央点头道,“要多谢鱼姑娘点醒了我,我与陛下才能顺势想到这解决之法。”

“最先推行此政的地方,就是临近那七城的城郡,他们对商夷的恨意与恐惧是最明显的,比起号召百姓自发抗敌,把他们归纳在军队这一神圣的团队中,更会让他们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更有利于大隋对他们进行管理。上央先生,好计策。”

鱼非池觉得有些好笑,换个皮换个名头又能怎么样呢,人依然是那些人,那些未经训练就投放入战场的人,一样是去送死,只不过先前是让他们被迫着去卖命,现在,变成了让他们心甘心情愿地去赴死,还打着保家卫国,为了大隋的口号。

上央理了理手边的折子,没有看鱼非池,只是说:“此计并非是我想出来的,是有了你的提议,我才能将其完善,作用是一样的。不过有一件事或许你不知道。”

“什么?”

“隋帝料到了你会否定自己的提议,他料到了你会重新进宫找他。”上央看着睡在床榻上的隋帝,正发着轻微的鼾声,“所以,隋帝把我留下来,趁你还没有提出否定意见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办成,你知道为什么他要趁你否定之前做成吗?”

“为什么?”鱼非池的确不解。

“因为他病了,病得很重。如果这时候,公子一句他要当政,隋帝也是无法阻拦的。如果公子当了政,便极有可能听你的话,否定掉这个做法,到那时候,就算是我也无力回天,大隋也就完了。”上央抬起头来看着鱼非池。

“鱼姑娘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你的弱点不仅仅只是心慈手软,还有一点,那就是不到绝处,你绝不会用尽全力。如果不是公子失忆,你不会拼了命地要留在邺宁城,如果不是公子要夺天下,你不会想出割耳论功的办法,不会挑动须弥南方三国大乱,如果不是公子要娶苏于婳,你也不会用尽用力气催动大隋与商夷开战。你所做的这四大件事,每一件都丧心病狂,每一件都倾尽智慧,每一件都让你覆灭曾经的自己。我们都是说你是公子的软肋,但是,公子却是你最好的推动力。”

“如果说,此时是公子遇危,步步败退的人不是石磊,而是公子,你绝不会心软,你会为了他,泯灭你自己的良知,哪怕付出再惨重的代价,死掉再多的人,你也会坚持着要让百姓参战,解大隋之危,解公子之危。”

“鱼姑娘,我期待,你永远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你永远为了公子,而倾尽全力。”

他说出如此自私的话时,带着淡泊而从容的笑意。

其实自打鱼非池她再入邺宁城之后,上央就一直充当着一个很普通,很透明的角色,很少会对各项大事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就像是有意要把这些事情交给这些年轻人一样,看看他们到底能掀起多高的浪,有多大的本事去征服这个天下。

年轻人未令他失望,三个无为七子的智慧令人惊叹,他们的高谈阔论也好,他们的低声交流也罢,总是闪耀着光芒,年轻人总是有他们理应闪光的地方。

但是能在大隋推行变法,使大隋在血与火之中重生,变得更为强大更为恐怖的毒手上央,他从来也不是平庸之辈,他从旁观看,他看得到每一个人的长处与优势,也看得到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激发他们全部的战斗力。

鱼非池与石凤岐在一起,不是变得更强,他们之间的情感会让他们变得多愁善感,变得贪念自由,越是拥有,越是想拥有更多,得了瓜还想要果,得了糖还想采蜜,得了心爱的人,还想要平稳的生活。

人总是贪心的,不是吗?

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拼尽全力,因为他们再不去拼命,他们就连希望也会失去。

他盼望着,鱼非池再一次一无所有。

恶毒又自私的想法被他如此坦然地说出来,带着从容淡泊的笑意,却让人觉得,十分在理。

如若连他们都没有准备好,那大隋,还争什么天下?那公子,还破什么长命烛?

他收起折子缓缓起身,素雅洁净的长袍翩然而动,他走了两步又停住回首:“对了,我知道那日公子大婚的军中急报,是个谎报,鱼姑娘,谎报军情这种事可是要定死罪的,我身为大理寺卿,定出了这大隋律法,功过不相抵,这笔帐,我便先给你记着。”

鱼非池看着上央离去时沉稳而无声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她从来都知道,上央与隋帝是没那么轻易放过她的,只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再把逼到一无所有。